大气层河流

2023-02-18 11:49
上海文学 2023年3期

陈 冲

平安夜我请了两大家子的人来吃饭,菜谱是烤烟熏里脊肉、烤孢子甘蓝、煎狮子唐辛子、焙枫叶糖浆红薯泥盖碧根果、红酒炖牛腱牛筋。我从上午就开始准备,调制腌肉的汁、烤红薯剥红薯……我享受一个人在厨房的时间,把思想集中在香料、温度这样单纯的事情上。手机一直低声播放着新闻,其实我也没留神听。也许因为母亲从小培养了我对科学词汇的兴趣,“大气层河流”这几个字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天气预报说,这条天上的河,从夏威夷附近的热带太平洋一直流到了加州上空,在海岸山地受迫上升,将在旧金山地区导致大量降雨,持续十天到两周。

果真圣诞节一过,就一连下了几天瓢泼大雨。雨点啪啪敲打着窗户,我裹着毯子在沙发上看《人生切割术》。这部剧以超现实和幽默的手法,把常人所讲的“工作/生活平衡”推到了极致。在一家神秘的巨型公司里,有一个楼层的员工,由于不同的个人原因,自愿接受“切割”手术——把他们的意识和记忆在工作与家庭之间彻底分开。他们的两个自我——办公室里的“innie”和办公室外的“outie”——彼此知道对方的存在,但不知道彼此在另一个时空都做了什么。

剧的第一个镜头,观众俯视一个穿着紧身毛衣、铅笔裙、高跟鞋的红发女人,趴在一张巨大的会议室长桌上。她困惑地醒来,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是公司的新员工Helly R.,刚刚被成功地“切割”了。Helly从进入这个荒诞的工作场所就开始后悔和反抗,她反复提出辞职,尝试逃跑,甚至在公司电梯里上吊,最后被抢救回来继续工作。好在几位主要人物非常温暖、有趣、丰富,台词也很聪明和机智,从感官上跟噩梦般的场景形成了反差,不然真的很难一口气看完那么多集。

我很少追剧,但是小女儿文姗说这是她今年看过最好的剧,她一连看了三遍,我便决定看一看。两个女儿的内心世界对我都是个谜,我希望从她们爱读的书、爱看的剧中去了解她们的心灵。文姗的青春期经历了不少曲折,我能想象她非常认同Helly的困境,以及她想挣脱束缚的欲望和勇气。同时,隐埋在剧情中更大的主题——例如自我和人性的构成、自由意志、选择的假象等等——也一定在潜意识里困扰着文姗和她的同代人。

看完一季已是深更半夜,我到地下室去拿旅行箱——彼得和我计划去洛杉矶与他的父母、兄妹共度新年。打开灯,我吓一跳,整个地下室和车库都淹水了。我赶紧跑上楼去叫醒“彼得医生”,我说,有急诊,快起来抢救房子。他常在值班的夜里被喊去抢救心肌梗塞的病人,这回是自家房子地下水管梗塞了。彼得睡眼惺忪跟我下楼,一看见车库里的“河流”立刻清醒了。我们同时卷起裤管,我找来一个长柄簸箕,用它把水铲进塑料桶里,他再把水提到马桶倒掉,这样来回折腾了起码一两百回,也没见什么效果。水继续从车库门下溢进来,越涨越高。我像上了发条一样,岔开弓箭步有韵律地铲着。彼得刮目相看,他说,谁能相信我老婆现在这个样子,你可以种地养活一家人。我说,我骨子里就是个农民。

几十年前的一个圣诞节,闵安琪从芝加哥到洛杉矶看我,跟我同住在当时的一个男友家。她清晨去机场之前我还在睡,醒来看见她留下了一封两页的长信,写在包礼物的半透明纸上,一尺多宽两尺多长。她在信里说,“……他的本性、为人是否善良等等,都有待你去观察、发掘,他对你‘农民’的一面是否也喜欢,这很重要,你这个皇后是‘贫下中农’出身,这需要有特殊眼力的人来欣赏。我对以上这些问题一点把握也没有,你一个人闯,我很担心,怕你受欺侮……”年轻时接到的情书,甚至母亲写给我的信,我全没有留下。但这封信几十年来被我搬到东搬到西,一直都在。

