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 程

2023-06-20 15:13曹鹏伟
芳草·文学杂志 2023年3期
关键词:宿舍

那个男孩——老男孩一直在练习三步上篮,但多数都打了铁。每次进球,他就说一声好球,如果进不了,他会骂一句粗话。我们的证券老师站在不远处,看他的儿子独自练习。

十五年前,我们的证券老师在课堂上讲,他作为吉林省证券交易领域的权威专家,九十年代曾经从股票买卖中赚回了一百多万,但后面逐渐颓势,不出几年时间,不但把赚到手的钱重新扔了回去,自己的本钱也用来堵了窟窿。他登上学院教学楼的第十二层——这栋建筑的顶端也是学院的制高点,站在上面可以一览整个院区,他在踟蹰中把脚撒出去又撤回来,如此再三,泪眼婆娑中想到自己的儿子,那个十五岁的男孩当时连《三只小猪》都讲不清楚,如果没有自己的照顾是无法独自生存的,所以他最后悄悄走下教学楼,夹着教案回到了家里。

十五年前,老师就经常带着孩子在这个球场打球,那时孩子的个儿还没长起来,也是一个人跑篮,进了说一声好球,不进就骂骂咧咧。

当时我们也喜欢在这个操场上打球。我用办院报所得的“第一桶金”及家里寄来的生活费买了一双答案4“Finals”复刻版球鞋,得意洋洋穿了几个月才知道,复刻版没有缓震功能,心里不舒服了一段时间,仿佛受了骗。那双心爱的鞋子在一次洗刷之后,搭放在向阳的窗台上晾干,晚上一丝儿风带走了摆在一边的一只鞋垫,这双残缺的鞋成了我读书期间一大遗憾。我把这件事说给我的同学李万基,他哈哈大笑,我叫你别买那双破鞋你非买不可,不是自己的不要太强求哟!

此刻我和李万基坐在学院操场边的石椅上,头顶的樱花树在晚风中哗哗响动。很奇怪,在来长春母校的途中,我对读书时候的事情好像忘得差不多了,但一踏进校园,像是某种看不着摸不着的东西忽然附体,很多过往渐次变得清晰。

今年七月底,李万基和几个混得有头有面的同学在班级微信群里商量举行毕业十五年同学聚会,我没有参与讨论。后来李万基和我私聊,问我,他提的这个主意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他愕然,他以为我会用十二成的热情回应他。

所谓聚会,不过是穿金戴银者夸张地秀一下成功人士的肌肉而已,充其量就是孔雀开屏,纯动物行为。我一个基层公务员,收入微薄,无心参与也无兴掺和。

时间来到九月,秋分当日,二十多个同学在长春参加聚会,长春本地的倒有十一二人,其余以辽宁、河北、山东、北京居多。李万基在聚会中给我发来微信视频,叫我和大家“说两句”。我上学时候和别人话少,十多年后更是说不着了,勉为其难,只好一个一个暄上两句,一轮下来闹心至极,因为有些人我已经叫不上名字了。他们纷纷捋直了被酒水灌麻了的舌头喊我“文学家”“大文豪”,我无非是发表过几篇小说而已,闹得我像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一般。

正巧,几天之后我被安排了一个培训,就在北京。转国家博物馆时,我看见了老家临州县孟和镇出土的两件文物,拍照发了朋友圈,被李万基看见,叫我一定一定在培训结束之后来下长春,我如果不来他就要和我决裂。

李万基和我决不决裂都没关系,关键是我也想回母校看看,所以培训结束后就到长春,这才有了两个一脸颓相的胖子并排坐在学校操场边茫然四顾的情景。

趁着天没黑尽,我们两个齐肩儿在校园里遛达,把学院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参观了一遍。我们同时感觉到,那种温馨的旧地重游的感觉只是此前自己一厢情愿的设想,此刻,我们都觉得有些无聊。

我们仰脖子朝会计楼上看,上面突然传出水木年华的《启程》:

……

别害怕现在的离别啊

微笑着挥挥手说再见吧

明天就等在

下一个路口

再远的风景啊

我们会到达

向过去的悲伤说再见吧

还是好好珍惜现在吧

……

我恍然与昨天相遇。二〇〇六年六月,我从这个校园离开,当时我还和女朋友在一起,对感情的过分倚重让我相信未来可期,但不过三年之后,她就跟了别人,当时自然不好过,但是再过几年,回头再想,这些事情就合情合理起来。换作是我,一样不想在一棵树上吊死,起码得换第二棵再试试。

故地重游之后,我们去寻找住处。原来学校西面有一条巷子,巷口是一个移动公司,经常有学生因被多收了几元话费而去讨要。朝里走,就是几家饭馆子,其中有一家叮当餐馆最受我们青睐,女主人细腰大臀圆脸盘,一副欧美人种的模样,我们总讨论她是中国人还是俄国长毛的后裔,当时我们喜欢去那里吃饭,多半是为了能看到她。

如今巷子已经被改造了,那些有烟火气的小馆子被宾馆、饭店所代替,我们站在街边,像是两头迷路的猹。

李万基说,要是叮当在,怕有四十多了。

我说可不是,咱们都快四十了。

我们住进了一家寻常宾馆,要了一个标准间,其实我更倾向于和他分开住。一是我睡眠差,怕杂声打扰;二是面对重逢,我心里有点来历不明的尴尬——说不清是为什么。

李万基开始洗漱,看着他胖胖的身影在卫生间忙碌,我想起我们初见的时候。那一年九月入学,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拎着箱子走上会计楼七〇五号宿舍,刚一开门,就看见一个男生正光着身子在窗边擦身上的水滴,显然是刚洗完澡。盡管都是男的,但我心里还是膈应了一下,只好放下箱子出门口躲了一阵。再进来,他已经穿好了衣裳,大方地伸出了手,你好,我叫李万基!

