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马咀

2023-07-14 00:41学群
湖南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木排竹篙王村

学群

雨水过了,谷雨眼看也过了,湖水还在远处的沙滩那儿一遍遍往上爬,怎么也爬不到草滩上。九马咀下面那片草地一直摆在那里,摆给王村的哈巴拳师,也摆给牛庄看。

自打赶走了牛庄的牛,哈巴拳师提着两把拳头,带着几个毛头小鬼成天在湖边转,拳头都捏酸了。有牛在吃草,那是王村的。草和泥没什么好打的。偶尔一块砖头石头,拳头一砸就陷进泥里去了。剩下就只有沙和水。沙和水都没法打。沙一打就跑开了,水你打过它又跑回来。牛庄怎么就不弄出一两个人来,让他打几拳过过瘾?

王村这个哈巴,就一副身板,两把拳头。身板上头,头大嘴大鼻子也大。头大,无非是身大肩膀宽,得扛一件大点的东西衬着。有用的是那张大嘴,嘴大是要往里头填东西。至于嘴巴上头的大鼻子,那时没人见过汽车,不知道马力大排量也大。

哈巴身架子大吃得多,牛庄人一说就说他爹有先见之明,赶早去了阴间,免得从早累到黑忙着喂那张大嘴。他靠吃族上的公田往大里长。族上掌事的看他身大手大,不爱说话,两只手这里那里敲个不停,送他去习武。见了师傅,这家伙捏着两只拳头不肯下拜:什么牛鸡巴师傅叫老子拜。师傅不说话,一巴掌把他拍到地上。等他趴到地上才知道,师傅就是师傅,师傅不是牛鸡巴。师傅很快知道,哈巴就是哈巴。他让哈巴每天只做三件事:蹲马步、举石磨、打砖头。一开始,师傅让他打湿了水的泥砖,他把湿泥砖打成糍粑一样。后来改打干泥砖。打过干泥砖,再打火砖。先一块一块打,后来一码一码地打。

有人找师傅帮着讨一笔债。师傅叫哈巴去。那人看到哈巴提着两把拳往那里一站,就没有说什么。一路跟在后面,听那人咳嗽吐痰抽烟,哈巴不说话。人家停他也停,人家走他跟着走。人家偏到一边去撒尿,他不撒尿,他站在路上看着。那人让他看得背后发虚,回头朝这个呆头呆脑的家伙看了看。看到两只酒盅一样大的牛眼睛,两把树根一般粗的拳头,连尿带身子打了一个寒噤。

到赖债的人家里,哈巴一眼看到砖。围火塘的砖,在墙角放柴的地方码了好几层!哈巴眼里一下有了光,抬脚就往那里去。那两个说来说去像拉锯。他不管说话,当然也不管听。他坐一阵就烦了。喉咙那里动了一下,没动出什么来。顺手把拳头往码起的火砖上一搁——就只是一搁,搁拳的那一块砖往下碎,一直传到第三层。那把靠砖垛站立的火钳,两条长腿一趴,大概想趴一个一字,却发现一条腿已经瘸了。那两个一齐把话刹住。砖和火钳他们都看到了,剩下的事用不着多说话。哈巴的两只拳头,就从这里开始响了起来。当他提着两只拳头回到王村时,年轻的一鼓噪,村上人也觉得没必要跟牛庄在同一处湖滩放牧了。

时间往前推过去五百多年,姓牛的这边不是牛庄,姓王的那边也不叫王村。他们是两个人,王老七和牛老九,一对表兄弟。朱元璋血洗湖南,割庄稼一样把这一带的男女老幼收割一空。接下来就从江西那边往这里移民。牛老九和王老七从罗霄山下来,沿着一条河下到九马咀。住了一阵,两人都觉得湖边风大浪大,还有吃水上饭的强盗,住着不安稳。就往东边的山地挪了挪。他们最终落下脚跟的地方,一个成了王村,一个成了牛庄。

人多了,牛也跟着多起来。秋收过后,山冈上的草木开始黄枯。九马咀下面的湖滩那里,水退下去之后,湖草长得正欢。闲在家里的牛,正好赶到那里吃鲜草。吃过湖草的牛长得比哈巴还哈巴,四只脚走起来,只只像拳击。打湖草肥田是后来。把湖草打回去,沤过之后肥田,长出来的稻子穗大粒满,吃起来连下饭的菜都不用。

牛庄的人找到王村,一说就从五百年前说起。王村不跟他们说五百年以前,他们说现在:要怪只能怪那个哈巴,他耳大漏风听不进话,他有两把拳头,他还有一帮子人,我们也拿他没办法。当然啦,话说回来,这湖滩本来也不是谁家的田地。湖反正大得很,要不你们再往外边多走几步?

