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廊及其北边的沙漠

2023-05-30 04:16杨献平
天涯 2023年1期
关键词:巴丹吉林沙漠雪花

列车上的河西走廊

窄长的河西走廊就像一艘永久停泊的巨轮,不知何时,突然经历了一场空前的海难,飓风来袭,滔天巨浪,漩涡如渊。随后,樯倾楫摧,在中国的西北大地上永久搁浅。天地人间的时光遥迢漫长,云霓变幻,它窄长的甲板上,渐渐地长出了稀疏的、品类单一的树木和花草,和周边的黄沙、雪山、戈壁与祁连山纵深之初的草原、森林等遥相呼应,在天地之间,各自成为风景。在我长期的印象中,河西走廊绵延千里的身躯就像一根巨大的血管,经年累月,在呼啸的风沙、坚硬的积雪,以及快马闪断、战刀杀伐的草茎与悲壮之中,持续沟通东西,不断相互输送文化和文明,早就是古代中国与欧洲之间的一条蜿蜒而又恢弘的桥梁。

多年前,我沿着张骞、班超、耿恭、鸠摩罗什、隋炀帝杨广、长孙晟、玄奘、达摩驮都等无数先辈的足迹,从南太行乡村平淡无奇地来了,路过河西走廊的时候,没有惊动一粒尘沙,也没有被一只饥饿或是悠闲的鹰隼看见。这是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悲哀和幸运。到酒泉下车,几乎没有停留,就被投入巴丹吉林沙漠,投入河西走廊北侧的瀚海泽卤之中。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枚丑陋的种子,水波不惊地存在,而后逐渐生出虚弱的根和叶片。

如此数年,在巴丹吉林沙漠的生活,尽管衣食无忧,可我的内心始终是不安分的,也总是心怀梦想又自我冲突。在一个庞然大物面前,我无法遏制自己内心的怀疑和无处不在的忧患和恐惧。复杂的现实生活,也使得人沉入其中,浑身散发着一种难以清洗的庸俗之气,这是少年时人人不喜欢,但必须要接受的。每一次,当我孤独、不安、忧愤的时候,就特别渴望融入伟大而丰茂的自然,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投入母親的怀抱。

几年后的一个夜晚,我越过村庄和大戈壁,只身出了巴丹吉林沙漠,坐在酒泉火车站宽敞的候车室里,心情激动而又快乐。东去西往的列车呼啸而过,它们沉重的身躯让整个大地颤动。我也知道,再过几十分钟,我就要正式出发了。我之所以要让自己的身体在河西走廊上飘荡一趟,一方面是想感受一下在河西的身体之上飞速而过的滋味;另一方面是选择兰州为出发点,以回溯的方式,开始自己的旅程,对整个的河西走廊进行体察和感悟。

关于酒泉,李白有诗说:“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岑参则写诗说:“酒泉太守能剑舞,高堂置酒夜击鼓。”当年的段业,就是在这里被吕光等人推举为建康郡太守,而后又自立为后凉皇帝。而另一个人物,他在酒泉不仅广植柳树,勤于民政,且开辟了通往新疆的大道,又抬棺西征,收复了被沙俄侵占的领土。这个人就是不朽的左宗棠。每次在酒泉看到老一点的柳树,就想起“左公柳”。对于英雄的景仰,应当是每一个有血性的人自觉的精神行为。

候车室背后就是连贯的庞大的祁连山脉,其上几乎没有草木,呈黝黑色,只有靠近山根的地方,依稀散落着一些民居。一条河流,如同一柄弯弯的青色长刀,横在宽阔的河滩上。许久之后,K197次列车由乌鲁木齐方向开来,我跟着一群素不相识的人来到站台,鱼贯登车。列车再次开动的时候,我下意识地频频回头,心里不由想到,在这种时候,是该有人来为自己送行的。我并不在乎送行的目的和意义,也不在首送行者又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我只在乎或是怀念送行这种形式。不管怎么说,强求也罢,自愿也罢,只要有人来为我送行,哪怕只待一分钟,说一句话,都应当是一件值得我感激的事情。

然而我肯定是孤单的,就像那一夜的月亮,悬挂在千古高渺深蓝的夜空中,像一张少女悲伤的脸。她清冷的光辉泄在对面的祁连山和广袤的戈壁滩上,幽怨的情调,像极了我那一时刻的心情。我想,这一定不是巧合,而是神的安排。

很多年以来,在对河西走廊的想象中,我觉得轻盈、悲伤而美丽的它,就一直在朦胧的月光之下延伸,被雪山映照,也被黄沙围困,其中纷扬、喧嚣着历代王朝的铿锵马蹄,猎猎旌旗,民间的流苏和驼铃,以及商贾、军队、骑士、诗人、和亲的车队,乃至朝贡的使团等,沿途到处都是雪山、寺庙、沙漠、废墟和城镇,各种肤色的人穿梭其中,在途中遇到,或者某一些时候不期然的邂逅。那种境界,我觉得非常美好。在大地上,人们的每一次行走,都预示着新的遭遇,由此产生的故事和传奇,美、香艳、悲凉、痛苦、欢乐,其实都不重要。因为,我们每一个人在世上活着,都应当有自己的光亮与痕迹。

我把简单的旅行包放在膝上,飞驰的列车使窗外的一切更为模糊,但仍还可以看见绵延的祁连雪山,像一条巨大的白色飘带,在我的心中飘舞出一个纯洁的形象。而稀疏的小镇和村庄一片沉寂,零星的灯光像是飘忽的磷火;偶尔有几辆长途卡车与列车并肩而驰,但很快就被甩在了列车身后。车厢里人声嘈杂,一张张嘴巴分别操着浓重的卷舌音,各自说着感兴趣的事情,好像很欢乐的样子。我也觉得,这才是最好的旅行方式,身边始终有人,哪怕陌生,但他们是欢笑的。道路再长,还有同行者,这就是世上最好的事情了。

高台、张掖、山丹、金昌、武威、乌鞘岭、天祝等大大小小的城市,在月光下面,在河西走廊的庞大身躯上,宁静而又急躁,稀落的灯火仿佛是一种探寻和等待,渴望并努力想象着旧日的辉煌和未来的繁荣。高台是张掖市的一个县,其境内的骆驼城,也是一块出土了诸多魏晋时期文物的“宝地”,而它的营造者也是段业,这里是后凉的都城,隋唐时期则是建康军的驻地。

