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金弹

王寒

宋人彭渊才有人生“五恨”：一恨鲥鱼多骨；二恨金橘带酸；三恨莼菜性冷；四恨海棠无香；五恨曾子固不能诗。这好端端的，他跟金橘较上了劲。

金弹是柑橘类的水果，若细细分类，它是芸香科柑橘亚科金柑属金弹种。柑橘类的水果是个大家族，含橙、橘、柑、柠、柚、枳等，林林总总有数百种，长相有别，大小有异，大者如盂，小者如丸，但无一例外有油碧的绿叶，洁白的花朵，花蕊圆且白，花香浓烈，可采之用以蒸香。它们的共同祖先是香橼、土柚和宽皮橘，数千年来，果与果之间杂交，生活作风有点混乱，多情到了滥情的地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诞下一个又一个美味佳果，因家族过于庞大，有时让人难以分清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二麻子。

金弹是柑橘中玲珑活泼的小不点，因其色金如弹丸，故称金弹。金弹还有很多叫法，如金橘。“金橘”一词最早出现在东汉末年的《列仙传》中，《列仙传》记载了自三皇五帝时至汉代的神仙人物，金橘在书中露了个脸，虽然只有名字，没有详细的记载，但位列仙班，已经证明了它的崇高地位。

到了南北朝，金橘更引人注目。《魏王花木志》中云：“蜀之成都、临邛、江源诸处，有给客橙，一名卢橘。似橘而非，若柚而香。夏冬花实常相继，或如弹丸，或如樱桃，通岁食之。”蜀地有一种叫客橙的果子，也叫卢橘，“卢”在这里指黑色，金橘未熟时青卢色，故叫卢橘。这种果子像橘子又不同，似柚子而有香气，个头大小如樱桃，一年都有的吃。

金橘长得圆不溜丢，宋代韩彦直《橘录》中分得很清：金柑在柑中个小，大的如铜钱，小的如龙眼，颜色如金，肌现细腻，芳香可爱，圆溜溜的一颗颗，可以在手中把玩，要吃的话，可以连皮吃，做蜜饯也好。金橘也叫山金柑，是山间野果，比金柑还要小，果实多，果肉不分瓣，只有一个果核，味道不咋地，观赏还凑合。三国《临海水土异物志》则记载了另一种更小的金橘，俗呼山鸡柑橘，“如小指头大”，《土物小识》中称之为金豆，因果小如豆，故名。金豆果实不多，肉瓣不分，色黄味甜，以蜜渍之，可点茶。过去文人常植于盆，用作书斋清供。我一直未见过金豆，秋天时，去了黄岩乌岩头古村，在村子里漫步时，发现村民屋前，养着几盆橘子盆景，其中一盆，就是金豆，果子金黄，豆般大小，玲珑可爱。

金弹的小名很多，各朝各代的人，由着自己的性子给它起名，《北户录》称之为山橘，《温州志》称之为金弹，《随息居饮食谱》称之为橘金蛋，《归田录》称之为金橘，《赤城志》里称它为金柑，《花镜》称之为牛奶柑，《花历百咏》称之为金枣，它还有长金柑、寿星柑、脆皮橘、给客橙、金丹、马水橘的名字。这些名字中，我觉得脆皮橘最好，如《水浒传》中好汉的诨名，《水浒传》中有青面兽、紫髯伯、赤发鬼、火眼狻猊，这些好汉个个有鲜明的特征，或脸上有青色胎记、或一脸紫色胡须、或一头红发、或双眼红赤，很有辨识度。金弹最大的特点是颜色如金，皮薄光滑，肌理细腻，嫩脆可食。美食中有脆皮大肠，我觉得金弹可另起一名，曰脆皮金弹。

