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动物园园长夫人的“二战”史

2023-07-13 02:57徐之凯
读书 2023年7期
关键词:华沙雅安纳粹

徐之凯

当人们高谈“二战”史,阔论战略,渐渐忘却战争的微观影响之时,戴安娜·阿克曼(Diane Ackerman)以她细腻而感性的笔触,用田园牧歌一般的自然背景,向我们讲述了一个温情浪漫却又不失真实沉重的故事。在沦陷的波兰,在设立犹太“隔都”(Ghetto,犹太集中居住区)的华沙,在动物园的一幢小洋楼,一对惊骇于法西斯暴行的园长夫妇,利用纳粹统治者痴迷“纯种”动物的心理,在艰苦卓绝的占领时期拯救了三百多名陷入绝境的犹太人,用自己的方式参与到这场世界大战之中。《华盛顿邮报》的书评称赞:“这是一个完全真实的故事,再现了一段真实的历史往事,摹写了韧性中的悲悯与残忍,沉痛与欢乐交替,智慧与意趣交响。”

华沙动物园是一个特别的场所,它体现了不一样的波兰文化。安托尼娜的丈夫——雅安园长有心要在这里建立一座具有世界意义的创新动物园:全欧洲最早拥有非洲野犬,最早饲养细纹斑马的动物园。全世界圈养环境下出生的第十二头象降生在此,获得了“图钦卡”的昵称,即波兰语的“一打”。安托尼娜亲自为它接生,她深信人类需要与自然的动物天性产生更深层的共鸣,动物也渴望人类的陪伴,享受人类的关爱。每当她“灵魂出窍”,想象着自己进入无我的“动物境界”时,人类世界——那个喜好炫耀武力、冲突不断,仿佛失去了父母管束的世界——就被她挡在了外面。动物园也为安托尼娜提供了一座生态保护的“布道坛”,她像个四处奔走的牧师,为游客们搭建通往自然的心桥。渐渐地,动物园变得蔚为壮观,安托尼娜和雅安也有幸作为东道主,在华沙承办“国际动物园园长协会年会”。仿佛一切都欣欣向荣,但人们变得忧心忡忡——这一年,正是一九三九年。

战争来了。军事家夸夸其谈的“闪电战”,对于自然来说成了一种全新的灾祸。出其不意的炮击,无差别的大规模轰炸,狂飙突进的坦克,给大地上的无数生灵带来前所未有的苦難。弹药倾泻而下,地面尘土飞溅,沿途都是鹳、白眉歌鸫、秃鼻乌鸦的尸体,草坪在车辙之下四分五裂,柳树和椴树的断枝摇摇欲坠。死里逃生的安托尼娜呆滞的目光,不仅看到了人们垂死挣扎、死尸遍地的惨状,还久久停驻在被马蹄和履带碾烂的花坛里:污泥中垂下的花萼,好像彩色的泪滴。

本应是世外桃源的动物园终被人类的战火波及:炮火轰炸下,吓疯的母兽叼着幼崽的后颈在笼子里转来转去,恨不能找个洞把孩子藏起来;大象狂乱地打着响鼻;鬣狗连声呜咽,像是受惊之后无法控制地咯咯傻笑,夹杂着打嗝儿似的喉音;非洲野犬嚎叫着;猕猴焦虑到失去了理智,相互疯狂打斗,歇斯底里的尖叫刺破了空气。驻守的波兰士兵为防止猛兽出逃,决定将有攻击性的动物统统射杀。北极熊、狮子、老虎,以及小象图钦卡的父亲——公象雅斯,死在了这场它们并不理解的人类冲突之中。

更荒诞的是,纳粹对于“纯血”的追求与对所谓“杂种”的排斥,并不止于人类层面。希特勒掌权后,纳粹运动的生物学目标催生了许多确保种族纯洁性的项目,以证明纳粹消灭缺陷人口、政治清洗和种族大屠杀的合理性。第三帝国的重要科学家之一、柏林动物园园长卢茨·赫克的同事兼密友欧根·菲舍尔(Eugene Fischer),创立了“人类学、基因学和优生学研究所”,深信杂交是对优等种族的“去势”, 只有消灭劣等种族,还原到原始的“纯血”状态,才能重获智慧、力量与繁荣。在第三帝国的庇佑下,纯血动物成为神物——当然也包括雅利安人。非“纯血”的斯拉夫人、吉卜赛人、犹太人等,在进行非人试验的纳粹眼中不配得到一片止疼药;而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哪怕是顶尖的生物学家,也会因实验中没给蚯蚓、白鼠进行充分麻醉而被纳粹管理者以“破坏人道”问责。

