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饮酒(其五)》文本解读

2023-05-30 10:43翁凯燕
文学教育 2023年1期
关键词:建功立业陶渊明饮酒

翁凯燕

内容摘要:陶渊明身为隐逸之宗,以平淡自然的诗歌风格闻名于世,但人们在欣赏他的诗歌时,往往忽略了他达到真隐士境界前历经的思想冲突与身心煎熬。“心远”的含义、表现及影响,都在诉说着其隐居前后踽踽难行的人生道路。但最终,他平衡了“建功立业之我”与“崇尚自然之我”的关系,走出了独属于他的斗争道路。

关键词:陶渊明 《饮酒(其五)》 心远 建功立业 崇尚自然 斗争精神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简朴自然的语言中,暗含诗人享受田园风光的欣喜之情。但,这美好的“无意的发现”[1]从何而来?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指出“境既闲寂,景物复佳,然非‘心远则不能领略其真意味。”[2]由此,“心远地自偏”可以成为我们解开诗人情感密码之门的钥匙。

一.安贫乐道的深层志趣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本是矛盾的表达,但诗人自问自答,以“心远地自偏”回答了这一矛盾的原因。由此,“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同样也是诗人达到“心远”的表现。

“远”,本义为走路走得长,引申为距离大、相隔远。郭锡良等在《古代汉语》中为“心远”作注,即“心远,心和世俗远离”。[3]更细致地说,心远”可以是身心的全部远离,也可以是形体尚在、精神已远。显然后者的难度更大,需要的毅力更强。若“结庐在人境”的“人境”象征田园,那么“心远”则表明诗人隐居田园,让田园成为他的“避难所”,使其得以远离车马的喧嚣,即远离黑暗腐朽的官场。但显然,官场的富贵与名利,仅靠个人形体的远离是没有多少成效的。“而无车马喧”的“而”并非表承接,而是表转折。这“人境”的范围不仅包含田园更包含官场,指的是尘世,是人类所处的全部境域。也就是说,陶渊明是在形体无法远离的境地下,做到了精神的远离。诗人对车马的竭力排斥,都是其内心斗争、意志努力的一种真实写照,他用淡泊名利的精神品格远离了尘世的喧嚣。

陶渊明在《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中写道“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这两句诗中,“园林”和“人间”两个意象是对立的关系,其中“园林”是诗人期待的理想境界的象征。在《饮酒(其五)》中,“人境”与“车马”是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而与“车马”有对立关系的,实则是“庐”。“庐”与“园林”的作用类似,是诗人的精神慰藉所在。

关于庐,“可以意会为简陋的居所。”[4]诗人辞官归隐后,面临的困难不仅有与車马的身心斗争,还有生活的困苦。归隐之初,他确实如释重负,怡然自得。“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归园田居·其一》),他开始了全新的农耕生活,感受到了田园和尘网的强烈对比,无拘无束的田园生活让他感到无比舒适,“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其一》)”的真实慨叹足可见其喜悦之情。然而,随着他对田园生活的逐步深入,他要面临的是现实的生活境遇问题。次年,他在《归园田居·其三》中写道“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他并不通晓种植的技术,无法通过农耕养活自己,再加上频发的天灾人祸,他满心期盼的新生活充满了无法逃避的窘迫。他在《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更是直言“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鸟迁”,可以说,诗人隐居后精神上的舒展只是一时的,逃不掉的是生活里无尽头的困顿与窘迫。而解决这一切的钥匙,就在“心远”上。“心远地自偏”中的“心远”,除了精神上的远离,还可以有更深的理解,“将有远志”(《国语·周语》)与“见义远”(《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的“远”都是“高远、远大”的意思。可见,陶渊明在自己的身心远离人境之后,在多年困苦的田园生涯中,不仅没有放弃对“心远”的坚守,而是在困苦中找到寄托,转向了对另一种人生境界和高远志向的企盼,这些主要体现在他面对贫困的态度上。

隐居后的田园生活无疑是贫困逼仄的,但陶渊明仍然没有放弃。孔子曾评价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5]诗人十分推崇儒家圣贤面对贫穷的态度和做法,在其诗歌中多有体现,如“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五柳先生传》),“颜生称为仁,荣公言有道”(《饮酒·十一》)等。在最贫苦的日子里,他想到的是“君子忧道不忧贫”的孔颜之乐,他做到的是“古来圣贤皆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的精神传承,“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咏贫士·其一》),这种与先贤为伍的自豪感让他从身外世界的欲求中超拔出来,他从田园的风光中找到慰藉,在先贤的榜样中找到支持。他不仅形体生活于“庐”,更是将自己的心灵寄托于“庐”,安贫守志而甘之如饴。“庐”正是他安贫乐道精神的外在表现,而“结庐”更是他安贫乐道信念之深的核心体现。

