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交流

2023-02-20 01:37杨绍敏
牡丹 2023年7期
关键词:小镇

杨绍敏

1

你仿佛在说,深秋的树叶既是告别,也是开始,随风飘落,铺满地上,总是在寻找什么,又在等待着什么。你压低的声音里透出与这季节相匹配的清冷,犹如一股清澈的山泉浸润心田,像受到某种轻微的碰撞,我全身颤抖起来。这时,你又说:“你爬上石仙山试去看看。”

那天下午,我靠在车窗边,浏览着手机里有关孙应鳌、张毕来的文字介绍,正乘车赶往他们生活过的地方——凯里市炉山镇。此行的目的算是一次纯粹的文艺采风,在炉山这片土地上,不仅涌现出像孙应鳌这样的大儒,而且还有近现代著名学者张毕来等人。在这地处偏僻的山区,这些驰名国内外的人物,在这里长大,在这里生活,然后从这里走出去,建功立业,声名远播。同行的都是文艺界人士,也许大家和我一样,都对前往的小镇有着浓厚的兴趣。是什么原因让这个曾经穷乡僻壌的地方,产生出如此闻名遐迩的人物?又是什么力量,支撑着这些人在那个艰苦的岁月里,依然不放弃心中的梦想,并用执着的追求去实现人生的目标?我从纷繁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往车窗外望去,连绵起伏的群山慢慢向车身背后退去,一直沿着公路边向前延伸的两排银杏树,挂满金黄的树叶,此时秋阳轻薄,风吹过,叶飘落,如洒下片片金色的阳光。

小镇离闹市不远,半个小时的路程,有时真来不及在车上想更多的事情。事实上,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二十多年,由于工作关系,究竟有多少次踏上小镇这块土地,已经数不清了。每个人都奔波在时光的洪流中,对于某些地方和某些事物,擦肩而过或是短暂停留,记忆深刻或是渐渐淡忘,再正常不过。重要的是,无数次来到小镇,竟然一次也没有瞻仰过当地历史名人的故居,作为一个从事文字的人,实则汗颜而无地之容。我记起,有那么几次,坐在车上前往小镇,我和大多数人一样,不停地刷着手机的屏幕,乐此不疲。有时,我弄不明白,为什么很多人如此沉迷于碎片化鸡汤式的浅阅读,而对人类历史上那些熠熠生辉的经典著作充耳不闻。远的不说,就在我们身边,像孙应鳌、张毕来这样的大师级人物,学识渊博,著作等身,我竟在他们的眼皮底下随波逐流,心里的愧疚感又加深了一层。孙应鳌何许人?只说起他是明朝万历皇帝的老师,就足以证明他地位的显赫,此外他还是王阳明心学的重要代表人物。而张毕来,近现代著名的教育家、翻译家、史学家,其编写的《新文学史纲》,一度成为大学中文系的教材,他还是“红学”研究的权威学者,《漫说红楼》《红楼佛影》等论著影响巨大。

落叶飘落街头,秋天越来越深,时光似乎也越来越深,人深陷其中,周身缠绕着浓得化不开的回忆。阳光从云层里穿透而出,打在旧砖沉瓦的皱褶,氤氲出老时光的味道。这样的味道让我想象着孙应鳌所处的年代,是否也是在一个下午的时光,天空中是否也是这样薄薄的秋阳,不!应该是飘着绵绵细雨,那是在北方的京城,风雨飘摇,内忧外患,是当时明王朝最真实的写照。霜染鬓发的他,曾经的踌躇满志,已被残酷的现实消磨得心灰意冷,他心里清楚,大厦将倾,无力回天,时代潮流,滚滚向前。他用东方哲学的眼光透视着那个时代,他努力过,也抗争过,但事物的发展,终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最终,他选择了隐退,那一年,他辞去帝师和国家最高教育行政长官职务,回到炉山这块养育过自己的土地上,继续从事着他最擅长的教育事业。此时此刻,我漫步在这块充满生机的土地上,追寻着他的足迹,仿佛前方脚步匆匆的人群,都在我眼前幻化成他的背影。我多么想迎上去拉着他飘然的衣袖,冒昧但又虔诚向他提一个问题,“先生的祖籍在江苏,为何辞官后回到这里?为何整个晚年都在这里度过?”他笑而不语,但我从他深邃的目光中,找到了答案,因为他深深地眷念着这片土地。

