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论汉语的显性非宾格现象

2023-06-21 09:16李劲荣

李劲荣

摘   要: 非宾格动词的唯一论元出现在主语位置是一条语言共性,但在汉语中却表现出独特的个性特征,即:唯一论元可以做宾语,且主语为其领有者,句式表达意外义。这是由于汉语的非宾格动词其实就是动补结构中表状态变化的补语成分,因而汉语的非宾格句具有上述三个特性。借鉴及物性理论并立足于构式视角探讨这一句式的生成机制,认为汉语的非宾格句是一种事态句,是通过逆及物化操作而产生的句法后果。其句式义可概括为:某物(宾语)自发性的变化对其领有者(主语)产生出乎意料的影响。

关键词: 显性非宾格句式;事态;逆及物化

中图分类号:H1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8634(2023)02-0114-(10)

DOI:10.13852/J.CNKI.JSHNU.2023.02.012

一、非賓格现象的汉语表征

1.相关现象

句法—语义界面研究一直关注不及物动词。就不及物动词的句法、语义关系问题,珀尔马特(Perlmutter,1978)1 提出了非宾格动词假设(the Unaccusative Hypothesis),即:不及物动词分为非宾格动词和非作格动词两类,其唯一的论元都出现在表层主语位置上,所不同的是,非作格动词的论元本来就是深层主语,而非宾格动词的论元却是深层宾语,只是由于非宾格动词不能指派宾格,所以其唯一论元在许多语言中都出现在主语位置上。

非宾格动词这种深层宾语却位于表层主语的特性被称为隐性非宾格现象,即如果深层宾语在表层仍位于宾语位置,则句子不合法。这是一种语言共性。如:

The guests arrived. — *(The party )arrived many guests.

The poor man died. — *(The disease) died a poor man.

The sun appeared. — *(The sky) appeared the sun.

A window was broken. — *Was broken a window.

A boat sank. — *Sank a boat.

但汉语在这方面却表现出非常独特的个性,主要在以下三个方面:

(1)显性非宾格现象

汉语中,许多非宾格动词的唯一论元可以出现在宾语位置上,表现为独特的显性非宾格现象,也就是非宾格动词在表层可以带宾语。如:

客人来了—来了客人       那个穷人死了—死了一个人

太阳出来了—出太阳了     一扇窗户坏了—坏了一扇窗户

一艘船沉了—沉了一艘船

而且在汉语中,这个唯一论元只能出现在宾语位置而不能出现在主语位置的情况还不在少数。如:

打雷了—*雷打了      下了一场暴雨—*一场暴雨下了

哑火了—*火哑了      出了一个叛徒—*一个叛徒出了

得病了—*病得了      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起交通事故发生了

非宾格动词带宾语的情况还有“变天了、刮风了、降温了、升温了、出事了、着火了、停电了、翻车了、爆胎了、熄火了、漏油了、坠机了、哑火了、走火了、跑调了、掉色了、死机了、(自动)关机了、发芽了、开花了、结果了”等。1

(2)领有者提升为主语

根据扩展的投射原则,一个句子必须要有主语。英语为隐性非宾格现象,非宾格动词的唯一论元出现在主语位置;而汉语则表现为显性非宾格现象,非宾格动词的唯一论元可以出现在宾语位置,同时句子还有一个主语,已有研究如李钻娘(1987)2、郭继懋(1990)3 发现,这个主语为非宾格动词论元的领有者。

关于这个领有者主语的来源和动因,主要有两种看法:

一是赋格观。徐杰(1999)4、韩景泉(2000)5 认为,与英语等语言不同,汉语的非宾格动词句可以在动词后带宾语的同时,允许动词前面句首位置上出现一个与宾语名词组有着广义领属意义关系的名词性成分,如:“王冕死了父亲、窗户破了一块玻璃、渔民沉了一艘船”,两位学者用移位观来解释此类句子的生成过程,认为它们的潜在结构如下:“死了王冕的父亲、破了窗户的玻璃、沉了渔民的船”。因此,他们认为,非宾格动词句的生成是领有名词提升移位的结果。移位的动因就是为了寻求赋格或核查格特征。

