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2023-06-05 11:44汪伯林
教师博览·中旬刊 2023年5期

汪伯林

细雨纷纷,又到了一年清明时节,我不由得想起我的父亲。

家乡的后山麓,青松灌木掩映下,静静长眠着孤独的老父,那坟头已是荆棘丛生、杂草蔓延。 父亲去世已二十多年,他一生四个儿女。一年一度的清明前夕,按习俗,我和姐妹、妻儿总要上坟,先将坟墓上的杂草刈除干净,再插上清明幡,摆上荤素酒食,焚烧香纸冥币,以表祭奠。父亲生前喜爱喝酒,每次给他斟上满满的三杯,末了还要添一些,让他喝过瘾。

父亲是一个普通的人,同天下普通百姓一样,他的人生历程也极为平凡,既没从事过伟大的事业,更没有做出惊人的创举,但他的品行却是有口皆碑,为村里人所称道。人的一生有个好名声,我想就不枉此生了。

父亲9岁时,祖父去世,祖母一手拉扯几个孩子艰难度日。由于家境贫寒,他只读了三年书,12岁辍学回家,跟随祖母犁田耕地,背负起生活的重担。1958年,老家安徽闹饥荒,饿死了不少人。父亲和他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大姑,出门逃荒到了江西。在江西还能挣口饭吃,姐弟俩因此就在一处僻静山庄落下户。后来又有不少难民流入,父亲就让祖母举家迁来,人口慢慢多了,就形成我们现在的村庄——彭泽县浪溪镇一个叫百干圩的小村子。

在大集体的日子里,农村搞过一段时间合作医疗。父亲虽读书不多,却是村里难得的人才,他被推举当上了赤脚医生,为群众治点小病。哪家孩子半夜头痛脑热,哪个人要给打针换药,他从来都是随叫随到。听说父亲医术颇好,有些顽固性的脓疮包疖,经他换上三两回药,便会消肿收口。可惜的是医生行当没干几年,生产队没人当会计,由于父亲能看书识字,且精通算盘,村里又让他改当会计。父亲干会计这行时间最长,一干就是十多年。他经手的账目捆扎成堆,一把算盘从未出过差错,他还经常被乡里抽去到各村审核账目。父亲做事有一种顽强的敬业精神,任劳任怨,每天算账到深夜,没有额外的报酬。为了提神,他习惯了抽烟,最先抽过短期的黄烟袋,后来长期抽海鸟牌和欢腾牌香烟,好点的抽大江、佛子岭,带过滤嘴的最多是瓷都,都是些极劣质的烟。渐渐地,父亲烟瘾越来越大,一天要抽两包。除吃饭睡觉外,他一根接一根,几乎很少断火,这也为他日后的疾病留下了隐患。

20世纪80年代初的农村正在向实现农业机械化迈进,一辆一辆的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开进了村。村里又要人开拖拉机了,村民们又想到了父亲。父亲无师自通,手扶拖拉机就在他的手上自然而然地动了起来,运送货物、抽水浇灌,无事不能。那时候,我最爱坐上父亲开的小手扶拖拉机,爬上驾驶座,別提有多荣耀;在小伙伴面前,用嘴巴嘟嘟地学开拖拉机的样子,心里那个美哟……那情景至今犹在眼前。

也许,父亲算不得多才多艺,但在村民眼里,他是倍受尊敬的人。他能在村里需要的时候站出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乡亲着想,表现了突出的才干。我很敬佩我的父亲,他还有许多特殊的才能。

记得父亲还会一些泥工活,谁家建房修灶,必定要请到父亲,他也每次有求必应。那时农村做的都是土墙屋,从打屋基到砌墙、架桁条、上梁,他样样都在行。修灶台也是他一门好手艺。那时候农村都是用土砖修灶,尤其是到了年底,家家想修新灶过年,父亲要忙到大年三十方可歇手。分田到户后,村里家家在门前筑围墙、铺谷场。别人家要请砖匠师傅,我家则是父亲自己动手,用石头砌成一道一米高的围墙,门前铺上碎石子,用水泥浇面,作为晒谷场。家里的房子漏雨,他上屋顶捡瓦;猪圈坏了,他修补堵洞,从不用请人来帮忙。父亲还会做些简单的竹木器活,给桌凳换个腿,用竹篾编织鱼篓、箩筐、畚箕等。从没有人教过他,他却样样都会。这是他的超人之处,不得不说父亲是个十分聪明之人。

