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戏剧翻译家的情感(书信)代码解密

2023-05-30 21:49胡德义
今古文创 2023年1期
关键词:朱生豪嘉兴书信

【摘要】源远流长的吴文化是滋养朱生豪成长自始至终的土壤。朱生豪最初就从区域文化厚重的“母体”中获取优秀传统文化的“基因”,他与地处吴语区的嘉兴地域文化之联系自然也就相当紧密。朱生豪在写给宋清如的大量书信中,曾用了不少嘉兴方言。这其中最主要的因素,应与朱先生本人是在嘉兴长大的不无关系。本文以《朱生豪情书》为例,对朱生豪在书信写作中使用方言的现象进行了解读:鉴于平生从未走出过长三角的这一事实,随着朱生豪从小习得的母语对他具有悠久、潜在的影响,他不自觉地对嘉兴方言产生了心理依附。从朱生豪写给爱人的书信和留给后世的译作中随处可见嘉兴方言被用的踪迹,这当然与作者本身个人经历密不可分,由此我们也可看到其意识深处与其所处的区域文化的天然联系。

【关键词】朱生豪;书信;方言;吴文化;嘉兴

【中图分类号】H3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1-013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1.043

嘉兴杰出人物朱生豪,著名翻译家、诗人,其翻译的莎士比亚在“中国莎学史、翻译史上已经成为文化符号、翻译标准、经典文本和里程碑式的标志性工程”。

一、两地书

1933年秋,朱生豪到上海世界书局去工作,离开了之江大学,告别了恋人宋清如,只能通过写信来交流。他生性讷言,但动手写起来可是妙笔生花,用语无拘无束,真是无话不谈。通常是两三天一封信,有时甚至一天写两封信,这些信件所涉及的内容较广,往往谈及自己的生活、工作和思想等情况,也有谈到人生、爱情和婚姻家庭,及其对社会的独特看法,当然也有许多是倾诉对宋清如的真挚思恋。感情真切且极具文采,富含非同小可的文化艺术价值,这些信件本身就是珍贵的艺术品。朱生豪毕业后很长时间与宋清如不在一起的缘故,“两地书”也因此持续了九年。幸存至今的书信300余件,都是在1933年秋到1937年上半年也就是朱生豪在世界书局工作期间写给宋清如的。这些信件成了探寻他俩在这段时间里生活轨迹的重要材料。

书信兼具个人情感与时代印记,《朱生豪情书》的出版,无疑带给我们经典凝练的文化体验,我们从中了解到书信背后感人的故事,其中,有关他小时候家中“童年乐园”描写的篇章,已被录入《嘉兴市志》。通过对朱生豪情书进行挖掘,传达厚重文化,重新开始回味书信时代的情怀,体味那份久违的感动。每一封信如同打开的一扇历史文化之窗,深沉而厚重的文化气息让人沉得住气、静得下心,如同欣赏文学精品或艺术珍品一样,欣赏书信内容空间呈现出来的朱生豪独有的语言特色。

二、情书中土语的显见

一封封情书恰似一篇篇散文,平实清丽,自然流畅,淳朴率真;此外,可从中常见其情感不时地潜在流淌,不经意间嘉兴方言跃然纸上。我们时常发现,有些土语质朴而自然,平实而贴切,有些方言生动鲜活,真情流露,嘉兴人读来犹见同乡,感到分外亲切,外地人读来也别有一番韵味,甚至觉得是一种文化艺术特色,而唯有特色的东西才更显珍贵。例如:

(1a)我们没有春假,但我要回家去,好像告诉过你了?也许不曾,我的弟弟讨老婆。(99)

(1b)等我讨老婆的时候,你一定会来,然而为要看见你而讨起老婆来,這终好像有点笑话……(89)

“讨老婆”是嘉兴方言用词,指娶媳妇,表示娶妻的意思。

(2a)桌子上满是胶水,狠狠地把那已被弄空了的胶水瓶掼碎了。(118)

“掼”是嘉兴方言词,例如“掼牛”,普通话讲“甩”或“摔”,力度较大。

(2b)全然是一个笑话。文凭拿到手,也不知掼到什么地方去了。(240)

