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云雨

2023-05-30 10:48陈蔚文
清明 2023年3期
关键词:表姐客人

陈蔚文

汽车快把人骨头给颠散架了!带团三日游的第一天,游客在民俗村附近用晚饭,大巴从这里开回宾馆要四十多分钟,窗外是模糊的山色树影,导游晓田一路撑不住想打瞌睡。昨晚和司机对完账,回房才躺下几分钟,被客人的电话叫起。那个客人在附近足浴馆和一个女人发生争执,客人骂女人讹诈,女人斥客人赖账。客人怕吃亏,把晓田叫去。她说破了嘴,女人打了个折才算把事解决,回住的地方已快十二点。

晓田掏出保温杯喝了几口茶提神,发微信给男友小柳:“记得喂胖坨!”。胖坨是晓田的猫,白乎乎,肉嘟嘟。小柳回复:“喂过了!吃得比我好。”晓田这才放心,接着喝茶。

茶是由晓田老家乌莜镇山上一种叫“黄萼木”的树叶晒干制成的,有点苦涩,她不敢多喝,喝多了晚上睡不好。一天下来,她只想赶紧在床上躺平,昏天黑地睡一觉。导游这活儿,难怪说是青春饭,没有体力根本干不下来。

今天一早八点半,晓田已在车上开始讲解:“各位游客朋友,我们上午要去的景区是乌莜山的莫须沟,这里景色秀美,是避暑的胜地。我们待会去的第一座也是最大一座岩洞叫草鞋洞……”

去莫须沟的路有一段正在修,颠得不行,加上大巴座椅的海绵松了,弹簧硌得晓田屁股生疼。

草鞋洞凉飕飕的,洞内纵横地挂着许多彩色灯泡,映照得如同山妖老巢。方才还在车上昏睡的人们一下来了精神。晓田提高了嗓门儿讲解:“相传乾隆年间,一位大脚道士云游至此……”

头回念这段导游词时,晓田心里发笑,写词的人好像亲自服侍过道士寝食似的。

游客们七嘴八舌,围着大石一片议论。

“大家跟我来,接下来我们去参观道清池……”话筒传出的声音又高又尖,拖着尾音在洞内回旋。

天热,这个夏季乌莜山的旅游业务还算繁忙。有几个原因,一是交通便利,离市区车程一个半小时;二是据说有位山民在山中目睹过一只白虎,这不仅是生态好的象征,更是吉祥之兆,说明此地有灵气。

撇开这些“据说”,此地适宜避暑是真,植被丰富,多山多溪流,风光旖旎。游客们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到处是脖子上吊着喇叭,挥着小黄旗的导游,他们不停召集着头戴红帽或蓝帽的游客们,“XX之旅的朋友们请跟我到这边来!”“XX旅行社的朋友们,请跟上!”

整座乌莜山回荡着此起彼伏的召唤声,晓田常搞丢自己的声音,有时她觉得哪支话筒传出的都是她的声音。

以前乌莜山没名气,后来经过“开发”有了起色。职专毕业的晓田本来在家小公司做文员,去了两月没领到薪水,索性考了导游证做导游。

中午晓田带客人去农家大院吃农家饭,八菜一汤,菜有“游龙戏凤”“碧水翠鸳”等,这些都是旅游公司“开发”的成果。客人不管菜叫什么名,挤挨一桌,筷如箭矢,吃得风卷残云。

下午又去了一处景点看百年古樟,傍晚行程结束,饭后送客人们回酒店。车里喧闹,这次带的游客多是夫妻,都忙着清点一路买的山货特产之类,后座女人为丈夫买贵了几块钱一路喋喋不休,只有最后排靠窗的女人很安静……晓田觉得当导游挺有意思,能碰到一些特别的客人。

2

靠窗的女人叫裴姐,报团资料上写的三十多岁了,看上去挺年轻。不知为什么,晓田见她第一面就觉得有点眼熟,也许裴姐有些像她曾经的音乐老师,也许是裴姐符合晓田对都市女性的想象——出现在时装杂志和电视中的那种,精致,苗条,有故事。她是最后一个参团的客人。在集合点,到了集合时间裴姐还没来,晓田正举着手机打电话,就见一位瘦高的时髦女人拉着灰色小旅行箱从车后绕过来。

明晃晃的白天,裴姐身上却弥漫着夜晚的气息。她化妆,紫灰色眼影使她看人像隔着雾。她瘦得像只鹭鸶,穿白色T恤衫,深蓝九分牛仔裤,裤子有几个设计感十足的破洞。身上散发着香水味,幽暗的,像毒药。晓田知道有款著名的香水就叫“毒药”,她从没用过,她想可能就是裴姐身上的这种味儿。

车厢飘荡着的这味儿使一车人先是隐秘亢奋,继而昏昏欲睡。晓田想起教过她的那位中學音乐老师——镇上的著名美人,她身上就老飘着股不同寻常的香味。女教师很早辞去公职,去了南方,后来听说卷入一场复杂恋情,三十几岁死于一场意外,死亡原因至今是个谜。她是这个小镇上最勇敢的女人,晓田这么认为。

裴姐一直坐最后一排,不像其他客人总是抢着坐前排。晓田偷瞄了她几眼,她有着翘而长的人工嫁接的睫毛,戴着夸张的工业风格耳环,类似铝片、拉手和铜线圈的那种,五官细棱棱支着,眼神冷辣又倦怠。