父亲勤劳一生,即使在他晚年,也一天不肯歇息。除家里种植的十多亩责任田外,他另外又承包了邻村几亩水田,每年都要多卖余粮几千斤。他想到孩子们大了,娶妻、建房都需要不少钱,因此想方设法多存点积蓄。一次,他在承包田里耕作,由于路途较远,来回跑很耽误工夫,午饭就带了些饭菜在外吃。他把牛安顿后,坐在田埂上吃带来的冷饭,不想刚吃一口便噎着,难以下咽,接着不住地打起嗝来。他似乎知晓情况不妙,饭也没再继续吃。下午干完活,到傍晚时分回来,母亲见他一脸的沉闷,坐在台阶上一言不发,就问缘故。他说了一句:“我时间不长了。”两眼汪汪地流下泪来,就把中午吃饭吞咽受阻的事说了。事情突如其来,母亲也感到情况不妙,只好安慰说:“老头子尽说鬼话,不碍事的,吃饭打嗝是常事。”

父亲很清楚,这不是一般的打嗝,吃饭吞不下,当地有种说法叫“嗝子病”。我当时在外地教书,星期天回来时,母亲对我说起,我隐隐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我抽了一天时间,带父亲到县人民医院做胃镜检查。检查结果,父亲病情显示初步的端倪。一家人诚惶诚恐,忧心忡忡。但在这时,父亲仍未停止田间劳动,他是全家的主劳力,地里的活儿全仗他。现在最主要的,必须让父亲到大医院进一步复查。“双抢”过后,农事稍微闲了些,经过家人再三催促,父亲才肯让我带他去九江市第一人民医院做食道镜检查。记得九江的舅舅托人带回检查结果,我到县汽车站去拿,看到诊断结果是食管癌,这下我真正感到灾难降临我的家庭。我们没对父亲直说,父亲也意识到他不是一般的病情。但他没有那种人生绝望时刻的极度悲伤,有的只是一种淡淡的忧郁和对生命的无可奈何。

1995年10月的一天,我带父亲到南昌,在江西省肿瘤医院医治。经各方面检查后,医生建议做食管癌切除手术。手术很大,胸腔打开,连肋骨也切断两根。从上午九点到下午四点多钟,我们家属在手术室外等候,心都绷得紧紧的。医生送出切除的病灶给我们看,见到医生那染血的双手和剪刀、钳子等器械,我的心不住地颤抖,暗地里叫唤:“父亲,可怜的父亲……”

我不知道,命运为什么总爱捉弄善良的人。我的父亲,一生辛勤操劳,吃尽了苦头,终于生活好转起来,想不到却又突然身患绝症,一步一步走向生命的尽头。想起来,我怎不揪心地疼痛?

手术后回来的前半年,父亲精神尚佳,可是体力再也回不到原先。缝针的刀口长得平整,而右肩倾斜,明显低了许多,那是由于肋骨切断了的缘故。父亲捋起上衣时,就见到从心窝处向右下方一道一尺长的疤痕,变天时,体内就会隐隐作痛。他总后悔不该开刀,说是好端端的身子,一下子搞坏了。

最难为的还是母亲。家里家外全靠她,既要下田劳作,又要为父亲烧吃递喝、倒屎倒尿。我的母亲,身上体现了一个农家妇女最宽仁、贤惠的美德,她默默强忍家庭的不幸,从没有过半点厌烦和抱怨。面对母亲的艰辛,父亲愈加焦虑不安,时常拖着个病躯去田地间转转,看庄稼的长势如何,虽力不能行,却无时不在记挂农事。到下半年时,父亲感到不适,病情严重起来,刀口处和体内疼痛加剧,要靠吞大量的止痛片来镇痛。后来止痛片不管用,我又从县城医院买回哌替啶,找不到医生,就自己为他注射。从未有过学医经历的我,第一次在父亲身上扎针。作为儿子,内心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实在无法言说。