听话听落音。牛庄的人一下明白了:王村走出这一步,肯定掐著指头把两边都算了一遍。他们有哈巴,牛庄有谁呢?泽三爷年轻时是一把好手,现在走路都要棍子扶。年纪轻的,一个个都是死鳑鲏上不得砧板。没有谁肯举着身子往哈巴的拳头底下送。邵老爹的儿子,也是三百斤的野猪一张嘴。可是这件事动嘴没有用。还有谁呢?泽三爷家的那头大水牯倒是不错,谁家的公牛都不是它的对手,活生生把王村的母牛操了个遍。可惜它不是人,一根牛绹,三岁的孩子都可以牵着它团团转。前些年到静安庄去讨生活的那个小子,他从静安庄逃走以后,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他肚子下面倒是长了一根东西。就算人还在,也不知道那东西是不是可以拿起来当鸟枪使。说来在这件事情上,牛庄人有愧啊。同样的孤儿,人家硬是把哈巴弄成了拳师。

牛道坤从湖里爬上来,身上除了水,什么也没有了。他不要水。水带走了木排,带走了同伴,也差一点要了他的命。吃了这些年的水上饭,现在他只想要一块地,站在上面,蹲在上面,睡在上面,死了就埋在上面。

他想起那件棉袄。他的地就在那件棉袄里。在水上漂来漂去,一开始只是混一张嘴。后来,他身上也有了积攒。两块银元,一块大,一块小,上面都有一颗脑袋。人家告诉他,大的叫大头,小的叫小头。他不知道两个人为什么一个头大,一个头小。他只知道大头值得多,小头值得少。手头没事的时候,他喜欢往大头上面想,要是这个人连屁股都搬到银元上,不知道可以买多少地!就可以比静安庄还要静安庄,就可以养猪养牛养鱼,可以种地,可以养一个两个女人。上木排的时候,他把大头小头一起缝进棉袄。想的就是漂过这一次就上岸,就买一块地住下来。有木排那样大一块地就行。就从那里开始。老排鼓佬早就说过,水上饭不能一直吃下去。

刚上木排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看到一根根巨大的木头从山上滚下来,滚到下面的小河里,看到人们用抓钉榫头和木条把木头拴到一起,看到木排从这边铺到那边盖住河面,看到山水一来木排就满江满河浮起来,他乐得连觉都不想去睡。排上十几个人,有做饭睡觉用的棚屋,有猪圈菜地,还养了鸡养了鸭。许多原本待在地上不动的东西,现在都跟着木排一起动起来,连两边的岸都在往后面去。排上的汉子,闲下来时喜欢跟他乐。不乐的好像只有那个竹篙手。这人忙时手里一根长竹竿,闲时手里一根旱烟杆。要不就着往哪里一躺,人睡了,鼻子醒着。烧饭的大爹招手把他叫过去,指着竹篙手的裤腿中间,说那家伙好像把烟杆藏那儿了,叫他去看看。他不肯。他们说:大伙的话你都不听,排鼓佬的话你也不听?看到排鼓佬笑着冲他点头,他只好去。才走到那里,那家伙就醒了。整个木排一齐笑起来,连鸡都跟着咯咯叫。

他跟竹篙手变得亲近起来。他像跟屁虫一样跟着他。那天木排停到一处吊脚楼旁边,排鼓佬给了竹篙手几个铜板。往吊脚楼上去,这家伙居然把他也带了去。屋子里的女人抖着一身子的笑,先还只是摸他上头,后来开始摸他下头。才一摸就着手扒他的裤子,说要把小鸡鸡连皮带骨头全吞了。他像一只打泼汤锅的猫,三下两下就纵到了木排上。

那时候他只觉得好玩,哪里知道木排底下每天晚上伴他入睡的流水声,藏着那么多凶险。老排鼓佬替他存了一份心,让他跟着竹篙手。他跟他在水里学脱光衣,抱着木板往前游。他说:有衣,浪一抓就把你抓住了。每次他松开木板想游个痛快,那家伙就朝他头上喊:木板!