对晓田来说,裴姐浑身透露着一种鬼魅的城市气息,这是让晓田好奇的气息,在她的导游生涯里,她遇上这类城市气息的机会并不多,虽然不少客人都来自城市,但他们的谈吐做派在晓田看来一点都不“城市”。

裴姐的样子冷冷的,不过说话挺温和。她一路问晓田各种问题,表现出对此地山川植物的兴趣。当其他客人在某个打卡点各种拍照时,她只静静地站在一旁看风景。她吃得很少,别的游客在餐桌上吃得热火朝天时,她动几筷子就出去吸烟了。吸完烟,她一直在嚼口香糖。

对导游来说,单身客人是需要格外关照的。独自出门的人,要么很自立,享受一个人的自在,要么有一点厌世。裴姐是属于哪一种呢?晓田一时还猜不到。导游可不是领着客人游山玩水那么简单,前几年她同事带的团里,有个独自旅行的姑娘在行程快结束时,从一座山上跳下去了。同事说那姑娘看上去一切正常,在几个景点还购了物。即便是最后一天,姑娘还和她聊了某唇膏新出的色号。女同事不肯相信唇膏和死亡的关系,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后来女同事辞职去了家私立幼儿园……这事也给晓田心里留了阴影,因此她格外注意单身的游客。

行程中,晓田发现她的担心也许是多余的。裴姐懒洋洋地摸出镜子补妆,在服务区抽烟,刷手机。她的那只黑色真皮大包里有个透明化妆包,里面凌乱地塞着唇膏、粉饼、睫毛液,还有几瓶印着外文的香水,相比游客裴姐看起来更像走穴途中的女艺人。裴姐一定是走南闯北的女人,没什么能吓唬和打击到她。晓田的表姐去南方多年后,也有些这种感觉,就像有种隐形盔甲长在了她们身上。

晓田很少用香水,在她的印象中,小镇很早卖过一种叫“蓝月亮”的香水。当导游后,她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好香水,比如裴姐身上的,幽微华丽,像她手上暗紫色的指甲油。有些去了省城以及外省的女人偶尔回到镇上,身上也有香水味,指甲上也涂着深深浅浅的指甲油,但都不如裴姐的高级。她们还处在模仿阶段,模仿都市的色彩与气味,她们通常只在春节出现,行色匆匆。

晓田的表姐也是,她在南方打工,嫁给一个当地男人后,不再打工了,开了家小美容店。她一改过去的好胃口,成了一个严格控制热量摄入的精致女人,这样才能使客人相信店里那些瘦身仪器是有效果的。有一次,表姐母亲手术,她回来照料几天,在病房这样的地方,她坚持烦琐的护肤程序,对着卫生间磨损的镜子再三拍打脸颊。每次返乡,白天即使没有阳光,她只要出门一定戴着墨镜,像出于某种原因,她不再方便展现自己的真面目。

表姐怂恿晓田也出去,待在这么个小地方当导游有什么意思呢?翻来覆去地念那些导游词可真太无聊了!表姐当年还在南方打工时,晓田去看过她一次,正是那次经历,部分打消了她对外出的向往。

表姐和两个女孩合租。从那个出租房里走出去的女孩个个光鲜,屋里却凌乱不堪,垃圾桶堆满杂物,厨房水池里是没洗的餐具,房里散发着酸馊味。那个公用冰箱,晓田放了两盒酸奶进去,一晚后一盒都不剩。她没告诉表姐,表姐和那两个女孩有矛盾。晓田怀疑正是这样的居住环境加速了表姐接受那个本地男人的求爱。他比表姐大七八岁,家里在当地有个小制衣厂。

如果去南方,显然她会过和表姐差不多的生活,租差不多的房,但她不一定会碰上一个家里有小厂的男人。碰上了,她也不一定会像表姐那样选择。晓田对外头有些恐慌,她喜欢外头的繁华,也有和喜欢同等程度的惶恐。她不喜欢与人合租,不喜欢挤地铁,不喜欢到处乱糟糟。在她生活的这个小县城,她有间自己的屋子,不大但至少清爽。

“没见过你这样的,哪个不趁着年轻往外跑?个子小点怕什么,化化妆就可以。”表姐曾对她说。以为她出于对外表的不自信。表姐不算漂亮,但身材高挑,这使她觉得一切身材不高挑的人恐怕都有难言之隐。

晓田真不是因为个子小,她是还没想好,她承认自己就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毕业几年,还窝在小地方,干一份辛苦的工作。她从小比表姐胆小,六七岁时,她们一块跟一个亲戚学游泳,她只敢在水边泡泡,表姐却以一股莽劲没多久就学会了。亲戚逼晓田也往水深点的地方去,晓田愣是不敢,亲戚趁她不注意,把她往水深处推了一把,他正是这样教会家族里其他孩子的,逼他们自己划水蹬腿。晓田尖叫起来,就像一只被宰的小动物,她很快呛了水,亲戚不得不把她拖到岸边,宣布自己向来成功的教学遭遇失败。

那次呛水让晓田病了几天,她接连几天做噩梦,梦见水灌涌进屋子,吞没她。在水的深处,有团模糊黑影盯着她。她从此放弃学游泳。如今,外面那些高楼、地铁、霓虹灯影堵塞的车流,恰似那团模糊黑影,让晓田有溺水之感。

