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稻田

2023-05-30 18:25吴泽华
山花 2023年5期
关键词:苞谷沟渠秧苗

吴泽华

有人骂我的父亲是个疯子,竟然花两天时间用脚丈量村子前面的田野。

父亲告诉母亲,田野长有三公里多一百二十米;宽有两公里多二百六十米。他还说,田野像个乌龟的形状,并不是长辈们说的,像鲫鱼的形状。

田野中间贯穿着一条河,叫做锦江河,源头在梵净山,长年不枯。它像乌龟壳上高高隆起的脊梁,灌溉着两岸肥沃的土地,滋养着沿河的百姓。

初夏的黄昏是美丽的。河岸两边的柳树枝头站满了羽毛纯洁的白鹤。它们偶尔会展开美丽的双翅,翩翩起舞。隐藏在树荫和草丛中的蝉,欢快地唱着歌,声音丝丝缕缕,婉转悠扬,你会感觉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偌大的演奏厅,指挥这场演奏的正是神奇的大自然。

父亲汗流浃背地扛着锄头回来,手背上的泥已干。锄把的顶端,留下了一抹泥浆的痕迹。他脸上没有喜色,几滴泥浆沾在下巴上,显得很滑稽,我忍不住想笑。

我坐在屋檐下观察小鸡啄食,瞟了父亲一眼,不敢喊。我知道他今天没有把水赶到稻田里,不然不会是这副脸孔。

母亲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水来了吗?

父亲把锄头扔在屋檐下,愤怒地说:没有!

母亲脸色骤变,刚才的欢悦瞬间消失。

昨天晚上,父亲安慰母亲,说今天一定把水赶到稻田里。晨光熹微,父亲喝了两碗绿豆稀饭扛着锄头就去稻田里赶水。我起床未见着他,问母亲,母亲回答,给稻田赶水去了。母亲给我说,见着稻田里的秧苗,绿油油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秋天一片一片金黄的稻穗。

可是,近一个月,老天爷没有掉一滴泪珠。

母亲说,下雨,其实是老天爷在哭泣,他可怜天下的凡人。母亲见着没有下雨,要父亲上街砍一个猪头去庙上祈祷,望菩萨给老天爷传话,天旱了,该下一场大雨润一润大地,否则,庄稼就要枯死了。稻田里的秧苗再没有水浇灌,可能挨不了两天了。

太阳啊!太暴戾了,一点儿不同情田地里的庄稼。

若是往年的夏天,我倒喜欢,父亲也很喜欢。

早晨,父亲去田野里给秧苗除草施肥,回家吃了午饭会带着我去河里游泳捉鱼。我跟着父亲,一只手提着鱼篓,一只手提着裤儿,生怕跟不上他的步伐。

我在河里尽兴玩耍,玩累了,父亲就会背着我,提着沉甸甸的鱼篓回家。

父亲路过自己的稻田,就会蹲下来看稻田里的水是不是干了,然后,他会用手抚摸秧苗的嫩叶,专注地盯着叶子嫩绿的颜色,沾沾自喜一番。父亲说,他很喜欢秧苗的颜色,透着清凉。

回到家,母亲把鱼儿破肚洗净,用菜油煎香。当我在梦中闻到浓浓的香味时,一盘煎好的、黄澄澄的鱼儿端上了饭桌。

吃了鱼,我会骑在父亲的肩膀上,双手抱着他的脑袋,看着绿油油的稻田,随着清凉的微风去放牛。父亲一只手护着我的手,另一只手牵着家里那头大水牛去田野的小溪边。

小溪约两米宽,两边的草长得茂盛,父亲喜欢牵着水牛去那儿吃草。我家的那头水牛很听话,从不吃两边的秧苗,它吃饱了,或者累了,就喜欢躺在溪水里翻滚,头钻进水里,留两个鼻孔露在水面上,不停地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我和父亲坐在溪边的草地上望着稻田里的秧苗,闻着它们的香气。

