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机旁的皱纹

2023-06-25 06:43朱周斌
诗歌月刊 2023年5期
关键词:打工仔挖掘机皱纹

某种程度上,我们的诗坛充斥着表演。在诗歌的场域,很多东西都被表演化了,甚至连贫穷和疾病,都变成了表演的一部分。因此,当对我而言完全陌生的冯新伟以一种贫病交加的方式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是以一种本能的怀疑眼光来看待他的。但是,在我打开冯新伟的诗歌的一刹那,这一切疑虑都烟消云散了。

一、在边缘坚持写作与体验

冯新伟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真正诗人的形象:他蛰居在边缘,却没有放弃。他长期失业,以打工仔的身份度过了他的青年时代。作为一个诗人,除了在年轻时发表过一些作品并参与民刊编辑,他长期被诗坛无视,更从未进入诗歌批评家们的视野。可以说他是一个双重的边缘人身份,但他却在这一困境中一直坚持着写作与体验。

在读魏尔兰的时候,冯新伟曾发出“唉,读魏尔兰就是读我自己”(《读魏尔兰》)的感慨。这里显然隐藏着某种不满。但是,他却及时地将这种不满抑制住了,并迅速将其转化成了一声更为绵长的叹息:“再也放不下诗歌。”他对诗歌又爱又恨。他并非不知道,在某种意义上,写作诗歌意味着对一个人正常生活的损害。在这一点上,他是自觉的。他并非那种狂热地把诗歌视作改善生活的工具、求之不得于是抱怨不已的诗人,他从来也没有将诗歌当作对抗世界又去谄媚世界的救命稻草。相反,他对这条不公正的命运之路是有着清醒的认识的。在论及最初踏入诗歌写作缘起的诗篇《梦幻花园的园丁(为我的老师王国民而作)》时,他写道:

那年我16。由于你,正式成为

文学爱好者。之前,解禁的小说和电影

已看过许多。在转抄你的读书笔记中

知道了普鲁斯特,萨克雷以及生活与镜子

而生活,三十三年来,弄得我哭笑不得

在启蒙老师的教导下,冯新伟的写作从一开始就建立了广阔的视野。身处小县城,并且还只是一个16岁的少年,但他受到的教育却是当时思想解放的主流教育。借助于八十年代文学艺术界的新风,他一开始就相信并一直坚信,写作是一条通往美的道路。然而“三十三年”过去了,他却日益意识到,这其实也是一条让人“哭笑不得”的生活的道路。请注意,冯新伟用的是“哭笑不得”这个词,而不是任何别的词。这个词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心酸、愤懑、无奈,但与此同时,它也意味着一种理解、一种原谅,意味着一种哪怕迫不得已也必须释怀的透彻。换句话说,这也意味着一个自觉的诗人所能到达的诗歌境界和人生境界,这一境界并不会因为一个诗人在现世的生活中贫病交加而有任何的减损。相反,他因此而将自己的尊严和诗歌的尊严呈现在我们面前。

冯新伟的写作让我们认识到,他是怀着一颗爱的心去面对世界的不公的。《在洛阳老豆腐汤馆》这首诗中,冯新伟回忆起他的打工经历。诗歌的开头,冯新伟备注了一条手记:“稿费迟迟不到,只好去打工。”幻想稿费养活自己,这也许是对自己的嘲讽。现实不需要一个诗人,只需要一个凌晨三点经过马路,去切菜,去准备一天的食材,去洗碗的打工仔。它需要的是由无数这样的打工仔支撑起它的滚滚巨轮。然而,如果每个打工仔都安于自己的命运,或者抱怨自己的命运,这个时代还会好吗?年近五十的冯新伟在回忆这一切的时候仍心有余悸:

每早至少刷300个相同的

印有清洁公司字样的大白碗

弄得我现在,一看见脏碗就烦

还得忍受老板的训斥,骂我

慢手慢脚,不提高工作效率

一个普通打工仔经历的普通生活,在冯新伟的心里留下了恐惧后遗症,他“一看见脏碗就烦”。为什么烦?是因为自己将不得不去洗干净它吗?这里有被迫的工作,但也有一个诗人所意识到的责任:那是我被指派的活,那也是我要干的活。与此同时,一个并未被承认为诗人、就是被承认了也无济于事的打工仔,另外还要忍受老板的训斥。这些由物质贫困带来的精神伤害折磨着冯新伟,然而,他在诗歌中仍不忘评价这个给他带来精神伤害的老板“是个暴躁而善良的人”。在这里,我们也看到了作為诗人的冯新伟的善良。他理解了这个并不理解他的老板,他原谅了这个可能对他一无所知的老板,他甚至称赞了他。正是老板这种人构成了现实世界的重要分子,冯新伟原谅了他,也就意味着冯新伟对这个对他并不友好的现实最终达成了某种理解乃至宽宥。

二、希望与祝福:冯新伟诗歌构筑的美好世界

生活的艰辛并没有打倒冯新伟。相反,他始终在努力尝试着宽宥这个对他不公的世界。他始终对这个世界抱有希望,始终相信这个世界总有一天会变得更好:

跑到出生前,跑到他母亲受孕那一年

跑到一片空无,或一个美丽的少女

那时,也是雨刚下过,新月刚升起

到处是潮湿、接近成熟的玉米地

少女在村子中央跑着,像一个健将

闪过绿的树,湛蓝色的秋天

(《一个少年在奔跑》)

这是51岁的冯新伟在《一个少年在奔跑》里写下的句子。毫无疑问,这个少年正是诗人冯新伟自己,也是每个对这个世界怀有希望的诗人们的集体写照。我们和冯新伟一样,相信这个世界总有美好的时刻、美好的空间。我们将会遇见那些如母亲般的少女,而她们也许正是我们的母亲。她孕育了我们,在绿的树和湛蓝的秋天里,在潮湿的成熟的玉米地里,她生下了并非注定生下来就要受苦受难的我们。那是一个想象中的世界,但那也是一个应该完全真实存在的世界。这是冯新伟对这个世界的祝福,也是他对他的儿子——也是我们的未来——的祝福。远在32年前,冯新伟就写下了他对这个世界的《遗嘱》:

闭上眼睛

我听到屋檐下脆弱的水声

我听到月光的水银静静漫上门槛

有人在附近走动

那沙沙的脚步声其实是我的意念

我的思想没有任何形状

秋虫比我活得更真实

我死了以后,希望变成这种声音

很多歌声都跟生与死有关

我儿子的一生将比我幸福

我活着不能成为一块石头是我的悲哀

我活着不能成为一棵树是我伤心的事情

很多人和很多花開过了

可能以后会继续盛开一些花一些名字

然而,我却没有留下一首像样的诗

除了儿子还记得他有个父亲

像草一样活过

雨淋湿后又被太阳晒暖

24岁那年的冯新伟,就已经领悟到“终有一死”的存在论意义上的生命意识和体验。他书写了死后的寂静,他书写了死后这个仍然存在着的世界——“我”死了,这个世界仍然活着。“我”带着伤心、遗憾和悲哀死了,但这个世界依然存在着。那是一个不再有“我”的世界,但在这个世界里,“我儿子的一生将比我幸福”,那是属于他的世界,也是属于“我”的世界。他在祝福他的孩子,也是在祝福他自己。他在祝福所有活在这个世界并且终有一死的人,他在祝福所有终有一天降临这个世界的人。这个世界忘了他,一个人的生命仅仅如同草一样脆弱和匆忙,然而,他短暂的一生仍然充满了值得珍惜的意义:“雨淋湿后又被太阳晒暖。”正是由于对生命的这种温暖的体验,日后变得贫病交加的冯新伟才有可能最终选择了爱着这个对他并不友好的世界,原宥了这个可能并不理解他的世界。

