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什勒布拉克村春天的写实主义(外二篇)

2023-05-30 18:53程静
伊犁河 2023年1期
关键词:斯拉兔子

程静

岁末年初,阿什勒布拉克村决定在村口的缓坡地带建一个画廊。这是村子最超现实的一次想法,居然获得了全体村民的同意。4月的第一个星期,山谷里的雪还没有化完,在坚硬的春风中,成片的野郁金香顶着冰凌在原野上开出星星一样多的金黄色花朵时,画廊布置好了。一共三间木头房子,屋内竖着两面木墙,顶部安装一圈射灯的那间,面积比村里最大的商店还大两倍,里面悬挂了100幅伊犁本土画家的油画和水彩作品。

画廊前面原先还开辟了一个花圃,种上了薰衣草和矮牵牛。那拉提山上的风经过时,带来山谷的露水、夜晚的惊雷、种子以及旷野的自由。没多久,花圃里就长满了山花野草,薰衣草和矮牵牛混杂其中,花草与周围山野相连,花圃消失,一切又回到了开辟之前的自然状态。画廊就在巷口,赶羊的人、买盐的人、等人的人、串门和四处闲逛的人,有时就会顺道拐进来。欣赏了一段时间,熟悉了画廊里松节油气味和艺术高雅而陌生的气息,村民们终于对这种不同于画在巷道整面土墙上的农民画产生了认识,并且提出自己的发现和感受:为什么远看层次分明,近看模糊一片?直到快出门,看见左边墙上的一幅静物油画《白玫瑰》时,终于看懂了,就像遇见熟人一样高兴地咧开嘴,指着画作说:这不就是村委会院子里的那些花嘛。同时被认出来的还有一幅人物肖像。这是驻村工作队里的一位画家,也就是最初提议建画廊的那个人——伊犁画家赵宏林陪同十多位内地画家来村子采风时给村干部艾克拜尔·库尔万画的。当时艾克拜尔·库尔万还穿上了直领绣花衬衣和软面羊皮靴,可人们认出的是他那如山崖岩石般突出的鼻子,那鼻子比艾克拜尔·库尔万的鼻子更像是他的鼻子。

只有我没认出画作里的玫瑰就是村子里的玫瑰。我不是没见过那两株白玫瑰的模样,就在宿舍前面,和满天星、大丽花、蜀葵一道在村委会简陋的花园里开放。因为是粗放式管理,花园平时无人照料,直到土壤发白、地面干旱时,在门口值班的加列力就接上水管,举起水龙头哗哗啦啦痛快地浇一通。有时午睡睡不着,在空旷无人的白炽日光下,他也会用锄头将昏昏沉沉的杂草除掉。

常常夜深人静,我放下书,拿着毛巾和脸盆在草坪旁边的水龙头下接水,蹲下来刷牙时,昆虫的叫声从四周的草丛传出。此时,村庄幽暗,大地上的灯盏已全部熄灭,只有天空上银河灿烂,掀起一道一道亮晶晶的水波。与距离此处300公里的伊宁市的天空完全不一样,好像覆盖这村庄的是另一个苍穹。这时候,玫瑰就在眼前和黑暗中开放,洁白如象牙,层层叠叠的花瓣散发点点星光。我怀疑凝视它们的是另一双眼睛,或者玫瑰并不是那丛玫瑰,因为看到的和白天明显不一样。真实的情况是:经过日晒雨淋和野外生活,这两株本应养尊处优的玫瑰疲惫的叶子上披着凡间的尘土和残破的蜘蛛网,与其他野花一样,平凡而坚韧地活着。如同这个不应被赞美的春天,我那时正为不适应此处的生活伤脑筋,根本不认为画作里的玫瑰就是眼前的玫瑰,那不过是画家的艺术表达,并非写实,不知道村民们是怎么认出它们的。