“哟,好香啊!”父亲喜欢闭着眼睛,深深地呼吸着秧苗散发出来的馥郁的芳香,幸福地说。我也会跟着他的样子,深深地吸入秧苗散发的味道。

然而,自从那次涨大水,河堤冲垮,灌溉稻田的沟渠和堰坝也被冲毁,稻田就没有水灌溉了;偶尔有水,也解不了整片田野的干渴。没有水,急死了村里人,大家聚集在村委会商讨,讨论来讨论去,都没有什么解决的好方案。他们觉得堰坝和沟渠损毁太严重,即使垒好,水也流不进稻田里。他们知道的,修缮好沟渠要花费许多人力和财力。

人们争吵了许久,谁也不愿意花时间和金钱来修缮。父亲急得乱骂人,最后还是没有人附和。父亲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他找到了村主任老秋,要他组织村民修堰坝和沟渠。老秋原本不想种稻谷,而且长年在外打工,根本没有时间来修筑坝渠,就指着父亲咬牙切齿地骂:你就是死脑筋!一个憨包儿!你想一想,就算修好了堰坝和沟渠,你敢保证明年,后年,或者许多年后不被洪水冲垮吗?

父亲愤怒了,提了一把椅子砸向他,骂:你才是一个憨包儿!即使洪水冲毁了,我们继续修啊!你怎么不说,买衣裤儿穿在身上反正要磨损,就不穿了!赤裸裸的,倒觉得凉快!老秋躲闪及时,未被椅子砸中。

老秋認为父亲是有意刁难他,怒不可遏地提着扁担还击父亲。父亲不甘示弱,提了一把椅子又砸了过去。老秋动作快,又闪开了。

众人劝解。有人责骂父亲,不理解大家,不就是种不了稻谷吗?何必那么执着呢?一群人七嘴八舌地指责父亲不讲道理,瞎胡闹!

父亲和老秋吵架后,回到家几天茶饭不思。

沟渠没有水,有人就改种了苞谷。几年下来,种稻谷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父亲。春季,父亲刚把种子播下去,脸上就开不出笑脸,担心稻田里的秧苗没有水灌溉。

母亲劝父亲同村里人一样,改种苞谷,一方面可以酿酒卖,另一方面可以用酒糟喂猪,猪养肥后,卖了也能挣钱。父亲骂母亲,头发长见识短,不懂他的心思。这么好的稻田,用来种苞谷,简直是糟蹋土地。再说,吃惯了大米饭的肚子,哪里吃得下苞谷饭?

放牛时,父亲坐在干枯的小溪边,望着一片苞谷地中间夹杂着自己那几块秧苗,像破旧的衣服上面用一块崭新的布料打了几个补丁。他唉声叹气。我问父亲,为什么不学村里人种苞谷?父亲悄悄地告诉我,他喜欢看夏天稻田里秧苗的颜色,绿莹莹的,一阵风吹来,像绿色的绸缎,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特别是晚上,青蛙呱呱的叫声,像刘三姐在唱山歌。他说,夜里听不到蛙声,睡不踏实,总觉得生活少了点什么味道,像一盘令人垂涎欲滴的佳肴,用筷子夹在嘴里咀嚼时才发现缺了盐味。

沟渠里没有了水,连续几天太阳暴晒,稻田的泥土已经龟裂,父亲急得在家里团团转,吓得鸡咯咯地乱蹿。

全村人看着父亲焦躁不安的样子,都在调侃他。特别是几个妇女,走到他跟前:哟,不是想种稻谷吗?现在可好了,天不下雨,看你怎么办?要不你有本事把龙王爷请来,痛痛快快地下几场大雨?

吃了晚饭,父亲叫上我和母亲去了河边挑水来灌溉。

静谧的夜空在皎洁的月光照耀下,使人心旷神怡,悠然欲睡。我倒在田坎上睡着了。父亲怕我肚子着凉,抱了一捆田垄边往年堆放的稻谷草铺在我身下,然后又把自己的衬衫盖在我身上,他继续和母亲挑水浇灌秧苗。

直到天亮,父亲和母亲还在努力地挑着水浇秧苗。也许温度太高,他们浇下的水,杯水车薪,根本救不了秧苗。太阳出来,稻田又干涸了。母亲累得坐在田坎上号啕大哭,骂父亲是个犟脾气。村里人都种苞谷,唯独他要种稻谷。

父亲坐在田坎上沉默不语,看着天空,突然东边飘来了一团乌云。他兴奋地跳了起来,冲着母亲说:看,要下雨了!

