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岭之行

2023-07-10 06:26郑丽娟
铁军 2023年7期
关键词:皖南事变项英皖南

郑丽娟

从我记事起,父亲郑德胜(1921.7.20—1992.8.1)一年四季都穿着军装,非常注意军容风纪。一生中,除参加重大场合活动时,身着1955年授衔礼服及皮鞋外,其他任何时候,只穿部队配发的解放鞋和单鞋,走起路来沉稳坚定。他很少管家里的事情,话也不多。不过也有例外,当我们与他一起观看部队大院放映的战争影片时,他就会触景生情,说一些过去他经历过的战斗故事,看《红日》时,他说过孟良崮战役;看《南征北战》时,他说过淮海、莱芜战役;看《渡江侦察记》他说渡江战役。

印象最深刻是那次随父亲一起去新四军云岭军部旧址参观之行。那是20世纪70年代末,安徽省军区邀请经历过皖南事变的父亲一同前往核实整理有关皖南事变的历史资料。父亲腿部在战争年代受过伤,当时因旧伤复发,行动不便,组织同意安排一名家属同行以照顾父亲。这也是我第一次坐上部队的北京吉普车,去了皖南事变的发生地——安徽泾县。一路上,一边欣赏着皖南山区高低起伏的丘陵和潺潺流淌的河水,一边听着随行记者和父亲的交谈。

记者:听首长口音不像是本地人,首长方便介绍一下您的家乡是哪儿?父亲:我出生在湖南郴州汝城县西边的大山里,老家地处湘、粤、赣三省交界处,属于罗霄山脉南段,离井冈山约200多公里,山峦起伏、沟壑纵横,是革命的星星之火发源地之一。1934年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红军主力部队开始了长征,项英、陈毅率领留下来的队伍在三省交界的深山里开展游击战,西边山当时被定为游击区的据点之一。国民党成立了“挨户团”实行并村清剿,并告示群众,谁帮助游击队,格杀勿论。在山上放牛的时候,我帮游击队带过路、送过信。1935年底的一天,我正在山里劳作,听到有人报信说,“挨户团”到我家抓我,于是14岁的我,就寻找并参加了游击队。在深山老林中坚持了三年的游击战。1937年10月湘南红军游击队正式改编为“抗日义勇军”,我随部队从湖南沙田一路行军至安徽黄山岩寺,1938年3月下旬编入新四军一支队。后来在江苏句容战斗中负伤,伤愈后,被调到新四军军部手枪连任副排长兼党支部副书记,不久就被选调给项英同志当警卫员,直到项英被叛徒杀害。

当车开到南陵县三里店时,父亲指着村子对我们说,有名的汀潭战斗就发生在这里。车继续前行,不一会就到了新四军云岭军部旧址,父亲领着我们参观了当年周恩来做报告的陈家祠堂,叶挺、项英、周子昆的住所。父亲指着一间窗子上有铁栏杆的房子说,我和夏冬庆(项英的另一位警卫员)当时就住这间房内,项英为人非常随和,生活简朴,从不随便乱发脾气,经常工作到深夜。他和陈毅的感情非常好,三年游击战的时候就在一起共事了,两人经常一个屋子睡觉。项英对我们警卫人员也很关心,冬天,我们警卫时,他怕我们冷,亲自从他的火盆中,夹着炭送过来给我们取暖。

随后,我们去了新四军军部旧址纪念馆,在馆内查阅校核了皖南事变的相关资料。完成此行任务后,父亲对我们说:我再领你们去见一位老乡。于是我们又去了云岭村的一位社员家,进门见到一位头发花白、双目失明的老太太坐在椅子上,父亲问道:你近来还好吗?老太太站起身来说道:小胖子,是你吗?什么时候来的啊?父亲疾步向前,扶着她回答说,刚到,并指着一锅热气腾腾的豆浆说:你这是要做豆腐吗?老太太说:现在的日子好了,这是自己吃的。父亲问她:家里还缺什么吗?身体怎么样?她回答道:什么都不缺,就是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了,要是你能跟“小包子”“小矮子”一起过来,那该多好啊。父亲向我们解释说,当年新四军在云岭时,她还是个小姑娘,每天过来帮项英和我们洗衣服,家里有好吃的都会送给我们吃,对我们可好了。这些外号都是她给起的,我叫“小胖子”、夏冬庆叫“小包子”、刘德胜叫“小矮子”。夏冬庆在莱芜战役中牺牲了,刘德胜后来也牺牲了。这一路走来也不知道多少战友都不在世了。老太太思绪被父亲的讲述带到了当年,说道:当年我就是想一边帮你们洗衣服,一边跟你们学唱新四军的歌,你们都是亲人啊。看着父亲扶着老太太的情景,像极了刚才在军部展览馆看到的那张“军民鱼水情”的老照片。这时,老太太的女儿端来了几碗豆浆,招呼我们坐下,我们边喝着豆浆,边听父亲和老太太唠着家常。