阿什勒布拉克村地处山地,距离县城虽然不远,二十公里,气候却是两重天。县城街道林带里的杏花已在春风中摇曳,这边才刚打上花骨朵。一眼望去,远山苍白,近坡枯黄,山川草原灰暗连着灰暗,只有利用距离和艺术的视角,才能看到地面上冒出的断断续续的纤纤绿色。一个骑马路过的人,看到的和我一样,心境却完全不同。我听见他说:“石头压不住嫩青草。”这是一句哈萨克谚语,道理简单,众人皆知,此时听起来却别有深意,我在心里重复了好几遍。一个星期之后,草原上的雪大面积融化,大地成为泥淖。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水汽和泥土清新的气息从大地湿热的缝隙中绵绵升腾。天上只有一个太阳,世界进程却不相同,在山坳沟壑的阴影处,唐人岑参吟咏过的雪仍然像刚刚落下那样洁白耀眼。牛羊赶上了山,刚冒出头的草根本吃不到嘴里,闻着春天的气味,啃着去年的枯草,一切都毫无办法,只有等待。

在旷日持久的风沙中,公路上尘土飞扬,来往货车掀起的尘土比垂死的飞禽扑腾起的干燥更加令人不安。然后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村委会连同附近的巷道全部停水,听说是管道堵塞了。从冬天到现在,山上引水的管道已经第二次被淤泥堵塞。不过,听说八巷之后的巷道没有停水,因为不属于同一管道。晚饭过后,提着水桶去两公里之外的最近的八巷找水,一进巷口,就看见两脚撑地、闲坐在摩托车上的别格达艾力。他不知道啥时候回来的,整个冬天他都在冬牧场放羊。他带我来到他家院子,一条走廊、三间并列平房,院子两头分别搭建了鸡舍和厨房,没有像其他人家那样种植花卉和葡萄树。一人高的三棵杏树今年开花,崭新的花朵使这个单调的院落好像刚刚建成。宽敞是寬敞,似乎缺少了点什么。突然想起来,别格达艾力还是单身,现在和父母住在一起,他的哥哥、姐姐结婚之后都搬出去另起炉灶。原因找到了,缺少生机,这个院子里缺少了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和年轻夫妇来回穿梭的活泼身影。

果真有水。浇地的塑料水管一头接上自来水,剩下的一圈圈盘起,厚重地堆在菜地边上。一片不大的菜地需要这么长的水管?别格达艾力指了指小巷对面:“那边还有羊圈和菜园。”“啊,我用错了词,这个院子不是宽敞,是辽阔。”水从一圈一圈的水管流到水桶,在短暂的等待中,我瞥了一眼,一个冬天没见,别格达艾力黑红的脸庞更加黑红了。

“山上的羊不放了吗?”我问他。

“放呢。回来看女朋友,看到她结婚了嘛。”

“她和别人结婚你不知道?你们没联系吗?”

“没呢嘛。”

“为啥?”

“放羊太、太、太远的地方……山上信号不行嘛。”

这又是一桩不幸的可笑事件,通讯快捷时代的人根本不相信。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响了一下,可能是把不应发出的笑声咽下去的缘故。他听到了,先笑了一下,大方地说:“想笑就笑嘛。”水满了,我这才发现,提着空桶来,可没本事再提回去。正思忖着,别格达艾力把10公斤重的水桶提出院子,放到摩托车架子上,拍拍后座:“姐姐,坐上,扶桶。”

两个星期之后,管道里的淤泥被清理干净,水来了。但更大的水也来了。天空灰白,乌云厚重,风从山谷吹到村庄,又再回到村庄的时候带来隐隐花香。两次雷声之后,大颗大颗的雨点落下,每一颗都那么饱满,打在麦田中间没有尽头的黄土路上,腾起一团一团白色烟雾。重返地表的蜥蜴和绿蟾蜍浑身沾满泥水,四肢无力,凄凉爬行,好不容易躲过了寒冬,没想到灾难在这儿等着。本来以为在冬天枯死的果树和灌木,却在雨水的浇灌中逐渐显现暗流涌动的柔软的红皮肤。

公路后面的群山看不见了,雨雾遮挡。在那里,雨水渐渐凝结,先是雨夹雪,最终演变成一场令季节颠倒错乱的茫茫春雪。日子好像又倒回去了,倒春寒的风比冬天的还要冷。为了熬过这段荒凉时日,人们不得不利用节日和想出很多办法,但事实上最主要的是依靠时间,一切都要在时间的等待中慢慢修复。