到早上五六点钟,我的腰肌开始颤抖,手也磨出了泡。我跟彼得说,算了,我们举白旗投降吧。

见到这栋房子之前,我根本没有要搬家的念头。但第一次站在它的面前,我就爱上了它。这是一栋建于一九○九年的房子,它的几何形线条很特殊,很深的斜角屋檐下,有一个舒适的矮墙拱廊;正中央有一个很宽的阶梯,两侧有相配的大花盆;开放式的房型,四面都是成排的窗户,像一条“光幕”围绕着房子。

彼得对我突如其来的想法感到不解,说,我们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家。我自己也觉得莫名,无法用逻辑解释这一欲望。我说我爱上了它,他半开玩笑地问,是真爱吗?我说是的。他说,那就搬。换房子这件跟结婚差不多等级的人生大事,就这样被草率地决定了。

后来我知道这栋房子是典型的“草原学派(Prairie School)”建筑,它的结构强调水平线条,而不是垂直线条——因为当时这个年轻的国家,相比大多数古老和高度城市化的欧洲国家,拥有更多开放、未开发的土地。“草原学派”最著名的倡导者是弗兰克·劳埃德·赖特 (Frank Lloyd Wright),他提出了“有机建筑”的理念,主要宗旨是结构应该像是从环境自然生长出来的。用赖特的话来说,“草原学派”是看起来好像“嫁给了土地”的建筑物。

这栋房子的建筑师叫查尔斯·惠特西,跟赖特一样,也是美国“现代主义”建筑鼻祖路易斯·沙利文的徒弟。一九○六年的大地震与火灾之后,惠特西设计了这座城市的许多重要建筑。我们小区的三十六栋房屋陆续建于一九○五到一九一一年之间,惠特西先后设计了七栋。那个时期的旧金山,大多数房屋是欧洲“维多利亚式”和“爱德华式”的。惠特西把发源于美国中部的“草原学派”引进了加州,应该算是这座城市“现代运动”的审美先锋。

邻居送给我们一本介绍小区历史的书,里面有这栋房子刚刚建成时拍的照片。除了油漆的颜色不同,还有两扇窗口被封住了以外,它几乎跟当年一模一样。帮我装修的人问,要不要拆掉房子里一些没有功用的旧物——比方叫唤用人的电铃、收在墙里的烫衣板,我说全都要留下。现在被水淹了的洗衣房里,原有并排三个巨大的搪瓷洗衣水槽,搪瓷极厚,每只都有好几百斤重。我为了放洗衣机和烘干机,只好拆掉了其中的一只,却也不舍得丢掉,至今还在锅炉房的地上放着。

我们家是房子的第三个屋主。第一个主人是银行家、慈善家J.亨利·梅尔(J. Henry Meyer),他为建设加州做过很大贡献,斯坦福大学原来的梅尔纪念图书馆(J. Henry Meyer Memorial Library)就是以他命名的。这个小区是梅尔与长期合作者Antoine Borel共同开发的,梅尔邀请惠特西为他和女儿分别在这里设计了两栋“草原学派”的房屋。

第二个屋主几十年来没有好好维修房子,我们搬进来后的第一场大雨,客厅就漏水了。两个女儿都不愿意离开她们生长的地方,称这个家为“你的摇摇欲坠的破房子”,她们说,你要感受历史,可以去博物馆,或者去参观废墟。