二是话题观。潘海华、韩景泉(2005)6 对上述意见有修正,认为非宾格动词后面的名词组可以在原位上取得格或核查格特征,即汉语非宾格动词的论元可以有动词前和动词后两个获取或核查主格的位置。因此,在汉语的显性非宾格结构中,领有名词组移位的真正动因在于形成一个话题,并认为该领有名词组可以分析为基础生成的标记性话题。这样的句子结构既符合信息传递由旧到新的原则,又反映了汉语属于话题突出语言的类型特征。

(3)句式表达意外义

“王冕死了父亲”这类句子是汉语中典型的非宾格现象,从句法上讲,谓语动词“死”不能带宾语,主语“王冕”和谓语动词“死”之间也不存在逻辑语义关系。那么,这类句子是怎么生成的?沈家煊(2006)7用“糅合”造句的观念揭示其生成机制,认为是通过以下方式“糅合”而成的:

王冕丢失了某物 + 王冕的父亲死了 → 王冕死了父亲

沈家煊(2009)1 因此进一步将其句式意义概括为“计较得失”,即:说话人认为事情有关得失且计较这种得失,并举出了很有启发性的例句:

王冕七岁上死了父亲—*王冕七十岁死了父亲

前句成立而后句不成立,这是因为,一个孩子七岁就死了父亲,这对他的打击很大,而一个七十岁的人死了父亲,就谈不上会受到什么影响了。意外义也由此产生。

2.本文做法

学界过去在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采取分而治之的做法,即对以上三个问题分别进行讨论。本文认为,既然它们是同一现象的不同方面,就应该有内在联系,因此,对以上三个现象做出解释时可以将其置于一个统一的框架中。

综观已有研究,对汉语非宾格句的关注核心主要集中于这类句式是怎么生成的。形式学派如上所述持“句法移位”观,即领有者前移;功能学派持“语用移位”观,如胡建华(2008)2 的“定指前移说”和刘探宙(2009)3 的“焦点后移说”;认知学派持“类推糅合”观。本文也打算讨论这类句式的生成机制,不过,借鉴及物性理论并从构式视角出发,本文认为汉语的非宾格句是一种事态句,句式的形成是逆及物化操作的结果。

本文的做法是:首先重点提出自己的假设来尝试解释这三个现象,即非宾格动词为什么能带宾语?句式为什么表达“计较得失”的意外义?主语为什么是宾语名词的领有者?然后探讨造成上述现象的相关原因和机制。最后指出汉语中能充当非宾格动词的语法成分。

二、非宾格动词的及物化本质

莱文和拉帕波特(Levin&Rappaport,1995)4 将结果式V-R确定为英语中非宾格动词的诊断句式之一,英语V-R结构中的R表述深层宾语,但在非宾格动词句中,深层宾语移到表层主语的位置,R表述主语。即R表示主语的V-R结构中,V是非宾格动词。夏晓蓉(2001)5 认为汉语的动结式也可以用来作为非宾格动词和非作格动词的区分标准,即V-R结构中,深层宾语既能出现在动词前又能出现在动词后的是非宾格动词。本文则通过动补结构的特征来窥视汉语非宾格动词带宾语的本质。

1.汉语的动补结构

与本文相关的主要是补语表结果的动补结构,且补语表示动作对象因动作的影响而产生的结果状态。6 如:

机器推翻了一堵墙        炮弹击沉了一艘船       汽车压死了一条狗

团长叫来了一个士兵    老师劝走了一个学生   老板引进了一批人才

从语义指向看,结构中的动词指向句子主语,补语指向句子宾语。动作是主语发出的,针对对象为宾语,补语是宾语发生的状态或方位的变化,因此,主语为施事,宾语为受事,且各句子成分之间呈现出清晰的逻辑语义关系。句子的语义结构应该表示为:SVO+OC。

机器推翻了一堵墙 = 机器推一堵墙+一堵墙翻了

团长叫来了一个士兵 = 团长叫一个士兵+一个士兵来了

从事件结构的角度看,由动补结构形成的句子表示一个复杂事件,它由活动和事态两部分组成,活动是事件的起因,事态是事件的最终结果。比如,“机器推”是活动,“翻了一堵墙”是事态;“团长叫”是活动,“来了一個士兵”是事态。