晓田不想出去,还有个原因,是因为胖坨。

3

第二天旅行团去了一个古村落,村子有片银杏林和一口明末古井。这个村子离乌莜镇很近。村子多数人外出打工,只有些老人孩子留守,几排石头垒的房子门前码着半面墙的劈柴,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妪坐在墙根下托着碗吃饭,游客对着他们一通拍。乡村最日常的景象对他们来说如此新奇,像某种行为艺术。

晓田和男友小柳的老家就在这镇上,他们的家先后迁到了县城。晓田和小柳都在县中读书,晓田喜欢一个从南方回来插班的男生,长得有点像韩剧《蓝色生死恋》中的元彬,男生正好姓袁,有女生就直接喊他“元彬”。他父亲在南方一家大厂打工,工伤后带着家人回县里生活了,开了家电器维修店。

男生第一次走进教室,晓田就喜欢上他。他的蓝衬衣,他的神情,都和本地男孩不同。他是小学跟父母去南方的,回到县城像个陌生人。他不怎么和人说话,背着一只吊着小熊挂件的黑书包。那只穿蓝格子背带裤的小熊萌极了,和元彬的冷与酷正好形成反差。

晓田猜,那个挂件大概是他以前的女同学送他的吧?她悄悄观察他的一切,他的水杯、文具、书本,以及他因为数学好被叫上讲台解题时在黑板上挥动的修长手指。她常拖着女同学去一条街买炒瓜子,因为元彬家的电器维修店就在炒货店隔壁,他有时在店里帮忙。

高中毕业那年,班上筹划了毕业晚会,要求每个同学都参与表演节目。元彬唱了首粤语歌。她第一次觉得粤语原来这么好听。难怪他和本地男生不一样,他会一种可以用来唱歌的南方语言。

那时晓田和小柳前后桌,没产生什么情愫。小柳那时对他的女同桌似乎有点意思,虽然他从不承认,就像晓田从没和人说过喜欢穿蓝衬衣的男生元彬。本来觉得毕业很遥远,元彬来了后,她觉得时间过得太快,转眼就要毕业了。毕业前,她偷偷塞了张卡片在元彬的抽屉里,没有署名,祝他前程似锦。她不知道,他能否猜出是她送的?她知道暗戀多半无果,她想起那句歌词,“他不爱我,尽管如此,他还是赢走了我的心”。

她上了一所民办职专,元彬考上南方的一所二本大学,就在他生活过的那个城市。从他第一次走进教室,她就知道他要离开县城回南方的。

晓田有他的QQ,但从没说过话,她会去他的空间看,之后再删掉访客记录。后来建了班级微信群,她加了他,还是没说过话。

有次,她突然看见他在空间里写了句:“天空刚下了几场雨,看街上路人不多。”有点没头没脑,也许只是句顺口的感慨?她查了下,他在的那个南方城市当天的确有雨。

她工作第一年,元彬回来,抱了一只胖猫来她家。他忧郁而不好意思的样子,原来他的父亲急病过世了,他母亲要和他去南方生活,他想把这只猫送给她养。

他出现在门口一瞬,她吓了一大跳,心随即怦怦乱跳。她对这只猫表现出有几分夸张的惊喜,他没有找其他女生,而找了她,说明他至少是信任她的。他难道知道她喜欢他?好吧,知道也没关系。

这只猫,他说养了好几年,感情挺深;他说它叫胖坨;他说它很乖,全家人都很喜欢它……他还带来一大袋猫粮。

就这么,晓田养了一只猫。胖坨刚来时胆小得要命,一直躲在床下不出来,也不吃东西,偶尔叫两声,哀怨地,像怨主人把它送了人。她很有耐心,把牛奶碟放在床下。好一阵子,胖坨才接受她。慢慢变得黏人,变得会撒娇,吃饭时跳上桌子,和她举案齐眉。每次她回来,一开门,它站在门边,仰着胖脑袋迎接她。

晓田以前从没想过养猫,比起猫,她更喜欢狗。可人生就是这么不由分说,她喜欢的男生把一只猫抱到了她家门前,她于是就喜欢上了猫,胖坨成了她最重要的伙伴,不,亲人。她有时把胖坨的照片发给他,他回复:“谢谢!”

高中同学毕业四周年聚会,他没有来,据说在一家电子公司上班,被派到国外。她还是会把胖坨照片在微信上发给他,他有时回复谢谢,有时不回复。国外有时差,而且他肯定很忙,她想。他很少发朋友圈,头像是一张他的工作照,穿着藏青西装,比高中那会儿成熟了,还是她喜欢的样子,会让她的心微微一疼的样子。

聚会上,大家说她老样子,没怎么变。也许是皮肤黑的人经得住岁月吧,她从小皮肤黑黑的,配着略吊梢的细眼睛,像扎了很紧的马尾,有游客说过她长得像迪士尼动画片里的花木兰,她特意找了来看,是有些像,她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沮丧。

那次同学聚会,晓田喝得挺多,不知为何,就想像样地醉那么一下。那阵子,正好有山民看见白虎的消息在小城散播,同学们探讨了一通,多数人是不信的,说那个山民是个酒鬼,儿子打工出事后,他就成天喝酒,醒着的时候就去山里挖点山货草药,可谁知道他啥时是醒着的?

晓田什么都没说,聚会结束,坐她边上的小柳送她回家,也是那次后,她和小柳好了。后来听小柳说,他送她到出租房后,路都走不稳的她含糊不清地问他:“你信有白虎吗?”