等待地上的积雪再次融化,等待庭院的杏花起死回生,等待村里水渠旁的那棵老桑树上挂满红色果实,山谷里晚开的杏花与早晨的云霞连成一片停在半山,也就到了五月。

接下来天天都是好天气,处处明亮耀眼。天庭的光芒落入人间,保证公正而热烈。可是呆在哪里都不舒服,干燥的地方令人燥热,阴凉处又让人突然觉得冷。不过,一切都已在美好的边缘,草原上随处可见青草和骏马、蝴蝶和羊羔,村子里的围墙都已刷白,院落的馕坑升起青烟……所有一切的难其实都不是真正的难。就在那场大雨之后,我发现花园里的玫瑰经过雨水的浇灌和清洗,带刺的花枝上已有叶芽滋生。心中欣喜,想象它们再次开放的样子,脑海里出现的居然是油画上那两朵如象牙雕琢般的白玫瑰。

黄昏时遇到了斯亚古丽,她是村里的保洁员,负责村委会整个办公楼的公共卫生。人家下班,她开始上班。斯亚古丽甩着两手,轻轻松松往家走,脚下的短靴落满白灰,身上的新裙子我没见过,就说:“今天漂亮得很嘛。”她撩起裙子,露出长筒袜膝盖处的两处破洞,说:“斯拉依书记要是把工资发了会更漂亮。”我俩哈哈大笑,给予那个人同情之理解。斯拉依书记不耐烦的表情和含糊的允诺无法过多指责,因为没有个人利益。开春以后,村里处处需要钱,而且需要的支出永远比计划的多。再加上去年未结款项,来村委会找他的人都是要钱的人,斯拉依见谁都警惕,谁开口就跟谁哭穷。

当尘埃落定地面全部覆盖青草的时候,村里举行了这个春天最后一场婚礼。人们簇拥着库尔曼别克家身着盛装的女儿和女婿边走边舞,乡村乐师把冬布拉抱在胸前反反复复弹奏《黑云雀》,告别与迎接安排在同一时刻,除了欢乐,没有准备其他曲目。我看见别格达艾力就在娶亲队伍当中,众多的小伙子一起开玩笑、打响指,姑娘们掩嘴嬉笑。河面上的粼粼波光变幻莫测,这个时候谁也不知道未来的某场婚礼已在时间和命运深处酝酿。清澈的天空倒映在别格达艾力眼里,似乎并没有失去女朋友的痛苦,虽然略显孤独,但藏蓝色西服使他与往日不同,那时尚潇洒的样子让人想不到他是一个牧羊人。

过了二月八日,大年初七已经过去。结束假期上班的人们见了面,终于按捺不住,到哪都能听到关于这个冬天无雪的反常现象的集体关注和讨论,总能听到这样的疑问:“居然没有下雪!为什么不下雪呢?”没有人能回答,谁也回答不了这个只有天知道的事情。

长达半年的北国西部的冬天没有雪,接下来要面临的可能是从春至夏这段将为更加荒凉、难熬的日子。而在此前的任何一个冬季,一场接一场的雪不仅准确抵达,而且伊犁南部地区、昭苏盆地和特克斯河谷西部山地的高寒山区经常在刚进入9月就会迎来一场颇具气势的雪。白雪覆盖了草原和草原旁边的城市。茫茫雪原,最耀眼的是远处山脊上如列队方阵般壮观的黑色的雪岭云杉。没有雪,也就无从谈起雪原、冰河、马肉纳仁、孩子们在冰道上学会的飞翔以及冬布拉弹唱中的歌声和轮转的酒杯。说到这里,也就应该知道冬天对伊犁人意味着什么,冬天与伊犁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那就是:种子与空气的关系。是我们的生活方式、昼夜时间安排以及性格长成的主要因素,所有这些合并,成为这片地域上的人群的天性。

雪花落在城市,落在大街上,落在所有幸与不幸的人身上,如同里尔克的诗句:“雪花上千次落向一切大街。”千次万次的雪不为谁而落,但每个人都会觉得世间的某场雪是为自己而落。谁的记忆里没有那么几场难以磨灭的雪?