去过几次后,我很喜欢,尽管它的农耕气息至今仍旧浓郁,但始终有着一种优柔的气质。起初,张掖是大月氏汗国的王庭,后来是匈奴浑邪王的封地。城中的大佛寺闻名遐迩,我每次去都要在里面坐一会儿,不为别的,只为身心片刻的宁静和空无。而焉支山总是给人一种辽阔、细致的悲怆气息,无边的青草在山地上蔓延,似乎是一种无声而又浩大的胜利。匈奴的悲歌有言:“失我焉支山,令我嫁妇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这总是叫我无端悲悯。人在战争中罹难,是最令人揪心的疼痛。接下来的武威因为鸠摩罗什而使人满怀慈悲,更因为盛唐时期的节度使王忠嗣叫人伤感。也因为诸多的诗歌,如李白的“将军少年出武威,入掌银台护紫微。平明拂剑朝天去,薄暮垂鞭醉酒归”,李新的“武威夜色沈秋月,武威楼上歌声咽。梦回天与玉麒麟,争似峨眉千仞雪”,更多的人了解了古代的武威。

乌鞘岭这个山名真是太好了,有一种难以弹压的诗意和豪气。它的南边是马牙雪山,西面毗邻古浪山峡,金强河滔滔不息,抓喜秀龙草原丰美深邃,岭北的安远小盆地,当然是一方上好水土。据说,早些年间乌鞘岭上有一座韩湘子庙,范长江在《中国的西北角》中说:“过往者皆驻足礼拜,并求签语,祈求一路平安。”

列车走走停停,它的前方简单而明确。但我知道,对河西走廊进行不厌其烦的拜访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于我个人而言,是一种放松,也是认识山河自然的机会,更是人在大地上行走的妥帖与自由,同时,我也会从行走当中感受到人在自然界的微妙与充实。人毕竟是自然的产物,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尽管很多时候,人总是不自觉地凌驾在自然之上甚至自视为主宰和智者。事实上,真正的智者是不动声色的,如自然万物那般。

美国基督教哲学家莱茵霍尔德·尼布尔在其《道德的人与不道德的社会》一书中说:“人的可悲命运正是因为人在本源初没有能力解决自然与社会的关系问题,以致人征服自然的工具变成了增加人类社会问题的工具。非常遗憾,人到现在仍未摆脱这一种命运。也许只有当這一不祥的趋势在人类历史中导致了彻底的悲剧,才能把人的精神从社会非正义造成的日益痛苦的压迫中拯救出来。”

人类在改造和发展社会的过程中,总是在刻意破坏和引爆着什么。对于曾经繁华且联通中西的河西走廊的向往,已在我的内心沉积了好久。它就像一个巨大的诱惑,让我欲罢不能。这次对河西的拜访,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无法忍受长期在一处过着类似“大地囚徒”般的现实生活。我一向觉得,人需要在大地上不断地挪动和转换,身心都是如此。正因为如此,我再一次决定,到河西走廊去。大地那么广阔、幽邃、丰饶、质朴,充满历史和现实的动感,需要人不断地去涉猎和造访。

此时此刻,星斗满天。在火车呼啸的睡梦中,我歪斜着的身躯像是一只脱落的鹰翅,在河西走廊干冷的空气中飘浮。在断断续续的梦境中,我总是能够看到旧朝的羽箭,大雪覆盖的城堡,古老的丝路上散落着陈旧的村庄;一些骑马或是牵驼的过客风尘满面,摇摇欲倒,甚至连一些低空飞翔的鸟雀都在声声哀怨。

这些旧了的风景,可能也是很多人对于河西走廊的碎片式的印象。但现在的河西走廊显然换了模样,所有的城镇都在努力融入我们所处的时代。

此时此刻,河西走廊的人们做什么?婆姨是否紧抱丈夫?儿女梦呓之后是否露出了天真和甜蜜的笑容?那些深夜劳作的人们憔悴的倦容里是否有一丝满足?也许没有一个人在意:今夜,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一个满腹幽怨的年轻人,携带着孤独、无奈和零星的思想,此刻正从你们的梦境穿过,正从古老苍凉的河西走廊的血脉里穿过。

列车的行驶和到达只是在履行一种义务,而一个人的前方是哪里,他的行走和思考除了本能之外,还有什么可以成为催动他的原初动力?黎明时分,我的头脑从来没有这般清醒过,但心情却是激动而犹豫,我知道,行走是一种实践,是一种提炼,尤其是对山川地理、风俗人情的热爱、阅读和考察,是一种美的历程,更是一个人内在精神和品质的直接体现。

就像兰州这座城市,它的别称“金城”是战争的赋予。黄河从中将之分为两半:一侧的皋兰山上,霍去病曾经率兵攻杀了匈奴驻军,俘获其名王以下上千人;另一侧的白塔山虽然不高,但站在其上,可以看到黄河在兰州市区的弯曲或坦荡的姿势以及它创造的那些滩涂。我最喜欢日光热烈的下午,一个人坐在黄河边的某一处,喝一杯三炮台,看逝水滔滔,衔泥带沙,向着低地急湍或者缓慢奔淌,那种恢弘与婉转,连贯与勇猛,都是令人敬仰与热爱的。黄河的两岸,黄土高起,一道道的黄土塬上飘荡着令人心碎的信天游,也有诸多的遗迹,特别是和我一样的亿万生民,和他们的牛羊、庄稼、房舍、田土、机车,以及悲伤、苦难、愉悦、幸福、孤独和美等,这些都是大地上最生动的风景,始终与我同气连枝,血肉相连。

鼎新

鼎新是一小片不为人所知的绿洲,卑微、寂寞地坐落在金塔盆地东北方向的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十多座大小村镇基本上都在弱水河边。这里四处都是戈壁沙漠,有一次,我从飞机上看到,整个鼎新镇黄绿相间,落在巨大的荒漠之中,绝大多数的焦黄围困着它,它在一条几乎看不到流水的河边,以少量的绿色和白色放射,昭示着自己的存在,像一艘深陷洪荒的船舶,于“世外”独立,并且有着一种寂寞而明净的光亮。它旁边的那条河流,叫做弱水河,从《尚书·禹贡》之间汩汩流出。弱水河沿着它在坚硬而又空旷的巴丹吉林沙漠当中开辟的巨大河道,悄无声息地向着额济纳旗境内的居延海,犹豫而低沉地持续歌唱着。弱水河的西岸,耸立着一座座高逾数丈的烽火台,这是西汉的军事遗址,从玉门关一直延伸到额济纳旗等地,平均五公里一座,在沙漠和岁月深处,任时间的风沙与雪霜的刀子剥蚀着。