我对旧物的迷恋,好像是从姥姥走后开始的。“文革”期间,为了不引起抄家者的注意,姥姥把两只明代茶几和一套四只的清朝茶几,放在了厨房的阴暗角落里,上面堆满了锅碗瓢盆等杂七杂八的东西。久而久之,我们完全忘记了它们不属于厨房,毫无顾忌地在上面放滚烫的锅子,切菜、揉面。姥姥去世后,我突然留意到它们,想起一张老照片,曾外祖父一家站在一个古色古香的苏式庭院,他们的身后是一栋黑瓦矮房。我以为这些明清家具来自曾外祖父的家里,想保存家传,就把它们带回了美国。多年后我在无意中得知,它们是姥姥当年从逃去台湾的人手里买来的。母亲说,那时候逃跑的人丢盔弃甲,很多名贵的东西都被三钱不值两钱地卖掉。

爷爷去世后,父亲分到两只古董日式围棋桌。我不清楚它们是怎么来到爷爷家的,也许是日本投降后从撤离的日本人手里买的。小时候每个周日去那里吃午饭,我从没见过他们下围棋,不知为什么会有两只这么考究的围棋桌。棋桌是由大约一尺半宽半尺高的整木制成的,一棵树要长多少年才能长到这样粗啊。父亲把一只棋桌垫在高大的立式空调机下面,再把另一只垫在阳台的花盆下面。对他来说,它们都在家里起到了宝贵的作用。一天我偶然去父母家的阳台,注意到那里的围棋桌,它经受了多年日晒雨淋,已经开裂和腐烂。我跟父亲说,你把它送给我吧。父亲说,你有用啊?那你拿去吧。过了几天,我贪婪起来,又问父亲要空调机下面的那只棋桌。他有些为难地说,那空调机怎么办呢?空调很重,这东西垫着最稳。我请人做了一只坚固的木箱垫在空调下面,把两只围棋桌带回了美国家里。

这些旧物经过自家几代人的浸润,是有情之物,自然让我珍惜。我为什么对别人的旧物也那么感兴趣呢?还真讲不清。

几千年来,人类一直在以一种集体的方法,保存关于我们生活和时代的信息,并将它们传递给未来。从最早的歌曲、陶罐、洞穴壁画,到后来的石雕、卷轴、绘画和书籍。我们把它们放在图书馆、修道院和博物馆里。人类为什么需要历史?在这个四维时空连续体中,我们在任何时刻所感知到的一切,都只是整体的一丁丁点。也许我们需要用传承来挽回对生命的遗憾,来瞥见未来?

每到一地我都会去那里的废墟——慕田峪的野长城、秘鲁的马丘比丘、墨西哥的玛雅遗址——从断壁残垣里看到人类曾经的辉煌,也看到地球上每一个终将被自然吞噬的文明。

大女儿文婷九岁的时候,我想给她与我单独相处的时间,把她带到了卡碧岛过新年,然后驾车从那不勒斯到庞贝古城。庞贝建于公元前四世纪,在公元七十九年因维苏威火山爆发被埋没,直到一七四八年才被发现。我们在古城的石街徘徊了很久,太阳下山了,文婷还不想走。她停留在一个玻璃橱柜前,瞪大眼睛研究着里面被岩浆定了格的人体。她很小就对怪异、神秘的东西着迷,爱听恐怖故事。文婷严肃地站在那里,我问,你在想什么?她转头,冲我做起怪脸,笑着模仿起那些扭曲的身形。不知她是否在掩盖某种恐惧?她是否从那些岩石的身躯看到永恒的痛苦和挣扎?

早上七八点,水管工到了,他为房子的整个下水道系统做了“血管造影”(彼得的术语),发现这些一百多年的老瓦管,很多地方被树根入侵,有些地方因地形变化而断裂。听了彼得和我的“房屋保卫战”后,水管工说,你倒到抽水马桶里也是去同一个下水道,又从那里溢出来跟雨水一道流回来。原来我俩折断腰板的劳动,是西西弗斯般的徒劳枉费。

正在焦头烂额,我接到金宇澄从上海发来的微信,问,你接下来写的已经想好了?我跟他一通抱怨后,他跟以往一样耐心地帮助我疏理思路,他说,也许能成为一种隐喻,积压到一定程度,完全断裂阻塞。接着我们聊了一通地下水管,他说,在上海这种管道都喜欢用水泥,相对结实许多,还有好多人用PVC的。我说,很长的管道,在加州一般换铸铁的。他说,我自己在黎里镇修建老宅也遇到下水道的麻烦,上个月,他们把一棵柿子树种在了一堆管道上。我说,他们告诉我铸铁的管道刀枪不入,可以用一百年。他说,想到可以管用“某某年”,蛮虚无的……