我妈妈常年体温冰凉,血液的缓慢运行与低压使她与这个世界的冷暖产生差距,无法感同身受,对这个无雪的冬天虽然一万个明了,但出于惯性,还是像每年冬天那样,给菜地里的白菜搭上了棚子,然后覆盖一层棉被。我几次欲言又止,因为说出来的话自己也不确定。果然,到了月末,觉得不对劲,打开棉被,一股温热的腐败气味窜出来,然后看见里面躺着一排整整齐齐的烂白菜。只有院子里玩耍的小狗不为明天担忧,一身白毛因为没有在雪地上打滚变成了灰毛,鼻头上永远顶着一块干泥。我点着鼻头批评,它仰头凝视,眼神纯真热烈。

这使我想起了村里的那只狗和兔子。驻村之前,焦虑症经过几个阶段的治疗后宣告失效,總感觉后脑勺坠着块石头,就像掉进了深水,紧张、呼吸困难,想要抓住什么东西才觉得安全,可是世界空荡,在独自的挣扎中得不到任何回应。对于这些症状,我自己很清楚,这是深渊凝视深渊,心理问题,只能自救。就在为此焦虑时,遇到了一只使人更加焦虑的兔子。

到村子的第二天,交接工作完成,离开的同事给我留下一只灰色的兔子。一个月前,她将这只在笼子里长大的兔子放出来,认为它已经完全适应了村委会生活。同事交代不用管,“它在院子里自己找吃的”“它会找睡觉的地方”。

“什么都不管,那管什么呢?”

“不要让村里的小孩抱去玩呀。”

“好吧。”

起先,每天都能在村委会的院子里看到它,在车棚底下,在绿草丛中,有时还趴在道路中间晒太阳,一动不动,就像平坦的水泥地上突然多出来的一块石头。有一回无意中从监控上看到它一步三跳出了村委会,穿过拖着烟尘飞驰的大货车川流不息的乡村公路,到了对面林带。想到一会儿小学生放学,兔子肯定凶多吉少,焦虑症犯了。黄昏时候,发现它已经回到村委会的那棵树下,毫发无损,安详静美,看样子跑出院子已经不是第一次。

后面的事情更加令人焦虑:天气越来越冷,所有植物开始凋谢枯萎,面对世界逐渐显露出来的砖块和钢筋水泥,它吃什么?又如何过冬?村民阿不都热合曼带着他的长脸黄狗到村委会办事,这只坐在门外台阶上百无聊赖、东张西望的土狗发现了兔子,这下可有事干了。此后它常来,几次见到它俩一个拼命追,一个拼命逃。可怜的兔子惊吓不轻,晚饭过后遇见时还双眼通红、三瓣嘴不停地颤抖。再一日,当这只狗和兔子又开始上演追戏时,我火得不行,抄起立在墙角的大扫帚就追,非得教训一下这只多事的狗不可。村干部古丽站在树下,揉碎了手中揪下来的树叶,终于忍不住喊:“姐姐,不要担心,狗追不上它。”

“为啥,狗还没兔子跑得快吗?”

“狗是追着玩,兔子是逃命,你说谁跑得快?”

我跑回原处,把大扫帚立在墙边,归还到那一堆长长短短的清洁工具中。古丽说得对。医生对我的焦虑症论述也对,“经常出现与现实情境不符的过分担忧与提心吊胆,处于一种恐惧、忧虑的内心体验中”。我可能太过分了,对一些事情的看法。

最后一场秋风之后,落叶满地,野草干枯,对面山坡上的毡房已经拆除,村里的牛羊开始向冬窝子转场。这段时间以来,我每天不得不早早起床,穿过花坛、办公楼、车棚,直奔西北角那个寒风不断从下往上蹿的厕所,不是着急着去解决问题,而是给住在厕所旁边的车棚某个角落的兔子送早餐——一根胡萝卜。不喂它怎么办?已经有5棵海棠果树底部出现一圈圈露出白色树茬的咬痕。定时投食成了我的心病。兔子已成习惯,听到脚步声,它就从那个谁也找不到的安全窝里蹦出来,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身后。

