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语言助推叙事的飞翔
——毕飞宇工作室第31期小说沙龙讨论纪实(下)

2023-04-13 01:36黎锦欣,高雨欣
青春 2023年4期
关键词:前半部山洞困境

穆涛:读完这两篇小说,我在想今天我们的大学生,我们校园里的大思考,集中的点在哪里?《不夜侯》《野火烧不尽》,从题目上我想他们谈的东西会很了不起,但是在这个方面离我的预期还有些差距。这两篇小说我觉得已经很不错了。《野火烧不尽》有沉郁的调子,那么是回还是走?这个小说的指向是什么?我也一直在寻找,但没有读出很清晰的指向。文学是要有大指向的,如果有了社会的内涵、清晰的指向,并且这个走向大的话,那么这个作品也就大。我建议作品是不是可以在指向上再强调一下,再用心想一下。

王春林:这两篇小说的缺陷是他们所表达的所思考的都是“大路货”,缺少对生活的、对现实的、对人性的独到的理解、认识和判断,所以整个作品的思想内涵是苍白的。就像穆涛老师说的,我同样没有看到这两位同学对当下国计民生大的关切、大的关怀、大的思考。优秀的、杰出的作家即使是在进行个人化叙事的时候,也能想方设法把它跟阔大的社会背景、跟远大的时代目标联系在一块儿的。

弋舟:这两篇小说从技术上看比较中规中矩,显然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技术训练。仅从技术层面,这两篇小说显然还是有提升的空间,但我觉得至少表现在这两部作品上,更多的还是思想能力的有待提高。

《野火烧不尽》,我读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想起了马原的《虚构》,他讲了一个麻风村,那样的恍惚和虚无。这一篇《野火烧不尽》,最后那样一个反转,它已经不是一个人间逻辑上的东西,但恰恰是这个东西富有文学的意味。

谈到这一步的时候,我还想拿这两个作品再比较出一个我们古老的话题:生活。可能有点老调重弹了,但恰恰因为是常识,我们才需要经常拿起它来并且重新擦亮它。就这两篇小说而言,我认为《野火烧不尽》的作者显然是有生活的,她所写的村庄、山川,仅仅通过书本是补充不了的。《不夜侯》的作者,她对茶道的理解,可能更多的是从书本知识和想象得来的,这两个文本的说服力就会不同。

陈然兴:《野火烧不尽》这个小说我个人是比较喜欢的。这个小说把一个背着棺材寻找葬身之地的老人当作整个短篇小说的“爆炸点”,在这儿是蛮有味道的。小说的另外一个点就是山洞,小说里写了山洞里边有一个死人,所以在这里山洞不过是一个敞开的坟墓,老人背着棺材寻找的也就是坟墓,山洞也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坟墓。这个小说我认为它想表现的是农村人进城之后,灵魂似乎留在了农村,他似乎要到农村去找一个坟墓来安顿他的灵魂。

但是这样的话,傅建平这个人物,他有病回不来,然后他让他儿子去找这个山洞。他这么牵挂他的故土,我感觉他是不是就快死了?或者说至少是他潜意识里觉得自己要死了,所以他才去找山洞。在这里,老人是一个非常神秘的形象,就比较恍惚,但是恍惚本身也让他很有味道。在老人和他的父亲之间是不是有某种关联?我觉得也可以再有一些联系。另外就是这个小说的主人公,因为出狱之后他找不到工作,好像他的狱友要介绍他去从事一份丧葬工作。

这个小说其实是一个死亡的主题,从主题上来说,我想提几个点。第一是小说的标题,这个标题似乎是照应住了文章当中的那场火,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是吧?但这正是暗示生命,跟小说死亡的主题恰好相反,所以我觉得能不能在标题上做一些改变?

