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模仿者·2005

2023-06-13 11:42郑亚洪
西湖 2023年6期

郑亚洪

七月九日

塔科夫斯基,伦敦爆炸案

这几天心里颇不平静。早上五点醒来,琥珀蓝的天空将它的辉芒映到房间里,我起身将窗帘拉上。

塔科夫斯基七部半电影。塔科夫斯基拍出了我们的梦幻,他的电影如同书籍的某一页、某一章节,在翻看之前,不知道讲述什么,直到我们打开它,发现哲理、信仰、宗教就在那里,如同我们的血液一样清晰、昭然。他写了一本书叫《雕刻时光》,与其说本书关于他拍摄的七部电影,不如说它是一本关于电影的书,关于艺术怎样被创造出来。美国电影导演大卫·林奇《我心狂野》不同于《雕刻时光》,它是一本访谈录,四百页的文字由上千个提问和回答构成,这就有了散文体般的魅力,“这个地段可真有特点——工厂、浓烟、铁路、廉价小餐馆,还有最怪异的人物跟最黑暗的夜晚”。我没有看过大卫的电影,从大卫访谈里看出,大卫的电影是美国式的梦幻,塔科夫斯基的电影则是俄罗斯哲理,它通向天边,那里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柴可夫斯基的天边。

在人群中我永远是孤独的一个,越是人多的地方越感觉恐惧。伦敦爆炸过去了两天。今天一张登在《纽约时报》上的照片令人惊讶,照片是美联社记者Lefteris Pitarakis拍的,在一辆公交车上,一位年轻女子回眸爆炸过后的伦敦街头,左手托着下巴,眼神里流露出伤感、惊惧,她或许于心底默默哀念在爆炸中死去的亲友。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中,人感受到最本质的东西,而平时它们被文明所掩饰,比如勇气、同情、爱和怜悯。面对照片,我突然想起张爱玲的小说《倾城之恋》中范柳原对白流苏说的一段情话来,他们在日本兵轰炸过后,来到浅水湾的一段废弃的墙根底下,柳原看着流苏说:“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了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地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伦敦爆炸,昨天的散步,以及《倾城之恋》,这三个本来毫不相干的场景因为有了爱就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它无疑源自我内心深处,如同在山上听到的清泉。

七月十日

烟燃尽,咏叹调,学游泳

她们房间的门紧闭着。一把小电风扇在地板上低速转动,它送过来的风透过蚊帐吹到身上来,到天亮我都没有关电风扇。一根烟,一首音乐的安慰。对香烟的信任。从烟盒里抽出到烟燃尽,露出暗黄色烟蒂,大概需三四分钟时间,有时候则更短,两分钟光景烟就将尽了,再点上一根,香烟在它快要燃烧完毕的时候,还是那样地镇定,白色的香烟的镇定。

歌剧咏叹调选段,罗西尼《塞尔维亚的理发师》,Teresa Berganza演唱,伦敦交响乐团演奏,我沉湎于夏夜的燥热里。水果们与盛夏一起到来。

它们开花,

赞美皈依者,

如今像你的物一样,

像一切沉静的姐妹,

在原野的风中。

——里尔克

此刻的胃需要食物来充填。一种叫“海瓜子”的海鲜,我喜欢它鲜美的肉汤,细小,干净,几乎不需要咀嚼,它的鲜美不同于新鲜水果,更不同于一根香烟或一杯咖啡的诱惑,它实实在在,很快填补我空下去的等待的胃。把钱递过去,另一只手接过食物,镇定,安逸,不需思考,感受不到时间在我身上消逝——却是我在文学或音乐上所追求的。

女儿穿着红白斑点泳衣,她的皮肤很黑,与她同年龄的女孩子相比,她的皮肤显得更黑。由于在水里浸泡的时间太长,嘴唇冻得苍白,她还在水里扑腾着,她呼唤旁边游过来的一个白皮肤女孩,女孩没有搭理她。上岸后,她妈妈拿毛巾给她擦身子,女儿脸蛋冻得乌青,被水浸泡的头发粘在后脑勺,风吹来,腿上细小的毛发一根根竖起。二十多年前我在农村的一条河里游,每次上岸后河风吹过我的身体,像筛糠一样发抖。女儿在城市的游泳池里游,我在农村的河里游,她的伙伴是拿着游泳板、戴着游泳镜的小家伙,他们的妈妈,教练员,泳池管理员;伴随我的是河里的鸭群,机动船,河埠头的妇女。我想,是他们把女儿同二十多年前的我区别开来吗?为什么不是紧贴耳根的热空气,不是帆布上漏下来的太阳光,不是岸上一摊令人困惑不解的肥皂水?

七月十一日

沉默,女儿,藕,咖啡馆

卡夫卡日记里写着两个词:寒冷与空荡(一九一四年八月三十日)。我在他的日记里找到的最有力的词语,两个词构成了寂寞万端的卡夫卡,构成了写出《城堡》的小说家。耶利内克在一篇文章最后說:“谁应当真正把我们联系在一起——我们以及那些没有或者从未被我们说出的话,以便我们终于能够避开对方,并且终于能够彻底沉默,与我们相一致。”太饶舌的话,总的来说,沉默是写作的根源。两位均来自奥地利的小说家,对写作的理解大体一致,写作意味着永远沉默,写,将另一方——镜子里的我——放逐。

女儿爬到我身上,将她肉嘟嘟的身体贴住我。她从一本书里抽出书签,敲打我的胳膊。她似乎用这样的动作表示我们的亲密。女儿几天来瘦了,饭量也比以前明显减少,她妈妈每天带她学游泳,消耗了她许多能量。我怀疑它的真实性,是的,连我自己都要怀疑,我发出了不真实的文字?还是这些动作本来就是虚假的?我伸手去拿手机,用拇指写字,发出去,嵌入到另一个人的手机里,像一根椴木。

我寻找藕。我想要藕,现在是夏季,藕的季节。我问一个卖豆芽的老太太,有藕吗?她说她家里没有种藕。我想我可以在蔬菜摊上找到藕的。我从两边堆满了蔬菜的巷子里穿行,这些绿色植物里面并没有我要的藕。藕上市的季节还没有到吗?上个星期我家吃到了藕,它只是偶尔出现一次?藕有它的季节,有它返回到人间的时候。我寻找藕。

咖啡馆里两张沙发,红色和黑色,几本低俗透顶的杂志,一束光越发凸显房间里的暧昧与无耻。在光线下,它是一张完整的A4纸打印文字;在我的电脑里,它是手指、屏幕和电的交流。

七月十二日

音乐为什么,天涯

在书店里见到刚出版的《音乐为什么》。封面、版式、纸张都符合我心目中音乐随笔的理想模式——白色封面,黑色书名,其间留白,像音乐流逝后的空隙。书采用淡黄色的纸张,宋体字,表明书籍的永久性。我在书店里拿着书,翻阅了一阵,像眷恋自己的孩子。