夜里十二点,从办公室加班出来,感觉到一种异常的气息。静谧的黑暗中,密集的雪花如一道幔帘挡在眼前,地面一片银白,昏黄的路灯照耀着一小片天空,如同舞台上的追光,灯光中的雪花就像扑火的飞蛾一样旋转飞舞。而在这灯光之外,雪花在天地间飞扬,天空如海底世界般深邃、广阔。我刚要沿阶而下,发现旗杆底下站着兔子。的确,它是站立着的,两只前爪放在胸前,久久不动,似乎被这来自天堂的精灵震撼,雪花如此轻盈、如此清凉。这是兔子在世间的第一个冬天,使一个世界消失又重新创造另一个世界的雪给它的震撼实在不小。而在不远处,更加令人惊异的画面出现了,那只追兔子的狗支着两条前腿,坐卧在距离两三米远的地方,看着远方及黑暗中的雪,完全没有侵犯或打扰的意思,似乎是一种陪伴和守护。一狗一兔就在这无边、寂静的天地间相安无事,雪花笼罩着这两个同雪花一样命运的渺小生灵。

我收回下台阶的脚,沿着右边医务室的墙根回到宿舍。这个冬天,河谷同往年任何一个冬天一样,大雪小雪从未间断。有时大雪无声,轻易就覆盖了山川与河流;有时像雨点一样沙沙啦啦打在屋顶上。雪晴之日,我们的村庄旷野寥廓,炊烟轻淡,所有院落陷入没有尘埃的积雪中。好几个下午,我都在警务室帮助协警员沙勒恒写简讯。今日两则简讯:昨夜,我村某巷某户人家羊圈被狼袭击,经勘察,死亡三只;由于冰雪覆盖草场,牛羊无法刨开冰层觅食,牧业队的三户牧民家急需草料。这些简讯每天都要上报,并且一一进行调查和解决。哪里的生命都是一样的,都会有雪中的困境与煎熬,都会有寒夜的孤独和挣扎。大雪对一些生命来说是灾难,是生之艰难。可是在大雪中,同时还沉睡着冬眠的动物、种子、藏身于泥土的昆虫以及土地本身。大雪不是谁的灾难,也不是谁的风景,而是自然的规律秩序与公正命运。就像在现实生活里,磨难并非主题。无法走出的,是像高墙那样在平常生活中存在的困顿。所有这一切,只有透过高远的天空和广袤的地域,才能看清人们平静生活之下的面孔。

狗仍然还在追兔子,我已经不去追狗了。在还没有找到更好的方法自救以前,我只能保持沉默。“生存无须洞察,大地自己呈现,用幸福也用痛苦,来重建家乡的屋顶。放弃沉思和智慧,如果不能带来麦粒,请对诚实的大地,保持缄默和你那幽暗的本性”(海子《重建家园》)。我不能给大地带来麦粒,但可以做一个保持诚实与虔敬的人。

驻村工作已经结束一年,我时常想起那只狗和兔子。这个冬天其实也并非像人们说得那样没有下雪,期间两三场不大的雪还未来得及在大地上停留就融化了。这些对伊犁人来说,与对雪的预期相差实在太远,人们习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习惯“晚来天欲雪”“大雪满弓刀”,如果没有一场像样的雪,如同没有。写完这篇文章的夜里,一场真正的大雪降临。清冷的气息席卷整个梦境。到了后半夜,听见街道上扫雪机来来回回的轰鸣声一直未停。天亮后,白茫茫的世界开阔宁静,一条条清扫出来的道路通往各个方向。

虽然仅此这一场雪,但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冬天之所以对人类重要,是因为高山积雪是这个地球上所有生命之源。如果赖以生存的冰雪在环境的变化中融化,灭顶之灾不亚于海水枯竭。追溯无雪之根源,人类罪孽多多。这个冬天给我们的提示应该是:敬畏自然,爱护自然。在这个低温的季节,我因为在一种平和冷静的状态中经历了阅读和写作,所以没有雪的冬天,焦虑症虽然没有被治愈,但也没有因此加重。

清晨的空气飘荡着蒲公英的清香,微风吹拂,村委会大柳树上的鸟儿将清脆的叫声送上树梢,然后落在正在小广场锻炼的斯拉依书记的耳畔。他感觉那只鸟儿落在了头顶,并和那撮总是竖起来永远不服帖的头发一起晃动。怀着感恩之心,他停止了投篮,将高高举起的篮球轻轻滚到篮球架下面的草丛,顶着这只虚无的“鸟儿”去了宿舍旁边的食堂。打开门,一股浓烟扑将上来,就像突然蒙到脸上的一块抹布令他差点窒息。