两汉时期,鼎新的土地上,漫卷的旌旗遮天蔽日,杂乱的马蹄掀起无尽的尘土,巨大的狼烟仿佛一支支射向天空的悲愤之箭,频繁的战事,蒙难的生命,连奔跑的红狐都无法抑制心灵和肉体的疼痛。匈奴、月氏、蒙古、西夏,不断变换的军事力量及其争战,在这一片土地上持续上演。一声声的呐喊,击打着每一张生息于此的苦难容颜。西汉时,在鼎新(即现在的弱水河流域)修筑了大量的烽燧和关隘,肩水金关、大湾城、地湾城等成规模的军事防御设施遥相呼应。荒寂的漠野里,不时传来成群的战马的嘶鸣。一群群百姓从河南、河北、山西、陕西等地被迫迁徙到这里,不但要承担戎边守疆的责任,还要开垦田地,修筑工事,为将军和兵士织布制衣。

清雍正十三年(1735年),设毛目城,屯田县丞(又称高台分县),民国二年(1913年),改高台分县为毛目县,据当地老人回忆,民国时期的毛目城还有穿黑衣服的警察,日夜巡逻警戒;此外,钱庄、邮局、饭馆、旅店等一应俱全。斯文·赫定在其《亚洲腹地探险八年》一书中写道:“毛目县的邮局局长来这里(指斯文·赫定等人当时在额济纳设立的气象站)旅行,少校希望跟他谈谈,想与他协商气象站和小镇之间的邮政关系。”1927年10月25日,我国年轻的考古学家黄文弼在额济纳天仓古堡(即今鼎新镇天仓乡)发现了几枚居延汉简;随后,考古学家们沿途采集的石器更为丰富。几年后,居延汉简大量出土,因而我国形成了又一门显学——居延汉简。

民国十八年(1929年),改毛目县为鼎新县。解放后并入金塔县,设立金塔县进化乡,后又改为鼎新公社,历经公社、乡、镇,直到1996年改为县级建制镇,现归金塔县管辖,下辖三乡一镇,总人口一万两千多人,大多为本地人。虽然他们的先祖大都来自中原地区,但现在很多人早已忘记。他们南腔北调的口音,仍旧携带着各个地域的烙印。当地人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游客所熟悉的方言来,让人惊讶,感觉很是亲切。

由于地处偏僻,鼎新显得陈旧,与内地的行政镇相比,只能说是一座稍微繁华一点的村庄。房屋和建筑极少,分列在一条公路两旁。大一点的建筑,只有学校、戏园子和几座当地人自己修建的二层小楼。一条Z字形的公路从镇中心穿过,两旁是高低不一的房屋,各家门前摆放着一些杂货和农村必需的商品,由于风沙较多,每一座房屋的顶上,总是落满细细的浮土,天长日久,就黏结成了一层类似油毡的硬痂。

若不逢集,鼎新镇的人显得很少。街道上不时响动着摩托车和四轮车的轰鸣声;对面的鼎新中学里书声琅琅,为寂寞单调的鼎新增添一抹书香。三三两两闲聊的人们一会儿叽叽喳喳,一会儿嘻嘻发笑,笑声放肆而粗俗。

沿着公路行驶,触目皆是清一色的黄土房屋,很整齐地排列在尘土弥漫的公路两旁。每家门前都栽种着诸如苹果梨、葡萄之类的果树;面临公路的人家门楣上都镶有用红布裹着的一面小镜子或是镜片,据说可以避邪。在鼎新乃至整个西北,除了学校、政府部门和企业之外,房屋几乎都是一样的。这里的房屋都是很简单的土木结构,随便用一些黄土掺上草芥做成砖状,晾干后,再找一些人砌起来,覆上几根木头和一些草席,用黄泥胶住即可,根本就不需要什么水泥、钢筋。这样的房子冬暖夏凉,与窑洞一般舒适。

有一些初来乍到者,对鼎新镇的这种民居很轻蔑,甚至在取笑的时候,以此作为攻击对方的一个借口或是“武器”。鼎新人气不过,但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所居住的房屋外形丑陋。但有一部分家境富裕的鼎新人,总是能把简陋的黄土房子装饰得像宫殿一样舒适和豪华。

起初,我老是以为鼎新乃至整个西北人的性情都很木讷,还都很实诚,歪心思和坏心眼比较少。可老一点的同事说,诚实、守信是鼎新人的一大优点,欺骗者不是没有,但很少,如果你认为他们好欺负或是好糊弄,那就实打实地错了。

在芨芨、天仓和双城三个乡里,鼎新镇和双城乡较为富裕一些。据我所知,因为鼎新绿洲地广人稀,平均一口人可分到三亩地左右。这里主要的农作物有玉米、小麦、棉花,以及西瓜、白兰瓜、黄河蜜瓜、哈密瓜和葡萄等,品种比较多。

每年初春,三三两两的农人都在忙着用毛驴或四轮车运送春粪,他们吆喝和驱赶牲口的模样很纯朴;其中有爱惜牲畜的农人,俯身在架子车后,帮着牲口使劲。每家屋后皆有果园,遍栽苹果、苹果梨、李广杏、大枣等水果。到了夏秋时节,可用人力三轮车拉成熟的水果到农贸市场,换一些钱贴补家用。

几乎每户人家门前的大片葡萄架,为这些不习惯在房前屋后栽树乘凉的人们提供了一处难得的荫凉与绿色所在。夏天的时候,一串串的葡萄如珍珠、似美玉,悬挂在藤蔓上。在忙碌之中,不期然地就看到了新生的葡萄,初时如蝌蚪,密密挨挨的,也像是青色的稻米。葡萄叶子阔大、翠绿,在房檐下撑起一片荫凉。无论再炎热的天气,在下面坐一会儿,就会觉得全身发凉。农人们下地、喂鸡或是来回走动,都能很清晰地感觉到葡萄碰到头颅、摩挲肩膀。对面土围子里的毛驴和羊,各食其草,互不干涉,偶尔仰首鸣叫,都呈现出一种宁静的田园诗的味道。