另外就是为了加强主题,副文本上我认为可以去做一些设计,比如说人名、地名、山名、村名,我觉得方言本身就有双重性,一方面指的是原本那个意思,另一方面就是给读者另外一种暗示,所以在人名、地名这些东西里边,我们是不是能够做一些设计去扣题。

还有一个建议,就是小说对傅建平在城市里生活的描写是不是有点多,我建议有一些段落是不是可以省略,让这个故事更紧凑一点。

丁小龙:《野火烧不尽》,我自己觉得这个小说蛮不错的。作者构造情节的能力比较好,她对人物的心理逻辑和行为逻辑的把握也比较到位。这个小说最让我感叹的是她写出了人物的困境,她写出了存在的难题,最让人感动的一个点,还是她对死亡和生存这样终极问题的一个凝视,对深渊的凝视,这是作者让我感到比较满意的地方。

《野火烧不尽》存在的问题,第一个我觉得不太满意的地方就像陈然兴老师刚才说的,这个标题我觉得还行,但不是特别好,建议作者换一个更好的标题。第二个问题是作者在几个视角转换的时候容易形成一种混乱之感。第三个问题就是语言还行,但好的小说的语言具有弹性和深意,语言会和人物的身份、境遇等形成一种镜像的关系,并且符合当时人物自身的处境。这篇小说的语言我个人觉得还是需要再打磨,语言稍显粗粝,缺乏颗粒感。我自己觉得一个好的小说至少要改五遍以上,甚至是要改十遍以上。第四个问题在小说的结尾。我觉得这个小说在处理意象的时候,像处理棺材和山洞这样的意象,给了我惊喜。首先它和历史、和现实等进行了一次相互的印证和相互的镜像关系,同时这两个意象拥有一定的精神分析的特质,我觉得这意象运用得蛮好的,小说最后的这个惊喜,它打动了我,它打开了我,让这个小说生成了一个更加深层的感觉,它有了飞翔的可能。不过写得不够,节奏有点快,她那个点达到了,但是她可以往更高处再走一下,往更高处、更深处再挖一下,要达到一个让人的精神为之一跃的感觉,这个小说还差一点点火候,我觉得结尾处应该再打磨一下。

范墩子:《野火烧不尽》,我个人也相对比较喜欢,尤其是语言,短句子特别多,但读起来让人一点都不讨厌。我觉得在大学阶段能够写出这样的语言已经非常好了。但小说的语言也导致了一些问题,因为语言过于好过于娴熟,让这篇小说的散文气息太重,故事明显不够集中,就会导致描述当中有太多多余的细节。比如写到他的父亲在小区里面种菜,或者说打电话给他的狱友,这些细节我觉得有点太多,而且他父亲在这个小说前面出现的次数,以及在这个情节的推进当中,说服力不是特别强。

就像前面几位老师说的,小说写到老人背着棺材,这个死亡的主题,我觉得可以集中在这个点上去写,我觉得最好的状态就是一开头就给读者点明这个人物身上的困境。比如卡夫卡的《乡村医生》里,一上来就给读者一个困境,紧紧地抓住了读者的心,所以这个小说应该把重心放在后面的老人或者说这样的一个主题上,一开头就点出或者说隐藏一些重要的信息,就像《百年孤独》的开头。

这篇小说有一个很重要的亮点,把实与虚的问题解决得非常好,人物身上的这些困境、一些生死问题,还涉及灵魂的处理的问题,我觉得这个实与虚的安排,让小说腾飞了起来,有一种飞翔的姿态,我觉得这是很好的一个点。这个小说如果要去修改,一定要在前半部分去修改。

在前半部分作者需要思考:小说的核心在哪里?在七八千字的篇幅当中,最好不要有太多废话,在细节的描写中,是否具有几个亮点,比如说汪曾祺的《受戒》里,小女孩的一串脚印让小和尚的心一下就乱了,用那样几个很小的细节或者几个字词,小说立马就活起来,而更重要的是这个小说的结构太散,一定要去解决。

其次我觉得这两位同学在对话上都有一些欠缺,老是会用一个疑问一个回答这种方式写,这是最省事也是最糟糕的对话方式,应该去看一看海明威的一些对话。第二位同学可以去看一看福克纳那种更加绵密的叙述的内核,把它贯穿在整个小说的细节当中,我觉得可能会让这两篇小说更加紧凑出彩。字数上是否能够删改到八九千字,我认为一个好的短篇小说,最好就在八千字到九千字之间。

王闷闷:《野火烧不尽》,我还是挺喜欢的,小说里山洞这个意象特别好,很有意思,会让人想到很多。我理解的就是前面铺垫那么多,包括推动故事发展和小说写下去的支撑。我们的写作包括我现阶段想的,其实就是人的存在的这个状态、困境,以及人所能散发出的光辉和美,这都是终极问题。我们写了这么长时间,一直都在探索这个东西。这篇小说里写了傅建平对小区一角开辟出的土地的热爱,神秘的老人以及主人公对老家、乡村那种细腻的感受,还有傅建平所谓的秘密等,在其中我能感觉到作者想要传达出对故乡、对父辈或者是对亲情连接上的一些感觉和情绪。