嘉兴方言词“掼”,在此表示“扔”或“丢”的意思。

(3)这两天早上因为鼻腔出血,他们在面盆里看见了血,以为我吐血了,叫我留心身体早些睡,说得我很无可奈何。(183)“面盆”属于嘉兴方言用词,意思是脸盆。

(4)于是一个人上三层楼看火烧去。(119)

“火烧”一词为嘉兴方言用词,此处意指失火。

(5)“囡囡”(149)一词是属于吴方言区的江、浙、沪等地对女儿的昵称,尤指年幼的小姑娘,类似于“宝贝”。

(6)你现在生得是不是还像我们上次会面时一样?《情书》(22)“生”此处的意思是生长的“长”。

(7)如果没有课,不要老躲在宿舍里,实梗用功啥事体?(如此,实在)

(8)……就怎样拆烂污也不要紧了……(63/294)

(9)……正在这时候,娘姨(保姆)端进面水(洗脸水)来……(219)

(10)昨夜好容易到将醒来时才梦见接到你一封薄如蝉翼的信,还来不及拆开时已经醒了,这种梦简直不值一个大(一文不值)。(39/72)

三、方言、吴地方言及其特点

方言是语言的一种变体,是潜意识的事实、约定俗成的符号系统。语言学界通常把方言分为两种:“一种是地域方言,一种是社会方言。”地域方言是独特的,是在一定地域环境中衍生的,能代表地域本身、形成具有人文特色的地理环境或地域背景。中国幅员辽阔、民族众多,因而地域文化种类也相当繁杂,每一种地域文化都拥有自己独立的文化体系,就比如方言文化,我国拥有八大方言区;作为汉民族语言的地域变体,方言是地域文化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吴方言,习惯上称吴语,也叫江浙话或江南话,是中国第二大方言,是汉语历史最为悠久的方言。“吴”是古代地域名称的沿用。吴方言通行于江苏南部、上海、浙江、江西东北部、福建西北角和安徽南部的一部分地区。

四、(母语)方言的潜意识流露

人们的实际生存地域和生活环境必然注定其从属特定的方言区。朱生豪在嘉兴出生,自小到大,绝大部分时间身处故土,家乡的各种因素影响着他,尤其地方语言给他打下深刻烙印。

作为土生土长的嘉兴人,朱生豪在嘉禾生活了二十多年,况且他一辈子从未走出过长三角,朱生豪从小在禾城习得的母语,可以说是第一习得语言,这种先入为主的语言或文化载体,对其产生的影响是潜在的、悠久的。就比如,方言区人士的母语是方言,共同语是第二语言;在学习共同语的过程中,第二语言经常会受母语的影响和干扰。朱生豪对嘉兴方言产生某种程度的心理依附,在用词和句式等方面,无形中受其影响,他在写给宋清如的大量情书中,嘉兴地方语言用得较多,突出表现在嘉兴土话的词语使用上。这种现象是一种自发之举,朱生豪从小习得的母语方言,就在其心灵的雕石上铭刻着人生最初记忆的语言符码,这种记忆深刻的符码最终必然导致语言情感的认同和归依,是他终生不可轻易变更的语言底蕴。

语言行为作为言语活动,是一种具有主动性的实践。从母语习性的心理特征上来说,惯习产生于日常生活中的耳濡目染,具有社会生成性又具有相当大的个体灵活性;这种一贯忠于自己习得母语的传统习惯是在童年最先养成的,因此十分顽强。在翻译和写作等活动中,朱生豪对从小习得的母语方言始终情有独钟,对其认同固守的这种心理,有着必然的产生機制。

朱生豪书信写作中的方言运用,时常是作者从小习得方言母语的无意识流露。“习得”是下意识过程,也就是所谓的潜意识。习性作为主体的一种反映形式,通常是一个不自觉的心理活动;在特定环境下的行为复制;稳定的心理定势或思维倾向,往往“不假思索”地遵循着某种传统惯例;所形成的习性是顽固的。