2.可能性

这是指非宾格动词带宾语存在的可能性。本文的假设是:汉语的非宾格动词就是动补结构中的补语成分。先看英语中致使结构的事件表达:

事件                                       活动                            事态

SVOC                                      SVO                              OC

She wiped the table clean      She wiped the table        (the table) clean

She cried herself blind          She cried herself             (she) blind

They widened the river          They widened the river   (the river) widened

John broke the vase               John broke the vase        (the vase) broken

英语的使役结构表现为SVOC,动作作用于某对象(SVO)并产生某种结果(C);而使役动词既表示动作,又包含结果,因此其使役结构虽然表现为SVO,但仍然包含事态部分C,如上例中的widened和broke就是动作和结果的统一体。所以,英语的事态部分只能表现为OC,而不能是CO。O虽为内论元,但在事态部分只能位于主语位置。如:

(the table) clean  —* clean the table        (she) blind  —* blind her

the river widened  —* widened the river    the vase broken—*broken the vase

现在,我们看汉语中动补结构的事件表达:

事件                     活动            事态

SVCO                     SV               CO

机器推倒了一堵墙     =  机器推  +  倒了一堵墙

团长叫来了一个士兵 =  团长叫  +  来了一个士兵

奶奶哭瞎了一只眼睛 =  奶奶哭  +  瞎了一只眼睛

汽车压断了一条腿     =  汽车压  +  断了一条腿

孩子打破了一块玻璃 =  孩子打  +  破了一块玻璃

妈妈摔坏了一部手机 =  妈妈摔  +  坏了一部手机

汉语的动补结构表示一个复杂事件SVCO,由活动和事态两部分构成,其中活动由SV表示,事态由CO表示。与英语不同之处就在于事态的表现,汉语可以表现为CO,如“倒了一堵墙”,也可以表现为OC,如“一堵墙倒了”,内论元在事态部分可以位于主语位置,但至少在句法层面上却都做宾语。

非宾格动词的语法属性是表示事物的状态及变化,并不表示动作,如汉语中的“倒、来、瞎、断、破、坏”等,它们在句法层面上都带上宾语来表示某种事态,这就使得汉语的非宾格动词带宾语成为可能。1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汉语的非宾格句其实就是事态句,表示事件的结果状态。

3.现实性

汉语非宾格动词带宾语能够成立还需具备以下两个条件:

一是动词后“了”必不可少。非宾格动词带宾语成立的首要条件是必须带时体助词“了”。如:

倒了一堵墙—*倒一堵墙               來了一个士兵—*来一个士兵

瞎了一只眼睛—*瞎一只眼睛       断了一条腿—*断一条腿

破了一块玻璃—*破一块玻璃       坏了一部手机—*坏一部手机

刘晓林(2007)2 发现了这个现象,并认为体助词“了”附在动词后就类似于动补结构中的补语,帮助不及物动词实现及物化。我们认为,非宾格动词才是类似于动补结构中的补语,表示动作可能产生的某种变化或状态,而“了”是用来标明这种变化或状态的实现,是一个完成体标记。因为即使内论元在主语位置,非宾格动词也需带上“了”。如:

倒了一堵墙—一堵墙倒了—*一堵墙倒

来了一个士兵—一个士兵来了—*一个士兵来

瞎了一只眼睛—一只眼睛瞎了—*一只眼睛瞎

断了一条腿—一条腿断了—*一条腿断

破了一块玻璃—一块玻璃破了—*一块玻璃破

坏了一部手机—一部手机坏了—*一部手机坏

其实,英语中的非宾格动词也是如此,其功能的实现需要依靠形态标记,即用动词的时态标记来表示,否则不成立。如:

The poor man died. — *The poor man die.

The prisoner escaped. —*The prisoner escape.

The glass broke. —*The glass break.

The sky cleared. —* The sky clear.