我和李万基就这样认识了,后来宿舍里又住进来两个同学,一个叫陈程,来自公主岭,喜欢讲那里各种轶事。当年我毕业回乡,是他送我到校门口的,但他去年已经故去;一个是吉林延边的朝族,开学军训完就得了紫癜,只好回家静养,从此一去不回。

陈程有一个高中同学,关系很铁,每到晚上,他的铁子就来到我们宿舍,一个读《沙僧日记》,另一个哈哈大笑;隔两天换第一个人笑,第二个人读,低俗且张狂,令人发指。

此情此景之下,我要么和李万基成为朋友,要么没有朋友,我不得不和李万基成为朋友。

我和李万基都喜欢打篮球,那会儿NBA四大分卫正火,我喜欢麦蒂,他喜欢科比;在球场上,他就喜欢钻人缝儿,在群魔乱舞中擎起皮球,在最近的距离入框;我呢,打球拘谨,喜欢突破中分球,得分倚重投篮,怕与人正面对抗。温州来的李万基和我——一个西北农民家庭的学生相比,从基因上就有很大差异,他热爱冒险、对抗、争取,有着顶端掠食的欲望;而我,按部就班,循规蹈矩。李万基说,他能提前看清我的未来,那真是小胡同赶猪,一眼到头。

李万基其实看不上这个学校,他更希望复习一年,去更好的财经类大学。那他干嘛着急上这里呢?他说还不是因为他的父亲,生意做烂了,等着自己擦屁股呢,他现在着急上学,完了就得回去接父亲的烂摊子。

跟恋爱一样,其实同寝之间的交往也有一个试探的过程,很快我就开始反感他的做派。首先他想当班长,走仕途,这让我很纳闷,他甚至给那个长得像毕加索作品的女辅导员送了一盒价格不菲的巧克力,可是没有什么用,最后班长被别人当了;其次,他早早开始编织毕业之后的生意网络,重点结交杭州、宁波、绍兴、嘉兴等地的同学,甚至在金融系某同学的母亲来看儿子时,他主动去陪饭,那位母亲离别时还留了话,叫李万基假期去丽水玩;最后一点是他无处不在的猖狂,任何时候都显得自信爆棚,话说得很满,但事儿却难以做绝。

我们的院报招收学生编辑的时候,采取了交作品、再面試的方式。虽然现在看去,我那时候写的东西很烂,又造作,所以递交上去也没存什么希望,也不知道做编辑有什么好,反正自己是文学爱好者,混个圈子吧。

李万基说,他上高中时候写小说,在《萌芽》上有发表,还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字数不多,二十来万吧……我说拿出来看看,他说写是写了,但是写得够烂,早撕毁了。说到这里,他满是惋惜地拍拍我的肩:能给我做陪衬,你也算挺幸运了!

李万基的嚣张的确打击了我的积极性。说实话,我写作文都很少被老师在班上表扬,自己写自己的,算是抽屉文学,没怎么见过光,不过跟过去一样,我一直平庸,也不缺这一次被轻慢,习惯了。

但没想到,最后被招入的是我。院报的青眼有加,让我对文学有了空前的兴趣,整天泡在图书馆看小说,这样的恶补让我对财经相关的专业开始抵制,最终的结果是,我到毕业都没有考取会计从业资格证,我相信我的生活在别处。

李万基自然是想不通的,他说那破报纸有什么水平,王小波活过来他们也是看不上眼的,毕竟不过一个院报嘛,有眼不识泰山!我问他谁是王小波,他哈哈大笑,我当时还真不知道王小波是谁。

王小波不是校团委书记,校团委书记才能决定院报编辑人选,所以我最后顺利被录用。院报一共四个版,四个人做,我期待的文艺三版没有分配给我,我得到的是二版,校务工作类,主要写活动信息,有时候也要写通讯。我认认真真做,一月一期,每期有一百元的酬金。虽然钱不算多,但名字总在报纸上出现,赚了一点薄名,后来院刊也喊我,这次好了,小说部分安排我组稿,真是不亦快哉。

于是我朝李万基约稿,他轻蔑地笑,我才不会给王小波都不知道的编辑投稿,冒牌货!冒牌不冒牌没关系,我编的院刊小说部分仍然很快获得了同学们的青睐,直到我毕业五六年后,负责院刊的老师和我打电话说,自我走后,小说这块就撂荒了。

看我兴致勃勃搞院报院刊,李万基告诫我说,男怕入错行,文学创作太清贫,你钻得越深,对你伤害越大。我当时在兴头上,他冷嘲热讽我都接受,羡慕嫉妒恨,人之常情。

下一个学期开始,李万基神秘兮兮地对我讲,他看见了一个商机,这事儿必须两人配合,且不能走漏风声。我此时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就不想理他。他说你要是干,一个月能赚几百块,你不是喜欢买书吗?书挺贵的吧?是不是花钱跟割肉一样?