远处的凤凰山,依然葱葱郁郁,淡淡的阳光下,如一幅水墨画。千百年来,它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里,默默地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小镇的人都说,他就是一只从炉山飞出的金凤凰,它展翅高飞,翱翔蓝天,不管这只凤凰飞到哪里,永远都是炉山的骄傲。时光倒流,几百年前,这里还是荒漠之地,小镇的规模,鸡犬相闻就足以丈量出它的宽长。更多的人家,隐没在浓密的山林中,阡陌小路,将人情与往来紧紧地连接在一起,也将这一方淳朴的风情融合在一起。金凤凰从这里起飞,带着山野的纯朴和灵气,同时,山的坚韧与傲骨与生俱来。这是中国历代知识分子所拥有的优秀品质,也是对这一群人的集体画像,抱负远大理想,学以致用,齐家治国。只不过,在封建统治的时代,禁锢了他飞翔的翅膀。有一天,这只金凤凰又飞回来了,他栖息在这片土地上,再也不愿离开,借助这一方难得的宁静与祥和,他将教育与哲学的光芒静静地释放,回报着这里的乡里乡亲,滋润着这一方热土。因为有他的引领,在这里积淀成一种地域文化——清平文化,影响至今。公元1584 年7 月25 日,夜晚,带着壮志未酬的遗憾,他永远闭上眼睛。他坟墓的前方,就是高耸云端的凤凰山。

其实,他一直都没有离开过我们,走在小镇的大街小巷、郊外农村,到处都是他的影子。他捐修的宗伯桥依然横跨在溪流之上,旁边就是宽阔的公路,车水马龙,但总会有人不时来到桥上,凭栏眺望,抚今追昔;摩崖石上,他题写的“云晴天影阔,山静水声幽”已被水库淹没,我已经无法目睹这幅书法的苍劲,但我站在水库边,口中默念着对联中的文字,长久地沉浸在句中优美的意境和眼前如画的景色中;他亲手修建的学孔精舍、平旦草堂已不复存在,当年,他就在这里教书育人,每天,朗朗的读书声从这里响起,而此刻,我仿佛就端坐在教室里,听他讲解诗词歌赋……

太阳偏西,云层时聚时散,光影时明时暗,像一首朦胧诗。他身居庙堂,看着日落西山的明王朝,看着层林尽染的茫茫群山,抑或是独倚高楼,目光投向故土的方向,沉沉暮霭,乡音阻隔,心生惆怅。他诗兴大发,浊酒一杯,临风低吟,将无尽的思绪寄予或铿锵或宛转的诗句中。他是博学多识的大儒,同时,他也是一位多产的诗人,光一本《黔诗纪略》,就收录了他的诗作457 首。我走进位于小镇街边的孙文恭公祠,祠内寂寥,我放轻沉重的脚步,生怕打扰他静心的思考。在四合院露天处,只见爬满青苔的地上,长着一簇碧绿的野草,圆圆的叶子向上伸展,迎接着屋顶那一小方天空洒下来的阳光,时序已是深秋,我诧异和敬佩它旺盛的生命力。我注视良久,陷入沉思,当我转身离开,快要跨出大门的时候,猛然回头,目光再次触碰这些叫不出名的野草,斑驳的阳光下,它依然不事声张地站立着,没有挽留和欢送我的意思,平平淡淡,但真真切切。我突然发现,它就像从幽深岁月里凝结出的一首诗,一首饱含了人生况味和生活哲理的诗!

在小镇里漫步,时常有穿越时空的感觉。镇子不大,街面不宽,走着走着,仿佛就掉进了五百年前的时光里,寻着先哲的足迹,跟着他回家。或者,他就走在我前面,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加快脚步,但始终未能赶上,他永远留给我一个模糊的背影。空气中弥漫着水墨的气息,甚至一砖一瓦,一花一草,都充满了古典的写意,如同想象的结果,或者说想象与现实交替呈现的结果。一座小镇,一条小路,一位大儒,一人追寻,放在时空的画面,便成为非常有意义的组合。这像是一场没有终点的人生旅行,旅行的目的也是寻找,寻找心仪的风景,寻找心动的情节。而这一次,我来到再熟悉不过的小镇,于司空见惯的山水间,寻找心底的答案。五百年前,王阳明跋山涉水,来到贵州,“龙场悟道”开创心学先宗,提出“知行合一”。他追随先哲上下探索,成为其门下得意的弟子。我无法靠想象揣摩他当时的心境,只能沿着当年他走过的地方踽踽独行,这里早已不是他走过的模样,整洁的水泥路面清风微拂。但我又分明感觉到它仍是当年他走过的小路,他走过无数次的宁静的小路、思考的小路、探寻的小路,时而沉重悲伤时而豁然开朗的小路,拥抱风霜雨雪与灿烂星空的小路。