第四期《天涯》。杂志的封面和设计,字体和纸张都很喜欢。这期推出新人作家严敬的《到三江喝茶》,文字克制。另外还有记录中国新诗的《细节与碎片》,电影导演王超的《我的电影缘》。

七月十三日

时间的深渊

夜将人抛入时间的深渊,没有诉说的声音,没有门户的转动声,将自己交给夜,交给月落的余辉。关了空调,外面下过一场小雨,燠热的空气被压下来。

塔科夫斯基电影《乡愁》。我把它当作一段奇异的音乐来复习,乡愁是一场渐次疲惫的生离死别,一种切割大理石发出的金属剧痛声,多梅尼科在广场上的一次无回音的自焚。喜欢电影里的人物对白,他们说意大利语,镜头里没有人物,一条长长的走廊,一座俄罗斯式空心教堂,一个烟雾飘绕的温泉池,他们声音轻柔,略含沧桑,如意大利歌剧中的咏叹调。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电影里的“弱者”戈尔恰科夫,在现实生活里我也确实是一位弱者,一位失败者。戈尔恰科夫在温泉池里三次点燃蜡烛,最后艰难地把它插在水池上,火光穿透他的手掌心,温暖,恒久,他一生中唯一一次成功。塔科夫斯基挑选女演员非常有眼光,《星球索拉里斯》里的哈立,《镜子》里的玛格丽特·捷列霍娃,尤金妮亚则令人联想,美并不永恒,它易逝,脆弱。她的向上挽起的金黄头发,露出的一段白皙脖颈以及黑色裙子,在寂寞的房间走廊无声地走动,镜头给了她充分的时间,却让我们来记住并缅怀这令人惊惧的美!

卡夫卡日记。12月13日。“在办公室里写了给F.的信。”这一段,只有一句话。F.是卡夫卡的女友,卡夫卡写给她的书信长达上百万字,这一天在日记里卡夫卡只写了一句话,给他的F.。卡夫卡在下一段日记里说,他碰到一位长相酷似F.的姑娘,他就联想到她们之间的共同处,这种想象多么美好和绵长!“现在读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个地方,使我忆起我的《不幸的存在》。”卡夫卡为什么在这里突然提到俄国作家?为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站立的地方使他想起《不幸的存在》?题目让人觉得世事如烟。

七月十四日

残桥

残桥。拙扑、不事雕饰、修长,匀称的石板,几根残缺的栏杆,它架在水面上,从桥上看烟波浩淼的水面,看更远处的山。回来时,水和山便被一层暗蓝所笼罩,天也幻成了暗蓝色,唯独这座桥同原先走过来时候一样,只多了点沉寂,并将这沉寂抛洒在水波上。如果哪一天,水库干了,或者整座水库坍掉了、毁掉了,剩下这座桥,竟感觉这不是我的故乡,恍惚在他乡。

七月十五日

逍遥音乐会,梦,柴科夫斯基

从今天开始到九月十一日,BBC每天要播出一场古典音乐会,一共74场,伦敦逍遥音乐节(BBC Proms)是全球最大的古典音乐会,观赏音乐会开幕之夜(First Night)成为一年中最值得期待的事。

女儿说她梦见了我,梦见了窗帘,梦见了童童小朋友。她躺在沙发上,她说她要睡觉了,让我给她播放莫扎特。一年前,女儿看安徒生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她哭了。我在她旁边,女儿为小女孩的悲惨遭遇流泪,那一刻我感觉她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和情感。还有一次她为丑小鸭的身世流泪。梦。哭泣。我问,你梦见我吗?你也问,你梦见我吗?我从来没有梦见过你。如果有,它没有时间,没有停顿,没有间隙,连一声叹息都来不及。

晚饭后,我到书房里听音乐。我在机器里放了一张柴可夫斯基《弦乐四重奏》,大提琴婉转低迷、絮絮倾诉,中提琴高亢嘹亮,我沉湎于他的伤感,多情的柴可夫斯基!

你真的以为,

你轻轻的出场就让他心旌摇曳?

纵然你惊动他的心,可是更古老的惊惧

一觸击他,他已深心震撼。

——里尔克

七月十六日

叶芝,伯恩·琼斯

新开了一个博客,名字叫“六月之岗的天鹅”,天鹅即swan,来源于英国诗人叶芝的诗歌《库勒的野天鹅》。

自从我最初计数那时起,

第十九个秋天已到来;

在我数完之前,我看见

它们突然全部起飞,

绕着破碎的大圈盘旋,

翅膀轰响着四散。

我今年三十四岁。野天鹅在我来临前已起飞,翅膀滑过湖面,留下轰鸣。在惊觫的美之前,我惟有悄然无声。这是一句谶语。

博客里有两张图,一张是柴可夫斯基《天鹅湖》封面,情意相投的天鹅翩然于湖面之上。画面上有两只天鹅,实际上是一只,右边的那只更像是虚无,一个淡化的影子。另一张是画,出自拉斐尔前派画家伯恩·琼斯《废墟中的爱》(Love Among the Ruins)。穿蓝袍子的瑞恩是整幅画中心,蓝得像夺目的光,掩盖了他们拥抱的姿态,平静,神秘,美幻。

“我在我的作品中创造一个美丽而浪漫的梦境,它不曾存在过,将来也不会存在。那光线比任何现实中的光线都要美,那片大陆不存在于任何人的记忆中,形式庄严而美丽,你能想象么……”(伯恩·琼斯)

水池里剩下我们三个人,很安静,太阳下去了很久。离开的时候,我特意留意一下池里的人,他没有来。我无所适从,像冬天的一座粮仓,空着。吸完一根香烟的时间,了望一次星空的时间,与女儿在草地上疯跑的时间,它们如此地短暂。一根烟没了,我再要了一根。点燃,吸到肺里,湮灭,再点一根。我所有的力气都花在吸与湮灭上。谈到了人生短暂,世事无常。烟比人生更短!女儿跑过来,她要我抱她旋转。我抱起她,她的小身体在半空转动,我的身体与她的身体接触的瞬间我体验到永恒——女儿给我的。

七月十七日

在水里

我写作的风格,有时候我在某一事物上用的力气太大,自我感觉过于强烈,以至于失去了对事物本质的把握。就拿刚出版的书来说,有些文字过于沉重,缺乏将一件普通的事物写得惊心动魄的能力。要写的这种惊心动魄不是表露在文字上,而是隐藏于文字之下。