动之以情不如诱之以利,我答应李万基,叫他放心地全盘托出计划,我要是参与,那就两人做;我要是不想做,绝不透漏风声,保护他的商业机密。

原来他是想在寝室卖东西,其实就是方便面火腿肠卤蛋之类的速食食品。我听完他的计划,觉得不可行。首先,货要从楼口搬进七〇五宿舍,必须经过楼厅,值班的小老头肯定不放行;其次,卖东西就要守宿舍,我还想去图书馆看书,想在外面遛达呢。

李万基说我鼠目寸光,小老头是个大活人,是人就有攻克的办法,不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吗?看书哪不能看?人家大隐都隐于市,你还真会装……他开始给我算方便面、火腿肠之类批发价多少,零售价多少,利润的确可以。我终于动了心,于是很快就干了起来。

我们挑了一个晚上去附近的批发市场,批回了一些速食食品,盯着看门的小老头离开的一阵儿——他每天下午七点都要给孙子打奶,端一只短柄小锅就奔校门口去了,每次来去得十分钟,我们趁这档儿搬了东西。正好宿舍缺了一人,有地儿安置货物。

但卖东西又不能叫卖,李万基有办法。他拿出几张白纸,裁成小片,在上面写:饿了就到七〇五,泡面卤蛋火腿肠。然后给我几十张,说,分头塞他们宿舍去,你一到四楼,上面归我。我觉得有点斯文扫地,不想执行。他说,钱难赚,屎难吃,偷腥还怕糊了嘴巴,不可能。我就和他分头去发纸片子,没想到当晚就开市大吉,不到十一点,多半东西就卖光了。原来大家晚上买东西就要到楼下的小卖部去,东北天气,此时还冷,天黑得早,亮得也早,多数人为一碗泡面跑趟路有点划不着,现在服务到了神经末梢最后一厘米,真是足不出户的便利,李万基顺应历史,终于缔造了七〇五宿舍的商业奇迹。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各种食品销量持续上升,李万基顺势要求批发部给我们送货,这就不能偷偷摸摸地从看门的小老头眼鼻子底下搞运输了。李万基买了一条长白山香烟,塞给了小老头。小老头其实不老,年龄不到五十岁,但是头发全白,他很宽容地连连摆手,说这事儿没问题。从此李万基按月给小老头送烟,两人称兄道弟,热乎得很。

我和李万基排了班儿,每人一个晚上值班,一人外出活动,偶尔文学社团有活动,我得过去,两人还能调班儿。

我成了一棵不完全自由行动的树,所以那段时间只好坐在宿舍里看书,同时经受陈程和他的铁子的折磨。我不知道人类怎么会有这样持之以恒的爱好,一本《沙僧日记》能叫他们获得如此长久且强烈的欢乐。我的懦弱决定了我只能逆来顺受,我买了一个蓝壳子的松下随声听,听姜昕、朴树、水木年华,看王小波、潘军、刘恒、蒋韵的小说。时至今日,我一翻开王小波的书,耳畔便会响起姜昕的《野罂粟》《潘多拉》,经年的风从七〇五宿舍的双层窗户里缓缓吹来,如一双温柔之手把我拉进燥热的回忆里。

李万基说,他本来想把陈程拉进来,但是陈程不愿意。夫子曰:三人行,必有人不行。其实我也希望陈程加入进来,三人一轮班,我就能腾出时间躲躲清闲。李万基刚开始邀约陈程时,陈程惺忪着眼睛很轻蔑地说,滚一边去,你遮住了我的灯光。他的床头总是放着各类没有营养成分的玄幻小说,我劝他看看名著,他回我,这些就跟你俩卖的那些垃圾食品一样,不垃圾的话人还不爱吃呢!这话也对,甚至是有点哲学的意味了。后来我参加工作,发现人爱吃的多是对身体有害的垃圾食品,而我们同样喜欢着三不着两的伙伴,口吐芬芳远远比说真话美劲多了。

后来我也感觉陈程对我们这事有点兴趣,因为第一个季度下来,我和李万基每人分了五百多,那时候我们老家一个小工的日工钱是十块钱。李万基分钱的时候当了陈程的面儿,陈程正看书,偷眼看李万基的表演。李萬基不含糊,不过一千多元,在床头摔得震天响,简直山呼海啸。

陈程看了看,又低头看书。李万基对他说,现在加入还不晚。陈程没抬头,滚犊子!

陈程是一个颓败分子,在他的身上基本看不到未来,既没有如我一般,对未来的惶恐,也没有跟李万基一样,对未来炽烈的期待。陈程甚至不去上课,他总是托同学在课上给他签到,或者应付随机的点名。他坐在学校对面的网吧里,一只脚曲起来放在椅子上,嘴里吞云吐雾,一脸落落寡合的样子。那个时候,他和他的铁子已经不怎么对味了,至于谁抛弃了谁,还真说不准。我只记得有一回他的铁子来到我们宿舍,问陈程这几天到哪孵蛋去了。陈程没理,铁子又问,我来一直不见你人,你啥时候有空我来找你。陈程开腔了,我睡着的时候有空。

等我们的生意做过了两个学期,我已经感觉我对这事很不耐烦了。天暖之后的课后,我想去南湖白桦树林,想去重庆路,想去同仁书店,可是我哪儿都去不了。我和李万基不得不蹲在宿舍,看着我们的货,等待垃圾食品爱好者光临;同时,陈程对我们的憎恶也抵达了顶点。一次酒后,因晚上来买东西的人多,吵吵嚷嚷,陈程很烦,托得跳下床,赤了脚就冲上前,一把拤了李万基的脖子。那时候李万基很瘦,脖颈跟玉米棒一样粗,李万基被擎了起来,像是举起了一把笨重的墩布。照陈程的凶狠程度,没准会把李万基一把撅断。我赶紧上前拉开,陈程愤愤然穿上了衣裳,摔门而出,大概是网吧包夜,一夜未归。

这次打架事件之后,我对李万基说,这事儿的确是挺累人的,而且陈程那样子……

你怕他?李万基冷峻地问我,他一只嘴角吊起,神情很戏谑。我是有点怕,但话不能这么说,说破了我脸上挂不住。

我反问,你不怕?