这一年来,老金总是这样,或闲聊式地、或直截了当地,在每月的这个时候来“催稿”。我竟然被他“逼”出了近二十万字,这是开始时万万没想到的。

朋友送《繁花》给我的时候说,这本书“哈嗲”——上海话“特棒”的意思——是多年来她看过的最嗲的书。我读了第一页就舍不得断断续续地读了,所以带着它到处飞了一年多,想等到有整块的时间再打开。在那期间,我也常在Kindle上看书——飞机上、化妆间或者临睡前,但是《繁花》几次三番被我从箱子里拿出来,像个护身符那样放在各种陌生的咖啡桌上,离开时又装回箱子里——直到二○一四年伊斯兰的新年。

我和大女儿在庞贝古城

当时我在马来西亚拍《马可波罗》,那几天摄制组放假,演职人员纷纷成群结队去了附近的岛屿游玩。我留在了酒店房间,边吃早餐边读《繁花》,忘记了时间,闻雨声抬眼已是傍晚。那里几乎每天这个钟点都下一场雨,一切被笼罩在暧昧的光线里,水纹在玻璃窗上扭动,外面鸡蛋花落了一地,白花黄蕊,粉花白蕊。我全身心柔软起来,恍惚看见四十多年前的自己——那个叫“妹妹”的少女,在蒸汽腾腾的小灶间里,从邻居小伙子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嘴唇红肿、眼神迷离、汗湿了的头发贴在滚烫的脸上。小伙子的嘴再凑过去时,她突然推开身后的门,逃回楼上家里。还要过好多年她才会知道,小灶间里发生的叫“吻”,是人间最美妙的动词和名词。妹妹发育得早,弄堂里几个流里流气的大男孩,见她走过时总会交头接耳,然后起哄大笑。最坏的两个还给她起了“大台面”的外号,那是上海话骂人大屁股的意思。

读完《繁花》,我给金宇澄写了一封信。

……书中的每句话都那么独特、讲究、幽默和感性,每个场景都那么可口、可触、可嗅、可闻声。阅读时,我脑海浮现出各种Deja Vu——头脑的错乱——把书中发生的事与自己的记忆混淆为一体,这样的似曾相识一定是上海人基因里的原始蓝图吧。

这本书层层叠叠那么丰富,足够拍十部电影,微至小品,鸿到史诗。提到史诗,没有人会联想到弄堂里的老虎窗、二楼里的爷叔、华亭路摆摊位的小琴……然而我觉得《繁花》不折不扣是一部现代史诗,充满了悲剧英雄和喜剧情形。哈哈镜里的悲剧。

阿宝在肉欲泛滥、物欲失禁的年代不婚,几乎是一种精神廉洁、一种忠贞的行为,然而男人决定不要婚姻、不要传宗接代也是对人类的杜绝和对信念的否认。四位男主角经历了各种女人,最终都单身一个人过,貌似无奈,却是选择。日常生活变得有那么一点畸形。抑或所谓的“自由意志”只是假象?正如叔本华所说:Man can do what he will, but he cannot will what he wills. 人可以做他所意愿的事,却无法选择意愿本身?