在水里,一个人望着天空,寂寞就生了出来。我不是山池的一滴水,不是刮过水面的一阵风,出了水面,我还将面对自己。

七月十九日

黃檀洞,台风

车上共六位乘客,其中两人中途下车。汽车在山路上开,风从山林间刮过,树上留下风的痕迹。台风刮了半天,没有下一滴雨。山里边刮台风下大雨是个什么样子?写到这里我警惕起来,接下来写什么呢?我将写黄檀洞,写石头垒起的房舍,写西龙谷瀑布,写山田,写风刮过水田引起我对塔科夫斯基电影的联想,写溪,写城门。

下午三点消息:台风逼近,福建浙江沿海一带居民紧急疏散。

电影《乡愁》。时而晦暗,时而明亮的画面,像此刻我的心情。房间里充满了两种声音,女儿看《卖火柴的小女孩》,我看《乡愁》。两种声音,两种画面,在同一个房间里闪现,寂灭。台风打在铝合金玻璃上,雨从屋顶上方急走过去,在还没来得及碰触地面之前碎掉、散掉。她擦亮了第一根火柴。她擦亮了第二根火柴。她擦亮了第三根火柴。戈尔恰科夫去拜访多梅尼科,多梅尼科拿出绿色瓶装的酒邀请他喝,把酒倒进酒杯里。一滴,加上另一滴,不是两滴,而是一大滴。电影里最经典的独白。多梅尼科自焚。戈尔恰科夫在水池里点燃蜡烛,完成多梅尼科未完的遗愿。两人合为一体,像一滴水消失于另一滴水里。

造一片草原——要一棵苜蓿,一只蜂

一棵苜蓿,一只蜂

和白日梦。

有白日梦也就够了,

如果找不到蜂。

——艾米莉·狄金森

我把大学里喜欢的歌一一找出来听,ROXETTE乐队的Listen to your heart(《倾听你的心声》),It must have been love(《这一定是爱》),Kenny Rogers的Lady(《女士》)。1998年写的小说《你在里昂做什么》,几乎是对这支乐队的美妙回忆,我将歌词填入小说的空白处,让它作为诗穿插在叙事里。

晚五点,洪水涨到了家门口,小巷成了小河。外面的水涨得更快,街道像大河,汽车的轮胎浸在水里。风把雨刮弯过去,雨落在水里,滴滴答答,却是没有声音,因为雨吞没了雨。气温下降,我只穿一条短裤和T恤,有点冷。台风,暴雨,大水。我好似在一个梦里。街道变得陌生起来,水淹没了城。汽车行驶在水里,店铺关闭,被刮断的树杈到处都是。

九点半,洪水涨到一楼地下室三十公分,桌椅的四脚浸泡在水里。暗黄色的水,像人的体液,冰冷,无耻,在巷子里,在大街上,在桥下,在店铺里。

十点,涨到四十公分。楼梯下的水池里开始充水,今年的情景像去年那一场大水,可是去年你又在哪里?

“为陌生、同情、肉欲、胆怯、空虚所迫,而只有在深深的底处,大约是一条细细的小溪,才值得叫作爱。对探索来说是不充足的,如在一瞬间的瞬间里闪现一下而已。”卡夫卡1918年日记。

七月二十日

洪水

下午四点。被洪水淹没的街道看起来比以前宽了许多。巷子入口处,三名女子涉水过来,水淹没了她们的大腿。前方水面漂浮着塑料垃圾袋,一盒方便面漂浮着,一辆小汽车淹没在水里,一截树身沉在水里。我涉水去街对面的小店,站在昏暗的店里挑选不多的食品:方便面、火腿肠、“乡巴佬”鸡蛋。

凌晨四点。停电。我举着应急灯到楼下察看洪水,大厅里汪洋一片,摩托车差不多整车淹没在水里,硬木长椅浮起在水面,纸箱里注满了水。

七点,吃过早饭,我躺回到床上。我感到伤心。我从来没有在洪水围困的日子里感到过伤心。去年夏天也发过一次洪水,我没有感到伤心。去年八月份发大水,洪水只围困了一天一夜就退去了,我们家花了三天时间才清理完被水淹过的房间。今年我感到伤心,它是不由自主的,它的到来就如同洪水一样,不打招呼。它在白天到来,在最清醒的时候爬上我的身体,将我淹没。我住的房屋,它的墙角,它的根基,它的没来得及褪掉的尘埃,它的破损的瓷砖,全都浸泡在水里,冰冷,苦涩,到明天,它还要在水里浸泡十几个钟头。

父亲,六十八岁,他老了。昨天夜里我与他一起在大厅察看洪水,我感到他老了。几个星期前父亲从医院里体检回来,告诉我他有糖尿病。他说话声音很低,我在切西瓜,我非常清楚地听到这个微弱的声音。他得的病与祖母一样。我告诉他水淹了大厅,他睡在床上,没有像去年那样反应灵光。我怎么能要求他迅速做出反应呢?我们(父子)的存在只是一场轮流的游戏?

七月二十一日

洪水退去

十一点洪水退得差不多,巷子里依然积水严重,非常脏,从各家扫出来的垃圾都堆到了巷子里。我下楼,用水洗冰箱,洗地板,洗墙角里的阴影(如我内心的阴影),洗案板上的污秽,洗手指缝间的灰泥。用完水缸里的水,再放满。我倒掉一脸盆水,前天晚上下的雨。脸盆里塞满了旧拖鞋,我倒掉水,感觉它的流逝。水从旧拖鞋里流出,它那么清澈,连同它的带有些黑色的沉积灰,它的清澈反衬出我的心情多么阴沉!

伦敦在7月7日大爆炸后,今天又发生了三处小规模爆炸。伦敦人两次遭受爆炸,他们依然听交响乐,听柏辽兹和门德尔松,音乐从伦敦传到我身边。

七月二十五日

冷饮店

从洪水退去后的建设东路、南大街上走过。下东浦桥,经过李宁服装店,店门口人头攒动,很多人在挑拣被水淹过的衣服、鞋子。转到南大街的新华书店,坐进青年冷饮店,店里人多,冷气、身上的汗味、打碎的鸡蛋壳、年糕里的大蒜味,全被两台空调卷着、裹着,扑向人脸。我点了一杯杨梅刨冰,一杯冰西米露,一杯咖啡冰淇淋。我熟悉它的混乱、肮脏和俗气,我就生活在它的混乱、肮脏和俗气里。