他的声音太大,吵醒了我。我从睡梦中醒来,发现有一滴雨落在我脸上。我用手摸了一下,伸到嘴里舔了一舔,是咸的。

我大声对父亲说:爸爸,那不是雨,那是盐!

母亲笑了说:那不是盐,那是玉皇大帝的泪水呢!

雨下了一阵,父亲感觉雨落在大地上的声音和以前不一样,仿佛听到大地在哭泣。

雨停了,父亲冲着天空喊道:老天爷,下几滴就不下了,害秧苗们白白高兴一回。

母亲瞪了他一眼,赌气地背着我回家了。

中午,母亲做好饭,吩咐我给父亲送去。我急匆匆地来到稻田边,发现没有父亲的影子,只有四只水桶无精打采地静静伫立在那儿。

父亲不见了!我跑去河边,也没有见着父亲。我吓哭了,跑回来告诉母亲,爸爸不见了,求她快把爸爸找回来。母亲也急了,跑到稻田边,又去河边,仍然没有见着父亲的身影。她跑到村口问柳树下纳凉的人,几个妇女说:他啊!扛着锄头去上河堤了。

母亲拉着我往上河堤跑去。

我跑得手脚发软,上气接不了下气。母亲像疯了似的,一路跑,一路骂:明知稻谷没有水灌溉,他偏偏要种,现在可好了,白忙活了。

跑到河堤边,我看见父亲正在河里搬石头垒坝。母亲扯着嗓门喊:你一个人怎么垒得了。你还是回家来,把那秧苗拔了,我们种苞谷吧!

父亲没有理睬,继续搬着石头垒他的坝。母亲阻止不了,拿着河边的树枝折断了,一节一节地用力扔过去。她喊破了嗓门,父亲也没有理睬她。母亲急了,拿起鹅卵石扔去,只听到石头飞到他面前,发出嘣嘣的响声。

父亲还是没有理睬,母亲扔多了,他就烦躁,偶尔会停下来骂她几句,要她回去。他说,垒不好坝,他就不在村子里待了。

母亲气得坐在河岸边的草地上哭泣。几个妇女在田野里给苞谷除草,听到她哭泣,跑来安慰她。安慰她一阵,又指责父亲:回去吧!天这么炙热,再过几天,河水也要枯了。你就算把堰坝垒好了,河里没有水,你也是枉然!

父亲红着眼珠子瞪她们,气喘吁吁地说:老子垒不好堰坝,就不回家!

哟,真的是犟!几个妇女异口同声地骂。

我突然看见沟渠里的水一点一点地往前流,看上去像一位耄耋老人,蹒跚而行。

我对着母亲扯着嗓门喊:妈!沟渠里有水了!

母亲用衣袖擦了擦泪水,愣了一下,然后跑来看:果然,见着沟渠里的水渐渐地往前流动。她扑哧一声笑了,骂:他妈的,真是个男人。娃,你坐在草地上看我们,累了就睡在草地上。我跟着你爸爸垒坝。

几个妇女摆了摆手,叹几声气,各自忙活去了。

傍晚,我醒来时,已经在父亲的背上了。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问父亲:爸爸,你那坝垒好了吗?父亲声音洪亮地说:快了!

吃了晚饭,天空下起了雨。

父亲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屋檐下,闭着眼睛,仔细听雨落到大地上的声音。哎哟,那声音多好听啊!假如田野里全是秧苗,那声音还会比现在更动听。若有青蛙伴唱,我敢向你们保证,绝对比刘三姐唱得好听。

我不相信父亲的话,跟着他搬了一个小板凳挨着坐下,像他一样闭着眼睛,屏气凝神,竖起耳朵听。

一个小时没有到,雨又停了。

父亲听到雨落在大地上的声音渐渐消失,睁开眼,环顾四周,惊愕地说:雨停了!哎哟,怎么停了?这几滴雨怎能救活我的秧苗?他拿着手电筒去了稻田里,蹲下身体用手摸了摸泥土,抓了一块,用手指搓,灰心丧气地说:没有淋透啊!

