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待月,月待何人

2023-03-16 03:50陆平
作文与考试·高中版 2023年6期
关键词:代代张若虚江流

陆平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闻一多先生曾用“宇宙意识”来阐释这一组诗句:

更迥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只张若虚这态度不亢不卑,冲融和易才是最纯正的,“有限”与“无限”,“有情”与“无情”——诗人与“永恒”猝然相遇,一见如故,于是谈开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对每一问题,他得到的仿佛是一个更神秘的更渊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满足了。(《唐诗杂论》)

这种观点影响了后来的众多学者,如袁行霈先生就评论道:

这是一个天真而稚气的问,是一个永远无答案的谜。自从张若虚提出这个问题以后,李白、苏轼也发出过类似的疑问。……这已不仅仅是写景,而几乎是在探索宇宙的开始,追溯人生的开端了。(《如梦似幻的夜曲——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赏析》)

这类解说推崇“何人”“何年”之问中的哲思,对情感的剖析较少。闻一多提到了错愕、迷惘、满足,孙绍振则认为其中有隐忧:

以江水江月的年年不变和人生代代无穷相类比,表面上不变和无穷是平衡的,但是,在“初照人”和“待何人”之中,孕育着隐忧。人生代代无穷,与江月年年相似,但是,江月不变,而代代之人则不同,对于个人(所照之人)来说,生命却是有限的。(《从〈春江花月夜〉看意境之美》)

无论“错愕”还是“隐忧”,都是将诗中人与月的对举理解为时间上有限和无限的对立。但是,下句“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强调了人、月皆为无穷。在本诗中,人与月是互相观照的关系,并无长短高下之分。孙绍振解说中的江月不变、人生有限,是错误嫁接了刘希夷《白头吟》中“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诗意。

这种误解可以追溯到清代沈德潜《唐诗别裁集》的评语:

前半见人有变易,月明常在,江月不必待人,惟江流与月同无尽也。

沈德潜将月与江归为同类,用“惟”字强调人与江、月的对比。但《春江花月夜》“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中,上下句省略的主语都是“人”,“但”字突出的是江月难知与江水可见的对比。明末清初学者唐汝询的解说关注到了这一对比:

因言月之照人,莫辨其始。人有变更,月长皎洁,我不知为谁而输光乎?所见惟江流不返耳。(《唐诗解》)

我们解读这组诗句,就可以从情感倾向比较明确的“但见长江送流水”开始。李白有名句“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语句与之相同。两者都用江水远逝之景表达一种失落。李白的失落,来自目送友人的愿望的落空,张若虚的失落,则来自对“江月待何人”的“不知”。这里绝没有满足,没有所谓“更神秘的更渊默的微笑”,只有失落后的迷惘。

“待”,是等待,是期待,是带有主观性的向往,从上句较偶然性的“初见”和较物理性的“初照”中勾引出一段情愫。明代唐诗选本或将“待”改为“照”,失去了情味。吴昌祺《删订唐诗解》对“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加眉批“言月惟照江也”,甚至将唐汝询原评“所见惟江流不返耳”改为“惟江流与月映耳”。这就成了月弃人而去,绝望之情过甚。

月本无心,无所谓“待”。但人对月有情,故仰望之际,又进一步希望月之有意“待”我。然而“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古来无数人仰天望月,所见月色又每每相似,故无人自信月之独青睐于己。同时,无人能确知月所待为何人,故亦无人能抱定月所待非己之绝望,于是人生代代,长存痴念。总之,这里传达的不是“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的枉然与哀怨,而是因“不知”而长存的茫然、迷惘与孤单思念。

说到孤单思念,我们不妨把《传奇》的歌词作为理解《春江花月夜》的参照: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

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

从此我开始孤单思念

……

宁愿相信我们前世有约

今生的爱情故事不会再改变

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

我一直在你身旁

从未走远

孤单思念始于多看一眼种下的永恒期待,而有心地多看一眼,始于第一眼的偶然无心。《春江花月夜》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就是直接追问思念的源头,那偶然的“初见”和“初照”。但是,分设“何人”“何年”两问,就暗示了人之初见与月之初照或许从未同时,人与月或许从未相遇。那个相知相待的起点的有无都成了疑问,让人无从自信与月“前世有约”,那么人对月虽然有“宁愿用一生等你发现”的执著,但这种永远的等待,注定充满迷惘和隐忧。

所以,《春江花月夜》这组诗句不是关于宇宙时空的痴问,而是从源头表达一种悲剧的人月关系。月可以指一切值得我们期待的美好之人或物。我自待月而不知月是否待我,这一矛盾可隐喻一切不知结局的单方面期待。诗歌后面写思妇对游子的相思,就是将这种期待具象化。

最后让我们看两则清人评点:

徐增曰:月不择人而照,安知其照定那一人。止见月照江中,光同流水,滚滚东下,不复返而已。月真是无情之物也。(《说唐诗》)

王尧衢曰:人之生死,代谢无穷;月之圆缺,年年无异。人知人之望月如此,不知月之照人何如?盖月无情,而情生于望月者耳。月照何人既不可知,但见江水汤汤,日夜流而不返,则是江流又一无情之物也。(《唐诗合解笺注》)

二人皆言及明月所照之人的不确定性,与本文略同;但由此认定月于人无情,又与本文不知月是否钟情于己的理解有异。《春江花月夜》孤篇横绝,亦如江天孤月。古来慕其清辉而以意逆之者多矣,終不知谁为解人,为此诗所待。

(编辑:于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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