虽然我能看到、听到和触摸到书中的景象,但是还没有深思熟虑,没有具体的电影构思——它将在改编的过程中滋长出自己的生命。我会强调上海的生活状态和语态,会把焦点集中在阿宝、沪生、小毛和陶陶的关系和命运上,他们的女人时实时虚,周围多变的人群更是虚多实少。除了儿童年代,从少年到壮年都由同一个演员演(参考电影《本杰明·巴顿奇事》中的化妆和电脑合成视觉效果)。

有一个比较疯狂的想法是:《繁花》是一部歌舞片。布景是现实的,充满年代生活质感的,但色彩和光线的感觉是超现实的、风格化的、自由的。比方说,五十年代也许是黑白的、六十年代是革命海报式的、七十和八十年代是Kodak Chrome感觉的等等。我能看到灰蓝色的电车里、马路上、弄堂里大妹妹和兰兰像两只花蝴蝶,似乎有追光跟着,青春也和蝴蝶的生命一样瞬间即逝。电影里一支歌舞可以穿越不同的时代,交代不同的背景故事和人物关系。影片可以包括有时代和阶层代表性的典型音乐、歌曲和舞蹈,以及今天电影叙事人编写的歌舞,副歌可以重复上海方言。我现在是想到哪儿写到哪儿,并不成熟,但这个想法令我兴奋。

自从参加了一次电视台的舞蹈比赛节目,我一直在想拍一部歌舞片。就像你画的插图那样,把小毛家的那栋楼从上到下一刀切开来,直接就是舞台布景,楼上一路唱到楼下,楼下一路跳到楼上。我现在给你写信,眼前就出现了顶楼小毛家,大妹妹、兰兰、银凤偷听沪剧《碧落黄泉》,汗湿的衣服透露出肌肤……小毛和银凤下楼去,银凤在屋里洗浴让小毛拿肥皂,二楼爷叔在门洞里偷看……还有一楼理发店里诱人的八卦……

当时我知道《繁花》的版权已经卖给了王家卫导演,但是我侥幸地想,万一他不想拍了呢?我先跟作者挂个号。旧金山的一位作家朋友帮我找到了金宇澄的邮箱,但信发过去后犹如石沉大海。后来我才知道老金已经换了邮箱,我写的信在网络空间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待了很久才转到了他那里。

二○一五年底,我们终于约好在贵都酒店喝茶,我每天陪父母去那里的游泳池游泳。那天我游完泳在咖啡厅等他,过一会儿他到了,坐下后没多久就掏出一包香烟,四周环顾了一下,问,你抽烟?我说不抽。他问,你怎么知道我抽烟?心还蛮细的。说着,他低头点烟,我这才发现原来我选的角落是吸烟区,只好顺势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笑笑。后来我们成了朋友,他想吸烟的时候总是会起身避开我。

有一天,老金发给我几张照片,问,据说这是你以前的家?我端详那些拱形的门洞和窗框,拱形的隔墙顶,拱形的壁炉……回信说,我家老房子不是这个样子的。老金接着发来了弄堂的地图和地址:平江路一百七十弄十号,那的确是我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地方。很小的时候——也许是怕我走丢——母亲就教会我背诵“我叫陈冲,我爸爸叫陈星荣,我妈妈叫张安中,我家住在平江路一百七十弄十号”。

英语中有个意大利外来词pentimento,意思是画布表层油彩底下艺术家的初衷,例如头或手起初在一个不同的位置,或者裸体原本是穿着衣服的。祖屋的pentimento像幽灵般浮现出来:灰色的钢窗框、白色的墙、褐色的地板、笔直的画镜线……清华大学建筑系毕业的二姨曾跟我解释过,那是一种日式洋房,一切是简洁挺拔的直线和直角。装修的人不懂得也不尊重房子的建筑理念,使它丢失了原有的品格和气节,就像人丢失了人格。

我跟老金说,变成这个样子,难看死了。他觉得我有偏见,说,你又没看见过,我觉得这个样子非常舒适。我给他看家里四代人在那里的老照片,说,我怎么可能没有偏见。他说,原来外交大楼是平顶的,原来弄堂当中的公房是一片草坪。我跟他讲了一些少儿时代在那栋房子、那条弄堂里发生的事情。他回,有点像《美国往事》的感觉,你可以把它们拍成一个电影。

不久后,他读到一篇我写的悼念贝托鲁奇的博文,发信跟我说,写得很好,建议你写书。我回,我不行的。他说,我这个三十年的老编辑来把关。你先闭上眼睛,想到过去什么画面、场景、对话、细节,立刻记下来,这样半年就形成提纲,然后你就不可阻挡了。