他成了一名竹篙手,从身手到脚,水里像鱼鳝,立到排头就像树一样生了根。

一只浮在水里的木排,主要看两个人:首先是排鼓佬,其次就是竹篙手。排鼓佬是头,是排的灵魂。头上面呢?头上面是天。排鼓佬负责通神通灵,负责祭祀。有个三病两痛,摆上一碗水,用符用酒都是排鼓佬。排在水上摊开走,撑篙的撑篙,摇橹的摇橹,全按鼓点行事。连鸭子都学会了听鼓。鼓一响就不在水里游了,扇两下翅膀就往排上跳。猪在猪圈里,听到鼓响就会躺下,听任木排摇动肚子里的肥膘。鸡喜欢大惊小怪乱叫一气,鼓声一起就把嘴夹进翅膀,半句声也不做。敲鼓的就是排鼓佬。排鼓佬跟竹篙手不同,竹篙手是一手一脚练出来的。排鼓佬生就是头,就像大头和小头。竹篙手只是手和脚。还有眼睛,他的手和脚是带着眼睛的。做竹篙手的第一天,老排鼓佬就告诉他:你做不了排鼓佬,只能做竹篙手。

竹篙手就是一竿竹。竹篙手手里的竹不是軟地里发起来的竹筒子,是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骨头。一山的竹子连着风在晃。竹篙手的眼睛比六月天的日头还毒,一眼就能看出筋骨,看出韧劲。伸手摸一摸骨节,就能摸到地底下的石头。一切都像前世的因缘,竹篙手没来的时候,竹梢在云里头走。竹篙手走的时候,竹掉过头跟着人去就那些云变的水。竹一到竹篙手那儿就活了。排在走,水在流,竹篙点到哪,梗住的地方就变软了,就挪转身子让排跟着水一起流过去。偶尔一块大石头愣着不动,竹篙一弯,人的脚弹到石头上,石头随即往后退。竹子弯回来,人又弹回到木排上。竹篙跟手,谁也分不清谁。

水在流,排在走。一根竹子在竹篙手那里不会停留太久。竹篙手在排上也一样。

一睁眼看到资江口外面放得很开的湖,云正在往上头堆积。风躲在云的后面,偶尔漏一些下来,在水面牵出一道道白晃晃的路。俗话说是风穿着白鞋子走路。就在他朝湖里望风的时候,手底下一沉,竹篙木排底下响了一下,他心里跟着咯噔一声,赶紧松开断了的竹篙。那种后来应验成真的预感,就这样一晃而过。看到断成两截的竹子一前一后从排前头漂走,他一抬脚,钩起另一根竹篙。

水面四下放宽之后,木排慢下来,也平稳了许多。白晃晃的纹路只是在前面晃,一到木排跟前就像潜到水底不见了。靠近罗江口,风把浪梢拉紧了一些。时不时冒起的浪头像出水换气的鱼。排鼓佬抡起的鼓槌打在鼓皮上,排上的人一个个都绷紧了身子。

罗江水在一片小丘间蓄足气势,自东往西一路奔来。一道洲子正好横在江门口。平常年份,水早已把洲子淹到底下,江水冲下来把洲子上的芦苇荡成水藻一样。这一年的水还没有来。隔着洲子,人控住木排斜着往北走。风有些生气。风揪住芦苇,芦苇缠着风,像有无数波浪在这里排练。江水急得乱撞乱跳,可它够不着那一边的木排。等到洲子过完了,江水的冲杀力也已汇入湖中一起拱着木排往北走。过了罗江口,前面就是麋鹿渡。风是逆风,水却是顺水。傍着高起的古岸凹进去的麋鹿渡,正等着避风的木排和船只往她的怀里去。