李万基哼了一声,他和我一样不敢承认,但其实心里都怕。

当时恰逢建校四十周年,校团委老师找我谈,要我编一本纪念增刊,需要把过去三十年的院刊全部翻一遍,把好的文章搜罗一起。我便趁了这事,向李万基摆困难,李万基听了我的话,只笑,最后说,好吧好吧,再不结束陈程就要把我杀死了。又问,咱俩一起的,他干嘛拤我脖子不拤你?我说,你是老板,擒贼先擒王嘛。

然而没有多久,陈程又把李万基的脖子拤住了。陈程喜欢呼朋引类来宿舍打麻将,噼噼啪啪好不烦人,而且是整宿地打,李万基和我都很不爽,但不爽又干不掉陈程,这就有点难堪了。我俩只能摔摔打打,表达不满情绪,恰好陈程手冷,输钱输到发慌,就又拤了李万基的脖子,在他的牌友们的劝说下,陈程才放开了李万基。

表面上,七〇五宿舍又慢慢回落到安静的状态,但是我看得出来,李万基和陈程的斗争从未结束。

当年冬,李万基又神神秘秘告诉我说,他有门路,能搞到英语四级考试题答案,问我这个答案一份卖多钱合适。我知道他又显摆开了,我说肯定是假的。李万基嘿嘿笑了,怎么是假的?我拿这个要是考过了怎么办?我说,我请他吃叮当餐馆。

李万基在校园四处张贴小广告,一份英语四级答案四十元,同时祝同学们考试过关。不知道这个答案卖了多钱,李万基在这个上面栽了跟头。临近考试的一天,两个警察突然出现在我们宿舍,叫走了李万基。虽然当夜李万基就回到了宿舍,但他贩卖考试题答案的恶行依然在学院不胫而走,这让李万基非常沮丧。

那晚窗外下着大团大团的雪,豪爽得很。李万基从派出所回来,一头一肩的白雪,他抖抖身子,去卫生间洗脸,完了爬上床,背身而睡,一言不发。我问他,警察叫他去干嘛。他说做个笔录。我问他犯了什么事。他说卖答案呗。我就不再多问,似乎多问一句都会让我变得行迹可疑。但我的确很可疑,因为李万基只把这件事告诉了我。那时候办电话卡不用身份证,上街去,老大妈的跳蚤摊上就有,三十元一张,里面含二十元话费,李万基就是留了这样一个电话号,弄他见不得人的勾当。

李万基后来对我说,那事儿肯定是陈程做的。李万基说起陈程,咬牙切齿,像说起了一道爽口的食物。

好在李万基的四级考试顺利通过,他得意洋洋地说,答案假不假?咱看疗效!

有一天晚上,我从自习室回到宿舍,正巧看见李万基洗完了脚,洗脚水还没倒,他手里拿着陈程的水杯。看他一点鬼祟,我问他在干嘛。

李万基说,我叫他喝我的洗脚水。

李万基说着,就拿水杯在洗脚水里划了一下,少许洗脚水被刮进了水杯。

我说,你怎么可以这么做?

李万基说,我怎么不可以这么做?

他又说,你要是挡我,你就不是我的好兄弟。

我心里很惊骇,这样太过分了吧。

李万基不理我,他把水杯重放回陈程的床头。

我对李万基太失望了。等他中间出去的时候,我把陈程的杯中水倒掉,又把杯子冲洗了一番,重新放回原位置。

后来一直到毕业,李万基和陈程都是不说话的。我和陈程偶然说几句,也是出于客气。

临毕业的最后一个学期,同学们纷纷寻找实习单位,因为我决意不做财经类工作,所以就想找个文秘或者编辑之类的工作。

李万基那时候率先找到了工作,据说是一个小杂志社。我问李万基,能不能去问下老板,还需要人吗?李万基嘿嘿笑,你啊,只能去《文学》杂志当编辑。话虽这么说,他回头还是问了问,最后给我答复,那边人手够用,我不要去碰钉子,自取其辱。

不久之后,院报的一个学姐给我发来一个电话,说一家杂志社招收编辑,问我是否有兴趣。我当然有兴趣,兴冲冲联系,精精神神去面试,果然顺利通过。但我上班第一天才发现,李万基正好就在这里供职,这就有点尴尬了。