“信。”小柳干脆地回答,然后她傻笑着,向他竖了下大拇指,一头倒在床上。小柳回去了,他没发现床下有只胆小的白猫。知道胖坨的存在后,他每次来都会给它带点好吃的,有次他把家里的卤鸭肝带了来。那次后,胖坨明显放松了对他的警惕。

她没有告诉小柳,胖坨是元彬送来的猫。她谁也没告诉,她觉得这是一个幸福的秘密。

她没有什么幻想,她只是单纯地喜欢他,愿意把他托付的猫养好。后来,她真的喜欢上胖坨,全心全意。告别那段暗恋了吗?晓田每次看见穿蓝衬衣的男人总会多看一眼,却再也看不出心动。她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元彬时,他穿的那种蓝,不是深蓝也不是浅蓝,是融入了一点点浅紫的蓝,像夏天清晨的牵牛花。她给自己也买了件接近的衬衫,宽宽大大,带团时总穿,风从里面呼啦啦地穿过。

4

裴姐的身份证显示她来自南方一个城市,可她没有南方口音。或者說,她没有口音。在走南闯北中消弭了出生地的口音,成为一种消失了来处的声调。在颠簸的车内,她利落地涂着唇膏,塞着耳机听语音。晓田总忍不住瞟她,裴姐今天穿着半袖白色针织衫和黑色烟管裤。她的五官说不上漂亮,但对晓田来说,正因为不漂亮才超越了漂亮。裴姐这样的女人,让晓田对外面又涌起憧憬,她知道待在县城,永远也不可能有裴姐这样浓缩着霓虹的气息。

晚上回到酒店,晓田先去帮一位老太太连Wi-Fi,手机有些老,连了半天,连上后,微信的消息弹出来,老太太女儿发来的,出现在通知栏上:“妈,出门多留着心眼儿,导游跟你说的别信!”

晓田把手机还给那个老太太,说连上了,回房间和小柳视频了下,或者说,借和小柳视频,和胖坨视频了下。胖坨懒洋洋地出现在镜头里,趴在屋子一角的猫窝里,白乎乎一团。胖坨是世界上知道她秘密最多的人,从第一天来到晓田这儿,她对它就无话不谈。再后来小柳来了,他不在家时,她还是会和它说一堆话。

小柳在收费站上班,之前红火过几年,福利好,后来压力逐渐大了。有次他查到一张假通行证,被气急败坏的司机骂了一顿。还有次查到司机超载,他被对方恐吓:“你小子不要命就等着瞧!”

那阵子站里正好下达了份通知,通知上说,有位外省同行因执行公务,被几个人打伤,收费亭的玻璃被砸了个粉碎,仪器设备也被损坏。站里要求收费员提高安全意识,做好防护。没几天,站里开始要求微笑服务,纳入考核,以提高服务质量。

他讲给晓田听:“一天笑八小时,神经病啊。”

“有什么办法?我带团也要笑的,不然客人说你态度不好。”晓田说。

“我们一块走得了,省得烦。”小柳说。

“看你妈肯不肯放你。”晓田回答道。小柳是家里小儿子,上面有个嫁到外地的姐姐。

小柳不吭声了,他这个工作是他妈妈托关系找的。他妈妈去年得病,做过手术。据说这个病和情绪关系密切,又据说三年不复发就算过了一关。这个“三年”,既像暗海中的灯塔,又像定时炸弹。全家人都小心翼翼,避免触发这个炸弹。

来到乌莜山的主峰,“游客朋友们,现在你们面前的就是白虎峰,这座山有不少珍奇树种,包括五百年树龄的红豆杉。一会儿,我将带大家参观许愿树和黄良寺……”晓田嗓子有点哑,空中飞舞着无数小虫,它们不竭地从树皮缝隙与地下钻出,聒噪地嗡嗡,像要钻进人脑子里。

晓田用小旗驱赶着,天真闷哪,像捂着盖的炖锅。这天气!晓田真想猫在屋里上网,饿了来几串水煮串,再来碗冰凉粉,一勺白糖一勺醋。

她边走边等团里的老人,团里年龄参差,几个腿脚不利落的老人走一步摇三步,让他们不上山吧,还不肯。有位老太太嘟哝团费都花了,怎么能不上来呢?她这趟就为了到山顶“许愿树”那儿许愿呢!另一个老头是为了在小十几岁的新婚老伴面前展现老当益壮的精神,爬得脸红脖子粗。

晓田边走边等,安慰几位老人不着急,反正最终都会在山顶会合。她习惯了等。小时在奶奶家长大,父母在外打工,她总在门口等父母回来,眼巴巴的。后来她念初中时,父母回来,带着些打工赚的钱到县城买了房,开了间水果店,从早忙到黑,她有时烧好饭等他们回,也总是等不着。

元彬渐渐没了消息,她发胖坨的照片给他,他不再回复,朋友圈也不再更新。她不知道他怎么了,毕业后他和同学都没有联系。她担着心,可也没有其他办法。这个县城没有他的熟人亲戚。她一遍遍地听那首歌,《后会无期》:

当一艘船沉入海底

当一个人成了谜

你不知道

他们为何离去

那声再见竟是他最后一句

……

好不容易等团里的游客都登顶,那儿有棵千年枫树,也称“许愿树”。在导游解说词里,这树颇具神力,求仁得仁,求福得福,客人开始绕圈许愿。

“一圈求财,二圈求运,三圈求福求健康,四圈转出桃花运!不过已婚客人不能转,转出小三太麻烦。”客人哄一声笑了,跃跃欲试,每回都有已婚游客转第四圈,他们趁人不备飞快转上第四圈的样子慌张又兴奋,就像真会如愿。有一回,晓田发现有个一路正襟危坐,对太太体贴有加,连她的小坤包都替拎着的男人,居然也趁乱转了第四圈!显然不是转错,他的表情像买土特产时对方饶了一把般沾沾自喜。

回程,有个做自媒体的中年女游客问晓田:“你觉得当导游最吸引你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晓田其实也问过自己。除了那些面上的理由,比如免费游玩,见识不同的人之类,还有个理由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想见见那只传说中的白虎。小时候,奶奶给她讲,说在咱们这山里啊,有白虎,你爷爷老早进山采药时见过,是只很美的白虎,远远地站在溪涧边喝水,听见人声眨眼就跑掉了!