一个排头,一个排尾,竹篙手越过排上的事物,看到排鼓佬的眼睛。两个人一同把目光转向湖中间:波浪像一群孩子在蹦在跳。江豚迎着浪,光溜溜的身子一闪把浪脱在那里不见了。一看就知道,喧腾是在水面。浪还没有游出来,搅动水流的力还没有形成。收回目光再看,两个人都从对方那里看到自己的意思:冲一把,过了九马咀,就到了麻布山下面。等到风浪过去,停在麋鹿渡的木排往麻布山赶时,他们已经到了下河街。倘若下河街木材行情不怎么好,他们可以接着往汉口赶。等后面的木排赶到下河街,他们已经下长江往汉口靠了。早一步,抢到的是价钱。等到木排一齐挤过来,木材价比山溪里的水跌得还要快。

一切都在这一刻定了下来。年轻的排鼓佬一鼓槌打下去,连鼓皮上都响起银两的声音。

后来,牛道坤不止一次想起那天晚上躺在木排上。后来的事好像从那时候就已经开始。年轻的排鼓佬走了,他们留在木排上,一边喝酒一边说那个女人。说到溪水一样的长发,他们干了一杯。说到她的水蛇腰,他们又干了一杯。抬起头来看搁在两边山上的天,她的眼睛像星子一样闪亮。侧起耳朵听排边上的水,她的笑声像银子在流在响。说到女人的胸脯,他们连干两杯。两条腿,左边干一杯,右边干一杯。说到险要处,抬头看看吊脚楼,吊脚楼离天那么近,离他们这么远。他们只能喝酒,喝酒。酒喝完了,就打开四肢躺在木排上,看排鼓佬上去的那条路,看萤火虫在屁股上打一盏灯笼撞到星星上,看抽烟的人把长庚启明一路点上。

这一夜有好多女人的模样往他的木排上来:资江口饭铺里的老板娘,一床红被单,一头散开的乱发,一张红红的脸,眉眼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一想到她,就有一股油灯亮开的温暖流遍全身。这时候,他还不知道为什么她跟别的女人不一样。静安庄的女人,一想到她,喝下去的那些酒就在身子里烧起来。亮闪闪的肉身子蘸着火光晃过,他用整条身体记着她。软绵绵的身子,带着体温,带着呼吸,就在他的手头滴着水。他的启蒙他的课本他的女先生。她教会了他的夜,知道一生中最好的色彩多半在夜里。他睡倒时,她在他的身子里醒来。她老是往他这里来。一开始,他甚至不知道该同她做些什么。就这样痴痴地想着,一直想到夜张开的地方。他看到萤火虫划乱一天星星,牛郎织女的银河像在射精一样。他有了自己的第一次。那是一块泥泞的稻田。他踩着禾茬往前走。没走几脚就跌了下去。又是水又是泥。他从头到尾都没往老板娘那里想,一开始就把事情归到她身上。是她拖着他的手往他身上跑。后来,他遇到一个女人。一只肥嘟嘟的手,一袋烟工夫不到就把他捏成一摊烂泥。女人嫌他给的铜板少,跟着他骂到吊楼底下。他是那样胆怯那样虚,半句声都不会吭。再碰到这个女人时,他认出女人,女人好像一点也不记得他。女人还想像上次那样,他一脚就把竹床踢翻了……这些吃水上饭的人啊,他们在水上奔命,一有机会就把精子银子一齐送给女人……他抱紧自己的身子,那里有老排鼓佬留下的话。他把心搁到陆地上。听着水沿木排的边缘流荡,他在裤裆那儿撑起……布帆无恙,茅草丛生的地立在那里的是屋顶……