七月二十六日

杭大

七月二十三日、二十四日,杭大同学会。我两次进杭大,比其他同學多了一次,第二次停留的时间更长。也已告诉我她最喜欢校园里被石椅围着的一棵树,我坐在围成一圈的石椅上,共九张,其中两张椅子石条破损。树高大,枝叶茂密,树身显得岁月沧桑。我注意到地面上的芜草杂乱不堪,没人修葺。十二年前临近毕业,我在这棵树下拍照留念。两张照片,同一处,分别在不同的相册里,被一层塑料膜压着,紧贴在硬纸上。二十四日,女同学参观她们的宿舍,从东一中文系教学楼过去,在城市学院路上拐弯的时候,十几个男同学忽而不见了,我成了她们中唯一的男生。5幢女生楼多年前重新改造过,现在是一幢六层楼高的公寓宿舍。姐姐当时住在5幢。昏暗、逼仄、潮湿的木地板,女性气味,从盥洗室飘出来的汰洗衣服声音,像粉粒一样充满5幢。女生住的4幢还保留原来的建筑风格,三层,苏式大屋顶。从窗户里看过去,宿舍里所有的床椅搬光,似乎多年没人住了。她们在4幢前拍照,她们进入4幢,男生在外面等。五点的太阳光非常强烈,身上的汗流下来,T恤衫像一张潮湿的纸贴在背部。我看了一眼老电影院,低平,贴满白瓷砖,四扇大门紧锁。

七月二十八日

卡夫卡日记,大提琴《天鹅》,洪水退后

“列车开过的时候,旁边的看客们惊呆了。”在1910年日记里,卡夫卡写道。卡夫卡构想了户外旷野上的一辆行驶的列车,没有起始句,没有原因,看客们的表情构成了图景里最生动的画面。接着,他这样写:

“每当他问起我的时候。a字音从句子里跑出来,像一个球在草原上迅速飞去。”

列车“看客”中间有“我”的一位朋友,a字音。球。草原。飞。这是现实,还是梦境?是日记,还是小说的一个场景?卡夫卡后来说,他写这个完全出于对他身体和身体未来的绝望。写日记是将我从这场望不到尽头的爱与恋中解放出来的方式?

在日记中,时间转换是非常重要的写作方式。比如,“昨天,我到山上的水潭子里游泳”,这属于过去式的句子,难于将现场展开。“二十四日下午,同学会活动之一,参观杭大校园”,仍然是回忆,比起前一句话,已将“当前”的角度带到叙事里。另外,我有意减少情感描写。

偶尔从7月25日的《纽约客》上读到“Tuesday morning,Jillian from Disasters calls.”(周二上午,吉里安从出事现场打来电话。)普通的周二上午,无人所知的吉里安,他/她打电话,它们与出事现场有了联系,小说就出来了。

从大提琴演奏的《天鹅》到小提琴演奏的《天鹅》,从CD《天鹅》到32兆、音频格式PCM、可以在网络上传送的《天鹅》花了三个小时。听了很多次《天鹅》,我可以分辨出大提琴在哪个音乐厅的哪个位置上。播放时间:2分52秒。循环播放,两个小时,音乐填满我的虚空。

她发给我一篇文章,有一句话我很欣赏:“不论是球类运动,还是戏曲、诗歌,或是别的钟爱的东西,它们的最高境界都一样,都是生命的绝对静谧与超越。”写作,音乐,莫不如此。

下午四点,洪水退后,原先的沥青路面上留下厚厚的灰土。太阳很猛,比起刮台风前却要凉快很多。我走在街上,没有目的,我知道在哪里拐弯、在哪里停留。我走在河的这一边,河水浅了很多,肮脏不堪,没有一点活力。河岸上有一段一米左右的石头墙,对岸有一座两层台阁式的房屋,第二层的栏杆上挂着一个匾额,“云浦楼”三个金字反射着太阳光。它右手是“深蓝”电脑软件店,昨天我与朋友在店里待过。我只站了几分钟时间,我的朋友待的时间比我长,我从家里拿了相机后,他还在跟店主交谈。我从河这边看到对岸的两座房屋。身边依次是“卡萨布兰卡酒吧”“玛雅酒吧”“芭娜娜酒吧”,其中一间酒吧在外部贴了张告示:“本店因受台风影响,损失严重,近期停止营业,望广大新老顾客朋友谅解。”告示用黑色毛笔写在一张红纸上,从上到下排列,字体歪歪扭扭。我想,它们很快就会热闹起来,到了晚上它们的灯光就射到河面上,那时,河成为最黑暗的地方。

快到云浦桥时,一个熟人刚好上桥。他离我有六七十米远,他快要到桥面上了,我离桥还有三十来米。我看见他,他看不见我。他从文联来吗?刚离开VCD小店吗?他的家在河这岸。可他为什么要过桥?他走路的方式很专注,眼睛直视前方,背有点佝偻。他的年纪比我还轻。他上了桥面,而我要拐弯。市府门口一个工人爬上很高的梯子调试照明灯。他不会摔下去吧?我走进一家书店,很快出来。

从文联门口走过,几个人仰着头看讣告。墙上贴了五张讣告,最外边的一张是个老人,他的儿孙有一人的名字用黑框框起来。文联的斜对面有一家水果店,黑紫的葡萄,绿肥的西瓜。新鲜的水果忽然让我感受到牙齿缝之间留下的残物,舌头顶到上面,非常难受。它在那里一个下午了。

七月二十九日

索尼卡片机,通井街

索尼牌卡片机,银白色,宽不过巴掌大小,放进口袋里随身携带。身边有了一个小相机,感觉与以前不同,真是奇怪。你不知道会拍出什么样的照片,而你一直等待着奇异的效果产生。像一个咒语。数码与以前的普通相机最大的不同,拍完一张照片后可以直接在液晶显示器里观看,如果觉得不好,立马删除,方便得很。存放、删除、回放、切换、取消、建立文件夹,这些词属于数码相机的使用者。数码相机不会浪费胶卷,它所耗费的是一点电源、一点存放的空间。当我拿着它,就有了拍出好照片的信心。

通井街。它像一口平放在地面上的井,在西象山下,金溪河畔。西象塔在两座民宅之间,光从昏暗、逼仄的世俗中透出,像是从遥远的十二世纪反射过来的景象,使我站立的通井街有了生命。下午四点,一个人去拍照。从建设东路开始,走云浦路,从云浦桥上下,走过市府东面的小路,到东大街,到清河北路,再到北大街。最有收获的是在市府老宿舍旁边发现了一座木制结构的房屋。它多年无人居住,屋顶上面有一个小阁楼。在午后天空的衬托之下,房屋显得温润,与旁边的市府建筑比起来,它的存在是个异数。过不了多久它就要解体、消亡,在它上面建立起另一座建筑,生活着另外一些人,他们不会想起这里以前是一座木房屋。我为什么有这种担忧呢,我的担忧又有什么用?从银溪河上看,暗绿色的河水、河面上漂浮的塑料袋、乌篷船、港桥头上的老人,哪一样东西的消失跟我有关呢?

