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优秀越叛逆？

李卫华

高光少年的半生

我有个朋友叫阿金，从小就被父母亲戚夸赞聪明，成绩好、智商高，平时不怎么学习也能考第一，妥妥的“别人家的孩子”。在众人期待的氛围中，阿金考上了省城最好的高中。他的人生本该一路开挂，考上理想的大学，过上令人艳羡的生活。让人跌破眼镜的是，一年不到阿金就退学跑到南方去了，他的人生高光时刻停在了15岁。

阿金的父母历经周折找到他时，他正在南方某个小镇派出所接受问话，当地警方打掉了一个传销组织，他是里面最“优秀”的小学员。回家后他再也不愿意上学，也不愿意工作，整天待在家里看闲书、玩电子游戏。就这样宅到二十多岁，父母掏尽积蓄给他开了个小店，找了一个还不错的女孩成了家。孰料好景不长，他迷上了赌博和炒虚拟货币，几番折腾，欠下了一堆高利贷。父母和妻子把亲戚朋友的钱都借了个遍，才帮他把坑填平。前几年短视频兴起，阿金觉得自己肯定比那些毫无技术含量的网红强，他执意卖掉小店，砸上所有积蓄组了一支短视频团队，运营了一年多，收益不到3000块！妻子再也没给他机会，带着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历经此番打击，这个曾经的早慧少年又一次把自己锁进了书房，沉湎在网络游戏中不能自拔，再也不愿意重振旗鼓……熟知他的人无不叹息，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废了！

就在大家快把阿金忘了时，春节同学聚会上他突然出现了。一扫过去的颓废之色，阿金大方落座，爽朗地道歉，整个过程只吃菜不喝酒，说9点还要赶去给客户送货。一问才知，他现在是某物流公司的司机，工作虽然辛苦，但总算过上了还算安稳的生活。大家都好奇阿金为何有如此大的转变，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是游戏让我重生。”

原来这些年阿金一直在玩一款热门游戏，很快就在游戏圈里小有名气，玩家都鼓励他去打国际联赛。因为奖金可观，他的好胜心又一次被激发，踌躇满志地报名参赛，结果第一轮就惨遭淘汰！

在自己擅长的事情上输得这么惨，这让阿金大为震惊。他冷静下来，一帧一帧地复盘自己的比赛视频，才发现原来自以为的“厉害”，在职业选手面前简直不值一提。为此，阿金深刻反思了自己的过往人生，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症结：原来15岁那年进入省城重点高中的第一次考试，他考了年级倒数第一。一直被认为是“人中龙凤”、从未品尝过失败滋味的阿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把问题的症结归因于应试教育。“我这么厉害的人都考成这样，再学下去还有什么意义？”于是一次又一次地剑走偏锋，南下传销、网络赌博、炒虚拟货币、搞短视频和钻研游戏，都是为了重新找回曾经的高光时刻。

喝完碗里的羊汤，说完了自己的故事，阿金打算起身作别。看着众人仍然惊愕的表情，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看起来很叛逆，做了很多跟普通人不一样的事，其实是另一种听话。我一直在听爸妈的话，听周围人的话，因为他们都认为我是与众不同的，我被这些话影响了半辈子。我要是早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何至于此？”

越打越聚的“鸳鸯”

博士论文答辩完离毕业不到一個月时，阿文突然爱上了大二的小师妹。这是小伙子阿文第一次恋爱，活泼开朗的小师妹像一道光一样俘获了他的心。他从心里认定这就是他的终身伴侣了，但很快他就碰到了难题，阿文的研究方向在本地几乎没有对口的就业单位，自己所在的课题组在外地有一家合作单位，无论是待遇还是发展机会都特别适合，对方对他也非常认可，只要愿意，几乎可以马上签三方协议。正在犹豫彷徨的时候，小师妹跟他提出了分手，明确表明自己在五年内不想结婚，而且由于是家中独生女，父母年纪渐大，她也不会考虑去外地的。听完女孩的话，阿文非常悲伤，热血冲上脑门，当即承诺愿意等她五年，而且就在本地找工作。很快，阿文就把这个决定告诉了父母，父母一下慌了手脚，电话苦劝了一整晚都不奏效。阿文的父母只好发动诸多亲戚朋友来劝，结果这个向来听话的孩子竟然把所有说客的联系方式全拉黑了。

阿文的父母心急如焚地赶到学校，他却避而不见。无奈之下他们只好找到小师妹相劝，小师妹一开始还客客气气的，表示愿意配合促成这段感情的了结。但谈到最后，阿文妈妈说了一句：“你们俩勉强在一起，如果大人不支持你们，也很难靠自己活得很好。”小师妹立马色变，放了狠话：“您要这么说，我还真就要跟他在一起了！”说完拂袖而去。这边小师妹刚走，那边阿文就主动找到父母，表示铁了心要跟小师妹共度一生。父母劝阻无望，悻悻返家，随后就断了阿文的经济来源，以期儿子回心转意。