晓田想象白虎跑掉的样子,一定像一道白色闪电。虎为百兽之长,它的威猛能降服鬼物。奶奶说,只有活了很久很久的老虎才能变成白虎。后来,晓田特地去查过,“虎寿有千岁,满五百岁者其毛色白”,书上真的有记载。

“爸真看清了是白虎吗?可能是白鹿,要么白熊?”晓田妈妈问。

“你爸怎么会看错,他采了一辈子药,哪个有他眼神好?”奶奶生气地说,她一辈子对老头子信服,他说得绝对没有错。

乌莜山传出有山民见到老虎后,晓田很激动,她想奶奶说得果然不错,这座山里真的有白虎。许多人不信,说肯定是那个山民看走眼,要么是旅游公司搞噱头,为了吸引游客,哪儿有什么白虎?她妈也不信,说:“你奶奶这人,向来神神叨叨,她临老前还说望见你爷爷骑了云来接她去呢!你呀,随你奶奶,没事犯迷糊。”

女游客又问:“你有没有印象深刻的客人啊?”

“当然有。有个六十多岁的游客,几年前,老伴去世后,他开始到各地旅游,每到一个地方,给老伴的微信发送照片、视频和语音,就像老伴还在那头一样。他说,要发到他走不动的那天为止。”

“有个女客人,带个孩子旅游。孩子脑瘫,快十岁了。有游客背后议论,带着出来玩不是浪费钱吗?女人每晚做直播,她隔壁房间的游客说是播情感鸡汤,就是‘女人,一定要好好爱自己,不要把幸福寄托在男人身上,靠自己的双手创造幸福之类。粉丝不少,据说数万。有好奇的游客去网上看了下她直播,说她化妆了,戴假发和眼镜,看来很知性,和她白天的样子完全不同。”

“还有呢?”胖胖的女游客边听边在手机上记。

“嗯,还有个退休女老师,小时母亲自杀。她说五十岁生日时梦见过她母亲,和一只白虎在一起。听说乌莜山有白虎就来了,一路上给我们讲因果,临走送我一串山楂手串,是用没成熟的青山楂做的,我现在还戴着呢。”

手串中夹了几颗暗红的菩提珠,女游客要去,拍了照。

还有印象深的客人,当然她不会都说。带团的第二年,有个独自参团的年轻男人。他穿件格子衬衣,见他的第一眼,晓田心猛跳了下,他长得有几分像穿蓝衬衣的同学元彬,清澈温和的眼睛和面庞,不过他看上去更有温度。他会和团友聊天,帮团里的老人孩子拎包。他好像是搞艺术设计的。行程中,他一直戴着耳机在听歌。她想,他为什么一个人出来旅行呢?他有女朋友吗?他喜欢的女孩,一定像那首叫《丁香花》的歌里一样纯洁好看吧。

那次行程,要过山里的一道小涧,前几晚下雨涨水,涧变宽。他走在她前头,一步迈过那道沟,晓田的个子小,站在沟边有点尴尬。他回身,向她递出手,晓田把手递给了他,太阳下,她的手搁进他手里,心忽然颤了下。有种东西,陌生的,流动的,水一样让她的心在一刹那泛起波澜。她跨过了那道小涧。他高出她一个头,她形容不出他身上的气息,晓田似乎有点恍惚,觉得他就是那个曾穿蓝衬衫的男孩,她从未走近过的人。

她笑着向他说谢谢,她当然知道,导游和客人的相遇就像两片浮萍,相互都不知晓更多,也不知会漂向哪里。可晓田就是忘不了那一刻,他牵着她的手,传递来一种电光的温度。

行程结束那天,他提着行李走了。她冲他背影叫了声:“再见啊!”他回头看了她眼,笑着挥了挥手。

不会再见了。她的手机里有这次行程中她偷拍的他的照片,一张侧影,一张背影。

她发现他特别喜欢树,一路上他拍得最多的就是树。这次行程他主要就是来看树的,乌莜山有许多树,红豆杉、伯乐树、长叶榧、香果树、青钱柳、闽楠,还有前几年发现的一个新树种“美毛含笑”,树干通直端庄,枝叶葱茏。奇的是山上有两株并排长的“美毛含笑”,一高一矮,枝叶缠绕,开花时馥郁醉人,被称为“情侣树”,放在旅行社网页最明显的位置。

他和晓田说,他喜欢户外,一有机会他就出来。这几年他基本没怎么工作,情绪出了些问题。以前觉得做作品,参加展览,很了不起。过了几年,发现这些东西其实很脆弱。他停下工作,去山里,看各种树,看落叶,看一棵枯树在春天又发出芽来。树就像沉默的朋友,你把手贴在它的节疤上,就像贴着一个人的皮肤,慢慢你能感覺到树的心脏在轻轻跳动,你就好想把所有的心事都向树倾诉一遍。