但是这里面有一个问题,跟上面那个小说也比较类似,都较为零散,还有一点冗长,就是有些东西我们交代了,没有必要再交代,需要留白。叙述过于密集会使读者在阅读时,没有时间来停留和思考,影响到小说整体的蓄力跟发力。

我们现有的经典文本里,写对艺术性、对美、对一种极致的探索,还有对社会、对我们人的关注,以及人性的这种善恶或者是中间的一些东西,我倒是觉得如果想用这种艺术性的写作来折射来映衬一个阶段的困境,人生的困境,其实是可以做到的,只是我们自身没有处理好。

我觉得这两个小说有很大的优点,能看出作者想要表达的一些情感,只是他们这个年龄段一直处在校园,加上每个人的生长环境不一样,作品显示出一些薄弱。但是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阶段,在生活中会有所改变,而且不难发现他们能写这么长,哪怕是一个不成熟的文本,他们对文学、对写作、对生活的热情,我们是能感受到的。

史美垚:《野火烧不尽》,看完标题,我的期待是作者想表现一个比较有生机的、带有那种励志性的,或者说是带给人源源不断的希望的这样一个主题。但在阅读过程中我一直没有读到。所以在标题上要修改,刚才老师们也说到了。

第二个问题,因为有一个标题的牵引在前,导致我在读前半部分的时候一直想看到我想看到的部分,前半部分写得很细腻,文笔也很好,但是我不知道她想表现的重点是什么,直到我看到老人的出现,看到山洞的出现,我才有种恍然大悟或者说拨云见日的感觉,知道她想表现的是这样的一个主题。但是读完之后,如果我再回头看的话,我觉得作为读者,有种被欺骗了的感觉。当然这个“欺骗”其实是带引号的,我认为一个主题比较鲜明的短篇小说,它的主题应该贯穿头尾,它应该是浑然一体的。

但在前半部分我没有感觉到她想表现的主题,直到最后一部分我才有比较深的感触,所以我还是希望前半部分跟她的主题,包括跟后文的联系要更强烈一点。

高雨欣:《野火烧不尽》和我个人的经历是有关系的,我小时候在湖南永州一座大山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和小说里面的傅安一样,上学上到了四年级,我的父母把我接到城市,从一个山里的孩子逐渐成为一个城里的孩子。这种转变其实是非常撕裂的,但小说里的傅安比我更惨:他学不会宣城话,后来也忘记了故乡的方言。我是能看到这样的人的,他们逐渐忘却了故乡,成为既不是乡村的、也不是城市的“精神流浪者”。在傅安这里,他就像一个刚扎根了一半的小树,突然被挪动了,他对于故乡的体验其实并不完全,所以他这棵小树后来也没长好,和他形成对比的是他的爸爸傅建平。

这一点各位老师也指出了,写得太细太琐碎,因为在我的小说里,我是把他和傅安形成一个对比的。傅建平的根是深深扎在山里的,哪怕他后来离开了大山,他对大山的情感都是无法消除的。他同样也面对这种困境,因为在城里人眼里他是一个山里人,但是在山里人眼里他又是个城里人,他没有充分的理由能够想老家就回老家,所以他心里是非常苦闷的。他比傅安好的是他能够找到宣泄点,比如种菜、爬山,这样他能够维持内心的平衡,但傅安是不能的,所以他后来走了歪路。

在主题方面,其实我更想表达的是山里人的那种顽强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是通过死亡而引发的,他们是见过了死亡的力量之后,才能感受到生存以及生活的力量。可能我自己在表达的时候没有那么成熟,所以也引发了一些混乱。

其次在语言方面,范墩子老师指出了一个致命的问题:有时候太卖弄自己的语言。在前半部分我把读者带到了一个混乱的圈子里转,就有点像走进了迷宫迷路了一样。

注:实录中涉及的作品内容为修改前的作品,与本刊刊发的作品存在一定差别。为保持现场研讨原貌,相关叙述予以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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