对于这个世界的爱,贯穿着冯新伟的诗歌。正是这爱,缓解了冯新伟对这个世界的紧张和可能的怨恨。在这爱的照耀下,他将生存的艰难转化成了诗歌的人生,他在并不美好的生活中不断寻觅和创造着美好的角落,并使之构成一个宁静的世界:

我坐在扁豆架下读书

被串串紫花和绿叶保护

其中黑乎乎的竹木,支撑起

小小的棚舍。我暂时躲避在这里

在一把木椅上坐着,秋风

吹拂着紫藤和下垂的绿叶

证实我和世界活着

(《重读马丁·海德格尔》)

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诗人冯新伟在《重读马丁·海德格尔》时所进入的世界。这个世界既是他所生活的此时此刻,也超越了他所生活的此时此刻。这座可能是农家的小院,突然变成了存在论意义上的栖居之所。他通过阅读和写作,为自己构筑了一座既是地上又是心灵的家园:“栖居,即带来和平……栖居的基本特征就是这种保护。它贯通栖居的整个范围。一旦我们考虑到,人的存在基于栖居,并且是作为终有一死者逗留在大地上,这时,栖居的整个范围便向我们显示出来。”

在另一首《一幅旧窗帘》里,呈现出一副贫穷生活图景。但蛰居在它所包围的狭小与阴暗的空间里,冯新伟看到的却是它的花叶、它的红丝绒,进而读出了“各种姿态的人物”。更令人温暖的是,这是母子相偎依时的一个普通场景。在冯新伟看来,他之所以能够在这里安居,看到这么美的窗帘和世界,是因为母亲的教导,他称之为“母眼”。母亲对生活的追求,也是自己对生活的追求。虽然母亲从未读过“我”的诗,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儿子一生付出的心血换来的究竟是什么,但是母子二人调整一幅旧窗帘的情景和其中所包含的温暖,却是冯新伟诗歌写作的另一个秘密的源泉。他将来自于母亲的温暖和爱,转化为对世界的温暖和爱,他将来自于母亲的温暖和爱,转化成一种诗意的眼睛,进而发现了充溢在这个平凡世界每个角落的诗意本身和美本身。这个居住在小县城的窘迫青年仿佛遵循着席勒的教导:“通过更高的艺术来恢复被艺术破坏了的我们天性中的这种完整性,也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他一生始终面临着生存的压力,但他接受的教育和母亲的爱让他找到了诗歌艺术;他在不断提升的诗歌艺术中,又在母亲的茫然不解中不断朝向更孤独,也更丰富的诗意和美本身。

正是因为这种对于诗意本身的、对于存在本身的、对于美本身的相遇和体验,一个悲苦的打工仔冯新伟,被擢升为我们这个时代的诗人冯新伟。

三、旁观的泪水:冯新伟诗中的他者目光

一个诗人,在发现了存在本身的诗意之后,意味着他也获得了一种超越的目光来看待他所生活的世界。这一目光首先是一种旁观者的目光。在《挖掘机》这首诗中,冯新伟描写了挖掘机的坚硬与丑陋:

它蹲在洛河滩上

固执,怪异;还有点慵懒

长长的手臂、身躯,油着

黄漆,像一只独臂螳螂

我发现它时,它正机械地

转身,放屁,把独臂

插入浑黄的水底,捉鱼。

这台挖掘机,大概就是我们这个轰隆隆的世界的象征吧,然而,诗歌是这样结尾的:“冲着河流的脏蓝色翻斗车内/吓得白鹭惊叫着飞起——/没有沙,没有树林/只有挖掘机旁的皱纹,含着泪。”“挖掘机旁的皱纹”是什么皱纹呢?诗歌并没有明说。正是因为没有明说,意味着这个皱纹仅仅只是一滩一无所附的“皱纹”。它既是难看的、衰老的、无用的物质,又是没有主体的。诗歌惊心动魄的力量就在这里:正是它,正是这自身都一无所附的无用的皱纹,却“含着泪”看着挖掘机,和挖掘机正在毫不留情地捕捉和摧毁的世界。这个“含着泪”的“挖掘机旁的”一无所附的“皱纹”,以它绝对的特异性凝视着这个挖掘机所代表的滚滚世界。

