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终被雨打风吹去

2023-07-18 11:28申美英
清风 2023年4期
关键词:宫殿喷泉帝国

申美英

在维也纳的第一站,是去美泉宫,这座哈布斯堡家族最著名的宫殿。对我来说,美泉宫是个既陌生又熟悉的所在。我的笔下曾写过不少人物,都与此宫殿有关,女王玛丽亚·特瑞莎、茜茜公主、夏洛特王妃、奥匈帝国最后一个皇后齐塔,这些来自这里的不同时代的女性。

她们在这里出出入入,裙裾翻飞,相遇爱情也相遇命运。这里装点过她们无与伦比的华丽与骄傲,也见证过不同凡响的挫败和崛起。在我心里,曾经为美泉宫筑起过一个完整的构架,我在这构架中勾勒过她的琼楼玉宇,装点过她的一砖一瓦。一砖一瓦有它的位置,一草一木都无比清晰。我写这雕梁画栋中她们的故事,也感受故事里的旷世风流。感受善良与罪恶,希望与眼泪。宫殿的坐落,山的走向,泉水的喷涌,树木的落影,人在那里穿行,空中萦绕着乐声。这些都曾出现在笔下,也曾出现在梦中。今天梦境终于要照进现实。

清晨,小雨,微凉。刚刚进入秋季,肆虐了半个夏天的热浪便在这细雨中褪去了疯狂。蒙蒙的雨雾挂在草地上,仿佛季节的手撒下的一地薄霜,让人不由得紧了紧脖颈。沿着长满野栗树的街道走向美泉宫,偶尔踩上一两颗掉落的栗子,仿佛就触碰了心中的哪一个梗,埋藏在心里的那些个人物便随之咯噔一下活泛起来。

颠顿着这些的历史沉重,走在石板铺就的路上,脚步声也仿佛交杂着裙裾和珠玑的脆响,让你不由得去听那历史的回响。心情便和这天气一样,变得有些沉重,有些不安。不知道在美泉宫,我和笔下的那些人物将会有怎样的交集。

想象太过强大时,现实总有落差。我心目中的美泉宫是奥匈帝国皇冠上的一颗明珠,蒙着历史的风尘,华丽而又晦暗。所以,当一片明艳出现在眼前时,现实与想象的反差让我略略一愣。

这明艳来自宫殿前广场上的一片花坪,一盆盆矮小的花呈八个方块对称排列,组合着几何图案铺满了整个广场。那花,五颜六色,一直蔓延到远处的宫殿前。让那座古老的宫殿,在强烈色彩的衬托中顿时没有了神秘感。像一个垂垂老者,显得陈旧和单薄,孤独又萧索。

我没想到,美泉宫会以这般面孔出现在面前。

对我来说,这广场太大,这花朵太艳,大得一览无余,艳得没有了历史。

这里原本是哈布斯堡家族的夏宫。既是夏宫,应该是绿树成荫,小泉倒影不是吗?应该是草木掩兔、流水潺潺,朝听鸟语、夜听虫鸣不是吗?要知道,在炎炎夏日中,绿叶掩映方有清凉。我不能想象,当玛丽亚·特瑞莎女王饱受酷暑之苦时,她如何能在这一片低矮平整的红白粉绿、姹紫嫣红中忍受阳光直射窗棂。更何况,扶疏花木掩映的不光是那座需要躲避阳光的宫殿,还有哈布斯堡家族延续了数百年的故事。那些光荣和美好,那些堕落和不堪,那些让人唏嘘不已的帝国兴衰。这些,在这片过于广阔平整的广场和花坪艳俗的色彩中统统消失不见。

是我太文艺了,还是我太过于沉溺于想象,太耽于那些蒙尘的过往?我心中的美泉宫似乎不应该如此洒脱清敞,不该如此艳丽嚣张。我很遗憾地判定了这个广场是美泉宫的一个败笔。不是有那两句诗么:“遥山起真宇,西向尽花林。下见宫殿小,上看廊庑深。”这才是宫殿该有的样子。皇家之所,是不可被一眼看穿的。

这是古来有之,还是现代人所为?多半是后者吧。历史的转换,到了现代人手里,帝国再辉煌,都不得不衬托于一片浅薄之中,让浅薄遮盖了历史,让俗艳抢占了主题。

好在我是来寻史的,不是单单来看景的。无论如何,美泉宫还在,林立的塑像还在。这片土地还留着他们的记忆,还映有他们的身影。我走的地方正是他们曾经穿梭过的,他们的灵魂或许仍在穿梭飘越着,说不定在哪个转角就会和他们撞个满怀。这种交集和碰撞才是我想要寻找的。那么那些花朵艳也好,矮也好,又有何干呢?这样想想,便也释然了。