父亲看了看时间说:时间不早了,这趟来还有点未了的心愿。因为组织上没有安排去项英、周子昆同志在皖南事变中遇害的蜜蜂洞旧址的行程,时间也不允许了,要不然我还想带你们去见见另外两位老乡。记者一听,来了兴趣,让父亲说说当年的情况。父亲说,皖南事变爆发的时候,国民党出动8万余人,就在这里包围了我们9000余人的新四军。部队被打散了,突围的时候,项英副军长和周子昆参谋长碰到了军部参谋刘奎,并通过刘奎找到了地下党员姜岳凡,姜岳凡告诉我们离他家不远的半山腰,有个山洞叫蜜蜂洞,非常隐蔽,知道的人也很少,在他的带引下,我们在蜜蜂洞里躲藏了20多天,姜岳凡每天以砍柴为由,给我们送食物和一些生活用品,同时汇报国民党“围剿”搜山的情况,为部队突围提供了重要情报。刘厚总叛变的那一天夜里,我和其他战友都下山去寻找粮食,为安全突围做物资准备。不料项英和周子昆在蜜蜂洞中被刘厚总枪杀,周子昆的警卫员黄诚身负重伤,刘奎带着我们转移并掩埋好两位首长的遗体后,抬着重伤的黄诚,到了姜岳凡的家里。当时情况紧急,我们给姜岳凡留下了一些银圆并让他照顾好黄诚,就向江北方向突围了。姜岳凡家离蜜蜂洞很近,他担心刘厚总带国民党部队来搜山,就将黄诚转移到党员徐老三家中。徐老三将黄诚安排到他家后山的一处坟地的棚子里,每天送食物和水,还请来医生取出了他脖子处的弹头,黄诚在这里住了近两个月,直至伤愈归队。徐老三被国民党抓到后,被逼带路去找新四军,还被吊在屋梁上打,徐老三也没松口说出一个字,万幸的是甲长是自己人,这才保住性命。国民党天天搜山,当地地下党组织发动群众以头上包一条白毛巾为安全信号,上山到处寻找和转移被打散的新四军战士,找到的战士,被群众一站一站地护送到江北。皖南事变中幸存的2000余名战士都是这样靠着人民群众冒着生命危险艰难突围出来的。父亲感叹道:我们要时刻记住是皖南山区的乡亲们给了我们第二次生命,千万不能忘本。临走时,父亲从口袋里拿出所有的钱,塞到老太太的女儿手中并吩咐道:我这次来得匆忙,没准备什么东西,你替我给你母亲买点东西吧,有机会再来看望你们。

夕阳西下,返程的路上,农舍中飘起了缕缕炊烟,到处都是一片美好生活的景象。我想起了20世纪60年代初的三年困难时期,我家的粮票是按照城镇标准发放的,成人每月26斤,未成年人根据年龄不同,按照标准发放。父亲在部队上,粮票略多一点。当时皖南山区的乡亲们有困难,经常来我家,每次来的时候,父亲都会吩咐母亲煮一大锅香喷喷的白米饭来招待乡亲们,而父亲经常喝口稀饭,吃小秋收(由浮萍、葵花杆芯、糠做成的饼)。记得有一年的冬天,父亲去皖南山区检查工作时,看到一位无衣御寒的老乡,立刻将部队配发的卫生衣裤脱下送给了他,自己只穿着一件薄棉衣回到了驻地。

这趟皖南之行,我终于理解了父亲这么做,是在报答当年最艰苦的年代,乡亲们用生命换来的真情,理解了父亲心中对皖南山区这个第二故乡的深情。

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想想那些曾经并肩战斗过,已经牺牲的战友们,我已经非常幸福了。父亲离休时,他的老部队六十军邀请他去生活及医疗条件都比较好的苏州安享晚年,父亲因为深深的皖南情结,依然选择留在了皖南,这里有他太多的不舍。

父亲这一辈子用他的一言一行,履行着当初参加革命的誓言,他的家国情怀,深深教育和影响了我们这一代子女,我們一定要把这种精神世代传承下去。

(责任编辑孙月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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