因为地靠沙漠和戈壁滩,每年春秋两季,风暴不断,鼎新镇首当其冲,被裹进浩大的风沙之中。将碗放于院中,不一会儿,就落下一层厚厚的沙子和灰尘。祖辈以来都是这样生活,鼎新镇的人早已习以为常。风暴之后,鼎新人又日复一日在田地间甩着响亮的鞭梢,吆喝着驴子和牛,男人们执犁扬鞭,妇女们俯身播种。无论天气多热,她们都要包一块头巾,各种花色的都有,远远地望去,像是一朵朵摇动的花朵,使荒凉的原野显出了些许生机。

车出鼎新镇,越过两座不算太高的丘陵,便是一片巨大的戈壁滩了,宽阔无际,一头连着马鬃山,一边则是合黎山。我叫不出这片戈壁滩的名字,它处在县城金塔和鼎新绿洲之间,仿佛一道荒芜的屏障,将两者强行分割开。绵延无际的马鬃山像是一条僵死的巨虫,无数的指爪钳进铁青色的戈壁滩肌肤中。窗外闪着连绵的荒凉和贫瘠,偶尔有几座小煤矿使得巨大的戈壁滩猛然高了许多,那些稀疏而顽强的骆驼草,卑贱而坚韧的生命,依然在我们的想象和关注之外,摇曳着生命的颜色,并在努力酝酿着它们自己的爱情和生命之花。

大约两个小时之后,大片的树林再度出现,先是沙枣树和红柳灌木,根部堆积着一丘丘的黄沙;靠近村子的地方,才逐渐有了一些新疆白杨树,整齐地生长在田地和村边,高大而结实,给人一种安稳的感觉。对于常年在沙漠和戈壁滩生活的人来说,看到大片的树木,就仿佛看到了生命和希望,一下子从地狱或是另一个地方回到了人间。在此时,回过身来张望,小小的鼎新早已像一场水波不惊的梦,渐渐隐没在巴丹吉林沙漠深处,满身的尘土和安详。

金塔的两处风景

这是一座深陷于戈壁滩边缘的小城,向南可以看到祁连山上的白雪以及每一天壮丽的西部落日胜景。其他的方向,都是大戈壁滩。从严格意义上说,金塔乃是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的一片绿洲和盆地,公元前121年,霍去病在河西地区取得军事胜利后,西汉王朝在此设立会水县。作为连接漠北与河西的通道,其战略位置当然重要。但在和平年代,因为孤悬于河西之外,又濒临大漠,在交通和经济上,自然略逊一筹。但任何一个地方都是有其历史和特点的,金塔县也不例外。登上城西的一面不怎么高的荒凉的风化岩石山坡,可以清楚地看到龐大的祁连雪山,若是天气晴朗,连山上奔跑的狼群和山脚下挪动的羊群都可以看到。转身向东,则是浩瀚的巴丹吉林沙漠,坚硬的戈壁滩逶迤千里,细小的风带动黄尘,在石砾间如蛇一般急速游走。山脚下有一座规模颇大的水泥厂,高大的烟囱吐着浓烟。俯视整个金塔县城,就像是一个年代久远的面盆,那些根本就算不上宏伟的旧建筑就像是面盆底部刻绘的陈旧的图画。

这座典型的西部小城,只有通往酒泉的一条街比较宽敞,其他的街道窄而短,街边通常栽种着一些柳树,夏天时候,婆娑的柳枝抚过行人的头顶,有一种轻柔的感觉。街道也不怎么繁华,两旁除了三三两两的行人外,摆摊做生意的人也有一些,他们在街道的拐角处,摆一些水果或是食品,心不在焉地看着天空,或是凑在一起说着一些什么;偶尔有顾客光顾,一同起身望望,顾客走近哪一个摊子,摊主就走到自己的摊子跟前,也不说话,只是若无其事地看着顾客,不主动询问顾客的需求。由于常年少雨,气候干燥,从南方运来的水果存放一段时间后,水分流失,有的小商贩就在水果上洒些清水。这里的水含碱量高,致使本来很鲜嫩可口的水果也变了味道。

城西塔院村的中央,有一座始建年代不详的古塔。这座古塔为土木结构,呈覆钵式。塔顶刹盘周围悬挂着许多铎铃和铜片,有些陈旧,一看就是有岁月积淀的,那些崭新的可能是有人新近挂上去的。清风吹过,铃声叮当,煞是好听。那一瞬间,整个人都感觉清澈了起来。我从来就是一个心慕古典的人,站在古塔下面,清脆的铃声让我心驰神往,想象的触角一下子到达车辚辚、马萧萧的旧时岁月。斑斓的阳光下面,黄沙漫漫,被骆驼和马蹄踩白的古道上行人寥寥无几;大风不停刮起尘土,回旋在蜿蜒、深远的河西走廊。

世间物,都在被时间这架强大的机器运载着,也在不断地压榨着。这是万物的宿命和终极所在。看着这一座长满白草的古塔,我的心情就像塔身上那些风化的砖石,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伤感。我知道,没有什么东西能与时间相提并论,它从不带来,只是带走,包括那些曾经响彻荒凉大漠异域的铎铃,也未能逃过它的掠夺和摧毁。曾经缀满古塔的铎铃,有许多只不知掉落何处。我想,它们一定深埋进泥土,或是被谁家的孩子捡去作羊铃用了。

城中几无可以留恋之处,这也是小城的一种无奈。尽管金塔曾经作为沮渠蒙逊册立的太子沮渠牧犍的封地,但一个小王朝,倏忽几十年的国祚,也难以在大地上真正留下一些什么厚重的痕迹。出城,转道去往城南,有在当地比较著名的鸳鸯池。鸳鸯池四面环山,但每一座山上,都是寸草不生,清一色的风化岩石,暗红与焦黑相间,毫无生机可言。登上山顶,鸳鸯池水深蓝,不断有风吹起涟漪,阳光的碎片像闪烁的星星,让人眼花缭乱,似乎置身于一片繁华之中。一些燕子或是喜鹊之类的小鸟,不停地掠过水面,它们的飞行姿势轻盈而美妙。

我拍拍身上的灰尘,举目四望,远处的村庄灰旧而宁静,大片的杨树像一块块绿毯,在风中微微摇晃;黄土砖坯筑起的房屋显得格外矮小,鸡鸣狗叫声不时传来,给人一种古典的田园诗般的感觉。