七月三十日

一个女人的哭,晕眩

下午四点。我再次用这样的句式。一个女人的哭,从巷子里传来,我以为谁家人死了。她的嘶哑的声音突然间变成了一阵哭诉,在午后的阳光下坚硬无比,如刀子割在青石上。我注视着茶几上的数码相机,想起早上去过的那些巷子,我希望用我的想象平息女人的哭诉。巷子里有人走动,断定这哭诉来自前面一幢房舍,半年前她家丈夫死了,正月前一个星期她丈夫的尸体从外地运过来。我躺在床上,外面下着大雨,阴冷的夜气使镜子在黑暗里模糊不清。我决定在她哭声还没结束的时候带上相机出门。

我从院子前面的巷子过去,拐过弯,到了青浦巷。巷子里有一位老妇人,她是我妈妈的朋友,不过她没有发现我在她后面。我不准备超过她走到前面去,按平时走路的速度完全可以,她也没有回头看。如果她回头,她就会看到我。走到居仁巷,她往西去。一个骑车的青年在门口停下自行车,他摸出钥匙,他的倾斜的车子被一麻袋荸荠压下。他打开门后,用脚掂起了自行车,倾斜的车子正了,荸荠也正了。我为什么注意这些呢,因为我手里拿着相机吗?我不会拍下这个场景,我拿相机拍巷子,拍巷子里的老屋——而我在今天的书信里写到了它。我又一次站到了上午没有拍成功的一座老房子前,引起我兴趣的不是它的青瓦灰墙,而是屋顶的一个翘起部分,像一只孤傲的苍鹰,欲擎蓝天。我调好镜头,准备按下快门,突然停下来,我不知道什么力量使我停止按快门,好似一种晕眩,屋顶从一边滑向另一边,我觉得自己软弱无力,是对美的惊惧吗?两个骑车的妇女从镜头前面走过,她们看了看我,她们一定看到我的表情了。我放下相机,停了停,拿起相机,对准屋顶,已没有了刚才拍摄的那种快意和投入。

七月三十一日

黄光

数码相机的充电灯亮着,它的黄光似乎表明了某种信心。再过半个小时它就要熄灭了。

八月一日

黑洞,大海

读卡夫卡的日记,在昏暗的电灯下。十点四十分停电,手机上显示有短信。巷子里人在走动,他们询问为什么停电。他们的声音像闷热的空气,黏糊,围绕着一个黑洞旋转。

先打开伦敦逍遥音乐节的页面,音乐会已结束,白天几乎不可能连接到现场音乐会。吉普赛音乐。浏览classicfm.com网站,普罗科菲耶夫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普罗科菲耶夫总在我快忘记他的时候到来,这首《罗密欧与朱丽叶》,它的自信的铜管乐,它的离别时候的幽怨,使得这个早晨摇曳起来。

看了一天的大海。

大海离我很近吗?我看了一天的大海,听它咆哮,我了解(认识)大海吗?我没有把大海带在身边,也没有将它的声音记录在纸上,在相机里我只保存了一张大海的照片。大海倾斜过来了。大海发生在电脑的文本里,发生在像素和电的交流里;对大海,我通过回忆,它的秘密可以抵达。如果我移动手指,海——出现了。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半,看了六小时的大海。远处行驶着轮船,这让海面有点小小的变化,它们从东北往西南方向开,或者从西南往东北方向开,很多时候只有一艘轮船在海面上行驶。下午两点,两艘轮船对开而过,是一天中的一次吗?从船上看,我们也不过草丛中的一颗草籽,岩石上的一片岩层。他们看清在船头撞碎的海浪,这海浪也一定跟我们看见的海浪一样,向岩石撞击过来,那样地奋不顾身。我站在了靠近大海的岸上,海浪拍打过来,浪头将零星碎末溅到脸上,我听到了海的声音。我站得离海更近一点,海水就会猛扑过来,它扑过来时不会发出警报。我害怕了,害怕海浪将我卷走。我想起女儿经常看的儿童剧《海的女儿》,里面有一句独白:“海有四个女儿,最小的是最漂亮的一个。”

看了一天的大海,我离海却最远。再过两天我要去新疆,那时我看不见大海,也听不见它,可它会在我的一个梦中到来。

八月二日

七个词

停电  上午停电。楼上太热,一家人坐在一楼大厅里。刚刚邮寄过来的同学的书,关于董永故事的展演,在物欲横流的年代写这样一本书精神可嘉。在一本正经的博士论文里读到她人文与艺术气质的行文。妈妈在读我的书,我站起来去厨房间烧开水,喝了两大杯绿茶。

白色T恤  对白色的忠诚。

绿豆冰棍  冰棍这个词好像与绿豆结合得最紧密。小时候,冰棍装在瓶胆里卖,上面盖着厚厚的棉胎。棉胎被挤压在一个小木箱里,又冷又热。一根冰棍只需两分钱,五分钱能买到口味特别的冰棍,绿豆冰棍、橘子味冰棍。打开瓶胆的盖子,白气窜上来,手伸进去,像进了冰窟,透心凉。一口咬下去,万剑穿心。

珍珠奶茶  南大街与人民路的交汇口有卖珍珠奶茶的。等奶茶的时候,我想,今晚的写作题材应该有了,写七个名词,以字典的形式。文字可长可短。我要了一杯热奶茶,味道太甜,不如家门口葡京的好喝。

伦敦桥  伦敦桥塌下来了,塌下来了。伦敦桥塌下来了,塌下来了。请快点儿走开。请快点儿走开。我给女儿买了一盒CD,《伦敦桥》是里面的一首儿歌,朗诵带美国口音。

第六个词  我写好第七个词,第六个词从此空缺。这七个词中,六个与今天的生活息息相关,它们来自生活,指向生活。我不知道第六个词写什么,手机、数码照片、《〈杜伊诺哀歌〉中的天使》、南大街96号、打印好的通讯录、云鲤路,它们闪入我的笔下,退去。第六个词,空缺,它等待着。

出发前  8月4日下午飞机,还有两天。收拾东西,带上了去喀纳斯湖穿的秋衣,那里的氣温只有十几度。买了一些旅游自备药品。晚上出来逛街,买了两件T恤,给女儿买了件短袖上衣。上网查看路线,风景点、酒店、交通。旅游者在出发前总有一些轻微的紧张和焦虑,“它时常略带一分兴奋的、美妙的颤栗”。你不知道旅游将会发生什么,你的旅游病症已发作,它涌入自然,飞机起飞,整个大地倾斜下来。

八月三日

巴赫,菲利普·图森

我的音响器械开着,贝多芬《第八交响曲》,而且总是第三乐章“小步舞曲”,我很喜欢的一个乐章,我把它设置为“重复”,只要我喜欢,可以一直听下去。几天前反复听圣-桑《天鹅》,曾在一个下午反复听巴赫的Herr Jesu Christ(《耶稣基督》),马友友演奏的大提琴。塔科夫斯基电影《索拉里斯》片头音乐,在电影里它出现了,如上帝显身于人间,非常圣洁。我记得一个镜头,太空站失重的时候一对男女(他们是情人?夫妻?)紧紧搂抱,烟雾一样从地面上升起,没有重量,没有存在的必要,他们就这样拥抱着,巴赫的音乐陪伴着他们。我听贝多芬,贝多芬的这个小乐章充塞我存在的每一个空间,充塞我的每一寸光阴。