赫克兄弟投其所好,致力于复育三种已灭绝的纯血生物——新石器时代的欧洲野马、欧洲原牛与欧洲野牛。他们相信只有史前动物才不会因为跨物种杂交而“玷污”血统,而通过选取最接近灭绝动物的现有品种进行反复配种,就能繁育出最接近纯种祖先的物种。在战争的天赐良机下,他们能够洗劫东欧的自然界和动物园,利用血统更接近祖先的波兰品种进行繁育试验。纯正的雅利安人, 骑着纯血的欧洲野马,赶着欧洲原牛,猎捕大型欧洲野牛的景象,无疑是能让任何一位纳粹高官为之魂牵梦绕的“纯血”奇迹。由此,纳粹给予赫克无限的支持。而这,也给予了安托尼娜和雅安意料之外的机遇。

尽管战争让动物园名存实亡,但安托尼娜与雅安必须留下。对于主持家庭、援助友人的安托尼娜来说, 这里是幸存动物的家,是转运逃亡者的中转站;对于秘密投身抵抗运动的雅安来说,这里是华沙最大地下抵抗组织的弹药库,是掩护战士的安全屋。他们不得不答应卢茨·赫克的要求,将园内宝贵的“纯血”动物后裔交给德国,换取把动物园转为“养猪场”经营下去的可能。毕竟,借养猪收集泔水之便可以“获得粮票、腌肉和黄油,并为犹太隔都中的朋友传递消息”(90 页)。

从一九四0年夏天起,地下抵抗组织陆续将秘密“客人”送进动物园来。 一个电话,一张便条,一声低语,就能让园长夫妇心领神会。“客人”多是东躲西藏的逃亡犹太人,带着“欧椋鸟”“紫貂”“狮子”“山鸡”“孔雀”之类的动物代号到此短暂停留,休息“加油”后继续上路。那些会说德语、五官有雅利安特征的犹太人,能在收到伪造证件后顺利离开;不能蒙混过关的在动物园一藏就是几年:有些住在园长夫妇的小洋楼里,有些藏身动物园空置的棚舍里,最多时曾有五十人同时藏身于空兽笼中。相对于华沙“隔都”的拥挤肃杀,这个动物园里的怪异藏身处反而显得温暖敞亮,与战争年代格格不入,以至于抵抗组织给这个“据点”取了个诡异的代号“疯狂星照临之屋”。而夫妇俩也无愧这个称号:借助犹太人特南鲍姆博士在动物园收藏的五十万个昆虫标本,他们成功地与华沙“隔都”劳工局局长兼昆虫爱好者齐格勒搭上了线,从此在纳粹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将犹太人带出“隔都”。安托尼娜也成了动物园的“女王”,不但要管理动物园遗址的上上下下,照料身心被摧残的逃亡者,还要细心地掩饰他们的存在,甚至得时刻警惕地用钢琴曲提醒不速之客的意外到访。莫名其妙的人影与低语,时多时少的食物消耗,不时响起的钢琴声,似乎更坐实了“疯狂星照临之屋”的名号。

“疯狂星照临之屋”犹如爱丽丝漫游的奇境,不但挽救生命,还治愈人心。动物园虽然名存实亡,但在安托尼娜照料下,小楼却是动物不断,先是一只叫维切克的北极野兔,再是一只叫库巴的小公鸡,麝鼠、狗、鹰、幼狐也陆续加入。在纳粹不愿继续资助养猪场后,动物园变成了给东线提供御寒衣物的毛皮农场,负责经营的波兰人“狐狸君”带着自己的几只鹦鹉和猫——巴尔毕娜加入了小洋楼的隐秘生活。这座室内动物园变成了一个让人陶然忘忧的马戏团,这里的动物有人的名字,人顶着动物的名字,屋里充斥着各种生灵的气味、声音。“这地方整个儿疯了!”人与动物一起相处,一起游戏,带来满屋欢笑。

生命不能被控制,生命会挣脱枷锁,生命自会找到出路。无论是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杰克·伦敦的《荒野的呼唤》,还是宫崎骏的《风之谷》、斯皮尔伯格的《侏罗纪公园》,人类不断在生命与自然的反思中发出这一呼声,讴歌着生命的伟大与自然的慷慨。在华沙动物园的小楼里同样如是。仓鼠的到来挽救了一个生命:这个叫莫里西的犹太知识分子,在经历“隔都”的非人折磨后,完全丧失了生而为人的意识。虚假的身份,躲藏的日子,无望的未来,让他变成了麻木的游魂。直到被这只窸窸窣窣到处求食的小仓鼠点醒,他才“时不时感到满足和快乐”,从此被小楼上下合称为“那对仓鼠”。