雪中的沙漠

天光掀开人间新的一天,贪睡的我推开窗户,连续而巨大的白迎面而来,令我猝不及防。这也是一个平常的冬日早晨,荒凉沙漠之中,我和許多人在一小片绿洲之中生活和工作。哦,生活和工作,前者命题宏大,内容纷纭复杂;后者则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这些年来,对于生活之外的事物,我只是不可避免地接触和途经,自然和人文是环境的两大主题。特别是人文,体现的是人在人“建造”的环境中的随遇而安或者奋力挣扎。除此之外的一切,我好像已经麻木了,或者说也不再用心奢望了。可我没想到,多少次在梦中和想象里期盼的雪会突然来到,这些在沙漠极少见到的纯洁美好之物,就像一场不期而遇的爱情,更像滥于施恩的幸运之神。

在窗前看到雪的刹那,我一下子怔住了,记忆突然消失,完全而又毫无防备地被眼前的雪诱惑了。宋代诗人强至在诗中写道:“草树惊全失,山河望转非。片时藏地险,底处极天围。”诗中所写大抵与此相像。雪花无忧无虑地飘着,像是一场重复的践约活动,它们下落的姿势仿佛一个人内心最隐秘的梦想,向着大地的每一处,重复下落和俯冲,然后以层叠的方式,表达那些来自天庭的爱意。看着雪花斜斜的姿势,我想到,那些以为自己很美的,且习惯于妄自尊大的人们,你们的身姿和灵魂再从容、再高蹈,能与雪花的轻盈和美妙相提并论吗?那些声称深爱世上一切卑微之物的诗句和宣言,能真的如雪花一般与万千事物作献身式的融合吗?

显然是有的,但极少。人在世上的所有宏愿,唯有真正的利他和利于众生,才是永生和光辉的。想到这里,我好像被什么惊醒了,急忙穿好衣服,莽撞地下楼,赴约一般冲出门去,一种巨大的冷意迅速袭来。

我站在漫天的雪花之中,仰起头来,暗暝的苍天,深不可测,其中充满了无数的秘密与光芒。我站着,雪花轻轻落在我的额头、脸颊、眼窝、鼻翼和嘴唇,无论落在哪一个部位,我都感到一阵持续的沁凉,像是一次次具有深意的提醒与教诲。我似乎听到有人在说,这是苍天的消息,是对常年荒芜干燥的戈壁大漠的安慰和赠予,是对万物一生苦难的犒赏,当然还有鼓舞、怜悯、教育和勇气的赠予。

我似乎领略到了,内心和精神为此发出了快乐的呻吟之声,这是多么美妙的感觉!我莫名感动,鼻子发酸,眼泪跟着流出来,还没到达下巴,瞬间又被冻结了,像是晶莹的珍珠。尽管有些浑浊,但其中大多数还是透明的,一如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以及在现实生活当中的明亮与昏暗,孤独与愉悦,疼痛与不安,善良与恶……都在其中充盈和凝结。我似乎觉得自己的某些不洁,俯下身子,捧起一大把雪来,缓慢地敷在面庞上,坚硬的颗粒蓄满了寒冷,像钢针一般扎进了我的皮肤。

房屋周边,有一些早已落尽繁华的杨树,枝条干枯,在雪中静默,犹如凝固的舞蹈。一些乌鸦在树巅上呱呱地叫着,它们在说些什么?人们不予理会,只是觉得它们的叫声干哑,充满哀怨的味道。有人拿着相机在雪地上拍照,甚或肆无忌惮地践踏着雪地,他们根本就体察不到雪花的感受。雪花作为纯洁的象征,没有人会对此抱有异议,可大多数人的赞美只停留在口头上。很多时候,喧嚣的声浪看起来异口同声,但多是言不由衷。

我总是以为,这些落在巴丹吉林沙漠的雪,本质是圣洁的。而沙漠戈壁之外的,则包含了太多的阴冷与复杂的情绪,如城市的油烟、太多的不幸、苦难等,也都会升腾到虚无的空中,然后以雪花的方式,重返人间。

在雪中,我站立许久,以至于觉得天地之间“惟余莽莽”。这种境界,有一些神仙与智者的襟怀。正在此时,有一些人拿着铁锨、扫把来清扫雪花,我无端地感到了无奈和遗憾。如此罕见的雪花,为什么要清除掉呢?再者说,雪花对于大地的造访,是一种自然行为,何必人为地清除掉呢?可是,我也知道自己只能在内心发出抗议,因为自己和雪花一样无力和渺小。听着雪被践踏的声音,铁锨摩擦水泥路面的声音,我宁静的心仿佛突然被一群野兽占领了。

在此间,我看见几个熟悉的人,也在扫雪的队伍当中,我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想对他们说,最好不要清扫这些雪,不要让灰尘和垃圾将雪玷污,最好的方式是让雪花自己融化乃至消失,因为在持久干旱的沙漠和戈壁滩之上,雪的存在就是一种巨大而现实的美。我小心翼翼地说:“喂,好不容易才下了一场雪,急着扫它干什么呢?让雪将那些垃圾覆盖住不是更好吗?”可我的声音竟没有引起别人的一丝反应,他们置若罔闻。他们仍然在清扫着,不断地在路边堆起一道奇崛的雪丘。我悻悻然转过身来,看着还在纷扬的雪花说,我实在无力捍卫你们的清白和尊严,因为我只是一个人。

转身的时候,我觉得惆怅。我的惆怅就像漫天飞舞的雪花,这美妙的音符,一次次地敲击着他的孤立无援。他回到原来的位置,静静地站在雪花当中,闭上眼睛,我想让雪花落满全身,把自己平凡的肉体修饰成一尊洁白的雕像。

我想到,此时的绿洲之外,无尽的戈壁大漠之上,肯定也覆满了白雪。它们平素铁青色的脸色和皮肤,此时肯定也是洁白的。大漠深处肯定极其静谧,那些肆虐的大风,也被雪花之美震慑了。辽阔坚硬的戈壁滩也一改往日生硬的铁青色,被白雪覆盖成为冷峻而辽阔的荒原。

临近傍晚的时候,雪花的动作逐渐减缓,继而停止了下落,地面上的雪不断地在层层加厚,即便是被人清除了的地方,雪花也掩盖住了地皮。第二天早上醒来,天气晴了,尽管冬天的太阳略有些疲倦和散淡,但它依旧有着照耀万物的非凡力量,那些无所不在的光芒,像是一支支火焰之箭,在不知不觉之间收走了雪花的生命,以至于温湿的空气中充满了雪花的呻吟和叫喊声。我的双脚再也不敢踏上雪地,生怕它们消失得更为迅速。这对一个热爱雪花、和雪花性格有些相似的人来说,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心灵伤痛。