天未明,我跟着他们起床。母亲熬了粥,煮了洋芋,端在饭桌上。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个洋芋,喝了半碗粥,骑在父亲的肩膀上,随着他往河堤走。

天还是很热,刚走几步,父亲的背心就湿透了,黏在我的肚皮上油滑油滑的。到了河堤边,我继续坐在草地上,一边看着父亲和母亲垒坝,一边拿着树枝挑逗河岸边的小鱼玩乐。几个村民站在河堤上远远地看着,议论两人肯定是疯了,否则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时间过得很快,太阳光照射在我身上时,头感觉晕乎乎的,困得想睡觉。当我再次醒来时,我又趴在了父亲的背上。我还是问同样的话:爸爸,你那坝垒好了吗?

父亲仍然大声地说:快了!

我有些失望,两天了,怎么还没有把堰坝垒好?如果再垒不好,稻田里的秧苗就会枯死了,我和父亲就看不到绿莹莹的秧苗了。没有秧苗,也就没有青蛙,那么……不敢想下去,所有的憧憬就成了泡影。

第三天,父亲和母亲抬了一捆塑料布。塑料布是盖在牛棚上的,以前雨水多,父亲担心牛被雨淋,买了一捆给那头牛遮风挡雨。

我跟在后面拖着锄头,叮当叮当响。我没有走几步就停下来休息一会儿。父亲见着我落到后面,会停下来等我,有时嫌弃我走得太慢,干脆过来抱着我跑。

到了河堤边,父亲和母亲把塑料布扔在水里。父亲沉到河底,把塑料布鋪到垒好的堰坝上,用几块大石头压着,防止水冲走。

我发现下游的水忽然萎缩了,惊讶地跑到沟渠边,发现沟渠里注满了水,兴奋地叫喊:沟里有水了!

压好了塑料布,父亲和母亲迫不及待地跑来,互相看了一眼。父亲的脸上又浮现了久违的笑容,举着双手,仰天长啸:老子终于把水堵截到沟渠里了!

母亲没有他那么兴奋,知道要把水引进自己的稻田里不那么容易。沟渠毁了,即使水进了沟渠,东漏一点,西漏一点,不出两百米,就漏完了。

她对着父亲说:别高兴得太早,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父亲和母亲沿着沟渠,一边清理垃圾,一边修渠堵漏。我说饿了,父亲在沟渠里抓小鱼烤给我吃。我也不嫌弃,觉得那味道比家里用菜油煎炸的更香。后来我才知道,人饥饿了,只要能吃的东西塞进嘴里都很香。不过许多年以后,我尝试过,在家乡那条河边像父亲当年那样抓鱼烤着吃,味道还是那么鲜美。

我吃饱了,喝几口河水,瞌睡虫就钻进了大脑,倒在一块草地上呼呼地睡着了。父亲怕我遭太阳暴晒,抱我到一棵柳树下,用自己的背心盖在我肚脐眼上,又继续修沟渠。

晚霞映在脸上时,我醒了,仍然在父亲的背上。我没有问父亲,我知道希望越来越近了,仿佛就在明天。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父亲牵着家里那头大水牛,在田野里的小溪边,望着绿茵茵的稻田,欣赏着落日。秧苗一块挨着一块,布满了整个田野。田埂上站满了白鹤,它们悠闲自得地觅食,不时低声吟唱。

沟渠是下午疏通的,当潺潺的河水流进稻田里,村子里的人都跑了出来,站在沟渠边,一边看着沟渠里的河水,一边看着父亲脸上的喜悦,摇头晃脑地夸奖父亲,不再是讥笑调侃。

老秋没有来,他听到村里人说父亲把堰坝和水渠修好了,在家里纳闷,吧嗒吧嗒地吸着烟,在弥漫着呛人烟味的屋子里,五味杂陈。原本他早该去打工的,按照往年的计划,给苞谷除了草、施了肥就走,而今年不一样,天干旱,苞谷也受到了影响,若再不下雨,自己得想办法给苞谷浇水。