行李准备得差不多,我检查了一下,相机和电脑,这两样是我看和写的工具;插座连线、USB插座、U盘、芯片,是我思考和忧虑的延伸。我带了两张CD,一本书。音乐是肖邦钢琴曲、巴赫大提琴,肖邦给我想象力,巴赫给我以宁静,书是法国作家让-菲利普·图森的小说《迟疑  电视  自画像》。我很奇怪为什么出门喜欢带书和音乐?难道我要把旅行化为书房里的一个熟悉画面吗?我将真实地记录新疆之行——“真实”,一个被我忽略了的词,这“真实”不仅仅是镜子的存在,还要滤掉心灵的反射,去除镜中光芒。

一本打开的书,朝向你。

八月四日

去新疆

飞机延误了半个小时,我们不知道飞机为什么延误,下午四点才起飞。飞机离开跑道,机头抬升,群山向后急驰而去。我的位置在机翼上,飞机向高空爬升时感觉无从着落。去年乘飞机去北京,身边的一位中年妇女在起飞时拼命做祷告,她向神祈祷,她的神在蓝天下。十几分钟后,座位上的小显示屏报告:飞机飞离温州80英里,距离中转站兰州还有1080英里。机上的乘务员过来发给女儿一个洋娃娃。半小时后开始供应饮料,我一口气喝了三杯咖啡,她们要了可乐、牛奶、橙汁,小桌板上叠起来的纸杯达九个之多。

18∶00 pm

从窗口往外看,云层在底下,山脉在云层底下。飞机猛烈地摇晃起来,机组人员报告遇到气流。

18∶06 pm

飞机颠簸得厉害,无法写作。只得关闭电脑。

19∶52 pm

兰州

七点飞机到达兰州,做短暂停留。从机舱口看过去,远处是无尽的荒芜的山丘,机场近处难得见到绿色植被。兰州机场出现的第一行汉字是:中国电信。机场休息厅。他们打电话,发短信。我想下去拍照,被告知不能离开中转站,只能待在大厅里。巨大的落地玻璃将我与兰州隔开,我与兰州的山,与兰州的地表植被隔阂着。我对兰州了解什么?新兴的工业城市,敦煌莫高窟,飞天壁画?我唯一接触到的兰州的实物是水——冰冷,带着南方潮濕与热度的手在水里颤栗了一下。

七点半重返飞机。

八点,机组人员报告飞机在2万英尺的高度飞行,飞行速度为每小时800公里,距离新疆还有1800公里,飞行时间为两个半小时。空姐给我们发小袋子新疆葡萄干。

0∶37am

维吾尔语

十点飞机到达新疆。来接我们的堂弟一家人在机场等着了。从机场出来,我回头望了望机场上方用汉语、维吾尔语两种文字写的“乌鲁木齐”,如果说新疆有别于其他地方,就是这维吾尔文字——这种文字的书写很有意思,从左到右书写,一条黑粗线横亘中央,之上是粗细不一的字体,像地表上生长起来的树木或干草。我问在乌鲁木齐生活了十几年的堂弟能否看懂维吾尔文字,他摇了摇头。

八月五日

天亮了

早上八点钟醒来。新疆与北京时差两个小时。昨晚睡下去的时候快一点了,八点钟的乌鲁木齐天刚蒙蒙亮,相当于南方五点钟。

八月六日

乌鲁木齐,大巴扎

巴赫的大提琴。在新疆,巴赫不合时宜,甚至有点可笑,它是个异数。新疆有自己的音乐、舞蹈和乐器,它们指向一个词:新疆。三件乐器可以构成一个小乐队:手鼓、冬不拉、三弦琴。在一个饭店里,就有这样的一个乐队组合,人家在吃饭,他们在弹拉演唱。

新疆在维吾尔语里、在建筑里、在音乐里、在舞蹈里、在馕和手抓饭里,在二道桥的国际大巴扎里。“巴扎”在维吾尔语里是“集贸市场”的意思。从车里向外看去,一座很有伊斯兰风格的高大建筑,黄色的墙面,几个洋葱头似的大球顶在细细的圆杆子上,建筑中央一个巨大的倒锅形的半球体,虽然是雨天,我们依然可以感受到它黄金的光芒。在新疆,我们经常会把这几个词搞混起来,新疆,乌鲁木齐,维吾尔,有时候,新疆是乌鲁木齐,乌鲁木齐是维吾尔,或者新疆是维吾尔,或者它们只是一个变奏。在新疆特产店里,从地面一直悬挂到天花板上的布匹、挂饰、西部牛仔帽、绅士帽、大头巾、女包、冬不拉、三弦琴……两个新疆男子,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站着的男子蓄着短上须,他看见我举起相机,笑了笑,上身微微倾斜过来,而坐着的那个男子没有任何变化,他们用维吾尔语交谈了几句。我第一次听维吾尔语,低沉,羞涩,少量元音。当他们意识到有两个小孩时,随即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向我们寒暄起来,他们在讨价还价上一点也不输于汉人,咬住价格不放松,从维吾尔语向另一种语言滑过去。

吐鲁番。

火焰山。

八月七日

南山

去南山是一个意外,来新疆之前我们从未听说过南山(它与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诗句无关)。南山的名字最先从堂弟妹那里得知,她生在新疆,她的发音接近北方口音,与新疆的维吾尔族人又有区别。她说南山好像这个词属于南方的山,轻巧,婉转,南——山。比较了南山和天池之后,她推荐我们先去南山,当然天池名气更大。在美国的堂妹发来电子邮件说,她更喜欢南山。

我停下来,找一张新疆地图。在城市里,它有国内任何一座城市的路名,有人民路、延安路、解放路。在人民广场你可以见到纪念碑、拥挤的人群、叫卖温州鞋的小贩。那座叫南山的山名有点随意,无法想象“博斯腾湖”“巴音布鲁克”“楼兰”“罗布泊”这些名字带给人的怅惘。

旷野上的向日葵。南山在我的记忆里突现出来,像一面铜镜,把新疆从喧闹的城市声里分离出来。开始的时候向日葵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小时候在农村里见过,女儿倒是第一次认识。她妈妈告诉她向日葵为我们提供葵花籽和葵花油。她们的谈话减弱了我对向日葵的兴趣,直到大片向日葵到来,它的黄金的光芒背弃着蓝天。

八月八日

天池

刚刚我写下天池,错写成了天山。与别人谈论天池时,我说的却是天山。天池。天池。我对它的了解不如天山。对天山我又了解多少呢?在新疆地图上我找到了“天山电影制片厂”——八十年代常出现在电影银幕的片头,它出现在一张地图上,低于一颗尘埃。