记忆像冬眠后的动物开始蠢蠢欲动,可是我找出各种借口迟迟不动笔,好像永远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我跟老金说,我颈椎不好,做不了写作这行。他回,那你先躺在沙发上录音。我说,我只会有感而发地写几篇短文,不会写长的。他回,你可以的,像蚕宝宝吐丝,慢慢地编织。我说,我得先把《道德经》读了。他回,千万不要读。时不时地,我会接到老金发过来的文章,记得有史铁生、彭小莲、陈凯歌、贾樟柯写的往事回忆。每次发,他都会说,人家好写,你也好写。他还给我推荐了一些书籍,比方林海音的《城南旧事》、齐邦媛的《巨流河》、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英格玛·伯格曼的《魔灯》。

好几个月以后,我写完了一篇关于祖屋的散文,发给了老金。他看完给我回了几条信:非常好——或者,这就是你的提纲,其中每一句话可以延伸出十句,每个人可以牵出十件事情来……不信你把这文章单列,会发现里面的空档都是回忆……像睡醒打开窗,光线照进来,有轮廓了……最重要最特别的地方,不要一笔带过,编辑的意见就是这些。我要鼓励你(逼你)写出来。

我有些失望——好不容易写出几千个字,以为已经把最动人和值得的记忆呈现出来了,没想到他觉得我只交了一份提纲。

老金提议我回平江路去看看,说不定能触景生情,产生灵感。而我一直都不敢去——祖屋的魔力来自于它是一片逝去的故土和时光,属于梦里的东西。我怕一旦去了,那个隐秘美妙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永远无法跟另一个人同入的梦乡,那个记忆和想象的天国,会从此拒我在它的门外。

我曾无数次离开过那栋房子,出外景、上大学、出国,最终都要回家的。姥姥去世之前,总要送我到门口,有时还坚持要送到机场。那时我还不懂她的惧怕——怕我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了,毕竟她已经很老了。我最后一次拖着行李箱出门,姥姥不在了,只有那栋日益破烂的老房子,默默站在那里,我头也没回就上了去机场的车,哪里会想到再也回不去了。

父母离开祖屋前没有跟我和哥哥商量过。想想也是,那时我们还太年轻,只顾着自己的家庭和事业,从来不关心那栋房子,也不关心父母的日常生活。搬完后父亲打电话跟我说,有人给了他内部消息,老房子可能要拆迁,拆迁的话会把他们搬去老远的地方。母亲说,好在上医总务科的××出面,让人用三套新公房跟我们换了老房子,所以搬了。父亲接着说,平江路房子常年失修,里里外外的东西都坏掉了。新的地方生活很方便,楼下就是菜场。

记得我第一次到那里,送我的车无法开进去,我只得拉着两只箱子,走过那个又吵又脏的菜场。一进家门,我马上知道父母被人骗了。我们有鸽子笼大的三间客厅、三个厨房、三间卧室和三个厕所,像火车车厢那样长长的一排。父母向来生活得简单朴素,物件对他们没有什么贵贱之分,只有功用与否。父亲在新公房里从七楼窗口用望远镜看着菜场里的果菜鱼肉,交代家里的阿姨去买什么菜。

在母亲众多的笔记本里,我找到一页撕成半张的纸片,上面写了:“老房子 从小姑娘一直住到退休 太多的回忆 有时会突然看到父亲和往常一样 坐在靠阳台的单人沙发上看报 或妈妈躺在床上叫我帮她找拖鞋 这些幻觉当时觉得又温暖感动又心酸 事后令我害怕 走的时候还是很难舍 住在新公房里有一种坐火车的新奇感觉 妹妹回来住了一夜 天不亮被下面的菜场吵醒 坚决要我们搬家 她像教训孩子那样对我们说”。接着的半页没有了。母亲晚年的笔记,又回到了她童年时代没有标点符号的样子。我完全忘了我是怎么教训他们的了,只记得他们很快就搬到了一栋离老房子不远的公寓楼。