对于其他人来说,仓鼠的到来在另外的层面上带来了生命的希望:一九四三年二月二日,德国第六集团军投降,斯大林格勒会战胜利结束,残忍凶恶的纳粹政权不会长久了!华沙的地下抵抗组织发起五百一十四次各种袭击,甚至连“隔都”内都爆发了武装抵抗。医生们尝试着靠改变体态、整容手术来帮助犹太人逃脱追捕;公务员们不断偷印全新的档案、证件来制作出逃用的假身份。甚至连纳粹劳工局都承认,一九四三年时估计有15% 的身份证和25% 的工作证都是伪造的,从出生证、死亡证到党卫军、盖世太保的证件,应有尽有。

而在小洋楼里,生命也在探索不同的出路。怀着对所行之事的充分自觉,安托尼娜和雅安都随身备着氰化物,但两者的斗争却并非同一战线。如果说一直操持家事,掩护照料着小楼每一个生灵的安托尼娜,秉持的是生命必须快乐充实的原则,那么早出晚归,秘密投身抵抗事业的雅安则坚持生命离不开策略和计谋。除了制造炸弹、倾覆列车、向德军食堂的猪肉三明治投毒,雅安还一直帮助地下组织修建地堡和安全屋。两人在不同的地方经受九死一生的考验,并保守着自己的秘密。而在诺曼底登陆和刺杀希特勒的“七二0事件”后,纳粹的败亡已是时间问题,驻军和盖世太保在苏联红军的步步紧逼下仓皇奔逃。“行动的时刻到了!”动物园里的成员也因此发生了急剧变动:大多数人离开小楼,或是参与抵抗或是远遁他乡。意识到时机已经错过、德军即将反扑的雅安毅然决然参加了华沙起义,中弹后被俘入狱。安托尼娜也在放生了最后的动物后踏上了逃亡之旅。

一九四六年春, 雅安获释,这对重聚的夫妇开始清理修缮破败的园地。寄托了战前繁荣与战时抵抗记忆的华沙动物园于一九四九年七月二十一日重新开园,成为波兰复国,华沙重建的标志之一。卢茨·赫克掠走的欧洲野马、原牛、野牛的后裔,伴随着希特勒千年帝国的迷梦毁于盟军的战略轰炸,得以重回波兰的森林之中。战后的夫妇又开始了不同的分工:雅安开始面向成人写作,安托尼娜则开始创作童书。唯一不变的,是小楼里形成的那个大家庭:约有三百人曾在华沙动物园这个“驿站”暂时栖身,然后逃出生天。那栋古灵精怪的动物园小楼成了他们人生记忆的重要部分。

近年来,微观史学在历史研究的各个领域大行其道,“二战”史也概莫能外。《纳粹掌权:一个德国小镇的经历》《硝烟中的葡萄酒:纳粹如何抢占法国葡萄园?》《秘密村庄:维希法国的抵抗运动》这类作品,都开始回避宏大叙事,以小镇、庄园这些边缘化的生活场景作为“二战”叙事的“记忆系留之所”。而在华沙动物园这个“记忆之场”,经戴安娜·阿克曼娓娓道来,这个世界大战里的微观故事更能够引起我们今天的感动与共鸣。雅安一直表示这个传奇中的真正英雄是他的妻子安托尼娜:“安托尼娜是个家庭主妇,她不参与政治,尽量远离战争,她胆子很小,却在拯救他人的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而且从未抱怨过危险。她的从容自若能够瓦解最深的敌意,她的力量来自对动物的热爱,她不只能体察动物的喜怒哀乐,而且似乎能摆脱人类视角,变成一头豹子或鬣狗,承袭这些动物的战斗本能,为护佑同类无畏无惧地挺身而出。”当年的纳粹雄心勃勃,不但图谋控制世界,而且妄想改变全球生态。安托尼娜和雅安夫妇的可贵之处,在于不惜牺牲自己来捍卫生命。微观史学的意义,在于以小见大,见微知著。安托尼娜的故事,是属于“二战”中每个法西斯抵抗者的故事;小小的動物园洋楼,也是全世界捍卫生命价值的战场缩影。

(《动物园长夫人——一个波兰女性的战争回忆》,[ 美] 戴安娜·阿克曼著,梁超群译,人民文学出版社二0二三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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