小雨停止了飘洒,太阳尚未从云层里钻出。这样烟云滚滚的天气,倒正适合寻史。走过那片花海,绕过宫殿,便看到了草坪尽头圆形的海王喷泉。急急走过去,看到喷泉的顶端威立着海王尼普顿的雕像,心中开始微微一动。在罗马神话中,海王是幸运的神,代表着拯救的力量。海王的出现说明这处喷泉决不是一处简单的喷泉,不是一个简单的装饰品。它代表着这里的守护神,是这里的镇宅之神。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也必是代表着这座宫殿建造者的一种祈愿。

我到过罗马的许愿池,尽管这处喷泉没有罗马许愿泉那样气势恢宏,喷泉前也人影寥落,但两处喷泉的影像在我眼前是交汇重叠不可分割的。因为它们有同样的主题,有共同的主角,同一种风格和美感。它也必然代表着同一个寓意和愿望。

那么,成就了美泉宫的玛丽亚·特瑞莎女王,她的愿望是什么?她在祈祷什么?她想要守候什么?她为何会选择海王做自己的守护神?看海王的脚下,海洋女神忒提斯正在跪祈神佑,她的故事里又蕴含着什么?

想起在穿过维也纳街头时看到的玛丽亚·特瑞莎的雕像,威武的女王高高坐在王座上,母仪天下,气势逼人。而一群“创造历史的伟大的男人们”则围绕在她的脚下,服从,敬仰。这么一个威风凛凛的王者,难道她也有不安?

我绕着喷泉缓缓地走,心里默默搜寻着曾经写过的特瑞莎的故事,捕捉着来自她的点点信息。一直以来,人们习惯于以一个女王的身份定义特瑞莎,以一个发号施令的君主形象描绘她。“她天生就是一个君主,从她当上女王的那一天起,一个新的奥地利在她的手上诞生。”在众人的解读中,她是力量、勇气、无畏、坚定的化身。她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战士、一个英雄,她的一生都在战斗。

在这个充满了意境的喷泉面前咂摸這些评价,味道是那样的不对版。在这里,我眼前那个戴着女王面具的生硬形象消失不见,立起来的,是一个母亲,一个妻子,一个被无数个贪得无厌的人围绕着的深怀焦虑和不安的女人。那海神忒提斯祈求的眼神和女王的目光重叠在一起,我仿佛看见她在这里对着海王祈祷。

我看见了一个不同的玛丽亚·特瑞莎。

这样的女王,还有谁能懂?

当离开喷泉,走过一排排伫立着的哈布斯堡历代君王的雕像群时,我不由得在心中低问:“哈布斯堡伟大的缔造者和君王们啊,你们站在这里,可有一人看见过特瑞莎的孤独和惶恐?”

当阳光努力穿过云层时,我正从铺满碎石的山坡路走向美泉宫后山顶上的凯旋门。偶一转身回望那座宫殿,翻滚的云彩正映在每一块玻璃上。望着那一排排被浓云密封的窗口,不由得想,当年茜茜公主来相亲时,进的是哪一个大厅?在这座宫殿的哪个部位?怎样的灯光从窗口射出,射向宫殿的后山?当茜茜公主被皇帝选中时,又是怎样的惊讶和羞涩,他们怎样手牵着手走向那高高的亭台?

可惜这一天宫殿内部闭馆,我只能远望那一个个窗口浮想当年。

这里,是特瑞莎的舞台,是她内心坚实的堡垒。但对茜茜公主来说,这里却是她灵魂禁锢的壁垒。她始终是这个宫廷世界里的局外人,始终处于一种被动的抗拒之中。她以频繁出走掩饰对皇宫僵化生活的厌恶,却最终将性命丢在了日内瓦湖畔。

我们一行曾无意中穿越过密林中一条隐密的小路,后来得知,这是当年茜茜公主骑马行走的小路。小路隐藏在皇家花园一个僻静的角落中,通向密林深处。

茜茜公主和特瑞莎女王都曾在这里寻找自我,二人却是那样不同。特瑞莎貌似内心强大却充满了不安;茜茜公主处处受制于人,却是极端自我。特瑞莎在惶恐不安中尽显大爱;茜茜公主在骄傲的华光中只照见自己。这大概就是开拓者和享乐者的不同。

从喷泉走向山顶的凯旋门是一条不太近的山坡路,气喘吁吁中抬头望见山顶的廊亭,突然想到,不知道茜茜公主和丈夫弗朗茨·约瑟夫是否也会携手走向那个廊亭?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这里应该就是奥匈帝国最后一个皇帝卡尔和齐塔皇后定情的地方。心里不由一笑:“两人会面也是要费点力气的。”