金弹之味在于皮，金弹一身金衣如防弹衣，绝不轻易解除，果皮厚而脆嫩，难与果肉分离，金弹的果皮食之清新爽脆，没有橘皮惯有的麻涩味。

在江南，金弹不稀奇，人们常看不上它，盖因江南好橘太多。但在唐时，它是个稀罕的果子，只因当时都城在北方的黄河流域，离南方远。大唐时，金橘是南方贡品，十分稀罕，入宫的金橘，一季不过数百粒，比宫中妃子的数量还要少。当年唐皇曾抛金橘选妃，唐皇在美女丛中抛下一颗金橘，哪位妃子有幸接到，当夜就可侍寝，王建诗云，“丛丛洗手绕金盆，旋拭红巾入殿门。众里遥抛新摘子，在前收得便承恩。”说的就是这事。抛金橘选妃侍寝可比翻牌子公平多了。

大宋宫中，金橘比唐时多，盖因张贵妃喜食金弹。张贵妃就是死后被册封为温成皇后的那位，她是宋仁宗赵祯的爱妃，八岁入宫，色艺出众，聪明乖巧，《宋史》记载，“长得幸，有盛宠”，可见这位美人曲意奉承，备受仁宗宠爱，张贵妃在仁宗耳边吹枕边风，想破格将自己的伯父加官晋爵，仁宗倒是答应了，可一上朝，包拯义正词严地进谏，唾液星子喷了仁宗一脸，此事只得作罢。当时江西的金橘很难运到京城，张贵妃偶然间吃到，非常喜欢，仁宗便下令将南方的金弹运送进京，为了能保鲜，连着植株一起，从江南用船运送至开封，后来发现金弹藏在绿豆中可保鲜，才没有再连盆带树一起运。达官贵人争相购买，一时间，金弹价重京师。

金橘如此金贵，西京（洛阳）的官人席汝言便亲自栽种金橘，席大官人当时为吏部司封郎中，相當于今天中组部司厅局干部，他兴致勃勃，费心费时照看一年，收果仅六枚，自己留了两枚，四枚献给了朝中高官富弼。富弼见了，很是稀奇，专门请人来观赏，其中就有司马光。司马光看了，也觉得稀奇，赞果子“圆小香黄珠颗垂”，但对费尽心思种金橘不以为然，毕竟南橘北枳，这金橘种到了北方，也是又酸又苦，不值得这么费劲，他写诗大发感叹，“ 弊居橘亦自南移，爱护栽培费岁时。前此实成酸苦甚，应由与德不相宜。”

金弹皮脆肉酸，医书上说能“下气快膈，止渴解酲，辟臭。皮尤佳”。金弹的皮能治疗打嗝，能解酒止渴，还能用于食积气滞，脘腹痞闷。从前我晕车，出门必带金橘，坐在车上，咬而嚼之。儿子小时积食，不爱吃药，我也会买些金橘或山楂片、果丹皮给他吃。

金弹可以当调味品，三国《岭表录异》道：“山橘子大者，冬熟如土瓜，次如弹子丸。其实金色，而叶丝皮薄，而味酸，偏能破气。容、广之人带枝叶藏之，入脂醋，尤加香美。”说山中有橘，大的如土瓜，小如弹丸，皮薄肉酸，能破气滞，当地人将其连枝叶带果一起存放，烧肉时，放点进去，味道尤其香美。可见，金弹跟梅子、柠檬一样，是调味的好手。

金弹最宜蜜渍，连皮带肉，用蜜糖腌渍当蜜饯，也可以放锅中加白糖慢煮，甜丝丝，食之可解油腻。吃过一种金橘饼，酸酸甜甜，很是可口。或者与山楂、麦芽煎水服，能消除积食。医书上还道，金弹与佛手一起，用沸水浸泡，加白糖调味服下，可用于肝郁气滞，胸胁胀闷或疼痛。

过年前后，金弹最为常见，其果实饱满，香清味美，置之青瓷盘或白瓷盘里，光彩灼烁如金弹丸，与水仙一起，可当冬日清供。旧时吴俗，喜卜吉兆，年头岁尾，要将橄榄与金弹同放碗盏中，青黄相间，谓之元宝。吾乡无此等习俗，但过年的供果中，必有柑橘柚，家里的果盘，也常见金橘，橘者，吉也，一来代表吉祥喜庆，二来作开胃消食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