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故事》:“好”之三重境

2023-07-19 17:54过超
语文建设·下半月 2023年6期
关键词:象征野草梦境

过超

【关键词】好;梦境;象征;鲁迅;《好的故事》;《野草》

统编小学语文教材六年级上册第八单元主题为“走近鲁迅”。本单元通过几篇角度不同、文体各异的课文,引导学生从不同的角度初步了解鲁迅及其作品,并尝试走进这位伟大的革命斗士的精神世界。《好的故事》是本单元的第二篇课文,也是一篇精读课文,选自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野草》被钱理群教授形容为“鲁迅最个性化、最具有独创性的精神创造物”“是鲁迅微妙的难以言传的感觉(包括直觉)、情绪、心理、意识(包括潜意识)的捕捉”[1]。鲁迅在这本书中使用了大量具有象征性、奇幻性的意象,以及简约、跳跃、含蓄的语言,这些使《野草》成为人们最难读懂的作品之一。这些特点在《好的故事》中也有所体现,给教师的解读与教学带来了挑战,也让这篇课文成为统编小学语文教材中公认的“难文”之一。笔者围绕课文标题中的“好”展开探究,通过分析“好”的不同层次挖掘文本思想内涵,以期为教师开展教学提供帮助。

一、云锦般的梦:“好”的外在呈现

“好的故事”是一个怎样的故事?这是大多数学生看到课文标题后会产生的疑问。对此,课后第二题给出提示:“好的故事”是一个“美丽、幽雅、有趣”的梦境。在一个鞭炮繁响、烟雾缭绕、油灯昏暗的深夜,灯下夜读的“我”进入一种蒙眬欲睡的状态,“在蒙胧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

课文第四至第九自然段用较大的篇幅详细描写了这个“好的故事”,构成文本的主体部分。第五自然段以“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开头,第六自然段首句则为“现在我所见的故事也如此”,这些表达的细节提示读者:“好的故事”中不仅有梦境,还有回忆,二者形成一个“嵌套结构”,让这个梦的层次更加丰富。但无论是梦还是回忆,它们都呈现出“美丽,幽雅,有趣”的特点,“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

从教学角度出发解读文本,可以将“云锦”作为把握这个“好梦”的关键意象。云锦是我国传统的特色丝织品,工艺复杂、织造难度大,有“寸金寸锦”之称。

织好的云锦色泽绚丽,图案错综,美若云霞,被誉为“锦中之冠”。作者用“云锦”这一充满光影美感的意象统摄梦与回忆,让“一切事物统在上面交错,织成一篇”,让“好的故事”有了直接形象、具体可感的形体。

这一层次的“好”具体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错综流动的物象。在这个云锦般的梦境里,“我”看到了“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并用一系列名词将其罗列出来,其中既有乌桕、新禾、野花、天、云、竹、一丈红等自然景物,也有茅屋、塔、伽蓝、晒着的衣裳、蓑笠等生活景物,还有农夫、村女、和尚等人物和鸡、狗等动物。单独来看,这些物象都是乡野间的常見之景,彼此间逻辑性不强,没有重要性的区分,更像一种潜意识的流泻;整合来看,它们组成了一幅清新、明丽的江南水乡生活图景,并且随着观察者视角的变换而不断变化,给读者一种梦幻而神秘的感觉。其中,“水”是营造这一虚实结合、如诗似梦氛围的关键。梦的最初,“我”行舟于山阴道中,两岸景物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与闪烁的日光、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摇动,是那样宁静而美好;随着梦境的展开,水中的倒影不断变形,碎散、伸长、交织,变得奇异瑰丽,令人着迷。可以说,水就是一块流动的云锦,串联起记忆与梦境,让飘忽不定的意识具有立体化的形象感。

二是明艳和谐的色彩。“好的故事”不仅物象众多,而且色彩鲜亮。整体来看,梦中的景象主要体现为青、红两种色彩。澄碧的小河、水银色的火焰、青色的天空和白云,是清新、冷静的;瘦削的一丈红、大红花和斑红花、缕缕的胭脂水、泼剌奔迸的红锦带,则是艳丽、奔放的。两种色调一冷一暖,对比鲜明又和谐统一,使文本充满生命力与表现力。特别是第七自然段的梦境,以红色为主色调,锦带飞舞、水波浮动、花影碎散,飞速变动的景象令观者应接不暇,整个画面呈现出一种热烈、积极的力量感,唤起读者强烈的审美体验。色彩是一种重要的艺术表现元素,能够透露出创作者的情绪、意识、心理等主观因素。鲁迅本人有很高的美术修养,对中西方绘画作品和美学理论都颇有研究,并将其融入写作中。他的很多作品体现了其对事物冷静细致的观察和对色彩运用的独到感悟,如该单元第一篇课文《少年闰土》开篇的描述“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营造出一种静谧和谐的氛围。《野草》中也有很多运用色彩表现物象的例子,但多给人阴冷灰暗之感,如《秋夜》中窘得发白的月亮,《雪》中白中隐青的梅花和冷绿的杂草,《死火》中凝固的黑烟等,多为作者苦闷情绪的象征物。相比之下,《好的故事》色彩明快温暖,令人赏心悦目,体现了作者内心深处对于理想生活的憧憬。