二是宾语名词表现为实体性特征。如:

O为实体名词                                        O为非实体名词

破了一块玻璃—窗户破了一块玻璃        破了一项记录—他破了一项记录

出了一个天才—家里出了一个天才        出了一个好主意—他出了一个好主意

死了一头牛—他死了一头牛                    死了这条心—你死了这条心

坏了一辆车—他坏了一辆车                    坏了他的好事—你坏了他的好事

左例中,域外论元不是动作的发出者,因为它通常是宾语名词的领有者,动词为非宾格动词;右例中,域外论元是动作的发出者,动词为使役动词。产生这种差别的原因就在于宾语名词的实体性质,因为实体类事物的状态改变可以自然发生,也可以因外力作用产生,而非实体类事物则必须要在有外力作用的条件下才能发生状态改变。

三、句式的意外义产生

本文假设非宾格动词带宾语来源于复杂事件中的事态部分。根据已有研究,复杂事件由活动和事态两部分组成,包含三个基本的语义要素:状态的改变、动力、目的或意图。汉语的复杂事件由动补结构来表达,其中动词就是事件语义结构中的动力,补语是状态的改变。具体图示如图1:

就是说,状态的改变都是动力因素导致的结果,且带有目的或意图。如“破了一个杯子”是动因“打”的结果,责任者是“他”;“倒了一间房屋”是动因“吹”的结果,责任者是“狂风”。

现在的情况是,非宾格动词带宾语这一句式就是事件中的事态部分,并不包含活动,即不存在动力诱因和外在使因,这就意味着,状态的出现并不是活动使然,状态的改变并不是动力作用和外在使因所产生的结果。

既然这样,状态就表示两种情况:一种是自然的不依赖外部使因(主要是动力诱因)的状态,如天气变化情况“下了大雨、起了台风”等;另一种是虽有诱因但不符合意图的状态,如“坏了一辆自行车、死了一个工人”等。自然发生的情况无动力诱因,不符合意图的状态也常常可以无外部使因而出现,比如自行车长时间不骑自然会坏,人终归有生老病死的自然过程等。

这就可以解释像“好了一辆自行车、活了一个病人”等,虽然也是动力造成的状态却为什么不能单独成立。因为坏了的自行车不会自然变好,行将毙命的人也不可能自然存活,自行车要达到“好”的状态、病人要达到“活”的状态都需要外在使因且符合其意图,是其力图实现的结果,而活动部分即动力和意图两因素的缺失使得预期结果不可能实现。

既然状态的出现不是由有外在使因且符合意图的动力产生,那么,出现的状态常常出乎人们的意料就不难理解了:自然变化的情况出乎意料,不合意图的状态就更出其右了。因此,汉语的非宾格句表示意外意义。

四、主语的领有性来源

李钻娘(1987)1 较早讨论了这种句式的特征,并指出谓语动词前的名词必须是领有者或非生物的机构;郭继懋(1990)2 从而将其定义为“领主属宾句”(possessor-subject-possessum-object sentence),并指出这种句型中的主语与宾语之间存在着较为稳定的“领有—隶属”关系。

语言事实确实支持已有的结论。但我们的问题是:为什么主宾之间必须是领属关系?主语为什么一定要是领有者?从理论上说,这应该是有其内在理据的,且需要加以证明。

还是要回到本文的假设,即非宾格动词带宾语句式只是事件结构中的事态。由于不是活动致使的事态,所以就不存在致使者,即使句子出现主语,这个主语也不可能是致使者或施事。那么,主语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成分呢?因为非宾格动词带宾语表示某种状态的改变,从语义关系上看,既然状态的改变不是动力或致使者导致的,那么人们自然就会关心是什么事物发生了状态改变,这样,主语就由与状态改变相关的事物充当,主宾之间就存在领属关系了。如:

破了一块玻璃                   倒了一间房屋                死了一头牛

施事:   *工人破了一块玻璃       *造反派倒了一间房屋     *屠夫死了一头牛

工具:   *石头破了一块玻璃       *机器倒了一间房屋         *屠刀死了一头牛

时间:   *昨天破了一块玻璃       ?昨天倒了一间房屋       昨天死了一头牛

处所:   窗户破了一块玻璃          村里倒了一间房屋          家里死了一头牛

可以看出,当主语为施事或工具时,句子不成立,原因就在于它们是动作的发出者或状态改变的致使者;当主语为时间时要视情况而定,虽然状态的改变与时间相关,即是在某特定的时间内发生的,但时间因素与状态的改变在语义上的关系较为疏远,不太容易做主语就是证明(施事>受事>工具>处所>时间);当主语为处所时句子成立,因为处所与状态的改变相关,即某地方出現了某种变化。