要说这家杂志社,其实有点像地下组织,一共十多个人,办二十多样学生杂志,内容主要是初中、小学的数理化知识。因为我写文学作品,所以就编初中三年的语文。杂志社的编辑部位于一座破旧的七层楼上,除了主编有单独的办公间,其他人都是拳头大的格间。我们每天在书架前挑书,找故事,找素材,然后用扫描仪扫描,编辑,做成文档,交给美编——你们一定感到意外,李万基这个时候已经成了美编,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了photoshop,排起版来利索得很,当然也高傲得很,美编月工资一千八百元,而文字编辑只有一千两百元,我们并不创作,只是文字的搬运工,这么一想,其实一千两百元也真成了高工资,起码比老家的公务员高出好多了。

李万基见了我居然也不尴尬,他向别人介绍,我是他同寝的兄弟。他因为比我早来,所以就以领导自居,经常耳提面命,告诉我需要注意的事情。因为编刊最忌讳的就是和过刊编重了内容,他建议我把过去几年的刊物内容都复制进一个文档里,通过查找,去排除重稿,这一点还是很实用的。

因为每天都要赶129路公车去编辑部,而早晨的车流高峰总导致我们迟到,李万基向我建议,可以在编辑部附近合租房子,上班方便。

不久我们就找了一个一室一厅的房子,月租金三百元,我俩平摊。

我们一起住了五个月,他住客厅,我住卧室。每晚下班,他待在房子里学习注册会计师的考试资料,我则趴在书桌上码字写文章。那时候我一直在了解文学枪手的那些事儿,我有志于投身文学事业,并愿意献身给那种崇高的苦难历程。有时候我们出去放松一下,吃烤肉,喝金士百,抽长白山。记得有一个冬夜,我俩突然兴致上来,步行十个公里,穿越整个南湖公园回到宿舍。没想到里面四个男生正在打麻将,灯光让他们的头颅在桌上拓出了一块块不停晃动的阴影。房子里乌烟瘴气,我们的床上,原来摆放整齐的书本衣物都变得乱七八糟,烟屁股、啤酒罐到处都是。我很生气,正想发作,李万基拍拍我的背,悄悄说,别跟低级动物一般见识。

我俩装模作样各自整理了一下床铺,就离开了宿舍,仿佛我们进错了房间,重新回到漫天飞雪的大院,李万基仰天大喊,我恨你,长春!

时间匆匆来到五月,我提前给编辑部主编说,我即将离开长春。我的诚实换来的是被安排的密密匝匝的加班,他几乎要把我榨干吃净。到了五月底,结工资的时候他只给了我六百元,剩下的不给。我去质问,他坐在班台后面,两只厚厚的手掌柔中带刚地抱在一起,一脸不屑地说,够意思了,要走,留个买路钱。我说过,像我这样生性胆怯的男人反而自尊更強,竟然一下子想到了杀人,但那只是浮光掠影地一个瞬间而已,后来想起,有点后怕。主编说,拿上钱,滚犊子,别想着跟我扳手腕,白道黑道你随便整。

我们的争吵发生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周末,所以无人劝解,虽然剑拔弩张,但并没有动手,我可悲地发现自己的确只是纸面上的强者,距离现实世界,我仍然是一个没有主意的巨婴。

晚上回到住所,我给李万基说起这件事——我早先计划的是,按月底领完工资再摊牌,能保证全身而退,但李万基告诉我,做人要厚道。于是我忘了李万基平素做人的特点,就厚道了一次,结果被别人不厚道地讹了一把。

李万基安慰我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你吃一堑长一智,不然呢?为六百块还跟他拼命去?

这话说得对。六百块钱不值得我拼命,没准将来我还要得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不能在长春翻车,所以第二天我就回了学校,准备整理东西,离开长春,先回老家去,修养生息一段时间,然后去早前想好了的两个去处,一个是兰州,一个是西安。

当夜住回宿舍,白天的郁气还没有消解,心里很不好。当然,我不单是为自己失去的六百块钱郁闷,更多的是被人硬生生的掠夺感到难过,同时为自己表现出的懦弱感到羞愧难当。我的血性呢?我有什么血性?我哭了,眼泪哗哗流淌。

我知道我不是因为被主编讹了钱吃了亏而难过,而是我遭遇了毕业前夕的某种精神上的综合症,面对未来我有更为深沉的恐惧感。

也不知道陈程什么时候进到宿舍的,他拿纸巾给我,我胡乱擦了眼泪,重新戴上了面具。陈程给我发烟,他的眼圈发灰,一看就是连日没睡好觉。我说,你不要整日上网了,对身体不好。

陈程说,写小说对身体好?你看你,一脸折子。

我说,但写小说是正事儿。

陈程笑了,给我递烟,我俩抽了起来。

陈程说,写小说是正事儿,你将来肯定会成为一个作家。

我心说你懂蛋,但还是谦虚地说,你继续赌呗,没准就成赌神了。

陈程哈哈大笑,都快分别了,我才发现你真是个人才。

这句话褒贬成分不明,我叹口气,你滚犊子。

陈程说,你哭啥呢?现在的女朋友也挺好的嘛,我看那胸真是凶巴巴的哦,南湖水荡啊荡的。

我便把白天的事情说了一遍,说主编是江苏人,比东北人还横呢。

陈程嘿嘿笑,你说的这个人,我认识。

我不信,真的?