八月十六日

断裂

八点五十五分登上飞机,九点三十分飞机起飞。八个小时后到达温州,八小时后回到十二天前的生活,新疆将成为回忆的一部分。我拿了一颗葡萄干放进嘴里,新疆成为甘甜的一部分。从机舷窗口眺望,新疆倾斜过来,河流、山、植被、公路、村,倾斜着。

8月4日到9日,我陆续写了点东西。10日去喀纳斯,13日从喀纳斯回来,基本上没写什么。时间花在整理一天拍过的照片上。“智能ABC”输入法遇到点麻烦,只能改用“全拼”,影响写作速度。我在为自己找借口,希望能打开写作思路。我在博客上写了一个多月,真正的写作没有开始——它何时开始?我写的就是我想的?我记录了我一天的生活和思考了吗?我遗漏掉的远远超过所写的,我所想的不是所生活的。我在写作、生活的断裂里。回去之后,除了看书、听音乐、上网、闲逛,我还能做什么?于翻开书的某一页,于音乐的某一段,或许会有久违的感觉,之后,长达几月、几年时间里,我都将处于断裂的状态。断裂。今日找到的一个词。今日。断裂。

八月十七日

作家去世,怀念喀纳斯

东海岸网站消息:乐清作家洪禹平先生去世。朋友们从灵山上参加洪先生的骨灰抛撒仪式回来。去年在温州作家协会的会议上,他一个人去温州,中餐就坐在我旁边。女儿从我抽屉里拿出一盒录音带,三年前我采访洪先生的谈话录音,现在这盘录音带永远沉默了。

上午把被水淹了的摩托车推去修理。青浦巷留着洪水过后的脏物和黄泥,街上散发着严重的水气和霉味。我向往新疆吗?我无法忍受太长的日照,那里的太阳使我心慌意乱,每天我在期盼黑夜到来,黑夜来临我才可以安睡。

喀纳斯呢?为什么它出现在下文里?是我无意识中想到了它?喀纳斯是一个词,它不是怀念,不是思索,不是凭吊,不是安慰,也不是想。水、山、树、云、天,构成喀纳斯。拆减一个词语,没有比“喀纳斯”更方便,从水开始,依次是山、树、云、天,你做到了。

八月十九日

哭泣与湮灭

它不是纸张,在开启这页面的瞬间,我得到了鼓励。我在各个网站上辗转,消息带给我表面的安慰,内心深处隐藏着惊恐和不安,它在一堵墙与另一堵墙之间,黑暗使它灰飞烟灭。我将喀纳斯的几张照片拿去冲洗,其中一张喀纳斯湖风光图装进相框,挂在墙壁上。电脑桌面是一张拍于神仙湾的照片。凝视它们的时候,我从无尽的思念里抓去一个片段,虽然这个片段只在短暂的时间里给人以安慰。在福溪水库,我觉得水库路上的任何一株稗草、被山水冲垮的道路、水面上每一道暗绿色的反光,都比我重要。

八月二十日

莫扎特《费加罗的婚礼》,

电影《天堂电影院》

中午有想象不出来的悲哀与伤感。莫扎特《费加罗的婚礼》,Dove sono。曲长4分59秒。Kiri Te Kanawa演唱。我在德语里寻找。女高音将我带向了悲哀的高潮,清晰,坚硬。这个时候,只有莫扎特能安慰我。我反复听。巴赫Herr Jesu Christ,圣-桑《天鹅》,它们在哪里?这些我反复听的曲子。在房间的某个角落里。它们喑哑。Kiri Te Kanawa的演唱唤醒我,我在自己的体内,我大概是最无望的了,因为我希望过,而希望夺走了我,我无力再对抗它。昨天上午它夺走过一次,在我最幸福的时刻,它夺走了我。

很快我从潮湿的街上回来,重看《天堂电影院》。下半部将爱情——这个被小说和电影都嚼烂了的题材发挥到极致。电影的高明之处不在于它讲述了一个爱情故事,而是将看电影与现实对照起来,像一面镜子,人物在镜子里外活动,上百部不朽的电影充当了一束光。中年的多多来故镇寻找从前的恋人是本片最好的时刻:意大利海边废弃的船锚、布满蜘蛛网的天堂电影院、母亲回忆年轻时的脸、多多中年的眼神流露出的爱与恋——这些创意与摄影非常优美,主题音乐多次变奏,顺利地完成电影的叙述。我在镜子里看到了我们,瞬间我们合到了一起,虽然只有短短的几秒钟时间。很长时间了,没有一部电影这样感动过我。为什么在电影里的爱情——在现实中却是一场梦?

八月二十一日

18号。一页空着,填补它的是漫长的抵达。

八月二十二日

《追忆似水年华》

有些东西是不需要保证的,在我们身上,就在那里。与生俱来,不管我们承认不承认,不需要什么来承担,比如誓言,比如赠物——这些人间的东西它都鄙弃,它在那里,在你我身上,强烈或微弱到我们的血液流动或自由呼吸的地步。看过的山、水、树、瀑布,以及路上的尘土、泥沙,不管有没有人来过,都在那里了,幾日,几月,几百年,上千年。时间、文明、进化,那都是人间的词语。

在小说《追忆似水年华》里,斯万结束与奥黛特的关系后,无力地靠在理发店的长椅上,回忆起淡忘了的奥黛特,说出了经典的话:“我浪掷了好几年光阴,甚至恨不得去死,这都是为了我把伟大的爱情给了一个我并不喜欢,也跟我并不一路的女人!”在1994年版本的书页上,我在这段下面划了线——1994年,那么近,那么远。

八月二十三日

在野地

从山上下来,口渴极了,坐车回来一路上像受了苦刑一般,想象从带有冷气的冰柜里拿可乐,这种想象力非但没有减少口渴的难受程度,反而增加了。从车上下来,买了一根绿豆冰棍,一口一口地咬着吃,居然不觉得冷,咬到嘴巴里的绿豆来不及咀嚼便吞了下去。

“……爱情本身与我们对爱情的看法之间的差别判若天壤。”另一句,“爱情的本质在于爱的对象并非实物,它仅存在于情人的想象之中。”(《追忆似水年华》序第6页)它们在同一页上。在我的书上,用黑色钢笔划线。

八月二十四日

德沃夏克《自新大陆》

德沃夏克《自新大陆》第二乐章。重复。重复。重复。关掉音响。害怕孤独。再打开音响。我起来。躺到床上。盖上被单。新闻。遥远的伦敦。我的许多个小时在他们的声音里度过。现在我回到这个声音。