水进了稻田的第二天,父亲病了,早晨起床准备去稻田里赶水时,他猛烈地咳嗽两声,吐出一口痰,发现痰里有血。

来了一位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他是村里的医生,坐在父亲的床前唠叨:伙计,那堰坝我是知道的啊,有一百多米宽呢!你一个人拼了命地搬那石头垒。你想,石头小了又挡不住水,那么只有用大石头垒。石头又重,又沉,不比土,也不比庄稼,那重量压着身体,像一座大山压在身体上呢!

母亲急得泪流满面地问:他病重吗?

医生说:可能以后不能再干重活了。古话说,他得了痨伤病,而且病已经浸入骨髓。

我看到母亲流泪,也跟着流泪,泪水控制不了,最后像雨一样从眼角掉下来。

房间里的人越来越多,大都是村子里的男人。他们听到父亲病了,都来看望,自责没有帮助他垒坝修渠。几个人听到村医说,咕噜了一阵,有人就提议,抬父亲去城里大医院医治。

此时,屋外传来一个声音:病得厉害吗?

大家头都转了过去,盯着声音的来处。我的目光转过去,原来是村主任老秋。

母亲忙说:秋主任,你看娃儿的爸爸,因为垒坝修渠累得这样儿,我将来怎么办?

老秋早晨准备去温州打工,听到村里人说父亲垒坝病倒了,良心受到了谴责,上门来看个究竟。

父亲忙阻止母亲,有气无力地笑着说:哟,多大点事,怎么说出这话。我这身体,不吃不喝,再活三十年没有问题。

老秋皱着眉毛,说:你的事,也就是全村人的事。你的病如果医治不好,我这村主任就别当了!我们抬你去县医院医治,若医治不好就去市里,实在医治不了,我们全村人抬你去北京。

父亲在县医院治疗了两个星期,待不下去,挂念着家里的稻田。

他知道,自己出来那么久,一直未下雨,稻田里肯定没有水了。何況现在是施肥的季节,秧苗不施肥,就不发棵,茎秆也就小,结出的稻穗短而且少。他根本没有心思住院,哀求医生要回家。

几个医生会诊后,答应让他回家。一位老中医给他拾了几服中药,再三叮嘱他,别再劳累,药吃完了到医院接受检查。

回到家,放下行李,父亲吩咐母亲做饭,牵着我就去稻田里看秧苗。

原本去稻田大概要二十分钟,他最多走了十分钟。他惊讶地发现稻田的水不但没有干,而且还是黄绿绿的,堆放了几处牛粪,秧苗还比以前长得茂盛。

几个村民见着父亲牵着我,都跑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关心起他的身体。

有人惊讶地问:哟!伙计,你怎么回来了?

父亲笑骂:狗东西,希望老子永远待在医院吗?老子待在医院,秧苗怎么办?你希望老子一家人喝西北风啊?

几个人嘎嘎地笑,有人说了:老秋和我们说了,你家的稻田,就是我们大家的事。

父亲恍然大悟,有些难为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话呢!

父亲牵着我和几个村民沿着沟渠看着淙淙的流水,发现水比以前大,就问他们,没有下雨,水为什么那么大?他们说,是镇政府投了钱,重新修缮了水渠。

走着走着,父亲看着沟渠两边曾经枯黄的苞谷地,叶子长得青油油的,有的还吐出了蕠,幸福感油然而生。他对着大伙说:你们想,若不垒那坝,不修缮水渠,今年不但我的稻谷颗粒无收,你们的苞谷就算不绝收,也要减产了。我们对待天灾,不团结,那将成为人祸。