陈程说,骗你干啥?爷们说话,一言九鼎。

陈程又说,明天咱们一起去。

本来不想回编辑部,但恰好我的住处还有他们的几本书,所以第二天我回去了下,陈程非要跟着我去,说,你去还书,我去见朋友,各办各的事。

陈程去了编辑部,进了主编的办公室,我听见里面吵起来时,才推门进去,看来他俩根本就不认识。

主编说,你是给小曹要钱来的吧?撒泡尿照照自己哈,老子白道黑道都有人……

陈程突然站起身,一只手压了主编的肩,一只手在腰里一摸,银光一闪,一把匕首扎在了桌上,吓得我心里咣当一下。再细看,主编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大,一口涎水挂在嘴边,五官涣散,表情很诡异。那把刀把主编外套左边袖子扎在了桌上,他的左手在袖子里抖得像三九天的树梢,那把刀是擦着他的食指下去的,正好插在虎口中间。

陈程说,什么白道黑道,老子这把刀黑白不分,要钱还是要命?你当什么主编?还知识分子?呸!

主编不说白道黑道,变得很人道,即刻拿钱给我,赔笑说,你这同学脾气还真暴!咱们不打不相识,下午我做东,吃个饭!李万基,你们不是同学吗?都来都来!

七八个人站在主编门口,既像劝架又像看热闹,李万基笑眯眯地说,我哪有这么厉害的同学?主编你看走眼了。

回头我要请陈程去叮当餐馆吃饭,他没有客气,随便点了几个菜,买了一瓶劲酒,吃好喝足,回了宿舍。

陈程爬上床,靠着床头看我,咱宿舍,我只对你有好感。

我说,你怕是在讨厌和更讨厌之间选择了我。

陈程哈哈大笑,说,你这人,说话是刀刀见肉,但人善良。

窗外月光明亮,喝点酒,我们都有了倾诉的欲望和超脱的感觉。

我俩聊了很多,陈程告诉我,如果我将来成了作家,一定要写写他,像他这么有意思的人,真不多。

我说是。

他说,你要是写了我,一定要告诉我,我好好拜读。

不经意,时间到了凌晨两点,我已经很瞌睡了,陈程还在说话,他最后说的一句话是,我睡不着,一直睡不着。

到了六月初,我和女友一同离开,那天李万基给我打了电话,说他还要考注册会计师,只能秋季离开,他那天忙,不能来送我。最后是陈程和其他两个同学送了我。

我重新登上306路公交,沿着宽阔的人民大街开往火车站。几年前,我从甘肃临州坐客车到西安,乘k128次火车,摇摇晃晃三十个小时来到了长春,然后乘坐306路公交抵达学院……我从车上看下去,长春的夏天到处绿荫匝地,气候正适宜。我们终于结束了这段“在别处”的生活,重新登上颠沛流离的漫漫人生路。

我在兰州干了一年。半年电视台策划,玩不转,灰头土脸离开,又做了半年民营企业的文秘,可能因为无聊,技术性太低,所以工资也低得离谱。当年的雄心在反复的辗转中消磨殆尽,两年之后,我如丧家之犬悻悻然回到故乡,通过考取公务员进入体制,虽然父母终于放了心,但我心里不畅快,要习惯新的生活,我还需要一段时间。

那时候的大学同学联络还算频繁,因为对人生还有得吐槽。

陈程打电话祝贺我,好嘛,成官人了。我问他在哪高就,他说,托了亲戚,到银行当柜员,但没做多长时间。

我们毕业之后,多数同学都进入了银行系统和会计师事务所,有一个从来不上课的男生,一毕业就分配进了吉林省财政厅,到我考上公务员时,人家已经当了科长。

陈程说,他坐不住,现在蹲在家,替人当游戏代練。我叹口气,这是什么生活嘛。陈程笑了,各有各的活法,对不对?

李万基也打来电话,问我多少工资。他惊讶地说,那点钱怎么够生活?又问临州的楼市,更惊讶了,这跟白送一样,太便宜了!

毕业之后,李万基等到当年八月考完注册会计师才回了温州,最终他考过了两门。此前他坚信,我校历史上第二个毕业前能拿上注册会计师证的,当仁不让,只能是他自己,他头脑好,又勤勉努力,拿不上此证简直没天理了。他还曾上某公司,请教那位院史上第一位在毕业前拿到注册会计师证,已经成为神话传说的师兄,结果师兄尊李万基为天人,认可了有且只有李万基才能和他共享这样的荣耀。但最终,李万基并没有带着这个金灿灿的光环回家去接续父亲的生意。师兄能考上注册会计师是真的,但师兄未卜先知的能力是假的。

李万基大呼小叫之后,说温州的公务员好,他今天刚好和一群阿拉伯人谈了生意,晚饭时请他们区的工商局局长过来作陪,和局长称兄道弟。

我很敬佩李万基的“转场”技术,他总是在讲甲事件的时候,丝滑地把话题转移到乙事件上面去。无论是从中美、朝韩关系,还是他脾虚内寒、痔疮发作等话题,都能归拢到自身的优越中去,变成毫不吝啬的自我肯定和奖掖。任何话题都会成为他的背景材料,话锋一转,图穷匕见:我李万基,是人生的赢家,是胡润榜的候选人,是中国商业的未来,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顶端掠食者。

李万基一面发圈嘲笑公务员工资太低,不值一干,一面喊英语、阿拉伯语、日语、韩语反正不是汉语的语言专业领域的学生加入他的团体,共谋大业。对此我挺反感,我们班后来考了公务员的人特别少,这么一想,就会感觉他的打击目标实在有点太精准了。他经常自嘲勤学数年,注会只过了一半,又说这是自然法则,老天爷不给他那一碗饭吃,因为他太优秀了,早前他要进的池子太小也太浅,只能养王八,养他这么一个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太小了。

李万基毕业之后第四年结婚,从他发给我的照片上看,那年在校时提前重点结交的丽水同学已经变成了他的小舅子。我笑他是昭君出塞,李万基说,不出塞的昭君只能叫王嫱,怎么能流传千古?