水管工叫来了六七个同事,把房子外面的水泥地凿开一大片,再挖下去一米深,采取了一些紧急处理,暂时缓解了溢水问题。

大雨继续下着,用一句英文谚语来说,“天在下着猫和狗”。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海洋研究所的专家亚历山大·格舒诺夫,在接受采访时说:“一条普通的大气层河流瞬间携带的水量,是亚马逊河通常水流量的两到三倍。”地下室的几台大风扇,昼夜不停地吹着,车库门前堆了防洪水的沙袋,但是在这场百年不遇的大雨中,它仍然随时会再被水淹。我们决定让彼得独自飞去洛杉矶,我留下看家。

小女儿早就准备了隆重的新年派对,跟原来高中的朋友们疯狂一下。突然发现我改变计划留在了家里,她开始焦虑。妈妈在家,朋友们会拘束,那还怎么狂欢?我只好答应她待在自己的屋里,假装不在家。

我的手机关联着家里门禁的摄像头,每次有人进出,手机都会响,听上去像一阵微风吹过风铃。晚上手机连连作响,每次听到我就会瞄一眼屏幕。鱼眼镜头里客人陆陆续续地出现了,手里都提着啤酒、软饮料、薯片、蛋糕盒之类。这些跟文姗一起长大的孩子们,都成大人了。

我半躺在床上企图看书,楼下越来越热闹,音乐伴随着欢声笑语和女孩子偶尔的尖叫。到了十一点的样子,我听到他们齐声喊着“喝下去,喝下去,喝下去!”大概是有人玩游戏输了在罚酒。电影里经常有这样的情景,儿女们趁父母不在家开大型派对,酗酒吸毒乱性,搞得人仰马翻,最后邻居打电话给警察,把他们都抓走……我知道文姗不喝酒,最多在庆祝的场合喝两口香槟,但不确定这些同学会不会喝醉。我想下去看看,但本来说好不出现的,所以只好忍住由他们去折腾。

十二点后,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新年早晨雨停了一会,家里一片寂静。新闻说,二○二二年的最后一天,强大的大气层河流浸透了加州北部和中部,引发了洪水和泥石流,导致了树木和电线倒塌,是旧金山一百七十多年来第二个最潮湿的日子。早上彼得打电话问,房子还站着吗?

小女儿和她的朋友们在家门口

我轻轻下楼侦查,惊讶地发现客厅、餐厅居然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一地五颜六色的气球和门口几双陌生的鞋子,家里没有什么昨晚的痕迹。怎么就二○二三年了,时间去了哪里?记得文姗十六岁的时候说过,我不能想象二十岁,太可怕了,我想永远十六岁。时间插翼的战车越跑越快,却并不能带我们去一个更美好的地方,现在的孩子似乎不再憧憬未来。

我坐在厨房圆桌前,边喝茶边玩Chat GPT——一个人工智能。我问它,你能用中文写一首关于时间流逝的诗歌吗?一秒钟内它回:当然,这是一首中文的时间流逝的诗歌——

哦,流逝的时间,你是个反复无常的朋友

永远在移动,从未停留

你的小时和分钟像沙子一样滑落

留下我们记忆混乱的身影

你带来了青春和美丽的黄金时期

但却用残忍的手把它全都带走

留下我们面对时间的考验

皱纹满面,我们的青春之光依然绽放

然而我们仍然爱你,流逝的时间,尽管

你永远在动,从未被驯服

因为在你的流逝中,我们找到了快乐

和永远被铭记的爱的记忆

哦,流逝的时间,你是一份宝贵的礼物

我们必须珍惜,因为我们的时间是转瞬即逝的。

挺厉害的吧?这是眼下最火的对话软件。但你如果真喜欢诗歌的话,你一定对这些陈词滥调无动于衷。英语中“天才”或者“才华”,跟“礼物”是同一个词——它是天赐的礼物。人工智能储存了人类所有的经典文学,从但丁、莎士比亚到海明威、博尔赫斯,从李白、杜甫到鲁迅、张爱玲,你随便说一个,它都能倒背如流,但它没有神经,更不用说天才的神经了。计算机科学之父艾伦·图灵曾对友人说,它有可能享用草莓加掼奶油吗?