那次还去看了河流边的一对香樟树。两棵树都有三百多年的树龄,在植物学中,樟树不分雌雄,不过这两棵主干分开,枝叶半空相偎的樟树却因同枯同荣的奇观,被当地人称作樟树爷和樟树娘。

晓田向客人介绍这两株樟树的奇观。有年深秋雷暴天,右边樟树爷被劈焦半边,枯得一片叶子都没有。旁边原本绿晃晃的樟树娘竟也跟着枝萎叶干。直到来年春天,樟树爷生出新芽,长出新叶,樟树娘也跟着重新绿晃晃起来。

樟树娘的树干处有个树洞,几个捉蜂人看到树洞里好多蚂蚁,于是在洞里点燃一把干草烧蚂蚁,树被点着,幸亏有人赶到灭火。樟树娘伤了元气,枯了大半,旁边的樟树爷也莫名开始大批掉叶。直到樟树娘枯掉的部分重萌新叶,樟树爷才跟着恢复如常。

那次,男人让晓田替他在这两株樟树旁拍照,阳光透过树影,斑驳地洒在他身上。他背只黑色双肩包,包的一角有几个很有设计感的暗红字符,她认了几次没认出,他告诉她那几个字的意思是不管多远的地方,没有不能到达的。

有风吹过,树叶微动,簌簌作响。她在心里为他取了个名“树”。他就像一棵树。行程结束,他走了,成为她不会说出的最难忘的客人。

她喜欢过的男孩都走了,只有小柳陪着她。他不是她一见钟情的那类,大大咧咧,憨乎乎的,处久了却令她有份依赖与安全感。

小柳家催过几次婚事,她和小柳都不急。她觉得有胖坨可能比有个孩子还好,毕竟不用辅导胖坨学习。他们还想自在几年,下了班一起吃饭散步,小柳戴上耳机能打上半晚游戏,他说上班坐在那个小收费间太闷了,还得“微笑服务”,他要释放一下。

晓田的释放方式是刷视频,吃零食,还有逗逗胖坨。只要她和小柳打闹时,如果故意发出尖叫或者“哭喊”声,胖坨就会立刻奔到她身边,然后一脸紧张地看着她,每次都是这样。小柳做过实验,他假装难受地叫,或者是装哭,胖坨只在几步之外很淡定地看着他,像是识破他的诡计。

“胖坨,你个没良心的,等你妈下回不在,看我不饿你几顿!”小柳恶狠狠地说。晓田一脸笑地摸摸胖坨脑袋,知道小柳不会这样。

5

表姐发来微信,又叫晓田去她那儿帮忙,表姐的美容院和皮肤科的医生合作,生意越来越好。医生出来赚外快,由表姐租设备,找客人,他们负责技术。

水光针、玻尿酸、超声炮,表姐说都是时下最火的项目,你不知道那些女人有多肯为这个花钱!表姐说她的收费比外面便宜点,还送美容护理,吸引了不少客人,她让晓田去,在店里吃住,而且可以学门技术。小柳呢,愿意的话到你表姐夫厂里帮忙。

表姐说:“传统的美容护理没啥市场了,要搭上医美这趟车,顺风顺水。”表姐自己也上手做些光电项目了,客源稳定后准备投资几台设备。“做这些会上瘾,做了就停不下来,年年要做,女人的钱最好赚你知道吧?”表姐说。

晓田不是不动心,冲着学门技术,还有,她也想变漂亮些,试一试表姐店里的那些项目,哪怕不能变成裴姐那么时髦漂亮。但一想到胖坨,她就觉得不可能去。表姐不喜欢小动物,对动物毛发过敏,店里不可能养猫。而她也不可能撇下胖坨,她和表姐说这原因,被嘲笑一番:“你爹妈那时外出打工,不是撇下你,你不是好好地长大了?你一只猫都撇不下?大不了以后再养嘛。”

再养就不是胖坨了。胖坨是唯一的,它是她喜欢的男孩托付给她的,无可替代。

可这些她没法和表姐说,她知道表姐是想帮她,对表姐来说,用自家人也放心些。表姐说过,以前有店员待了阵子,和客人熟了以后,跳槽或自立门户还把她的客人给撬走了。表姐知道晓田不会。

表姐体会不了有只猫是什么样的感受,对晓田来说,胖坨和家人一样。每次回去,她都要问问胖坨:“你今天过得开不开心,想不想我啊?”她总是冲它说好多的话,小柳说:“胖坨要是你孩子,一准被你叨晕了。”

晓田不管,继续叨,她看过网上有人说,常和猫说话,利于猫提高对人类表情、语言的理解力,还能缓解猫的焦虑。长期被养在家中的猫尽管没食物烦恼,却有着更加敏感的心。主人的说话会让“世面见得少”的猫缓解压力。她想想可不是吗,上半年,乌莜山关闭了一阵,没团可接,天天待在出租房,晨昏不分,睡得像魇住,胸口透不过气。睡醒,她不停和小柳聊天,车轱辘废话来回说,熬到了重新出去接团。她关注的一个博主说,当情绪滑向边缘,就转向猫狗吧。

有道理,小柳不在时,她和胖坨聊:“你说这个元彬去哪儿了,信息也不回,他是被哪个酋长弄去部落当女婿了吗?”有时候她会得到胖坨一声喵,有时候没有任何回应。

“胖坨,你说他知道我喜欢他吗?”