怀着对生存的强烈渴望,同病魔做顽强的斗争,父亲的意志是惊人的。他一生最大的嗜好是抽烟,其次是喝酒。记得那些年还很少瓶装酒,一到腊月,就有外地人来上门酿酒,我家每年要酿一坛米酒。晚上,父亲总爱用一只小酒壶,将酒温热喝。他不挑菜好菜坏,尤喜一盘花生米,喝起来就有点贪杯,说话舌头打绕。自从发现有病,他就突然烟酒不沾了。我送他去检查时,特地买了两包香烟,他抽了两根后掐灭烟蒂说不抽了,说戒就戒掉。他在临终前一天晚上,病情发作,吐出几口血来。我当时意识到了不好,连忙找来叔叔守夜,以防不测。我拿出前些天找人办事还剩的半包红塔山牌香烟,父亲说:“给我一根吧!”我说:“你不能抽的。”父亲也没强求,只是默默地不吭声。可想而知,他多么想抽烟啊!现在想来我深感愧疚,他在告别人间时的这点小小请求,我竟未能满足他。

晚期癌症病人疼痛能讓人就地打滚,父亲一天一天忍受着巨大的折磨。邻村有个病人忍受不了剧痛,最终自寻短见。我们也生怕他选择这种方式结束生命,了却痛苦。父亲并非怕死,他想到的是,这样死去会使家人更加悲伤。父亲疼痛至极时,神志不清,此后日益消瘦,只剩皮包骨头了。父亲被彻底打垮了,看到他本是高大的身躯变成了干柴棍模样,我心如刀割。临终前的几日,父亲躺在床上,用微弱的语气安慰我们说,生老病死是人所必然,叫我们不要过分伤心。他还说:“我也差不多活到了六十花甲,死也死得,唯不安的是小女未成家。”在人生最后的时刻,他仍心有牵挂。那天整个晚上,一家人都未眠。一早我赶到村里诊所请来医生,为他打止血针。父亲几乎哀求地说:“医生,把我的血止住,让我再活几天吧。”他对生命是多么留恋啊!大约两个小时过后,他突然呼吸急促,已说不出话来,用手轻轻地摇了摇,意识到自己不行了。

1997年5月30日,父亲走完了他一生的路,享年59岁。两年多的病魔缠身,在疼痛与苦难中煎熬,死也许是一种解脱。村里人都来吊唁祭奠,为他送行。我是他唯一的儿子。想到从此再也不见父亲,我悲痛欲绝。入殓时,我叫人买来两盒香烟和一瓶白酒,准备放进棺材里,让父亲在路上享用,然而却让收殓的老人给阻拦,说人死了什么也带不走的,放进去有什么用啊。

父亲走了,所有发生的一切,他再也无从知晓。家里的老屋,当时在村里是最先建成的红砖瓦房,拆掉后由大妹家在原屋基上盖了一幢两层楼房。父亲生前一直有个楼房梦,总想亲手再建楼房,不落在人后面,遗憾的是这愿望在他生前未能实现。后来,我调到距家十余公里的马当镇一所学校,正遇单位集资建房。2003年新房建成,入住后的第一个春节前夕,我将祖宗的牌位和祖母、父亲的遗像接到了新居,挂在堂厅的墙上。十年后,我又搬进县城新买的商品房,牌位和遗像又被我带进了城。按照家乡风俗,每年春节之际,从腊月二十四过小年,一直到正月十五,家里早晚都要焚香祭祀。每次凝望父亲的容颜,往事一幕幕,在眼前生动浮现。

年年清明,岁岁怀念。就让我一腔不尽的思绪,连同三杯薄酒、一堆纸钱,随轻轻燃起的香火青烟,飘散在风中,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作者单位:江西省彭泽县教体局)

(插图:罗家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