从16岁就立志做一个诗人的冯新伟,可能在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诗人的命运会如此多舛。也许真相是,只要你决定做一个诗人,这条道路和命运在任何时代都是相似的。一个真正的诗人,总是注定了是一个“多余”的人,一个悲剧的人,注定了只能是挖掘机旁的皱纹。然而,真正的问题是:如果没有这一无所附的皱纹,如果没有这皱纹里的一滴泪,这台挖掘机会把我们带往哪里呢?它会给我们挖掘出制造出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挖掘机旁的皱纹”坚持着用旁观的目光凝视和打量着这个滚滚世界,给时代与存在打上疑问,对它的未来和方向提出思考。与此同时,这种旁观的目光,也投向冯新伟自身和人类自身。冯新伟构造出一个他者,来打量着自己和我们。“存在”走到了它的反面,一种非海德格尔式的“诗意地栖居”,被迫变成了一种列维纳斯式的“批评地栖居”:“这个‘他者属于异域,而绝对外在于同一的自我,而不可以被吸纳于同一的自我之中。‘他者作为一种发而为声、以声呼唤的绝对差异……可以是拉康的象征秩序,或者希伯来人的大写法律……‘他者自有而永有,与他者的遭遇,即与他者的面相遭遇,于是便有一场存在的创伤。因为在遭遇他者之时,存在的同一体之内的差异被激活,存在被悲剧地撕裂。”冯新伟感受到了痛苦,他不得不构造出一个迥异的他者——挖掘机旁的皱纹来看待它。这个他者以他的目光,凝视世界,给它投以无声的质询,同时,它也给了我们这个时代以一种新的形象,从而蕴含着一种新的期许与可能。

四、结语:我们时代的诗人冯新伟

我希望有一天历史将会证明,冯新伟是一个无可置疑的诗人,一个替我们所有人在一定程度上承担了许多艰难的诗人。从个人的经历来看,冯新伟有理由埋怨他所生活的现实,但是他没有。他只是冷冷地又暖暖地看着它,观察它,描述它。他把他的满腔炽热转化为沉痛的、内敛的,同时也是宁静的写作。冯新伟有无数次的可能,加入到对世界的指责和对抗中,但可贵的是,他的更强大的自我及时地制止和否定了这种指责和对抗,并将它转化为一种深沉的爱。他不仅仅发现了世界的残缺,他也发现了世界的美好。他为自己,也为我们建立了这些隐蔽的、美好的片段和时刻。在书写残缺和书写美好的双重意义上,冯新伟,是一个为我们树立了即使身处边缘,也仍然坚持精神建构的诗人。

注:

见王春生:《痴爱写诗四十载 安守清贫慰平生——鲁山诗人冯新伟和他的诗歌世界》,载《平顶山晚报》,2019年12月11日A13版。

冯新伟除了早期在《诗歌报》等报纸上获奖并发表少量作品,以及参与河南诗歌民刊《阵地》的编辑工作,后来很少在正式刊物上发表自己的作品。据诗人张杰在访谈语音里介绍,冯新伟最为贫困的时候,上网也要等到晚上后半夜的网吧(因为便宜一点)。这里引用他的诗,来自于徐玉诺学会档案馆的网络公众号,网址为:https://mp.weixin.qq.com/s/EyQRCK1hkVX1xw5ca9TrRg

海德格尔:《筑·居·思》,载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选编),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1192页。

弗里德里希·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34页。

胡继华:《越位之思与诗学空间》,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68页、第269页。

朱周斌,1977年生于安徽宿松,四川外国语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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