“胖坨,你说他有女朋友了吗,成家了吗?”

“胖坨,你说他是不是换了微信号?”

“胖坨,表姐喊我去她那儿,你说,我和小柳走了,你怎么办?”

……

说这些时,胖坨呆萌的样子中似有几分若有所思,她觉得胖坨能听懂她的话。

胖坨喜欢吃东西,对晓田吃的许多东西它都感兴趣,鸡腿、薯片、烧烤,哈密瓜、西瓜之类它也喜欢,有一回小柳买了盒菠萝蜜回来,它一脸好奇地凑过去闻,头都埋进盒里了,不过尝了一口后它好像不太能接受,拧巴着胖脸干呕了半天。

胖坨很喜欢趴在窗台上,往外张望。但它并不喜欢出去,它好像就只满足于望望外头的风景。它趴着往外望的样子让晓田觉得像自己,有时她觉得这样平淡的生活也蛮好,不是每个人都要奋斗,实现“梦想”,如果有的人的梦想就是平淡呢?

6

三日游的最后一天,因为司机捎了个熟人,晓田坐到最后一排,和裴姐坐一块。裴姐今天穿了件蓝白条的针织衫,浓密的头发挽成一个髻,胸前垂着根别致的项链。晓田有点好奇地看了眼,裴姐就把项链摘下了。

项链的坠饰是个可以开启的椭圆小相框,打开是她和一个男孩的合影,他们并肩站在院里,身后是竹篱和盛开的牵牛花,人像很小,曉田有点没看清,她问:“是你男朋友吗?”

“不是,我弟。”裴姐说。

晓田又认真看了眼,愣住。这个男孩,是“树”。

“我认识他。”

“我知道,他参过你的团,所以我才报的。”裴姐说,样子很平静。

“他还好吗?”

“他走了。去北方上佛学院了,毕业后留在寺院,以后可能很少见着。”裴姐看向窗外,阳光照着她的瞳仁,发出淡淡的琥珀色。

愣了几秒,晓田的心努力去理解“树”的选择,她想起他背包上那暗红的几个字。“树”的选择似乎又是那么合乎他的样子。

晓田想起那张年轻的脸,那个在树下拍照的身影。她还想到,为什么第一次见裴姐时有些眼熟,是的,她和“树”有些像,尤其是细长的眼睛。

裴姐把项链挂上:“他告诉我,你们这儿有很多树,有些挺特别的树。我就想来看看。他把和你们旅行社签的旅游合同拍给我了,上面导游写着你。”

裴姐从包里摸出一支喷雾,朝空气喷了喷。

晓田想问他以后会留在哪个寺院?可又没问出口。她从手机里找出给“树”拍的那几张照片,那两棵老樟樹,自从“树”告诉她摸着树的节疤,慢慢能感觉到树的心跳,她每回带团都会去摸摸它们。把手掌贴在树干的某个节疤上,闭上眼睛,静静地待一会儿,真的,像能感受到树的心脏在缓慢沉着地跳动。

7

胖坨突然不怎么吃饭了,只是一个劲地喝水。过了两天,晓田带它去宠物医院看病。县城只有两家宠物医院,晓田挑了家门面大的。胖坨很不愿出门,把它装进猫包时,它不停地叫唤,声音听上去有些凄惨,晓田不停安抚它:“咱们看好了病就回来。”

医生检查了一下胖坨,说可能是感冒加年老体弱的缘故。年老?晓田突然意识到,胖坨来她这儿时就已经八九岁了,现在得有十三四岁了吧。猫的年龄一般在13—18岁,可不是年老体弱吗?医生开了一些药,晓田回家每天给胖坨喂药,指望着它快快好起来,又能看见一只鲜活乱跳的胖坨,可它始终是蔫头耷脑的。

晓田突然感受到死亡的寒意,她不肯相信,活蹦乱跳且爱吃爱睡的胖坨突然到了要离开的时候。元彬把它抱来时的样子她还历历在目,胖大一团窝在他臂中,小爪子紧紧揪着他的衣服。这是元彬托付给她的猫。她的眼泪涌出来,一遍遍地对胖坨说:“没事的,吃了药就会好的。”

渐渐地,胖坨越来越不愿意动,只喝一点牛奶,平时最爱吃的猫罐头也只吃一点。晓田推掉了一个团,请了假回来陪胖坨,它已经连上厕所的力气也没有了,整天躺在小窝里,也不吭声,只是安静地躺着。她把它的窝挪到了有阳光的窗边,给它冲了热水袋,垫在它的身下。她想起以前那整季的冬夜,还没和小柳在一块时,胖坨总是睡在她脚下,用温暖的身子来帮她冰凉的脚取暖,而现在,热水袋的温度都留不住胖坨渐散失的体温了。晓田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抚摸着胖坨,虽然几天没怎么吃,胖坨的体格还在,圆乎乎一团。她想起“树”,还有元彬,他们都照亮过她人生的一些时刻,然后他们又都不见了。

她能感受到胖坨在她手下微微地颤抖,它把脑袋轻靠在她的手上,叫了几声,似乎是说:“别难过了,我要回喵星球了。我们还会相见的。”

旅行社来电话,要她上一个团,旺季的假最多请两天,不然扣奖金。她没办法,再三叮嘱小柳早些下班回来陪胖坨。一路上,游客在说什么,她几乎没听见。她担心着胖坨,也顺带记挂起元彬,他为什么微信不回了呢?他到底碰到什么事了?这个问题一直折磨着她。她希望他只是换号了。有次她梦见他,她带团去他在的那个城市,她挑了好久,给他买了一件衣服,却又怕他不喜欢。她不敢在手机上给他发信息,后来只能悻悻地坐上火车回来……

