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深秋 (外二篇)

2023-05-30 10:48鹿剑林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1期
关键词:老宅园林

鹿剑林

虽然季节的脚步已迈过冬的门槛,但我依然固执地认为:时值深秋。

从夏末开始,非同寻常的忙碌持续了三个多月。这段时间,常常处于高度紧张、心情焦虑的煎熬之中,身心疲惫,麻木了季节与风景的变换。

昨夜一场秋雨,空气清新明澈了许多。今日周六,忙完公务已近中午,心心念念的北湖近在咫尺,下午没有要紧的事,索性到景区走走。

从中门进来,道路略带弧度,两侧的法桐树梢勾画出金黄的天际线,路面铺满褐色的落叶,天空的灰云遮住了太阳,两边是大片大片的湿地,芦苇密密实实掩盖了水塘,间或有一块一块的荷塘,残荷稀疏,焦褐色的茎秆擎着卷曲了的枯叶,倒映在浅水中。風缓缓拂过,树叶哗啦哗啦响,一片片半干的树叶飘然落下,像硕大的蝴蝶在空中飞舞,芦苇、蒲子、茅草往一个方向弯了腰,苇丛中水鸟的窃窃私语若隐若现,时不时有成双成对的野鸭在水面游弋,空中是色彩斑斓的树叶、遒劲伸展的枝干和形态变换的云,四周是萧瑟的秋景,发际吹着并不凛冽的风,耳畔飘来算不上婉转的鸟鸣,景区里几乎看不到人影,就让我一个人独享这安静天籁和油画一般的秋景。

心绪渐渐舒缓,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把自己融进这片天地自然,细细体味深秋的斑斓与萧索,一股酸楚涌上心头,我几乎哽咽,喉咙里满是苦涩。家事国事天下事,老人孩子亲兄弟,同事同学老朋友,责任压力和委屈,信任鼓励与质疑,一时间五味杂陈,沉积在心,无处诉说。突然觉得自己就像这季节的一棵树,在骄阳和雷电中逆势成长,月光下诗意浪漫,夕阳里静默辉煌,暗夜里独饮孤独,风雨中兀自坚强,时时激励自己:无论怎样必须挺住,必须把所有的枝干奋力向天空伸展。这也许是五十岁的人的共同感受吧,人生已进入秋季,衰老与病痛、无奈与失意、萧索与沉寂都在所难免,你不得不面对,不能不接受。

天马行空的思绪一如半阴半晴的闲云,漫无目的,不着边际。时间已是过午,我也走到了景区的深处。一条弯弯曲曲的东西道,两行几乎落光叶子的白蜡树,路的尽头是水域辽阔的北湖,湖的尽头是灰蒙蒙的天际线。

这条东西路紧挨着废弃的高尔夫球场,有绿色的铁丝网相隔。透过铁丝网能看见高低起伏的树木、草地、苇塘,是一片特立独行的园林。园林里的树木色彩缤纷绚烂,黄金般闪亮的银杏、石榴,红黄相间的海棠、樱花,深褐色的水杉、紫叶李,红彤彤的黄栌、乌桕、五角槭,每一片树木都自成风景。这斑斓的色彩吸引眼球,我搜寻着园子的入口。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园林的西北角,铁丝网被剪开一个洞,刚好能钻进去。四下里不见人影,我不妨也做一次“探险家”,欣欣然屈身进入园子。

园子里果然风景迥异。荒凉的草坡,两道车辙延展向远方,静谧的水塘绵延狭长,更像一条蜿蜒曲折的河,受到惊扰的雉鸡腾空而起,绚丽的翅膀掠过树梢,成群的野鸭扑通扑通跳下水,慌忙游进苇丛深处。这是一方人迹罕至的领地。我怀着一颗猎奇的心,步入园林深处,随手采撷色彩艳丽的秋叶,贪婪地吸入空气中的奇异果香,那是一片木瓜树林,一个个熟落在地的木瓜散发着天然芳香。

我在移步换景的美丽园林中徜徉,心甘情愿被这自然风景疗愈,虽饥肠辘辘,仍不愿离去。

何处是最美的风景?哪一段是没有缺憾的人生?唯有满腔热忱,脚踏实地,步步为营,一步一个脚印走下去,留心每一处风景,于平常之中发现美,让生命不断丰富、沉静、温润、感动。

待我步出园林,天已放晴。我看见一只白色的大鸟划过天空。

落霜的声音

那年我上初二,弟弟妹妹好像是上小学三年级。一只脚迈进青春期的我,已是家里的棒劳力。时值深秋,高大的杨柳像村庄的头发,在秋风中日渐稀疏,梢头还飘摇着秋叶的金黄。村庄的周围是大片大片新播种的麦田,刚收割不久的玉米秸被请进村庄,与未干透的棉花柴一起堆积在院墙的外围,卸了绿妆的村子像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妪,一下子臃肿起来。