狭窄的餐厅里浓烟滚滚,像着了火似的,油锅里的烟和柴禾燃烧的烟从厨房半截门帘底下不断冒出来,使得整个餐厅如同冬天的河面云遮雾罩。“这个孜比拉!”斯拉依书记感到一阵胸闷,被晨风洗涤的好心情瞬间受到影响。近来他总爱为一点小事生气,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从前不是这样的呀。说到从前,时间过得可真快,那些像低矮、简陋的土坯房一样破旧的日子早已过去,他见证了这个村庄的诸多变化,并在这些变化中成为其中的参与者与改革者。他为之骄傲。但数十年过去,那个一心想成为歌手的小叶拉曼都在村委会工作了——他还记得这孩子小时候摇摇晃晃牵着妈妈衣角,和妈妈一起来村委会上班的情景——时间在别人那儿呈现了结局,可他还在原地,仍然还像从前那样整天为一些芝麻大的事情操勞。斯拉依感到悲伤,可是想到退休,想到即将离开,却又没有想像中的那样高兴,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

孜比拉看起来心情不错。这个集老板、厨师、伙计于一身的女人,性情开朗、身材壮硕,我们不管谁和她站在一起,都会觉得自己小一号。孜比拉此时正沉浸在音乐中,圆脸盘上满是陶醉。她一边炸油饼一边扭动上下一样的腰肢,额头上一缕蓬松的金色短发在韵律中颤动。伴随着滋滋啦啦的油炸声,她的手机里循环播放着《心太软》。斯拉依书记觉得自己的心才太软,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克制着不满和焦虑,打开窗户,让这团仿佛具有重量的浓烟从头顶散去,然后在食堂唯一的餐桌——一张粗木长条桌的尽头坐下来。孜比拉听到外面的动静,撩开门帘看了一下,赶紧放下夹油饼的筷子,给书记兑奶茶,同时用一只大铁盘端上滚烫的油饼。

到了这个时间,在走廊另一头公共水池旁洗漱完毕的村干部和驻村工作队队员就会随手将脸盆搁在食堂外面的窗台上,然后进来吃早饭。人们分别坐在长条桌两边,浓烟还未完全散去,吃早饭的情景仿佛中世纪文艺复兴时的一幅油画《十二个人的晚餐》。不过画风正好相反,明亮、平和,朴素的现实主义。吃饭的时候,大家已经知道了今天的工作任务,植树、种花。所有人分成二组。一组组织村民在巷道和路边完成120棵的植树任务。二组将废旧轮胎拉到各条小巷,里面填土种花,作为美化庭院打造示范巷道项目之一。早饭过后,斯拉依书记又在二楼会议室进行了具体分工,然后大家领了工具各自分散。

春天已经来临,阳光透明,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日渐高远,河面上波光闪烁,民居背靠的群山已经绿意连绵,所有树木伸展枝桠,长出了银子般丁零作响的对称或错落的叶片。我被分配在二组,和几个女同胞站在巷道里喊了几嗓子,不一会儿,扎着花头巾的女人就从各自庭院的大门探出头来。不用多交代,都是劳作之人,看一眼,就回到自家院里挖土、提水。女人们从工作队的三轮车上取下不同品种的花株,每个轮胎填满土之后栽种三至四棵月季或玫瑰。一个轮胎仿佛一个微型花园,如同别在姑娘衣襟上的首饰般点缀在土墙或者庭院旁边。不知道这是谁想出来的主意,主要是体现农村生活的田园风情,同时废物利用。我觉得难看倒是不难看,就是有点刻意,连牛圈里都开着野花的牧区居然还需要花草点缀。不过也无可选择,干就干吧。一直种植到五巷,在这个巷道布置了五个轮胎,每个轮胎栽种三棵玫瑰,其中一些已经长出了微小花苞。阳光将树影拉长,女人们正在给最后一个轮胎提水浇灌。刚植入的花株还没有适应新环境,低垂着花苞和叶片。忽然听到身后一片惊呼,还没反应过来,旁边两个女人扔下水桶朝着叫声飞奔而去。只见那边,一只纯白俊美的山羊将轮胎里最后一株玫瑰花枝卷进嘴里,昂着头,边嚼边笑,如沐春风。一根麻绳像丝带一样垂挂在它伸长的脖颈下,显然是趁人不注意从圈里跑出来的。