美注定要消失,这是必然的归宿。什么东西都不可能被篡改和挽留,这其中有着一种强大的命运的力量。如果勉强一些说,我只是想在雪花飘落、覆满自己的身体乃至消失的过程当中,努力以雪花的方式,和它们一起经受、体验那种连续而又截然不同的感觉,如快意的下落、猛烈的碰撞以及无可奈何的融化和升腾,就像一个人一生当中的某些章节,始终都有着奇遇、偶然和疼痛的音色。同时,我也知道,世上一切的消失都不可能无缘无故。尽管在雪花消失的时候,我总是可以想到掩藏在必然和偶然当中的某些极其残忍的成分。

连续几天,雪花继续消失,谁都无能为力。可在远处的沙漠上,仍有一些残余的白雪,它们紧紧抱在一起,仍在顽强坚守着自己的阵地,从高处看,就像一朵朵洁白的云彩落在了大地之上,让我感到了灵魂的轻盈和实在。由于太阳的温度,雪花们又开始躁动了,它们兴高采烈,甚至忘乎所以,一颗颗都化作了蒸汽,向着太阳,向着广袤的宇宙,像一支支欢乐的箭矢,飞速离去。

眨眼间,又有好多日子过去了,该消失的都消失了。在雪花停留过的土地上,只余下一片淡淡的忧伤和一个人梦想的痕迹。但是,在一些阴影下面,还有一片一片的积雪,它们并不急躁,而是始终坚信,属于自己的终会到来。因为一场雪,仿佛连常年干旱的巴丹吉林沙漠也体验到一种妙不可言的幸福感,金黄的沙粒松松的,有一股芬芳的味道。可对于深陷于俗世的我来说,所有的渴望和梦想都是那么轻盈和高尚,而现实却总是让人悲哀和沮丧。因此,我更有理由相信,雪这种轻盈之物,始终是热爱纯洁和高尚的人的精神药剂。

沙漠的内心

我曾经把巴丹吉林沙漠比作“荒凉的新娘”和“有着马骨、鲜血和诗歌的疆场”,当时只是在追求一种沉静、唯美、开阔和纯粹的诗歌写作。时隔多年后,再次看到当初的那些诗句,上述词语刹那间袭击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新娘、新郎每天都有人在做,但谁会真的热爱“荒凉”呢?而马骨、鲜血和诗歌则有一种浪漫的残酷,还有一种血性与沙场的意味在内。

到巴丹吉林沙漠工作和生活的最初几年,除了例行的训练和其他工作任务之外,我极少出门,甚至不愿意到数百米之遥的服务区去,除非买日用品,才去晃荡一圈,但很快就返回,絕不多作停留。课余和节假日,我不出门、不扎堆,也不打扑克,经常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宿舍或者其他隐蔽的地方,读点书,写点所谓的诗歌。诗歌与我,是一种由来已久的朦胧的关系,那是数年前,因为萌发的爱情,而想到了使用诗歌这个古老而又永恒的“武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对于诗歌乃至其他艺术,大部分人还是喜欢和看重的。但诗歌显然也成了许多人求偶时经常使用的一种东西。我也是如此。尽管我那所谓的爱情最终是失败了,但它唤醒了我对诗歌的兴趣。

人的很多潜力或梦想,并不是自己能确立的,而是在某些时候被唤醒的。这一点,我觉得有些宿命的意味。如果仅仅是作为一名普通人,我觉得有些辜负这片沙漠,因为这里也是唐代边塞诗最重要的产生地与意象提炼之处,其中有“弱水”“居延”“单于”“白草”“野火”“瀚海”“出塞”“铁马”“塞外”“天骄”“铁血”“马革”等,比如王维的《使至塞上》《出塞作》《送韦评事》,陈子昂的《居延海树闻莺同作》,杨凝的《从军行》等,这些都是与居延有关的。其中王维的边塞诗,是奉李隆基之命前来劳军,行至居延写下的。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和工作,我觉得不可虚度。

通常,周末的办公室静悄悄的,我一个人坐在诸多空空的桌子、椅子之间,一切都显得空旷而又有趣味。窗外,夏天正午的日光太过强烈了,杨树叶子都被晒得蔫了下去,这叶子像是一树死去的一大群飞蛾。远处的人工草坪上,有一些孩子在挥汗如雨地玩耍。再远处,则是铺展无际的大漠戈壁,腾起的热浪犹如浩荡之水,在整个大漠戈壁上升腾。我知道,其中有很多更为直接甚至暴烈的事物,比如横穿沙漠的双峰驼、零散的绵羊、风化的岩石、被丢弃的动物骨头,还有隐秘的沙鸡、蜥蜴、蝎子、四脚蛇、黄羊和红狐等。

大漠中的事物,其实也很丰富。但凡看起来荒凉的地方,可能有大的蕴藏。尽管相比草木繁茂之地,大漠戈壁带给人更多的是压抑,但对习惯于内心生活的人来说,却又是一种隐秘的照耀和抚慰。大地的每一处,其实都很美,只不过不轻易被人发觉。还有那么一些人,一听说大漠戈壁,就带有明显的鄙夷之色。我觉得这很浅薄。巴丹吉林沙漠自古以来就不是荒凉的,两汉时期与匈奴的战争,隋唐帝国对突厥的分化与击逐,明清时期与准噶尔的对垒,都与这一带有着密切的关系。当年,苏武就是经由此地去贝加尔湖。李陵和他的部队,也是心怀决绝,沿着弱水河深入燕然山。

这些史实当中,蕴含了诸多的命运,也阐释和昭示了诸多的历史变迁。大军席卷之后的庞大烟尘,弱水河畔至今留存的诸多的古关遗址,都证明了这一点。在沙漠,在古书上,我看到了诸多关于生命的壮烈与灿烂,腐朽和永生,以及素常的离开和消失,疏离和久留。