2

飘飞的落叶,是不是纷至沓来的记忆?一条窄逼的小巷,一扇陈旧的木门,一幢低矮的木屋,这就是张毕来的故居。首先吸引我的,是门前围墙边那棵躯干遒劲的皂角树,至少有上百年的岁数了,我猜想是张毕来亲手种植的。它从石缝里挺拔而出,弯曲着身子,枝繁叶茂,垂挂着片片青色的皂角,像从岁月深处掉下的絮语。家境贫寒,小时候的他,趁读书的空闲,帮着家人做些染布的粗细活路。皂角是天然的上好染料,每年秋天,他爬到树上摘下弯弯的皂角,捣碎,取汁,浸染,晾干……整个染布的程序,他熟记于心。劳动锤炼意志,同时又带来无穷的快乐。从事染布小本生意,需要一定数量的染料,那个时候,这一片山坡,一定栽种着很多皂角树,树林里晃动着他幼时的身影。我赶忙把目光投向木屋的周围,试着去捕捉永恒的瞬间,但我看到的,全是高低不一的砖房,房屋与房屋的空隙,分割出大小不一的天空。

木屋很老了,两层,屋檐上的瓦片,一样的古朴苍老,像是时钟永远停住。屋前窄小的水泥晒坪上,闪动着参观的人影。故居一楼的木壁上,悬挂着他的半身黑白照片,白衬衣,花格领带,西装,双手并拢,轻放在膝上,稀疏的头发整齐地梳向后面,前额饱满宽阔,戴一副眼镜,面带微笑。照片中的他,坐靠在一张椅子上,身子向前微倾,始终保持着大师一贯的谦虚风度。他就像坐在自家门前,晒着太阳,目视前方,一边思考着学问,一边欢迎着来者。对不起,门虚掩着,我没有敲门,就擅自闯了进来,冒失地来到他面前,小学生般毕恭毕敬站着,接受他的教诲。他没有怪罪我的失礼,而是用家乡话招呼我进家,乡音未改鬓毛衰。他十五岁离开家乡,只身到省城贵阳求学,直到1991 年病逝北京,这期间,一共只回家三次,尽管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异地奔波,每次回家,他都操着纯正的家乡口音,与父老乡亲和儿时的伙伴摆龙门阵,一起吃腌肉和血豆腐,大伙都亲切地叫他“张家的才子”。他学富五车,但故居却是如此的简陋寒碜,我走遍故居的每一间房屋,除了一些日常的家具摆设,再也没有其他多余的东西。某种意义上说,治学就是一件简陋的事情,往往占有得越少,拥有的就越多。我站在他的书房里,室内单纯,室外丰富,阳光如洗。

迎着阳光,一心向党,张毕来一生都在追求着光明。初到贵阳不久,他加入进步组织,阅读进步书籍,创办进步报刊,坚定地走上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道路;哪怕是被捕入狱的艰难日子里,他依然百折不挠,信念坚定,一边闹革命,一边做学问,出色地完成党交给的任务,最终成为一位“一辈子搞政治的大学者”。在他的《回顾我走过来的道路》一文中,记述了小时候家乡的落后和贫穷,这些,深深触动着他幼小的心灵。在求学和革命的生涯里,他逐渐意识到,只有知识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也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只有先进的理论和正确的道路,才能决定一个国家的前途和未来。

离开故居的时候,木屋静默无语,又像是欲言又止,如一位老人端坐在那里,目送着我。围墙边的那棵皂角树,果实累累,挂满树枝,此时,在我看来,仿佛就是张毕来辛勤耕耘的那些著作。青灯,多次点亮在他回忆的文章里,它是青涩、苦涩的代名词,同时,也代表着永不言弃的执着。一盏青灯,寒窗苦读,剪画出少年时的他徜徉学海的身影,也映衬出故乡的贫穷和家境的寒酸。如今,青灯早已被明亮的电灯所代替,更令人欣慰的是,他每一次回到故乡,目睹这里所发生的巨大变化,更坚定了他心中的信念和理想。每一个人,只有将自己的命运,同国家和民族的命运紧紧联在一起,才是最绚丽的人生。

黄昏,小镇的灯火依次亮了起来,今夜没有月亮,但有几颗星星闪烁在天幕,混合着人间的光亮,合力营造出如梦似幻的意境。历史的与现实的,诗意的与生活的,在此刻,也共同酿造出一坛美酒,这正是小镇纯正的味道,也正是小镇独特的魅力。喝了这杯酒,就要和小镇告别,我突然想起行程的最后一站,登上离城镇不远的石仙山,想起飘落地上的那些树叶,是那么安详地伏身大地,我站在它们中间,内心震撼,像进行着一场无声的交流。这满山遍野的落叶,正积蓄着自己所有的能量,愿化为泥土,静候着下一个更美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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