八月二十五日

数字17

7月17日,抵达。

8月18日,抵达。

傍晚六时,下了一个下午的雨,天开始放晴,带黑色瓦片的房屋,旧的窗户,木门框,巷子不可思议地遥远起来。我倚窗而立,装作镇定自然,内心却如掏空了一般。这是我的生活,还是因你而失去了力量?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今天和昨天的区别在哪里?引起我回忆的是这条交叉小径,还是渐暗的天空?我又想起前天在水岩边的谈话,普鲁斯特、贡布雷、斯万家、盖尔芒特家、失去的时间……在时间面前,个人只是屈服者,唯有在艺术里永生。

爱比恋更冷。从体会爱情那里下降,降到与我同级的层次,使用它,唤醒它,在你不在的地方——这是写作的开始。一天的结束。

八月二十六日

逐出天堂

从哪儿开始讲述今天的故事?我继续写吗,构造的天堂在拆毁吗?我为什么写这句话?我对自己没有信心?我写的就是我想的吗?这个问题再次被提出来。如果所写的不是我所想的,什么才是我内心真正的活动?我处于语言的魔掌之中,身不由己去伤害,直到被逐出天堂。

八月二十七日

阴郁的力量

时针在走字。我听新闻,上街买菜,煮面条,叫醒女儿,在电脑里给她示范涂鸦,然后开机写作。

咳嗽伴随我有一个星期多了,我知道它的红肿块状——在喉节上方偏左一点。每年到暮春的时候这种咳嗽来临,有时候长达二十多天。医生说你有咽喉炎。我不知道现在我的喉咙有多红肿,我感受到带砂质的疼痛。我歌唱的时候那块红肿肯定已消失,当我唱《半个月亮爬上来》,它肯定已不在。现在我听敏感的勃拉姆斯和敏感的李斯特的小提琴,他们将我的身体压缩为微不足道、可任意删除的音符。喉咙里的红肿像诗人蒙塔莱,招呼我的寂寞。

下午五点再到山上的小水潭游泳。四天前我们来过这里。同样一个水潭,同样一座山,同样在午后。水里只我们三人,太阳落山了,从岩石上流下来的小瀑布将水潭衬染得安宁、碧绿。我坐在高处的岩石上,水从脚下流过。我曾从这个角度拍过照,我将现实中的水潭与照片里的水潭混淆起来,我想,照片里的水潭就是眼前这个水潭吗?是我们四天前看过的水潭吗?为什么我会被隐喻的力量所左右,是幻觉还是现实一种?水带我到未知的时间的前面,带我到冥想的高地,带我到过去——我漂浮于水上,盛大的夏日从水面上褪去,秋天的寒意降下来。

八月二十八日

告别,雨夜

新买手机,告别使用六年多的老诺基亚,它在我书架上,或许这里是它最好的位置。

我在另一台电脑上写作,打开显示器有点费劲,我等了近一个小时。一天中安排出自己的时间来写作,比什么都重要,虽然面对的只是一张虚幻的纸。再过三天,八月结束。从水里出来后下起大雨,雨把我的暑期和2005年的梦,留在了小水潭。

我们在山下一家简陋的农舍里躲雨,屋里有一张席梦思,我借了主人的衣服穿。我的朋友坐在小凳子上抽烟。屋子里有三个小孩,一个当姐姐模样的女孩,一个上初中二年级的男孩,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小男孩抱起一个枕头,将自己往里面塞。姐姐过来争夺,小男孩不放,姐姐训斥了他几句,两人扭打起来。雨下得很大,雷电交加,看样子一时停不了。主人过来与我们聊天。我拿起扔在床上的一本黑板报手册看起来,屋里仅有的文字。晚上在鸣阳路一家小饭馆里吃饭。从饭馆里出来,一个店招牌被风吹掉了一个汉字,夜色里它虚弱得如同一张匿名的脸。

八月二十九日

唱片,颶风,英译者

回到书房里,拉开窗帘,阳光洒进来。经过两次洪水,靠墙壁一面的书架有几处从外墙进了水,隔了层板还是渗透到书架里。放音乐书籍的柜子渗水最厉害,有几本书书脊上面都可以摸出水的潮湿程度来。我搬出书,书架上有五个小柜子空出,空出来的地方刚好晒到阳光,很难得。一年当中书才晒到一次阳光,可以除掉那些霉味。太阳移得飞快,只七八分钟就走了。我把放在书架外面的书叠起来,这样书就放得不如平时整齐划一了,整个书架也不那么地整齐划一了,看上去有点杂乱。叠成两层的拿下来一层,从外部无法判断里面的书是否受潮了。我有个习惯,唱片听完放回它的原位置;如果是常听的,可能在音箱上停留的时间稍长——很快也要回到书架上。不是每回都记得准确位置,所以找起来比较费劲,从底层一排上找起,再到上面的一排,一张一张找过来,仔细辨认背脊上的英文、封套颜色。特朗斯特罗姆描述自己狭小的工作室时说,“钢琴像一只挤在屋檐下的燕子”,空的书架像什么——消失的我?

飓风“卡特里娜”晚上在位于路易斯安娜的Grand Isle和密西西比河之间登陆,原先报道会在新奥尔良登陆,风力达4级。网站首页不断更新消息,大约有超过十万人到一个大型体育馆里躲避飓风。另一张图,一个光着上身的小男孩用手捂住脑袋快步穿过街道。飓风每小时移动速度为140英里。两次给乐清造成灾害的台风,伦敦爆炸案,它们发生在七月和八月。

《纽约时报》一篇文章《阿德尼亚·加贝尔和约翰·瓦尔特》(Adriane Giebel and John Walter),加贝尔今年27岁,瓦尔特39岁,两人都是独立的电影制作人,2003年8月14日纽约市大停电给他们相爱的机会。这之前他们认识了,当时瓦尔特在翻译普鲁斯特小说《追忆似水年华》中的《盖尔芒特家那边》,加贝尔正在读《在斯万家那边》,她读的是法语版本,共同爱好缩短了两颗心之间的距离。

“太晚了我才爱上你,呵,古老而常新的美!太晚了我才爱上你!”圣·奥古斯丁的话,被诗人叶芝引用到诗歌《玫瑰》里,1893年完成。

八月三十日

我完成我自己

一部艺术作品,我用一生来完成它。它会是永远的一部,而且是唯一的。我通过它来完成爱,也许并没有永结的时候,它将保存,在时间的长河里。完成一天的书信的同时,我完成自己。即便是沉默,有所期待的沉默,我们寻找的沉默。离别一周,它笼罩着我们,像一段缓慢的时光。

耶利内克在一篇文章里说:“谁应当真正把我们联系在一起——我们以及那些没有或者从未被我们说出的话,以便我们终于能够避开对方,并且终于能够彻底沉默,与我们相一致。”太饶舌的话,总的来说,沉默是写作的根源。写作意味着沉默,写,就是将另一方的我——放逐。

我用直截了当、清晰的词句进入一天的写作,希望写把我带到一个高地上去。我喜欢另一种缠绕,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像水溶解在水里。

(责任编辑: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