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味苦夏

塔簌

1

你有过秘密吗？我就有一个秘密。

它是我难以言说的心事，就像一颗转瞬即逝的流星，划破了仲夏夜的漫漫星空，激起我涌动的心潮。

高三那年暑假，我记得那天的阳光格外刺眼，耳边尽是聒噪的蝉鸣，满眼都是斑驳的树影。

我斜背着笨重的旧书包，右肩努力扛着一个装着被子的编织袋，一步拖着一步地迈向一级级漫长的楼梯。汗水打湿了我的衣襟，腿上和肩上的酸痛阵阵袭来。

终于快到我家所在的六楼时，“呲啦”一声，肩上的带子断裂开了，沉重的编织袋随之滚落下好几级台阶。

我心头一紧，顾不得浑身的疲惫就要去捡。

这个时候，他出现了。他刚好走到编织袋滚落的那一级楼梯，他循着袋子滚落的方向看来，正好对上我的视线。

我怔住了，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看的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应该比我就大个一两岁，皮肤很白，睫毛长而微卷，深深的眼窝投下一片阴影。

他轻轻俯下身去，我甚至可以看见他弯下的背脊，直到他很轻松地拎起对我来说笨重无比的编织袋。他抬眼望向我，问是不是我的袋子。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瞬间我变得无比木讷，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个无动于衷的木头人。

他微微地挑了挑眉，头往一侧歪了歪，有点疑惑地看着我。紧接着他拎起袋子向我走来，我看到他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过炎热的缘故，一滴汗水滑过我滚烫的脸颊，我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越跳越快，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了。

他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他帮我把袋子提到了六楼，还放在了门口，对我笑了笑，走了。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抱起袋子慌乱地拿着钥匙找著门的钥匙孔，但我却怎么也找不着位置，这可是我的家门啊。

过了好久好久，我才开了门。我躲进厕所里，用清水狠狠地冲了一把脸，望着镜中被暑气蒸透到泛红的脸，好久才缓过神来。

耳边传来妈妈的吆喝声，我这才走出去，只见那锃亮的水果刀被妈妈大力按下，脆皮西瓜应声而开，露出来红艳艳的大肚皮和黑色籽儿，还溅出了不少西瓜汁液。

我情不自禁拿起一块，尝了一口，口腔里甜蜜清爽的滋味立刻蔓延开，我的思绪飞得很高很高，好像飞到了遥远的云端。

我被酷暑压制的胃口立马好了很多，今年的夏天没有那么苦了，它应该是薄荷味的，我没有尝过的味道。

后来，我在饭桌上从家人的口中得知，他刚刚搬来我家对面。点点的喜悦迅速爬上了我的心头，把我包裹得满满的，快要溢出来。

我埋下头，大口大口地吃着香喷喷的米饭。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在我十八年的生命中从未有过，是言语无法描述的。

那晚，我第一次失眠，在我小小的床上辗转反侧，我一次又一次打开台灯，看着墙壁上挂着的时钟指针慢慢地移动着，每一秒钟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我打开窗户，热热的夏风把我抱了个满怀，我抬头看，漆黑的夜空里闪烁着一颗颗不知名的星辰。一阵阵莫名的悸动涌上心头。

我知道，我在期待，期待和他再次遇见。

2

偶然的机会，我在白天再次推开窗户，看见他在楼下晨跑。我还是看不清他的正脸，他只是穿着一件很宽松的运动服，风扬起他的衣摆，暖金色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身后被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恍惚间，我感觉自己变成了悄悄跟在他身后的影子，只围着他打转，希望他回头看看，又不希望被他看见。

每天早上，我都满怀期待地等候在窗边，他也从不缺席，我总能第一眼就在那条小径上发现他。

我想起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只是，那是关于两个恋人的故事，而这只是关于我一个人的心事。

罗密欧痴痴地等待在窗旁，期盼着朱丽叶打开窗子，哪怕见一面也好。他会在心中一遍又一遍默念着她的名字。

而我，连他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

3

高三的暑假是忙碌的。上完枯燥的培训班课程，已经很晚了。

我揉了揉酸酸的眼睛，把书包转到胸前，从里面捞了好一会儿才捞出一包刚从超市买来的小鱼干。

我照常向旧楼旁边的草丛走去，那里总是有许多流浪的猫咪，准时准点地候在那里等待我的投喂。

今天迟了些，小猫们都饿坏了吧。我想。

出乎我意料的是，只有一只和我关系比较好的橘猫听见我的脚步声后，从草丛中跳了出来，其他猫咪都不见了踪影。

带着疑惑，我开始试探性地寻找起来。终于在一个偏僻的小墙角，看见他蹲在那里，背对着我，身边围了一群猫咪。

平时那些怕生的，甚至性子烈的猫咪，都热情地凑到他跟前，他应该不是第一次喂猫了，猫咪们都很信赖他。

我不敢上前打扰这美好的画面，就让他们静静地待在那里吧。

4

我有时会在市里的图书馆看见他。

我总会早早地起来，就为了能够抢到靠近他阅读区域的位置。他戴着耳机，手里捧着不知名的专业书。我只能悄悄地拿一本书当掩护，遮住我的大半张脸，时不时偷偷瞄上一眼，又把头缩回去。

久而久之，我成了图书馆的常客。连保安大叔都认识我了。

就这样，我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地追随着他。

5

时间如白驹过隙。夏日伴着最后一声蝉鸣结束了。

开学的钟声敲响了，我不得不离开家，回到我该回到的校园。每晚的梦里，我的脑海还全是初遇那日的倒影，久久不能散去。

第一个回家的周五下午，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去小墙角。可我没见到我想见的那个他，迎接我的是那一群熟悉的猫咪们。

我也在周六早晨打开窗户，期待他还在那条熟悉的小径上，以熟悉的姿态，出现在我眼前。

我也尝试去过图书馆，期待他会戴着那副熟悉的白色耳机，站在最靠近大厅的第六排第三格书架前，手里拿着他最爱看的那本书。

我一次又一次满怀希望，却一次次失望而归。

最后，我不再习惯地早起盯着窗外看，不再光顾那个图书馆，不再看着小墙角发呆。只是偶尔快到六楼的时候，我还会向下看看那个编织袋落下的位置，然后再默默走上楼。

我的生活又恢复到以前毫无涟漪的样子。我的夏天最开始是薄荷味的，最后只剩下淡淡的苦涩。

他走了，属于我的夏天也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