只好重新栽种。不仅仅种花,环境卫生也是如此,刚打扫过的巷道,牛羊归圈,所经之处粪便满地,然后已经结束的工作又重新开始。我发现村里的许多工作都是在重复,村干部如同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石头不停地被推上山,然后又不停地滚下来,再推西西弗,石头再滚落,周而复始。起先觉得一切都是在浪费时间和精力,后来觉得可能意义正在于不断地推,因为这一次推的可能和下次不一样。推石头或许是一种无可选择的选择,如同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对西西弗的论述:(推石头)既出于他的激情,也出于他的困苦。还说“他比所推的石头更坚强”。

午饭时候,推石头的人陆续回到村委会,在草地上的水龙头底下拍打灰尘,用清水洗手抹脸,同时不停地撩水打闹。到了餐厅,孜比拉给每个坐下来的人端上加了肉块的抓饭。村干部大多是年轻人,精力旺盛,不知疲惫,吃着饭仍然不停地嬉闹玩笑。只有斯拉依仍然坐在長条桌尽头那个他常坐的位子上,拉长着脸。听说上午村委会来了一个女人,为宅基地的事同他大吵,自说自话,根本不理睬斯拉依的解释,还脱下鞋子要打人。旁边的几个人又拉又拦,女人急了,举起鞋子就朝斯拉依扔过去,斯拉依本能地侧了下脑袋,鞋子擦着右耳飞过,才算没打着。唉,虽说都是朴素的农牧民,但人总是站在自身立场,跟这个女人一时讲不通道理,只能是以后慢慢做工作。我听完了这件事,还未等斯拉依心情平复,就吃惊地问了一句:“哈萨克族女人打人也脱鞋?我还以为只有汉族女人才脱鞋。”斯拉依想了想:“看来女人脱鞋打人这个事不分民族。”

刚说完,进来三四个村民,他们用哈萨克语跟书记说了一会儿,斯拉依回头叫了两个年轻人跟出去。原来今天是纳吾热孜节,村民们特意煮了纳吾热孜粥送来。年轻人抬进来一个大号钢筋锅,灰白色的粥在锅里荡漾,飘散出谷物的芬芳。斯拉依抚胸致意,代表所有人表达了感激的话。他们走后,孜比拉给每个人都盛了一碗。我要了小半碗。纳吾热孜粥里一般放的是羊肉、小麦、小米、玉米和大米,以前还吃过加了奶豆腐的,但无一例外,每次都会放酸奶疙瘩。这是点睛之笔,融化在粥里的酸奶疙瘩如缥缈的灵魂般令人无法捉摸,这种味道让人不能轻易接受。出于礼貌,我三口两口吞下去,面对再次伸过来的汤勺,忙用手掌盖住碗口,“包乐多,包乐多(哈萨克语,好了、好了的意思)”。尽管生于斯长于斯,边疆生活的气息如同血液在身体内部流淌,但我永远也不能适应那种把酸奶倒进稀饭的感觉。还是继续吃抓饭,混合着羊肉和胡萝卜的金灿灿的抓饭,我每吃一口,都决心在这个地方多停留一日。

下午下班,发现食堂的门居然锁着。没开门,意味着今天没有晚餐。孜比拉不见了,不用说,她去过节了。没有办法,这个女人身体里的爱和激情根本用不完,村里许多人家的婚丧嫁娶似乎都和她有关,人们拉她去做饭做点心做衣服,还做媒,当然也去唱歌和跳舞。她今天肯定是和许多人一起去聚会了。我这才想起来,午饭过后曾看见她坐在餐桌旁兴致勃勃地画眼影。好吧,祝她今天节日快乐。

回到宿舍,看到同事们正在手机朋友圈里相互祝贺节日,还说到这个节日里的一些传统习俗,比如在纳吾热孜节早上,人们不仅要将水源地周围的杂草、垃圾收拾干净,还要带上树苗去河边、水渠边、房前与屋后种树。纳吾热孜节的本质在于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突然想到今天的工作,不知道是不是斯拉依书记的有意安排。

还有一些朋友在祝福另一件事,这天正值农历“春分”,白天和黑夜一样长,春回大地,万物生长。多么有意思的一天,一个节日,一个节气。可是这一天,我们没有放假,没有喝到孜比拉今天调制的那一碗奶茶,所干的活儿却与节日内容相同,样样没落下,简直没啥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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