不过,处所做主语也有一定的要求,就是与宾语之间要存在强领有关系。如:

窗户破了一块玻璃         村里倒了一间房屋           家里死了一头牛

?房子破了一块玻璃      ?乡里倒了一间房屋      ?大队死了一头牛

*大楼破了一块玻璃       *县里倒了一间房屋         *公社死了一头牛

窗户、房子、大楼都有玻璃,村里、乡里、县里都有房屋,家里、大队、公社都有牛,但相较而言,玻璃之于窗户、房屋之于村里、牛之于家里是必不可少的重要组成部分,相互之间紧密关联,而玻璃之于房子或大楼、房屋之于村里或县里、牛之于大队或公社虽是组成部分,但不至于必不可少,缺少了并不会产生多大影响。

处所和处所物之间是领有关系,由此而引申到其他的领有关系,特别是当领有者为指人名词或人称代词时,因为指人名词和人称代词都是典型的领有成分。如:

?王冕破了一块玻璃        王冕倒了一间房屋        王冕死了一头牛

?他破了一块玻璃            他倒了一间房屋            他死了一头牛

当然,这里的属者也是领者的重要组成部分,否则难以成立。比如“王冕/他破了一块玻璃”能够成立的前提就在于言说者把玻璃看成是王冕/他所拥有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不是这样,句子的可接受度就要大打折扣了。

沈力(2009)1 的关于主语名词表蒙受义也是主、宾之间领有关系的一个证明。如: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中国出了个张三

他家病了一个人          ??他家病了一只鸡

毛泽东的出现使中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虽然那个时候也出生了一个叫张三的人,但张三的出现并不对中国产生什么影响,所以不能说“中国出了个张三”。2 同样,病了一个人会使家里蒙受损失,而病了一只鸡则不会。

宾语名词的状态改变出乎意料,而主语与宾语之间又存在紧密的领有关系,主语当然就会格外关注了。所以沈家煊(2009)3 指出句式表计较得失的意义,即宾语的变化对主语产生了影响因而使主语计较得失。

孙天琦、李亚非(2010)4 运用施用操作来解释这类句式中主语的领有性来源,因为施用是一种典型的提升非核心成分的增价操作,且最普遍最常见的类型就是提升受影响者。本文从句法语义角度证明了为什么受影响者容易充当论元。

五、句式的逆及物化机制

以上将汉语非宾格句的显性非宾格现象、句式的意外义、主语的领有性这三个方面置于一个统一的框架中进行了考察,证明三者之间存在着密切的联系。这一节讨论该句式是如何实现的。

1.逆及物化机制

根据霍珀和汤普森(Hopper &Thompson,1980),5 及物性表现为句子的一系列句法、语义特征,典型及物句的句法形式为“SVO”,语义结构为“施事+动词+受事”,即施事的强意图性通过动词的强动作性作用于受事,并使受事受到影响,句式意义为“施事有意图地对受事产生符合预期的影响”。这可以看作是句子及物化(transitivize)的句法、语义手段。

现在的情况是,宾语出现了某种情况,且这种情况是不合预期的变化(如“死了父亲、沉了船”等)。那么,这种变化会产生什么作用?最自然的推论就是会对相关对象产生影响,且常为受损性的影响,而受影响最大的显然是其领有者。句式意义可以大致概括为“出现的情况对相关对象产生受损性影响”。

同时,这种语义特征又要由具体的句法形式来表现。及物句作为一个构式,其句法结构表现为SVO,且都为凸显成分。表示状态变化的成分O因为变化大而凸显性高,加上这种变化V不合预期,所以产生结果的动作以及动作的发出者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受到相关影响的对象S,所以受影响成分得以凸显,且只能位于主语位置,因此,其语义结构为“受影响者+状态变化+变化主体”。这是一种逆及物化操作所产生的语法后果。