我们忙于工作、家庭,完成家族的繁衍,身陷生活的泥淖,以至于忘了抬头看路,忘记了愈行愈远的青葱时光。

到了二〇一六年,同学们建起了微信班级群,都在群里喊,把某某拉进来……仿佛是军统提审革命党人。一个班里四十六人,一顿左拉右扯,进来了四十五人,大家对账似的核实了几遍,发现只缺一人,那就是陈程。

我查看电话簿,陈程当年的电话号已经成了空号。

很奇怪,陈程去了哪里,无人知悉。有人在群里喊了一声,发起了一个名为“寻找陈程”的计划,成功人士李万基在群里表态,谁能找到陈程,他可以奖励一部最新款的苹果手机。

一个多月之后,有人把陈程拉进了群,大家将此当成了一场重大胜利,纷纷撒花。虽然入了群,但陈程并不说话,大家又都觉得,这不是陈程,只是一个冒牌货而已。

我加了陈程的微信,聊了几句,他说自己至今没有稳定的工作,处了三个女朋友,都掰了。问我怎么样,我说就那样,上班、读书、写作。他说好嘛,他这几年一直在生病,好像跟那谁一样,是生病的间隙生活那么一阵儿……我问陈程得了什么病,他就说是“不开心且很闹心”的病,避开了话题。

无论当初的同学情谊有多深,多半都会败在时间和距离面前,人世消磨,容不得三心二意。

直到前年秋季,陈程在班级群里问,有没有能卖力气的地方,介绍一个。群中寂静,无人应答,一阵儿李万基回复,我这里缺人,来不来?

这年除夕,久未联系的李万基打来电话,要给我拜个年。我知道,李万基没有什么事是不会给我打电话的,我们的友谊,已经被时间的炼金术炼成了渣,其成分只有贫富的差异和价值观的分歧而已。果然,他没说几句闲话就开始发牢骚,说陈程来投奔他,他收留了下来,当自班能(自己人),但陡辣难(大烂人)就是陡辣难,一个烂沦(烂人),不管是十多年前,还是十多年后,不管是在长春、公主岭,还是在温州,烂沦就是烂沦,烂沦不以时空的转换为转移,只和烂沦本身有多烂有关系。我不爱听这话,他成了有钱人,说话倨傲而不留口德。我这些年聊以自慰的是,读书没读狗肚子里去,是非上面拎得清,所以我当面怼了回去,李老板,你没干过烂事儿?清清白白想上胡润榜,你怕是脑子坏了。李万基一愣,你个厚佬(脸皮厚的人),怎么还护那个烂沦呢……

春节期间,我思想再三,拨通了陈程的电话,他没接,但几小时之后打了回来。我没有提说他去温州找李万基的事,他也没多说,只说,头疼,睡不着觉。

我总是梦见我死了,正在进行一场葬礼。悼念者络绎不绝,连我都怀疑,我有这么多的朋友吗?他们不停地走着,用脚使劲地踩踏着,搞得我胸闷肚子疼;当所有人进入一座黑色建筑的时候,仪式才正式开始,影影绰绰有敲鼓的声音,不停地敲打,直到我的意识变得麻木……我有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其实分清了也没什么好……

成人世界的亲密大概如此,言语不尽,你知我知,说完就忘。

去年夏季的一天,班级群里突然炸开了锅,说陈程“去了”。于是大家纷纷发出双手合十的表情,二三十人无一例外地打出了八个字:同学好走,节哀顺变。大概是一人写,大家复制粘贴,這八个字和陈程无关,是同学之间的善意提醒,说透了就是前车之鉴、诸君小心。我们的年龄还未到不惑之年,当年生龙活虎的陈程便这样走了,真是让人动魄惊心。有人说陈程死于车祸,有人说跳楼,还有人说,他是抑郁症病人。

他们很快“顺变”了过来,大谈最近的股市,一个叫“审计系阿基米德”的家伙大言不惭地说,跟你们谈个屁,层次太低,我这见识应该跑到美国和巴菲特对饮!

这时候李万基出来说话了,别吵了,陈程的确是抑郁症。李万基当年没有当上班长,自认为是“天子呼来不上船,且插梅花醉洛阳”的在野遗珠,如今他在群里说话,一般都会是话题中心,这会他一强调,顿时鸦雀无声。

那时候想起陈程,形象已经模糊了,心里有点硌,但也没硌几天,很快,我把这件事也淡忘了。

我没想到今年的这会,能这么快见到李万基,而我此刻想起最多的,居然是陈程。

几杯啤酒下肚,我的那点儿莫名其妙的尴尬病才好了起来,李万基问我,为什么不来参加同学聚会?我说没意思。

李万基说,的确是没意思,我这次回长春,一是到温州商会办点事;二呢就是到陈程老家去,给他烧个纸。又说,开什么同学会,那就是开玩笑。

我问他,你去公主岭了?