她在家小卖部门口等游客集合,小卖部里传来一首歌,有句歌词好像有点熟,“天空刚下了几场雨,看街上路人不多”,在哪儿听过这句?她突然想起,在元彬的QQ空间里。是的,当时她以为是他的一句随口感触,还去查了天气预报,那天元彬在的城市正好下雨。

她转身,看小卖部电视上正播放的画面,是一首歌的MV,接下来的歌词是“现在的你在做什么,还有没有在想我。快乐是否曾来过,探访我们两个”,她怔住,“我们两个”中的另一个是谁呢?她搜了下,这首歌叫《过云雨》。

他和她就隔着云和雨,不可能更近了。他和这尘世可能也隔着云雨。她喜欢他,她不会忘了他。

她还想到“树”,她不知道他是什么原因做了这个选择。她没法问裴姐,或许裴姐也解释不了,也没必要解释。那就是“树”的选择,他是他自己,不是其他任何人。

晓田安慰自己,无论是猫,还是人,都要离开的,都会淡去的。不是吗?像她掌心的一块疤,刚学骑车时摔的,父母那时还在外地打工。暑假,她跟着表姐学会了骑车,还不熟练,有次把手肘和手掌摔得鲜血淋漓。她那阵租了堆武侠小说看得入迷,以为自己也能像书中人物那般以药草自疗,从爷爷家的小院里揪了些草,把汁挤在伤口,结果化脓溃烂,留了个不小的疤,如今疤已变成淡白印迹,连她自己也看不大出来了。

接到小柳的电话她还是哭了,小柳说胖坨不见了,他出去丢袋垃圾,没有关门,就几分钟的工夫,回来胖坨就不见了。他说:“胖坨肯定是不想我们难过才走的。我奶奶家养过一只猫,有个除夕前一晚,我记得特别清楚,老猫本来病歪歪的,那晚上突然站起,默默地往院子外面走。它很老很老了,眼睛看不清楚,走走停停,我奶奶怕它出去了找不回来,就关上了院子门。可老猫还是往门口去。那天晚上风大,我睡到半夜,好像听到老猫的叫声,喵了几声,再听又没了。第二天,我起床找它,哪儿都没有。奶奶说,不用找了,它出去老了,不会回来了。”

小柳停了停:“胖坨可能也是这样。”

晓田下团回到家时,发现小柳在后院一株柳树下为胖坨做了个小冢,把它的用品玩具之类埋在土里,上面插了束小野花。小柳说他本来想放点焰火什么的,因为他记得还没禁燃烟花爆竹时,有年元宵,外头放焰火,胖坨好奇地立在窗台看,那样子特可爱。

晓田流了很久的泪,她想起,胖坨刚来时,先是躲在床底,然后钻出来,走到衣柜和墙角之间的空隙,把自己蜷起来。后来,它总是跳到她膝上,胖大一团眯起眼任由她摩挲。是她给了胖坨爱和照顾吗?不,胖坨也给了她爱和照顾,可能给得更多。每回看它安静地趴在那儿,眯着眼睛,或是把个胖脑袋扎进盆里,把最普通的猫粮吃得吧唧作响,她心里就安稳。

她想,她不该和胖坨说表姐喊她去,不知拿它咋办。它怕自己给晓田添麻烦,所以走了。是不是这样呢?她自责,她还想起,在哪本杂志上看过,有一天,爱过的生命都会氧化成原子,就能变成两朵相邻的浪花泡沫,或变成同一盏路灯下两粒挨着的尘埃。那么,她还会见到元彬,还有“树”和胖坨的。

她给元彬发了条微信:“对不起,胖坨走了。”

没有回。

她和小柳去外头吃晚饭。暮色中,天际簇拥着几缕夕晖。灰调的光线下,乌莜县城看上去的确小旧,但有时,小的,旧的,你和它之间的关系就不是仰望和被仰望,而是相互依存了。她喜欢这里的河流、食物、气候,还有植物。每条巷,每堵墙,每个坑洼都是她熟悉的。这里是埋着见过白虎的爷爷的地方,也是埋着给她讲过许多故事的奶奶的地方。这个小城的旧好像向人承诺了一份最普通但安心的生活。一路上,她碰到弹棉花的李拐子,熟食店主张胖,做豆腐的二伯,缝纫织补的吕大妈……

她和小柳走到相熟的小店,里面暄腾腾的热气,他们要了两碗三鲜炒粉,冰绿豆汤,再要一把烧烤,多放辣。店门外,炭架上的食物与火焰碰撞,激出蓬蓬火星,伴着呲啦上升的烟。火星把老板的脸映得通红,他连揩汗工夫都没有,不停翻动架上烤串。上半年有一阵没开张的损失让他现在的动作像快进,恨不能一人干出两人的活。

小柳从手机里调出几张照片给她看,胖坨卧于窗边窝中,阳光射进,照着它白毛蓬松,如镶金边。即使知道快走了,胖坨仍勉力支棱着它的圆脑袋,脸朝向窗外的光。它在张望什么呢,或是在等什么?在等原先的主人元彬来和它告别吗?突然,她觉得从这个角度看,胖坨很像一只小白虎,庄重,神气。或许,它就是那只山中白虎幻化而来吧。

责任编辑    袁   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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