机器永远无法享用草莓加掼奶油,或者烧饼夹油条,或者亲吻、做爱,但会不会有一天,人类经过人工智能持久地、无处不在地影响,会演变得跟它越来越接近,渐渐丢失对现实、对他人敏锐的感官触角?

记得几年前我跟老金聊过人工智能。我读到他在某文学论坛的发言,其中提到他“很感谢文学,让自己可以把很多无用的事情记录下来”。我发信跟他说,那些无用的东西就是生命最本质的东西,一个人为无用的东西燃烧,大概就算是艺术家吧?他回了个笑的表情包,说,看博物馆里或者家里,无用东西多不多,有种人家里都是实用的。我说,将来人工智能代替人了,人类无用的一切就是它们代替不了的一切。他说,它也会设置啊,弄出很多没有用的东西来,让你眼花缭乱。我说,无用的东西是精神的、思想的,它的美丽和缺陷都是不可计算的,无法程序化的。他说,因为一般的人工智能是人设置的,到最后这个智能化为非人工的未来时间智能,乱搞一气的阶段……人已经唯命是从,跟着它跑,哭也来不及了。

我喜欢夸夸其谈人类、宇宙、技术奇点之类的东西,聊多了,老金就会引用米兰·昆德拉的话跟我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你好开始写了。

一日,老金读到一篇关于我的采访,其中我说到“对电影浪漫的向往,是贝托鲁奇给我的”,他说,但愿我给你对写作的浪漫向往。我被触动,打开电脑,开始写给他一个人看的东西——就像当年我是演给贝托鲁奇一个人看的那样。

我还是决定去一次平江路的老房子。那天,老金、哥哥和我,还有我们的几个老朋友都一同去了。走进面目全非的弄堂,哥哥说,那么多违章建筑,一间间加出来,像长了一堆乱七八糟的野蘑菇,难看死了。进了房子也是一样,楼道前的暗厅,通往厨房的走道全封住当面积算了,我们直接就走上了楼梯。一整个晚上,大家在热热闹闹的气氛中聊天,哥哥和我回忆了一些房子的原貌,但没有什么特别的怀旧感。

吃完饭走出门,哥哥和我同时注意到了,屋边小路上的四个化粪池盖子中,有一个是厚重的生铁铸就的四十年代的原配。我突然想起半个世纪前,左邻右舍围在这个窨井盖旁,看着一个人从下面爬上来,手里拿着一只带波浪纹的婚戒……那天的一切变得历历在目。我说,这是我今天看到唯一原配的东西,我哪天得回来把它带走。

后来忙工作,很久没再去想那只窨井盖的事。大概过了半年,哥哥和一个叫毛毛的老邻居又去了一次弄堂,回来跟我说,毛毛家后面那棵树还在,我们从前总是从那棵树爬到墙上,翻墙去幼儿园那边。幼儿园现在是保护建筑了,几乎跟以前一模一样。我们闲聊了几句别的以后,哥哥突然想起窨井盖,他说,哦对了,你要的那个化粪池盖没有了。我有些惊讶地问,真的吗?你看清了吗?他说,看得清清楚楚,上面盖了一只崭新的塑料盖。我若有所失,莫名地觉得自己被盗了。

文姗和她的几个朋友,围着餐桌专注地玩着拼图,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手机、网络之前的慵懒时光。这张一千块拼板组成的拼图没有确切的样版,难度很高。图中有一个怪物和外星人居住的城市,那里发生了一场巨大的灾难,拼图的样版是灾难前的样子,拼完以后,你会发现到底发生了什么。孩子们大概需要很久才能拼完,这个想法让我愉快。

大雨把窗外的世界变得一片模糊,仿佛把我们笼罩在现实外的另一个时空,在这个维度里时间可以被完整地看见,所有已逝的、还未发生的都在,跟宇宙一样无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