是,陈程的父母开着一家早餐店,我进去吃了一笼包子,一碗馄饨。那包子和馄饨真实诚,一个包子能顶我家那边的两个,馄饨也真香,量足。你说人咋就这么操蛋,活着吃包子不香吗?非得死掉。

他爸很瘦,鬓发斑白,却围着一个花里胡哨的围裙。当时已经上午十点,看他们手头闲,我就和他爸搭话,他爸说,家里两个儿,大儿不学好,毕业之后去葫芦岛找高中女友,回来就得了抑郁症,已经殇了;二儿在军工部门工作,有出息……

我又打开了一瓶酒,李万基压了一下我的手,不喝了,我现在喝不了多少,要不是为陪兄弟你,我也喝不了这么多。

是,李万基的眼仁儿都红了。

李万基说,前年陈程在群里问话,我应了一声,是为了羞辱他。想当年,他揍过我两回,当时我就动了杀心,但只是一晃而过,就是那么一晃也够吓人的。我怕他,他两次都拤了我的脖子,让我出不来气。我这么说你可能觉得可笑,他拤住我的时候,我觉得我就是他裤裆里的那个东西,被捏住甩啊甩的——那种屈辱感,你无法理解。谁拳头大谁就有话事权,去他妈的!我离开长春,最恨的人就是他,他个山炮儿!我没想到他这么没尊严,我给他一碗饭就来了,这就好玩了。

我的天,重逢之后的陈程真瘦,皮包骨。社会跟榨汁机一样,把他摧毁成什么样儿了!我真以为他很耐操的,看来真是名不副实。因为瘦,他的五官好像都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尤其他一低头,那M形的发际线,简直和未经开发的海滩一样沧桑。那时候因为我的库管刚跳了槽,我就叫他当了库管。我为啥叫他当库管?为难他呗。你想想看,汽油发动机,由机体、曲柄连杆、配气、燃料供给、冷却、润滑、起动等七部分组成,就机体而言,包括气缸盖、气缸体、下曲轴箱等配件,一台发动机所需的配件不下几百件,他不是不耐烦我吗?我对症下药,磨磨他的性子。

我不给他宿舍住,叫他住材料库,那些所谓的工程师、技师,个个都是眼中无人之辈,小小一个库管,人家根本不往眼里搁。陈程对情况生,难免效率低下,交错了材料,这下可好,人人看他不顺眼。一个五大三粗的工人去提材料,因陈程手下慢,又发错了配件,那人等不及就发了脾气,也拤了他的脖子。我在监控里看,陈程没有还手,或者他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我心说陈程你个古惑仔,你个陈浩南山鸡,你不是很能打吗?咋不打了?陈程没有还手。王小波说过,人生就是缓慢受捶的过程,的确是,我猜陈程裤裆里根本没有卵蛋,他不是受捶了,是被阉割了。

时间不长,有人说陈程朝外面偷东西,我又借题发挥,他不是说他只是整理库房垃圾的吗?我叫盘下库,果然少了东西,虽然不多,没准还是早前库管的事,但我不管怎么回事,我复仇的机会来了。我骂他狗行千里改不了吃屎,烂沦就是烂沦,一辈子好不了。你猜怎么着?他真行,一袋面一样站着,哑巴一样一言不发……

当晚他提了一扎啤酒来找我,就凭他?想和我称兄道弟,晚咯!我现在哪是跟他凑一起喝酒的人嘛,但我猜他是求情来了,所以宽容地坐了下来,高风亮节,我也会。

陈程喝得很快,一个人干掉了三分之二,完了抹下嘴,很清晰地说了一句,万基,对不起。

我笑,有什么对不起的?

陈程说,那时候我脾气坏……

我问,怎么的,现在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了?

陈程说,没了。

我说,因为你,我对大学生活没有任何留恋,被你这么一个不学无术的人欺负,我居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陈程居然笑了,嗯,阴影至今未退?

我一脚踢翻了桌子,你算什么东西,操!和当年一样,我半只眼睛都看不上你!

陈程说,那你也拤我脖子,还回去?

我扇了他一耳光,他笑著看我,一动不动,这让我更愤怒,于是又扇了一下、两下、三下……

第二天,陈程就不见了,他只干了一个半月,工资都没拿就离开了。

我到他的简易住房里,看见抽屉里丢着的氯丙嗪和丙米嗪等药物的盒子,我才知道他那时得了抑郁症,怪不得突然那么瘦呢。

我有些后悔了,所以给他打电话、发微信,他不接,也不回。

李万基说,我心里内疚,如果我不放他回来,他没准还活着呢。

我说,他既然有病,你拦不住的。

李万基说,我去公主岭是想知道一件事,我和陈程他爸聊了几句。我问他:你大儿子是怎么走的?那时我很难受,几乎要掉下眼泪,问这话,无疑是撕开他们血淋淋的记忆的伤口。我满以为他爸会很痛苦,没想到他笑了一下,反问我,反正是走了,怎么走有什么不一样吗?

我问,难道不一样吗?

李万基说,车祸好点吧,跳楼,心里多绝望。陈程一头跳下去,眼前是无尽的黑暗……

李万基流出了眼泪。

李万基又说,我只能安慰自己,那也是另一种启程吧,我尊重他的选择。

我耳畔突然又响起了黄昏时候听见的歌:

……

再远的风景啊

我们会到达

向过去的悲伤

说再见吧

……

(责任编辑:王倩茜)

曹鹏伟甘肃灵台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有中短篇小说发表在《清明》《朔方》《广州文艺》《飞天》等刊物,小说集《密须往事》获甘肃省第八届黄河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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