“结庐”,一般注解为“建造住宅、居住”等。按照这样的解释,“建庐在人境”或“造庐在人境” 似乎也符合意境,但诗人为何要用“结”字与“庐”相对?实际上,“结”字有其特殊含义。“结”的基本词义为“用绳、线、皮条等绾成的疙瘩”。常用组词有“结盟、结晶、结交、结识”,都含“聚、合”意。而“结果、结论、归根结底、结局”等词都含“收束”意,这些意思都能表明诗人与庐的“捆绑状态”之深,正如诗人在《读山海经(其一)》中所写“众鸟欣所托,吾亦爱吾庐”,面对群臣与士大夫趋炎附势而终有所托的官场现实,陶渊明在困苦不堪的境遇下,依然选择坚持自己的信念。另外,“结”更有“开花结果”之义,由此,“庐”的坚守迎来了“心远”能力的形成,是诗人斗争后结成的果实,暗含诗人对自身“心远”行为的无比自豪与欣慰之情。

二.斗争不息的豪放之音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显然,“心远”让诗人迎来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美景。关于“望南山”与“见南山”的争议,由苏轼的评价可知,“见”更表无意之态,更能凸显出诗人悠然的自由心境。“心远”不仅让陶渊明得以享受田园生活、欣赏南山美景,更让他拥有了自由的心态,迎来自由的灵魂。南山之悠远源于诗人心境之悠远,诗人东篱采菊,偶一举首,南山撞入眼前,心于一瞬与南山交融合一,迎来复归自然的深层喜乐。这喜乐不仅源于田园生活带给他的精神上的放松,更源于他面对困苦生活时的坦然心境。可见,这里呼应了“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内容,但诗人归隐后的挣扎与突破,还不止于此。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描写的无非是平淡惯常的景象,但在诗人的作品中多有出现,“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归去来兮辞》)便是极为相似的图景。两首诗中同样出现了山和鸟两个意象,所不同的是飞鸟的状态和数量。后者是倦飞而归巢的一只孤鸟,前者则是享受晚霞且结伴而归的两只鸟。在《归去来兮辞》中,诗人主要通过飞鸟倦飞和归巢来表明自己对官场龌龊的厌倦和归隐田园的最终选择,景象看似朴素淡然,实际上蕴含着陶渊明对黑暗官场的批判之情,而批判之情的背后难掩诗人建功立业的志向。

古往今来,陶渊明的诗歌总以平和自然的风格著称于世,但不容忽视的,是他看似平淡的田园诗歌背后从来不曾忘却的豪情之志。清代诗人龚自珍这样评价:“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莫信诗人竟平淡, 二分梁甫一分骚”。(《己亥杂诗(三百十五首选四)》)他认为,陶渊明的诗就好像是一条藏在田园之中的卧龙,看似平淡自然,实际上与他的金刚怒目是相统一的。辛弃疾在《贺新郎·把酒长亭说》中称“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鲁迅也说道:“这‘猛志固常在与‘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6]这里,提出了陶渊明诗歌的另一种风格——金刚怒目。这金刚怒目诗歌风格的背后,是他深受儒家入世精神影响下的建功立业、兼济天下的伟大志向。在《拟古·其八》中,陶渊明写到“少时壮且历,抚剑独行游”。这两句诗表现作者十分向往勇猛的游侠气质,渴望再回到年少无畏、矢志报国的时期。类似的诗句还有很多,如“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杂诗·其四》)、“奉上天之成命,师圣人之遗书”(《感士不遇赋》),足见陶渊明心中建功立业、大济苍生的豪情壮志。但他身处的东晋时代,士族门阀制度达到了顶峰,贵族阶层垄断职务政权,文人士大夫媚上欺下、廉耻扫地,这一切都与他的理想与人格相悖,理想和现实的矛盾贯穿着他的身心,他最終只能下定决心选择归隐山林。可是,诗人远离官场,不代表他不再坚守建功立业的理想,而诗人恰恰因为这建功立业理想的热切,与现实的矛盾才越发激烈,最终导致了他辞官归隐。《归去来兮辞》中的他,是深受官场束缚多年的“羁鸟”,“倦飞”而下定决心归巢“返田园”的孤鸟。

归隐田园后,诗人虽远离了官场,但心中报国之志未减,他在《杂诗·其四》中写到:“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他怀念那个英勇报国的少年自我,在年岁渐增的当下,那颗游历四方、报效祖国的心也不曾磨灭,他仍想成为一个四海为家、兼济天下的真正的大丈夫。在《杂诗·其五》中,“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诗人怀念少年时期胸怀大志的自己,感慨年岁的无奈增加与志向豪情的逐渐减退。紧接着,“前涂当几许,未知止泊处。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诗人感慨生命的短暂,苦叹功绩未成的现状,感到十分地忧惧不安。归隐田园这一行为,虽然带给他心灵的自由,却无法掩盖对自身壮志未酬的苦闷之情,现实与理想的矛盾,甚至让他联想到了生命苦短的母题。可以说,陶渊明的内心深处有这样两个自我,一个是出世的隐居田园、安贫乐道的自我,一个是入世的渴望建功立业、有志获聘的自我,他需要处理的是这极为矛盾的两个自我的关系。