那一天的九马咀,他好久都不愿去回想。木排傍着麋鹿渡北面半弧形的山往前走,望着左面展开的浪,求生的念头突然蹦起:还来得及,赶紧回麋鹿渡!他甚至感到,好多眼睛都在朝他背上望,希望他把心里的话喊出来。他犹豫了一下——就在他犹豫的时候,排头一下冲出了九马咀。突然放开的湖面,天跟湖一起在翻滚。湖不再是以前的湖,它成了地狱。他把竹篙探进水里,水底下那股稳稳向北的力没有了,水好像不再往前流了,从上到下打着滚。竹篙被浪拽住往一边拉。他心里一个咯噔,把竹篙拖上来重新扎,两只手一上一下沿着竹篙往下使劲。他使出的劲到不了水下几寸深。竹篙在前头翘起,被浪拖着向南去。一个浪朵顺着竹篙往上爬,像是还要来拽他的手。他松开手,竹篙箭一般奔了出去,没走多远就被一股回旋的浪折成两段。木排正在失去方向。他下意识望了望那块木板。风和雨。桨和橹。人使出吃奶的劲,想让木排往岸边靠。有一阵,木排摇摆着,半依半就眼看就听从了人。一个寒战传遍排身——九马河冲下来的水扫了过来,木排一下蹿进漩涡中。一会儿是九马河从东面冲下来的水,一会儿是北面来的风和浪。还有从南往北的长流水,从底下翻上来一下一下往上拱。木排胡乱打着转。最后一排浪是连着天一起来的。木排和人一同愣在那里,世界在那一刻变得寂静无声,连浪和天都一起停在那里。那一刻牛道坤如有神助,猛的一下把那块木板抓到手上。最初爬上来的水好像是没有声音的。它伸出舌头一舔,木排上的菜地就没了。接着是棚屋。接下来才是一声巨响。耳朵里是塞满了水,可他确实听到了那一响。他整个身子都听到了。随着那一声响,抓钉,榫头,绳索,所有那些把他们的世界拴到一起的东西统统没有了。木排上的人,一下把一生的风浪用完了。包括猪和鸡。不知道鸭子怎么样,他再也没有看到那些鸭子。木排没有了,剩下木头在水里翻滚。它们一会儿硬碰硬横冲直撞,一会儿蚂蟥似的閃动着身子。

谁从水里冒出来,死死抱住一根木头,木头就是他的命。木头斜着身子眼看就要从几根翻撞的木头中间穿过,一根木头突然仰起头径直撞向它。被撞着的木头一个翻身,附在上头的人不见了。后来,牛道坤总是看到那根木头睁着两只很大的眼睛,像嘴一样大。嘴已经拿去喘气,只剩两只眼睛在喊叫。他认出是排鼓佬的眼睛。

浪往木排上爬的时候,牛道坤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甩掉身上的棉衣,抱起木板就往水里跳。翻滚的浪一下把他推得老远。等到打散的木排成了一口大锅里乱煮的木头时,他和木板已经到了外围像冥王星绕着大圈。那些粗重的木头像发了疯乱滚乱撞想报复那些浪,最终撞到的是它们自己。木板贴着人身,轻飘飘的,稍稍一条逸出去的线就漂开了。天慢慢亮开,麋鹿渡已经在前头晃动。他一只手抱着木板,一只手往岸边游。木板没有上岸的意思。世间没有不分手的伙伴,他松开手,木板身子一斜,漂了出去。

上岸才想起冷,才想起那件棉袄,想起棉袄里头还有大头和小头。又想起那些同伴,尤其是抱住木头的那一个。大头和小头不是人,连猪连鸡连鸭都不是。风吹着身上的水……那些葬身水里的人是不会冷了。

从麋鹿渡一户人家出来,他身上穿着干棉衣肚里装了热东西。脚踩在地上的感觉真好。风再大,草动树动地不会动。在地上,走路都可以打盹。一脚踏空,倒也是倒在地上。倒在地上可能会伤会流血,可它不会把人弄没了。就是死,也有一个葬身的地方。他的祖父母、他的爹娘就葬在地里。他哪里也不想去了,他只要回到牛庄去。

顺着十里坡往下走,他看到牛,接着看到放牛的邵老爹。

“看着像是个带把的。”邵老爹问:“你胯里的把把也姓牛?”

他说他是道坤,刚从湖里来。

“道坤?道坤儿子,你出去一根把把,回来还是把把一根?”