朱生豪与他所处的地域文化总是联系在一起的,像他这样与其所属的区域文化联系得如此深刻、如此紧密的,却并不多见。朱生豪在故乡嘉兴生活了一生的四分之三时间,而且一开始就接受了中国传统文化和作为区域文化的吴文化的启蒙教育和影响。在他的意识深处,始终留有吴文化的“根”,始终与家乡有着深层的文化联系,这一点突出表现在他书信中随处可见的方言运用上。方言是共同语的地域变体,嘉兴方言既是吴文化的一部分,又是吴文化的载体。朱生豪在书写或创作和翻译中用到带有地域色彩的嘉兴方言语汇,显示了他与吴文化的深层联系。对一个充分吸收了地域文化滋养的诗人翻译家来说,书信中用到方言现象是很自然的。

五、母语(方言)使用惯性的生发

从笔者搜集、采撷的方言词例来看,朱生豪在书信写作中一些曾多次被使用的,如名词:头颈(107),臂膊(108),猢狲(275);动词:睏觉(7 42 79 227),形容词:龌龊(114 181)等方言词汇,往往不经意间流露在他翻译的莎剧《暴风雨》译文中。

如前所述,我们发现《朱生豪情书》中的嘉兴方言不时显露。呈现的相关举例与朱译莎剧《暴风雨》译文中体现的方言词语所对应的相同部分还有,如:“脸孔”和“面孔”二词都指“脸”,在《情书》中分别出现5次之多。嘉兴话说“面孔”(96 97 135 201 238),杭州人习惯于说“脸孔”(9 31 97 198 226)(《朱生豪情书》)再比如下例(11)中,嘉兴土话“不高兴”即“不愿意”:

(11)我相信之江自有历史以来都不曾有过一个像我一样不守规则而仍然被认为好学生的人。到最后一学期,我预备(准备)不毕业,论文也不高兴做,别人替我着起急来,说论文非做不可,好,做就做,两个礼拜内就做好了,第一个交卷。(《朱生豪情书》240)

个别方言词的用法较为特殊。如下例句中的“把”,介词或当动词用,有“拿、用”等意:

(12)昨天把二块钱买了一双套鞋……(《朱生豪情书》210)(用或拿)相当于介词或动词。

六、书信里的情感“密码”

朱生豪情书对研究朱生豪具有很高的价值,比如说,从字词的选择,在书信写作中对方言词语的使用,可看出朱生豪不同的语言风格。如前所述,嘉兴方言在不少信件中时常显露。现以《朱生豪情书》为例,就有关问题进行分析、比较与探讨。我们可以将书信中显现的方言语句和词汇进行归类,除了以上举例之外,仍有大量词语在情书中被发现。综述相关,按语汇词性等及其特征类型分别列举如下:

(1)名词,如:臂膊10/108;头颈332/107;瞌铳94/

150/246/303;猢狲275;烂污307;窠205;囡132/149;娘姨206/219;牢什子/劳什子(玩意、东西)297;憨大(100)。

……其后他总是自鸣得意地遇事大呼小叫,也不管别人睬不睬他,真令人不耐。在我旁边的那个人,打瞌铳(瞌睡)常常靠压到我的身上,也惹气得很。

我只是低着头发着痴。车内人多很挤,而且一切使我发恼。初上车时,还有一个漂亮的少女(洋囡囡式的)……

(2)动词,如:冷丢(弃置)156;调排(捉弄)173斫167/176;睏42/79/227/231;不高兴(不愿意)110/157/162/

163/164。

拿他两个月津贴,回家白相(玩耍)半年再说。

形容词,如:写意97/100/104/249/272/287;龌龊114/181;适意。副词,如:实梗。

(3)词序颠倒(次序倒置)

中国的电影里作者们往往欢喜在结局加上一条光明的尾巴,如参加义勇军之类。

我不大欢喜她家,因为她家在城内,房子不很大……

……希佛莱我是本来相当欢喜的,虽则他不是美少年,这里仍然是他的顽皮。

苦痛192/189;常时50;物事17/52;气力137/65;运命89;毁损127;查考273;侣伴171;地土213;齐整223;显明286;静寂212;欢喜10/162/169/194/196/197/

266/275/279/290/283/290/308/310/317/322/331。

(4)动宾形式,如:

明天是所谓睏坦觉(困懒觉)的日子,或者,大概,要去领教领教Garbo.(42)。

今天你还没有信来,我不知道你究竟人好不好?很是挂心。睏晏觉/79,多睏些觉/231,吃瘪/74/177,拆烂污63/294,窝心69/162。

(5)ABB类型(形式)

我家在店门前的街道很不漂亮,那全然是乡下人的市集,补救这缺点的幸亏门前有一条小河,通向南湖和运河,常常可以望那些乡下人上城下乡的船只,当蚕桑季节我们每喜成天在河边数着一天有多少只桑叶船摇过。也有渔船,是往南湖捕捉鱼虾蟹类去的,一只只黑羽的水老鸦齐整整的分列在船的两旁,有时有成群的鸭子游过。(184)

(6)AABB类型

我寂寞,我無聊,都是你不好。要是没有你,我不是可以写写意意地自杀了吗?(47)

我所以拙于说话的原因,第一是本来懒说话,觉得什么话都没有意思,别人都那样说我可不高兴说。第二是因为脑中的话只有些文句,说出来时要把它们翻成口语就费许多周章,有时简直不可能。

此外特提醒注意,还有些许外来词,标有同音汉字,如:

今晚我真后悔不去看嘉宝的茶花女。其实这本片子我已在一个多月前看过了,而且老实说我一点不欢喜这种生的门脱儿(Sentimental)的故事(正和我不喜欢《红楼梦》一样),但嘉宝的光辉的演技,总是值得一再看的。

关于考察朱生豪使用方言等方面的情况,除了译文,我们现在可资利用与挖掘的相关材料,就仅有幸存的情书了,由此可见其显示出重要的研究价值之所在。这些贵如珍宝的情书其中绝大部分是在1936年之前写的,而朱生豪着手翻译《暴风雨》始于1936年,也就是说,在开始译述莎剧之前他便对某些方言词语的使用已经形成习惯了。因此,朱生豪在翻译中习惯性、下意识地使用方言词语的这种现象是顺理成章的。他在翻译时偶或使用土语元素或含方言成分的词句,既与他的个人生活经历有关,又与他个人语言习惯和言语风格有关。对其书信中透露和延展出来的语言文化密码的揭秘,正是追溯、寻觅和探究朱生豪情书中所使用的方言的意义所在。

七、结语

方言是共同语的地域变体,嘉兴方言既是吴文化的一部分,又是吴文化的载体。通常无意识地用到带地域色彩的嘉兴方言语汇,显示了朱生豪与吴文化的深层联系。朱生豪在其情书中夹杂方言成分往往是毫无刻意的潜在的自然流露,属于自发之举,还有方言使用习惯的形成,此乃常情。造成作品间有方言色彩较浓的词汇现象的主要缘由是幼时习得母语的潜在影响,这其中显著因素当然与朱生豪本人是在嘉兴长大的不无影响:生活地域环境所导致作者特有的语言习惯,有时无形中产生了不自觉使用方言的习惯;由于生活圈子的局限,朱生豪从出生、幼童时期直到青少年阶段都在嘉兴亲身经历,首先,他接触嘉兴方言土语非常密切而且时间长久,其次,他平生一辈子从未走出过长三角的事实,对其所属区域的方言相当熟悉,可以说对这一方言区的方言也非常精通,成为其运用方言的基础土壤,加上在译笔生花的同时,使用习惯、个人语言面貌及其对方言的掌握情况在书信写作中自然流露。方言的运用。由此可见,其作品中略带一些源自嘉兴方言的词句,与本身个人经历,幼年时期习得的母语影响及其方言习惯因素,对一个充分吸收了地域文化滋养的诗人翻译家来说,书信中用到一些方言也就自然而然了。

参考文献:

[1]朱生豪.朱生豪情书[M].朱尚刚整理.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2]朱尚刚.诗侣莎魂:我的父母朱生豪、宋清如[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

[3]吴洁敏,朱宏达.朱生豪传[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0.

[4]宋清如.关于朱生豪译述《莎士比亚戏剧全集》的回顾[J].社会科学,1983,(01).

作者简介:

胡德义,男,侗族,湖南会同人,硕士,研究方向:英语与文化名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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