诗人苏轼深受陶渊明影响,联系苏轼的经历更能理解陶渊明的选择。苏轼在乌台诗案后,面对政治无望、生命短暂的现实,在《前赤壁赋》中,他选择通过出世的哲学思考,来创造一种通脱豁达的生命态度。同样的,他也无法忘却那个想要入世建功立业的自己,在《念奴娇·赤壁怀古》中,他仰慕周瑜、塑造全新的周瑜形象,背后蕴含的是他抑制不住的想要报效祖国的豪情壮志,面对人生理想与生命短暂的根本矛盾,他从似乎无解的人生局限中超脱出来,表达自己即使生命短暂依然要建功立业,并争取留下永恒的人生之月的豪情之语。他用两个自我的交融处理了内心的矛盾,在《后赤壁赋》中迎来了美好的人生之梦。

反观陶渊明,面对积极入世与安贫乐道思想的交织与纠缠,面对晋宋易代复杂的政治环境的现实,他在进退两难中,选择让心中的两个自我并驱而行,让两个“真我”相伴而行,也即“飞鸟相与还”。在《读山海经·其十》中,他写下“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这里,诗人表达了不屈的抗争精神和他建功立业的豪放之音。他引用精卫和刑天的故事,对其至死无悔、永葆壮志的人生信念加以高度颂扬,这背后除了蕴含着他对这两位至死不屈的榜样人物的景仰与向往之情,还有他对自身建功立业志向的交待。从“猛志逸四海”到“猛志固常在”,他在直面仕途挫败的现实继而转向追求安贫乐道的隐居生活的同时,仍用“猛志固常在”表达自己将毕生斗争的不渝信念与可贵精神,不论身处官场还是身处田园,他都不会放弃自己的志向,他能做的是以一个静默的生命状态自然地吐露自己的生命价值。他虽然依旧选择躬耕南亩、隐居田园,但他始终不忘自己建功立业的初心,用自己对田园生活一生的坚守表达自己的抗争精神。在那个时代,他以一个文人士大夫的身份躬耕田园的行为,突破并冲击了传统文人一贯的生存方式和价值观念,而他对田园生活的毕生坚守,正是一种独属于他的自我的抗争精神的实践方式,陶渊明最终完成了充满矛盾的两个自我关系的思考,在思想上达到了质的飞跃。

三.自得自失的旷达境界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摆脱了心理负担的诗人,迎来了“无心的自由”[8],这自由,不仅包含生命的真意,更包含着赤忱的诗人“真我”。“这种‘真就是人的本真,就是不但没有外在压力,而且更重要的是,没有自我心理负担,甚至没有语言表现的压力。进入一种没有自我心理负担的境界,人就真正轻松自由了。”[7]此时的陶渊明,不管是无法立足复杂政治环境的真我,还是崇尚淳朴自然的真我,不论是渴望建功立业的真我,或是担心功业未成的真我,这些内心深处的多个自我,最终都达到一种平衡安宁的状态,他从理想和现实的双重境地中超拔出来,迎来了一个全新合一的自我。

他以一个真正自由轻松的姿态迎来了南山的美景,“飞鸟相与还”,恰如诗人解脱自我的一刹那,他心中真正自由的世界与眼前自然的美景融为一体,菊花、飞鸟、南山、日夕,他看到的是宁静自由的生命在缓缓吐露生命的光辉,滋养并安抚着那个用静默的坚守表达不屈的抗争精神的自己。他的一生苦于这些真我的矛盾,他也用毕生的时间为内心的安宁与通达努力。陶渊明就在这样的矛盾与努力中,重新思索并发现自我生命价值,最终领悟了真意,对人生和贫苦的旷达之情浑然于身,铸就了安贫乐道且淡薄清逸的品格。

陶渊明是一个真隐士,但他也是一个凡人,他也有着凡人的喜怒哀乐,他安贫乐道、崇尚自然的人生境界,不是一蹴而就、一帆风顺的。我们往往只看见了他最终达到的理想境界,却忽略了他为了进入这种悠然、陶然的境界而付出的难以想象的重重努力。实际上,他最难能可贵的,在于他经历了数不清的挣扎过后,依然笑对生活,乐看人生。可以说,“心远”最初是陶渊明对黑暗官场的抗争之举,而“心远”最终亦为他带来了全新的生命体验,他得以在沉静中守望属于自己的洁净心地,用生活的坚守抚慰斗争的壮志。他用他自己的一生书写了值得每个人自我观照与仰望学习的人生奇迹。

参考文献

[1][4][7][8]孙绍振.没有外物负担和没有心灵负担的境界——读陶渊明《饮酒》、《归园田居》和孟浩然的《过故人庄》[J].语文学习,2007(09):36,36,37.

[2]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学语文室编著.《语文第五册教师教学用书》[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216.

[3]郭锡良.《古代汉语》(修订本)[M].上海:商务印书馆,2003:968.

[5]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5:58.

[6]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171.

基金项目:福建省社科基地重大项目,项目编号FJ2020JDZ026.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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