2.句式的句法语义表现

由于非宾格句的形成是逆及物化机制操作的结果,所以其句法、语义特征表现如下:

(1)宾语的强变化性

说宾语的变化性强,主要由以下几个方面来体现:

A.动作的非自主性

从动词是否具有可控性或自主性看,非宾格动词都表现为非可控或非自主。如“死—活、坏—好”等对立义词中,前者为非可控非自主,后者为可控自主,所以前者可以进入句式而后者不可以。

王冕死了父亲—*王冕活了父亲

房子坏了一扇窗—*房子好了一扇窗

B.事件的完结性

如前所述,非宾格动词后必须带体标记,且只能是完成体标记“了”,而不能是持续体标记“着”或经历体标记“过”。这表明发生的事件或出现的变化已经完成。

*王冕死父亲— *王冕死着父亲 — 王冕死了父亲

*村里死一头牛—*村里死过一头牛—村里死了一头牛

C.宾语的个体化

事件的发生或状态的变化需要相关事物来体现,而更能体现事件或变化完结性特征的就是实体事物,事物的实体特征或个体性越强,越能反映其变化性。所以,宾语名词表现出高个体性。

第一组:??村里死了牛—村里死了一头牛

王冕死了父親—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第二组:中国队破了一项世界纪录—他死了考研这条心

名词的个体性表现为:一是具体名词强于抽象名词。如第二组为抽象名词,即使前面加了个体化的数量词,也不能改变动词的自主性,其中的“破、死”为致使义动词,句式为典型的“施—动—受”句。二是专有名词强于普通名词。如第一组中宾语名词的专有性由弱到强依次为“牛<父亲<毛泽东”,因为“牛”是普通名词,所以需要个体化后才能进入句子;另外,“父亲”的专有性虽然弱于“毛泽东”,但在具体的集合中则不一定,如“父亲”作为一个个体相对于“王冕”而言具有唯一性,“毛泽东”作为一个个体相对于“中国”来说并不具唯一性,所以专有性很强的“毛泽东”也需在个体化后才能进入句子。

(2)主语的强受影响性

沈家煊(2009)1 对句式义的归纳揭示了主语的强受影响性,所举出的实例“王冕死了父亲—王冕七岁上死了父亲—??王冕七十岁死了父亲”很能说明问题。

我们说主语具有强受影响性,还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A.主语的强领有性

王冕掉了一个钱包—?王冕掉了一张纸—??王冕掉了一根线

王冕家死了一头牛—?大队死了一头牛—??县里死了一头牛

就王冕而言,对钱包的领有比对纸张或针线的领有更强,一个人可以没有纸张或针线,但不能没有钱包。同样,一头牛对一个家庭来说必不可少,但对一个大队特别是一个县而言则可有可无。

B.主语的非意愿性

王冕死了父亲—王冕没想到死了父亲—*王冕故意死了父亲

王冕死了父亲—王冕突然死了父亲—*王冕毅然死了父亲

王冕死了父亲—*王冕把父亲死了—王冕把个父亲死了,(真没想到。)

“没想到、突然”指向意外事件,“故意、毅然”指向意愿事件,前者进入句式而后者不可以。另外,“把”字句是典型的致使句式,非宾格句不能变换成“把”字句也是其主语表达非意愿性的一个证明。但加了“个”则是例外。有研究根据句式可以变换成“把”字句将句子主语看作是责任者,意思是句子主语对出现的状态变化负有责任。我们认为,还可以再进一步,即所谓主语负有责任,这是言说者主观态度的反映,句法证据是无定量词“个”必须出现,而这个“个”就是要表达言者的主观性。

(3)句式意义

个体化强的事物或实体发生了非自主性的变化,这种变化不受外力作用的影响,因而是显著的。这就可以衍推出,这种变化不符合预期。而不符合预期的变化会对相关对象产生影响,且常为受损性的影响。这也就证明了这类句式中的主语论元通常由受损者充当。因此,可以将句式意义概括为:某物(宾语)自发性的变化对其领有者(主语)最大限度地产生出乎意料的影响。