没想到此举激发了阿文的斗志，他马上在当地一家小互联网公司找了一份与专业毫不相关的临时工作。毕业时，阿文没有跟外地对口单位签三方，但对方惜才，表示愿意虚位等他半年。老两口得知后觉得还有希望，又飞到儿子所在的城市，以断绝亲子关系为威胁，勒令两个年轻人做出理性的决定；最后还找到女孩的父母，双方达成一致，联手拆散这对情侣。结果，在狂风暴雨中，两位年轻人拥抱得更紧了：他们瞒着父母直接跑到民政局领了结婚证！至此，四位老人感觉身心被重创，长叹一声只能接受既成事实。原以为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们应该白头偕老，孰料五年后，这一对当初情比金坚的年轻人离婚了！

原来，新婚不到一年，他们就觉得彼此不合适。由于兴趣爱好和三观都不同，两人争吵不断，阿文毕业后在当地高校找了一个非科研岗的工作，总隐隐感觉自己牺牲太多，每有争吵时便带有巨大的委屈和愤怒。而小师妹则认为自己结婚太早，失去太多，也颇有怨念。但为了不让父母和旁人看笑话，两人只好凑合着过。直到小师妹大四那年，她一咬牙申请了出国留学，到国外后她感觉如鱼得水，慢慢就疏远了远在国内的阿文。激情消退后，两位年轻人渐行渐远，当初跌宕起伏、矢志不渝的情感终于在一次巨大的争吵之后彻底画下了句号。

随后阿文接受了心理咨询，心理咨询师和他一起对过往经历进行了复盘。阿文发现，这是他仅有的一次叛逆。从小到大，阿文在众人眼里是个懂事听话又上进的孩子，求学十余载，活动范围基本上都在家里、教室、图书馆和宿舍之间，早恋、游戏成瘾这种事基本与他绝缘。在阿文的世界里，青春的荷尔蒙和热血从来没有正面释放过，都经由压抑转化成脑力劳动，独立的意识和自主的愿望也从来没有畅快表达过，全都照“正确的路线”稳步前进。然而，一腔奔腾的岩浆在身体里剧烈地翻滚，就等着一个突破口。活泼可爱的小师妹的出现，无疑给密不透风的硬壳砸开了一道缝，他第一次有了自由奔放的感觉，而父母的百般阻挠又更进一步激发了他为自主而战的斗志，他对所有阻挠这种自由的人说“不”。这一切，并不一定因为他多爱女孩，而是借此举起了独立自主的旗帜。爱情也好，婚姻也罢，只不过是提供了一个叛逆的场景和出口。

不是叛逆，是自主

这两个故事里的主人公都是家长眼中优秀的孩子，也都表现出了强烈的叛逆行为。以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标准来判断的话，我们也许会感觉阿文更成熟一些，因为他毕竟读到了博士，还有一份比较体面的工作。但是如果从心理健康角度来看，阿金或许比阿文更成熟些。阿金的叛逆是青春期“自我同一性”议题，而阿文的叛逆则是幼儿时期的自主议题。按照发展心理学的说法，从出生到成年早期，我们的前半生都在发展自我的力量。一方面被动地接受社会的塑造，一方面又要觉察自己、调整自己，发出自己的光和热。所谓叛逆，只不过是当两者發生冲突时，自我力量对社会影响的一种反抗。阿金和阿文的叛逆，其实都是一种“自我的觉醒和调整”。

发展心理学家埃里克森按照发展特点把这种冲突细分成了八个阶段：婴儿期（0～1.5岁）、幼儿期（1.5～3岁）、学龄初期（3～6岁）、学龄期（6～12岁）、青春期（12～18岁）、成年早期（18～40岁）、成年期（40岁～65岁）、成熟期（65岁以上）。在成年早期之前，婴儿期的主要议题是基本的安全感；幼儿期的主题是产生自由意志，即具备说“不”的能力；学龄初期和学龄期的主要任务分别是发展出勇气和勤奋感；而青春期的主要任务则是塑造“自我同一性”，这是一种内在整合一致、既独立又统一的状态。

埃里克森说：“如果一个儿童感到他所处的环境剥夺了他在未来发展中获得自我同一性的种种可能性，他就将以令人吃惊的力量抵抗社会环境……他宁做一个坏人，或干脆死人般地活着，也不愿做不伦不类的人，他自由地选择这一切。”通过这个描述不难看出，阿金费了大半生解决的问题实际上是青春期遗留的问题，骤变的环境让他产生了自我同一性危机，他一时难以将新的环境整合进旧的“习惯了优秀”的同一感中去，于是反复用叛逆行为努力维持旧的同一感，未曾想过去修正和调整。他卡在了青春期。阿文的问题看似是成年早期亲密关系的议题，但本质上是通过亲密关系的冲突来解决幼儿期的问题，发展出能够说“不”的能力。他卡在了更早的三岁左右的幼儿期。

每个时期的心理议题越早发生，扭转的成本越低。如果阿金的父母能够适时地打破早慧少年的神话，那个虚幻的自我同一性随着新环境的到来就更容易调整。如果阿文的父母能够觉察到特别乖的孩子可能存在的心理发展隐患，叛逆的危机就不会那么晚才发生。无论处于人生什么样的心理阶段，与父母及家庭之间的小冲突总是随时在发生，及时觉察当下，反思过往经历，有助于我们更好地发现叛逆表象背后隐藏的心理需求。

责任编辑：方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