他说还有两只手。问他手是不是捏得出一只拳头,他说他在水上一直捏竹篙。

邵老爹丢下吃草的牛,把他往族长泽三爷家里带。老头一边走一边说:泽三爷现在也成了竹篙手。一根竹篙相当于一条腿,泽三爷走路三条腿。

在泽三爷家里息了两天,牛道坤拎一把弯刀往后背山上走。拿在手里的弯刀,在刀头那里转了一下弯,厚厚的刀背把重心弯向刀腹,刀刃在那儿闪着幽暗的光。这刀可以用来砍用来劈用来割用来钩,可他不能拿了去砍人,他得去砍一根竹子。

牛道坤往山上去砍竹子,满山的竹枝都在头顶上摇着风,一根根竹竿在风底下抖着身子骨。他看上一根,骨节像地上的石头一般硬扎,一股向上生长的力像是要举到天上去。刀跟人一起停下。竹子靠地那一段竹节密,结实,竹竿撑举的力就从那里开始。他让刀平着地面楔入,然后绕着竹身转半圈,从另一面楔入。刀口会合,竹子断了。断了还站在那里。握住竹身一拉,平整的刀口露出来。从刀口开始,竹子在哗啦声中退回地面。去掉枝条,他取了需要的一段。竹竿上头是斜着砍断的,放在火上烤过,变黑的尖头硬如镖尖。

一根竹竿加上几个人,他们往九马咀那边去。旱路近,他们没有走旱路。旱路打王村旁边过,好多眼睛都搁在旱路上。他们在湾头那儿悄悄上了船,顺着河道往下弯。船顺着河水往下流,不用怎么划,只要竹竿不时点几下。

船近九马咀,水面越来越宽。开阔的湖面上,细浪把阳光揉碎,簸出来全是光。它已经完全不是那天晚上的湖。他不去想那天晚上的湖。他们把湖滩上的黑点指给他看。有一个黑点看起来大一些,像一粒让水浸肥的蚕豆。还有七八粒,全是饭豆粒。那些等在那里的豆粒还不知道,他们一直等着的事就要发生了。

听到耳边的呼吸一阵阵粗起来,知道身边这几个怕的是那粒胖蚕豆。牛道坤说:“那粒胖豆算我的,你们只管跟在我后面。”他们上岸的时候,波浪跟着一下一下往上送。那边一定是看到了这些波浪送上来的人,停顿一下开始往这边走。看他们走的样子,好像还不大相信来的是牛庄的。他们在往这边喊,喊出的声音被风扬起,一下扯散了。

牛庄这边先跑。那边随即也迎着他们跑起来。他们横成一排,哈巴在中间。哈巴身子大,跑起来费劲,才一跑就成了网兜,兜底是哈巴。牛庄整个儿像一根竹竿,直往兜里奔。肥大的网底就在面前。哈巴侧动身板,想捉住竹竿。竹竿没有径直奔向他。竿竿根处着地,人在竹竿中部横起,飞起的脚猛地踏在哈巴胸腹间。一股踩踏岩石推动木排的力量当胸撞来,哈巴像一堵泥墙轰然倒地。倒墙似的一声响,两边的人像是被一齐拉直了,停在那里。仰倒在地的哈巴,肚皮从衣服里鼓出来,正好袒露在竹尖下。只要往下一送,竹竿就会栽进里面。那只肥大的肚脐,看着就像水里浸泡过的眼睛。拿竹竿的人收了竹竿,越过胸脯朝那边的头喝了一声:起来!哈巴慢慢撑起上半身,嘟着一张大嘴,像在跟谁赌气。等到把自己收作一处,他跪倒就拜。

事情已经结束了,两边杀仗的人,还硬生生站在那里。等到回过神来,双方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就搓自己的手半尴半尬地笑,然后就叹一口气就一起抽烟。

接下来,就轮到王村往牛庄这边来。他们来的时候,带着酒和猪。一头宰掉的猪,煺过毛开过膛,骑在楠竹上,一前一后两个人抬了过来。一开始,牛庄人还想拿腔拿调,把他们上回在王村听过的话拿出来说一遍。等到喝过酒吃过肉,便发现牛王是一家,若干年前是兄弟。

王村人走后,泽三爷说话算话。牛道坤从族上的公地中,挑了一块他想要的地。没有大头和小头,牛道坤凭一根竹篙得了地。事情一下传开了。人们说来说去,似乎就是竹篙比手长,拳头再大也没用。他们不知道,东北面离这儿很远的地方,人家杀仗不用竹篙。他们还要过几年才知道,炮弹比竹篙厉害,隔着山,连影子都没看到,好端端的天突然来了一声雷,一棵树一下被削掉一半,要不就是谁家的房顶飞起来不见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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