有人说:伙计!以后村里的事,我们就听你安排。

父亲回到家,母亲正在火坑边给他煨中药。她见着父亲和我进屋,说:刚才医院派人传来了话,要你回到医院再治疗一个星期。

父亲用手揩了揩汗珠,若无其事地说:我的病不打紧,田土里的庄稼才是大事。

母亲说:你的病,还没断根。医院知道你在家闲不住,肯定要干活,这样你那病永远也好不了。

干旱已经持续了两个月,其他地方旱灾严重,大片大片的庄稼枯萎,唯独只有这片田野里的庄稼没有受影响,青一片,绿一片的。每天傍晚,田野里都会有许多人在田埂上走动,当然大都是想看父亲的秧苗。他们除了羡慕外,还得夸赞父亲一番。

父亲吃了晚饭,带着我先去河里洗澡冲凉,回来就会坐在自己稻田的田垄上待上两个小时,亲眼见着稻田里的秧苗叶子吊上露珠,才慢悠悠地带着我回家。

干旱的第三个月,下了一场大雨。

对城市的人来说,这场雨无所谓,甚至会令人厌烦,对庄稼人来说却尤为重要,珍贵如油。久旱逢甘霖,预示着庄稼还有希望。

那天深夜,父亲听到第一声雷响,就问母亲是不是要下雨了?母亲没有警觉,也想不到干旱近三个月的天会下雨,没有在意,只顾给我做布鞋。

父亲很想去屋外看一看,当他准备要起身时,咳嗽了几声,吐了一口痰。母亲听声音,像有一团东西塞在他的咽喉里,跑来看痰盂,发现有血。母亲急了,立即给他煨中药喝。屋外刮起了大风,吹得屋檐呜呜叫,犹如鬼哭狼嚎。

屋后的森林里传出一阵异响,父亲怀疑是一棵风烛残年的枯树倒了。他说:要下暴雨了,否则风不会这么大。

一阵雷声,一道闪电划过漆黑的夜空。父亲说:要下雨了,干旱終于要结束了。

几阵炸雷,吓得牛圈里的那头水牛“哞哞”地叫唤。父亲从床上撑了起来,对着母亲说,要下暴雨了,你看我那头牛可怜,还是把它牵到柴房里吧!

牛棚漏雨,盖着的塑料布又被父亲拿去拦坝了,如果雨大,风大,牛棚肯定要坍塌,即使不坍塌,牛待在里面也会被暴雨淋透,肯定要生大病。

母亲要他躺在床上,自己去牵牛。父亲不同意,一方面想去看那头大水牛,另一方面想在屋檐下听雨落在大地上的声音。

天亮,我被几声犬吠声吵醒,起床见着父亲坐在屋檐下,眼睛盯着雾霭中的稻田,脸上露出了笑容。

母亲坐在一旁噙着泪水,不知是否感觉到了什么。她见着我站在面前,起身去厨房,拿了两个煮熟的鸡蛋给我。我没有在意她碗里的鸡蛋,而是观察到了父亲面前痰盂里的痰。

痰是绀色的,血也不再是鲜红,开始变黑。

秋天,田野里的庄稼成熟了,父亲的稻谷也熟了,黄澄澄的,颗粒饱满。傍晚,村里的男人都会跑到父亲的稻田边议论,羡慕父亲沉甸甸的稻谷。

父亲每天早晨和傍晚会拄着拐杖,带着我去自己的稻田里数稻穗的颗粒,每数一棵就会说:不错,今年要比往年多!

收割时,母亲本不想让他忙。父亲却在家待不住,非要跟着去收割。

稻谷收割完毕那天晚上,父亲又吐了一口血。母亲急忙叫几个人抬着他去医院。在医院治了一个月,父亲又回来了。医生告诉母亲,父亲的病一时半会治不好,只能开几服中药在家慢慢调养。

第二年春,田野里全部种上了秧苗,再次披上了亮丽的绿妆,父亲却倒在了病榻上。每当傍晚,他要母亲扶他坐在屋檐下,看夕阳西下的稻田。

有一天,父亲告诉我:娃儿,我若死了,希望你和你妈把我埋在稻田里。我孤独时,能够看看稻田的颜色,听听雨落到大地上的声音……

那天晚上,我的父亲躺下再也没有起来。母亲流着泪,按照他的意思,在稻田里找了一块干净的台地,把他埋葬了。

我怕父亲孤独,就在他的坟墓前,种下两棵桂花树陪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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