在巴丹吉林沙漠,我第一次遭到的尖锐疼痛是一个人的死亡。他在甘肃省武威市的乌鞘岭发生了意外,乘坐的汽车和岩石相撞,个子高高且性格爽朗的他一下子就没了。他的突然罹难,让我觉得生命的脆弱和不可思议,我心疼不已又无可奈何。这件事发生不久,我的几个同年老乡,周末结伴去机场照相,不小心被飞机的某个装置凭空弹起十多米,然后重重地摔下来,鲜血浸染了厚厚的水泥地,当场就没了呼吸。而就在前一天的下午,我和他们几个还在一个小饭馆里喝酒,相互说出各自的人生梦想,还有自己心爱的姑娘的名字,以及对她们的各种想念和情意。谁知道,一天之后,他们就在欢笑中猝然离开了,连肉体都在火焰当中消失了,成为一把自己永远都找不到家门的灰烬。

我为他们哭了很多次,心情沉郁,和其他人说起的时候,心总是很疼。他们發生事故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在喝酒,我发现,在酒精当中,我才是无所畏惧的,才是充满了活着的欲望和勇气的人。这样的麻醉时常让我在醒来之后觉得惭愧。时间总是长着巨大的翅膀,一瞬就是千里,在他人身上,我多次发现了自己的脆弱,也时常能够觉得隐藏在周遭和内心深处的那些诡异的光亮,生命鲜活、美好,充满力量,但也隐藏危险,看起来强韧,实际上无比脆弱。有很多次,我一个人到沙漠中去溜达,看恢弘的夕阳和晚霞,在大地上制造的悲怆和辽阔的景观,然后带着一身的夜色和沙尘,在戈壁上行走,到处都是风,一个人在其中,制造再大的声响,也都会显得无声无息。要是有月光的晚上,可以看到起伏的状如美丽乳房的沙丘,美得让人觉得人生虚无。我也知道,天下最美的事物,往往是人无法触摸和抵达的。

周末,我也时常在戈壁独坐,有时候是沉沉的夜晚,没有一丝风,满天的星光是对一个人灵魂和内心的照耀,也是对心情的一种拯救和召唤。那些年,我经常在书信和电话中听见母亲的哭泣,因为家事,与邻居的摩擦居多,一片地、一棵树,都可能成为母亲受气乃至挨打、被呵斥的导火索。我虽为长子,但常年在边塞,身处巴丹吉林沙漠,即使手臂有一万公里长,也长不过迢遥的关山。我也只有哭泣,谁也不告诉,告诉了也无用。愤怒的时候,只能抡起自己的胳膊,砸向墙壁和桌面,砸向沙土和卵石。

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继续读书和写诗,诗歌把我幽禁在夜晚,在人去楼空的办公室,只有白炽的灯光,已经斑驳的墙壁上爬满飞蛾,窗外的吵闹声和行人,还有突然的响声。一个人的夜晚,诗歌、开水和口香糖让我感受到练习的幸福和从容。不到半年时间,我一百三十多斤的体重锐减到九十斤。我的瘦削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除了远处的母亲,谁会心疼呢?

有一年冬天,我回到故乡探亲,刚一进门,母亲就哭,还用手摸着我颧骨高耸的脸。她灰白的头发让我在昏暗的灯光中蓦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几年前,我还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孩子,无忧无虑,到处都是自己的想法和简单理想。早晨起来,弟弟说我突然老了,像个老头。我自己都觉得惊异,从来没觉得自己会老。那时候,我才二十一岁。弟弟的话,让我警醒而又沮丧。

也就是这一次回家期间,同村的中学同学死了——是因为一次车祸,同时和他一起魂飞魄散、尸骨无存的,还有二十几个人。听到这个消息,我震惊得半天头脑混沌,像是在梦中一般。两天之后的深夜,堂伯在窗外叫我的名字,让我去帮忙,把那位同学安葬了。这是故乡的一个规矩,还没有结婚的人,无论男女,夭亡之后只能在黑夜下葬。那一晚,电筒在黑暗中照着,我和许多人一起抬着棺材,用铁锨铲起泥土和沙石,趁夜将他埋葬。这太让人悲伤了,以至于我回到巴丹吉林沙漠之后,情绪长时间低沉。一个熟悉的朋友,一年前,他爱上了甘肃玉门的一个女孩,深秋时候,那女孩却患白血病去世了。当地的风俗不允许没有结婚就夭亡的女孩子进入祖坟,而是拉到戈壁滩上,浇上汽油烧掉,大火持续了很久,而那女孩的心脏竟然不肯燃烧,依旧保持完整,色泽鲜艳,在黑色的灰烬当中,仿佛一枝绝世的瑰丽花朵。

过了一段时间,我陪着他,再次乘车去了焚烧女孩尸体的戈壁滩,大地一片苍茫,黑色的戈壁滩被众多的卵石积攒和铺展起来。去年的灰烬早已不在,那颗红色的心脏也不知流落何处。在冬日的彻骨寒风中,他哭,我也哭,我必须要赞美他,因为他是一个有情义的人。

夏天,巴丹吉林沙漠再次灼热起来,与此同时,也有很多人从远处来到这里,其中有朋友和同事,以及他们的爱人、小孩或者别的亲戚;还有做工的人,个体户老板和服务人员。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这沙漠之地,也是很吸引人的。而人对人的吸引,无非是一颗心,一种情义和情怀、情意。可是,在众多的面孔、方言、职业之间,我还是一如往常,经常把自己幽禁起来,读书、写诗,其间还去了上海读书,三年的时间,在都市之中,我竟然格外想念沙漠,毕业之后,我毅然决然地回到了巴丹吉林沙漠。

在沙漠,我依旧时常感到空旷,很大的那种,也是无可躲避的。与此同时,我越来越不在乎或者不拘囿于某种看起来强大的事物了,我愿意这样,不去参加同乡聚会,不和不喜欢的人坐在同一张饭桌旁,不扎堆消磨与浪费时间。我沉默、干燥、独立、封闭、冲动而又隐忍,单薄而又丰沛。

我得感激沙漠存在的那些无声无息的残酷和孤独,喜悦和忧伤。爱才是这个世界上无止境的坦途。在沙漠或者在沙漠之外,每一个生命都应当对另一个生命进行映照和关怀,他人的存在、健康、快乐、病痛、幸福和死亡,都包含和混杂了我们自己。在这样的一种内心境域中,我也有了自己的儿子,这是我在沙漠这么多年来最大的骄傲和收获。我是一个经常把微末绿意看作诗歌或者突如其来的爱情,把持久的沙漠和戈壁当作一个生命的底色和背景的人。我爱它们,甚至爱那些不爱我的人,爱自己的内心。