下午放学时已近黄昏。没有回家放下书包,我就带着弟弟妹妹跑到离村庄最远的一块自留地,父母已在那里劳作了一整天,从土坷垃里刨出的地瓜,像一窝窝光着腚的孩子,沐浴在金色夕阳里。

父亲见我们到来,脸上漾起和蔼的笑意,招呼我们放下书包,挽上裤腿,撸起袖子,就像一位将军指挥士兵准备一场战斗。父亲在一条长凳上支起削地瓜干的推子,母亲把方圆数十米的地瓜收集到父亲周围,父亲的大手握住一个个滚圆的地瓜,在推子上削成一片片鲜地瓜片,那些地瓜片冒着黏黏的甜甜的汁水,堆成一座小山,我把这些地瓜片装进粪箕子,背到不远处的麦地里,让弟弟妹妹一片一片摆在田垄上,等待太阳把它们晒成地瓜干。

这活儿看似简单,起初我和弟弟妹妹还有点儿兴奋,看着田垄上摆满瓦片一样的地瓜干很有成就感。可是,不到半小时,我就肩酸背疼,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子。弟弟妹妹的腿早就蹲麻了,索性跪在地上,爬着摆那些地瓜片,弄得浑身是土。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霞光渐渐隐去,星星布满了天空。我在星光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劳作,心里滋生出对父亲的怨气:天都黑透了还不收工回家,肚子早就饥肠辘辘了,明天早晨还得去上学呢!自己暗地里生闷气,却不敢吱声。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提醒父亲该回去了,孩子们都饿了。父亲却说:“再干一会儿咱就家走。” 唉,没办法,只得咬牙坚持。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感觉天亮了些,抬头望见一弯新月挂上南天,那月色冷峻凄美,把寒意投向人间。我直起腰来,遥望月光下的原野,一种天籁之音钻进我的耳朵,在我脑子里共鸣,哦,我听到了下霜的声音——虽然十分细微,难以捕捉。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头发已被寒霜打湿。那一瞬间,一股酸楚涌满喉咙,我咬了咬嘴唇,硬是把苦苦的泪水咽下。那一刻,我暗下决心:一定要考上大学,逃离这偏远落后的乡村,逃离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黄土地,再也不能重复父亲的人生了。

……

三十七八年过去了,父母已近风烛残年。父亲早已没有了在田地里指点江山的神采,跟随我们兄妹在城市里生活,渐渐变得像一个怕走丟的孩子。

岁月的寒霜啊,能饶了谁?终会沾满你我鬓角,下在我们心上。

老宅

五月的阳光温暖。蔷薇花把老宅的院墙开满。

耄耋之年的父亲絮叨着当年。

五月的风从麦垄汇聚,攀上树梢,蹿上墙顶,拂过蔷薇花丛,携一把花瓣散落在枯了复绿的杂草上。蒲公英,狗尾草,挨挨挤挤长满墙根。一只七星瓢虫漫无目的,在草叶间寻觅游逛。蜘蛛在墙角、屋檐,在废弃的鸡窝、牛圈,在冰凉的锅灶间,拉起一张张网。一对黑背白腹的乌鸦俯冲进院子。院子里除了杨叶萧萧,柳絮飘飘,泡桐花啪嗒落地,再没有其他声音。乌鸦胡乱吱嘎两声,迅即飞离。

父亲离开老宅已经二十年。老宅曾经是他的骄傲,是他辛苦大半辈子打拼来的家业。父亲舍不得土地和庄稼,舍不得鸡狗牛羊,舍不得他的树木和宅院。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子女和孙辈一个个背弃乡村,移居数百里之外的城市,总不能让孩子们一个劲儿地惦念。离开土地的父亲好似脚下断了根,小脑和身躯渐渐萎缩,那双无所不能的大手只能紧紧抓住小推车,那双走南闯北的大脚只能在楼房里踟蹰挪步。父亲真的是老了。日渐衰老的父亲放不下他的宅院。建房置家的每一个细节,都被父亲一遍遍追忆、一遍遍梦回。

老宅日夜思念忘归的主人,墙头上的茅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房门上的锁锈迹斑斑。

钥匙在父亲的腰间光滑锃亮。

春夜月色朦胧,两只公猫在老宅的房顶激烈撕咬,一片瓦跌落,碎在窗前。栖居在家西坟地的黄鼠狼,趁月黑风高光顾老宅,鸡舍里早已散尽了鸡的气息。黄鼠狼再次失望离去。

冬日里,院落是麻雀的乐园。房檐上有暖暖的太阳,树下有草的种子。

儿女,孙辈,重孙,常常送来果蔬食品。深居高楼的父亲不至于太孤独,偶尔也能与对门的老人交流交流城里人流行的“三高”。

蔷薇,月季,凌霄花,洋槐,泡桐,苦楝,兀自花开。夏日的鸣蝉,秋天的蟋蟀,冬夜的月辉,也能让老宅热闹一番。

乡野里的老宅,总不会太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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