卡尔被历史和命运推上了皇帝的宝座,可是他太年轻。那个在美泉宫郁郁寡欢的老绅士弗朗茨·约瑟夫一世无心来培养和教育他的接班人。历史的变故、家族的衰落让他忘记了他的母亲苏菲夫人培养帝国接班人时的用心。儿子的自杀,妻子的遇刺,更摧毁了他对这个世界的一切向往。表面上,他还是那个威严的皇帝,将奥匈帝国多民族的光环凝聚一身。可是心底深处,他已经再无心力来关照他的帝国了。他只能畏缩在美泉宫的一角了度残年。他老了。

转眼间,我们已经走到伫立着凯旋门的山顶,站在那里往下看,山下的皇宫,皇宫后的泉池,前方延伸的花坛,连同四周的森林、迷宫、马厩、葡萄园,一起组成了一片壮丽的景色。维也纳,环绕在远方,淡泊而朴实。那是一片曾经居住在美泉宫里的人们为之奋斗和争夺的地方。

此时我眼中的美泉宫,好比戴在维也纳城头顶上的一座皇冠,这个皇冠蒙着历史的烟尘,那烟尘就是那一个个故事以及故事背后隐隐绰绰似有似无的隐情和内涵。让你拂去这烟尘,仔细地搜寻才可得见。

帝国的兴盛与衰败,与美泉宫有着如此不可分割的联系。美泉宫不仅见证了帝国的辉煌,也见证了帝国的没落。

我不由自主地问:假如没有萨拉熱窝暗杀事件,会怎样呢?假如年轻的卡尔没有继承皇位会怎样呢?假如卡尔有旷世之才来治理国家会怎样呢?假如……

没有假如,一切都发生了,奥匈帝国开始在美泉宫,终结在美泉宫。

我们不能想象命运,不能设计历史,原本可以不发生的都发生了,奥匈帝国傲雄太久,忘记了壮士任性也会有病的时候,千里雄堤也会有溃决的一天。可惜人们总是任性,并在任性中承担着任性的后果。岂不知这后果对一个国家来说未免太过残酷。高高在上的皇帝卡尔怎么也想不到,他在美泉宫登上皇位,却也是在美泉宫将帝国黯然摧毁。他怎么能想到,皇帝落难也是百事皆哀。有朝一日他会为自己的任性买单,有朝一日他会离开美泉宫,他会连咳嗽药都买不起。他如何能想到曾贵为皇后的妻子居然不得不带着孩子靠挖野菜充饥。

特瑞莎女王何曾会想到,自己倾尽毕生精力打造的奥匈帝国竟会坍塌得如此迅速,如此彻底,如此干净利落,又如此尴尬不堪。她何曾想到,由她一手打造的美泉宫在今后若干年里,会成为拿破仑的指挥总部,会成为冷战中两个超级大国首领的会谈地,会有每年 800万游人登堂入室……

我站在山上的凯旋门前,那些在我笔下出现过的,生活在美泉宫里的人——特瑞莎女王,苏菲夫人,茜茜公主,夏洛特,齐塔,弗朗茨·约瑟夫,卡尔,这些人物在我眼前一一走过,他们的故事在相互盘缠。而我就这么远远地冷眼旁观。看他们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背景就是眼前这座巨大的宫殿。

要离开的时候天空已经完全晴朗。转身再回望一眼美泉宫,忽然发现,这广阔无边的广场大道正通向宫殿的正门前,正门两侧是两座方尖碑,上面是一个雄鹰的雕像,那是帝国的象征。我忽然想到,我初进美泉宫时对宫殿广阔无垠的抱怨是多么幼稚。我仿佛看见玛丽亚·特瑞莎女王正带着她的仪仗浩浩荡荡地穿过广场走向皇宫。那广阔的广场,不正是她展示自己的平台么?当女王的仪仗钟鼓齐鸣,走进或走出皇宫时,不正是上演着一出庄严的君临天下的戏剧吗?

可是,时代变了,一切都在改变。再威严的阵仗也像天上吹过的风,吹过之后,换了一个天空。就像回望中的这座宫殿,就像在眼前穿梭过的那些人影,那些欢笑与眼泪,忠诚与私情,风流与美好,那闪耀着光芒的王冠和权杖,那沾花带雨的缎袖与锦袍,连同那个傲立于世的奥匈帝国,转眼都不再是从前,转眼都消失不见。

(作者系欧洲华文笔会会员,出版有古诗词评论集《春透梅花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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