与此同时,不幸也接踵而至,我的一位同乡在车祸中死去了,他是在出差路上,车辆侧翻,他被甩出之后,车身拍了他的后背,当时,他还站了起来,然后扑倒,再也没有了呼吸。听到这些,我的心都碎了。在沙漠,我时常想,与天地以及这片旷古的瀚海相比,世上的一切都是短暂的、飘忽的。唯有自我的热爱、珍视,对他人和万物的敬畏和爱意,才能使得每一个时刻都美妙如新生。

可我也知道,自己只是一个习惯于在内心旅行的人。如此多年后,我仍旧沉浸在诗歌当中。于我而言,诗歌无疑是对我内心的一种护佑,也是一种无尽的生长与丰饶。我相信这个过程是持续的、源源不断的。就像巴丹吉林沙漠,一个人在其中,尽管旷野无际,但真正的人及其内心和灵魂,一定会在其中得到美妙而又深刻的成长。

秋天的沙漠

早上起来,刷牙、洗脸。水这种柔软之物,会告知人大地的消息。所谓气候,可能是更高一层的事物或者一种“律令”。如《易·系辞》中所言:“变通莫大乎四时。”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说:“天有四时,王有四政,若四时,通类也,天下所同有也。庆为春,赏为夏,罚为秋,刑为冬。”李白在《古诗五十九首》中说:“春容舍我去,秋发已衰改。”每到秋天,我总是会想起这句诗。由此,我时常觉得,从古至今,人的基本情感和体验,在很多时候是相似的。如我在巴丹吉林沙漠那些年,总是在不知不觉间,某一天早上醒来,突然看到满地的落叶,就会觉得沮丧。如果再被冷风迎面冲撞,下意识地就会感觉到,又一个冬天就要来了。水和风的冷,不过是季节用以通知人的一种方式。

巴丹吉林沙漠的秋天,也像春天一般短暂,往往一阵风就把刚刚开始的秋天像书页一般翻了过去,接下来的冷,如冷水浇身,让人不自觉地裹紧衣服,收缩脖颈与手脚,找出去冬的厚衣服,心甘情愿地穿在身上。接下来,呵气成冰,水渠里的残水也都结成了厚厚的白冰。

东边的太阳从沙漠尽头缓慢升起,一副睡而未醒的慵倦,在这高天阔地之中,人总是渺小的,但可能也是最敏感的了,但凡季节的变换和气温的调整,都能被最先感知。按规矩换上冬装,自感无虞地走出家门,心里想到这又是新的一天,不由得兴奋了一下。日子总是这么整齐,不用担心错过,只要存在,就被其裹挟。其间,不过都是风雨阴晴,幸与不幸,好和不好都是人生状态罢了。

在巴丹吉林沙漠,大多数时候,每天早上出门,我总是想着,这又是新的一天,在这个地方,我所面临的所有的事物都是崭新的,既重复简单又扑朔迷离。接下来,我还会认真地想,这一天当中,我能做一些什么呢?我会遭遇到什么样的美好和厄难呢?我所做的事又能达到什么样的效果?如此等等。我不止一次地陷入这种无聊而难缠的怪圈,我无法将它抛开,就像我不能不正视自己的生存状况一样。它时刻引诱着我,也制约着我,我不能无视它的存在。

秋天的树木不断丢下叶子,这是大地的另一种肤色与铠甲,我知道它们是疼的,可必须脱落。时间的残酷性就在于,它没有任何留恋和同情,只有带走和掠夺。杨树的、沙枣树的、红柳树的,一切从不牢靠的东西,都要失落。那些叶子,不规则地从原先盘踞的枝头翩翩而落,带着沮丧、不安,以及对高处和枝头的留恋之情,落在柏油路面,也落在早就焦黑的杂草上面。迎面的一阵风,冷得像刀子,更像是杀伐果断的敌人。我裹紧衣领,听着风吹落叶的飒飒之声,走到办公地点。此时,人很多,一个接着一个,面目都很熟悉。但我深知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就像沙漠中的众多沙子,尽管表面雷同,但它们的形状和内心,总是千差万别。

周末的时候,趁着天气还不算太冷,踩着已经淡黄的阳光,在秋天之中,离开众人,独自在沙漠里游荡,低头或者抬头,脚步沉重抑或轻盈,都与我最近的遭际和心情有关。有时无端地发笑,但肯定是在嘲笑自己。这世上,许多人的人生,大多数时候都处在秋天的境界当中。

按照古人的说法,秋天属金,与之对应的是白色。《尔雅》说:“秋为白藏。又,秋为收成。”因此,我对秋冬两个季节总是怀有一种莫名的敬意。古人认为,秋乃收敛,冬为归藏。他们对于气候、地理的认知和判断,即使在今天看来,也是非常了不起的。可对我而言,起初对秋冬的敬畏,仅仅是因为没有了漫天飛舞的苍蝇和蚊子,我们眼前追腥逐臭的现象相对较少,也没有因为腐烂而疯狂繁殖的令人讨厌的生物。冬天是拒绝,更是清扫,一切无序的表面都将被无形的力量一一铲除。

此时的巴丹吉林沙漠,也全方位地进入了空寂荒芜的时令,天空愈发高远了,大地也因此干净甚至单纯了很多。在我的周围,除了移植的松柏,尚有一星点的绿色,余下的所有草木,都无法逃过西风和冷意的绞杀,在寒风中光着身子,一副衰败的模样。更多的植物的碎屑与轻浮的沙尘不断地浮动起来,在空中弥散,呛人口鼻,也使得附近诸多的事物蒙尘,颜色变得古怪,甚至有些夸张、怪诞的意味。一些早就干枯了的落叶横在路上,毫无知觉地任我踩过,发出全身碎裂的声响。

呼吸着有些冻鼻子的空气,我的心情竟然感到一丝丝的舒畅,忍不住暗暗说:“无数的秋天,天地肃杀的时刻,每年,我都会行走在你的心脏之中,像是一道流光,只是隐秘,从不张扬。”这是一种幸运与恩遇。与此相随的是自己的一颗灵魂,在相继凋零、枯萎、掩藏的事物之间游荡,既安静又暗含忧伤,又是一种美好的感知。也有很多的时候,我总是会迅速抓住眼前的那一枚正要落地的叶片,轻轻地摊开在手掌,让正午的阳光照着那纵横有致的茎脉和纹理,那里面,一定有着诸多的存在及光亮。

杨献平,作家,现居成都。主要著作有《沙漠之书》《生死故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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