六、结语

1.汉语表现为显性非宾格

语言共性是非宾格动词的唯一论元出现在主语位置,但在汉语中这个唯一论元可以做宾语,表现为显性非宾格现象。本文指出,汉语的非宾格句其实是一种事态句,表示事件的结果状态,非宾格动词常作为动补结构中的补语成分,非宾格句成立的前提条件是动词后必带完成体标记“了”,同时宾语为实体名词。因为该句式是复杂事件中的事态部分,这种事态并不由外在动力或诱因使然,因而句式表达出乎意料意义,且常为不合意图;不合意图的事态出现,受影响的是其领有者,领有性越强,受影响性越大,所以非宾格句的主语常为宾语的强领有者。总之,汉语的非宾格句是一种逆及物化的结果。

2.并非补语都是非宾格动词

前面提出汉语的非宾格动词来自复杂事件中事态部分表示变化或状态的那个成分,即动补结构中的补语,且补语表动作对象的结果状态。不过,这并不意味着这些补语成分都是非宾格动词。

能做结果补语的成分有两类,一类是动词性成分,另一类是形容词性成分。充当补语且表结果状态的动词性成分为非宾格动词。朱德熙(1982)1 认为能充任结果补语的动词为数较少,如“走、跑、动、倒、翻、病、死、见、懂、成、完、通、穿、透”等。除去语义已经虚化的“见、懂、成、完、通、穿、透”外,能做补语的动词只有“走、跑、动、倒、翻、病、死”这几个。不过,通过对孟琮等(2003)2 进行考察,我们发现,能做补语的动词还有以下“沉、出、到、掉、丢、冻、堵、断、发、飞、花、化(湖面化了冰)、进、开、哭、垮、落、来、裂、漏、灭、扭、破、起、去、伤、瞎、醒、肿”这些。

形容词是结果补语的典型成分,但也并非都能成为非宾格动词,考察发现,只有不符合动作预期义的形容词才能带上宾语并充当非宾格动词。如:

洗干净了一件衣服—*干净了一件衣服      弄脏了一件衣服—脏了一件衣服

晒干了一件衣服—*干了一件衣服              淋濕了一件衣服—湿了一件衣服

修好了一辆自行车—*好了一辆自行车      修坏了一辆自行车—坏了一辆自行车

挺直了腰—*直了腰                                      累弯了腰—弯了腰

磨快了一把刀—*快了一把刀                      磨钝了一把刀—钝了一把刀

“洗衣服”的预期自然是“干净”而不是“脏”,但“干净了衣服”不成立而“脏了衣服”成立;“修自行车”的预期是“好”不是“坏”,但“好了自行车”不成立而“坏了自行车”成立;其余类同。3

其他类的形容词与动词组成动补结构后虽然如陆俭明(1990)1 所言都能表示预期结果的偏离义,但同时也能表示预期结果的实现义,而区分偏离义和实现义又需要特定的语境,所以这类形容词很难具备非宾格动词的特征。如“长—短、浓—淡”等:

留长了头发—*长了头发    剪短了头发—*短了头发

砌高了围墙—*高了围墙    压低了帽子—*低了帽子

调浓了酒—*浓了酒            调淡了酒—*淡了酒

关紧了房门—*紧了房门    揉软了面团—*软了面团

On the Surface Unaccusative Constructions in Chinese

LI Jinrong

Abstract: It is a linguistic commonality that the only argument of unaccusative verb appears in the subject position, but it shows unique characteristics in Chinese, that is, the unique argument can be used as the object, and the subject is the possessor, and the sentence expresses unexpected meaning. This paper holds that this is because the Chinese unaccusative verb is actually the complement components of the state change in the verb-complement structure, so the Chinese unaccusative sentence has the above three characteristics. Accordingly, the paper draws on the theory of transitivity and explores the generation mechanism of this sentenc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nstruction, and argues that the unaccusative sentence in Chinese is a state-of-affairs sentence, which is the syntactic consequence arising from the operation of inverse transitivity. The meaning of the sentence pattern can be summarized as follows: the spontaneous change of something (object) has an unexpected effect on its owner (subject).

Key words: surface unaccusative constructions; state-of-affairs; inverse transitivity

(責任编辑:陈   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