三是传神凝练的语言。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者之一,鲁迅作品的语言运用体现出从文言文向白话文过渡的时代特点,这也是学生阅读理解存在困难的原因之一。教材编者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在课后第一题中作出跳读、联系上下文理解的提示。然而,词语晦涩并不意味着学生无法感知文本之美。江苏苏州的一位教师曾针对本课做过一次学情调研,结果出乎意料:有超过90%的学生喜欢这篇课文,绝大多数人给出的理由是“语言优美”。[2]《好的故事》是一篇散文诗,既有散文表达的生动传神,又有诗的简约凝练。一方面,作者没有通过大量的华丽辞藻来体现梦境的“美丽,幽雅,有趣”,而是选择朴实自然的物象,再用精当的词语加以描述和修饰。比如用“澄碧、参差、瘦削、泼剌奔迸”等形容词描述两岸景物,用“荡漾、摇动、扩大、融和、退缩”“浮动、碎散、拉长”等一系列动词展现水的动态,用比喻(胭脂、红锦带)和顶真(“带织入狗中,狗织入白云中,白云织入村女中”)等修辞手法来体现梦境的奇异,用语大胆而灵动。另一方面,作者将现代诗的节奏和韵律感融入创作。词与词、句与句之间的关系松散、跳跃性强,句子简短、句式自由,营造出梦境的独特氛围;不断复现的茅屋、村女、狗等物象,以及不断强调的“好的故事”这一主旨,又起到黏合作用,让表面断裂的文本拥有统一的内蕴指向。此外,文白夹杂的语言虽然会造成一定的理解障碍,但也让文本具有古典散文的优美,比如“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一段,充满柳宗元山水散文的清新、灵动之感。

回到本部分开头的问题——“好的故事”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必须承认,这是一个突破了传统定义的“故事”,缺少生动的情节和丰满的形象。但是鲁迅通过对物象、色彩、语言的巧妙调配,营造了一个美如云锦的梦境,让那些“美的人和美的事”变得可以把握、感知与体味。

二、从江南水乡到昏沉的夜:“好”的内在象征

鲁迅为什么选择以梦的形式讲述这个“好的故事”?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认为,梦中的景象是人在清醒时被压抑的潜意识的投射。鲁迅创作《野草》的同时(1924—1926 年),也在翻译日本文艺理论家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并由此接触到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我们可以将弗氏的理论当作解读《野草》中一系列梦境的一把钥匙。对于《好的故事》中梦境的象征意义,教材通过课后“阅读链接”给出了明确提示:“这一幅美丽的生活图画也绝不是模糊的,而是十分清楚和真实的,它像记忆中的江南农村的美丽景色那样实在……作者希望着这样美丽的生活,是这篇作品的主要精神。”

《好的故事》中,入梦后的“我”坐着小船经过山阴道,看到了一系列优美风景。这里的“山阴道”位于鲁迅的故乡浙江绍兴西南,风景优美。《世说新语·言语》中记载:“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引“我”入梦的《初学记》中也有对山阴道的描述:“山阴南湖,萦带郊郭,白水翠岩,互相映发,若镜若图。故王逸少云:‘山阴路上行,如在镜中游。”[3] “若镜若图”一句突出了水的镜像感,是对“我”梦中所见的生动概括。我们可以据此推测,作者在《初学记》中读到了有关故乡风景的记载,触发了童年时期的美好记忆,并将这种感受投射进梦境中。

李何林在《鲁迅〈野草〉注解》中认为,《好的故事》“表面是在描写风景,眷恋故乡的景物,实际是有所象征和寄托”。梦境之外,“我”面对的是逐渐微弱的灯火、即将用尽的石油、熏得昏暗的灯罩、响个不停的鞭炮、萦绕周身的烟雾……这些物象勾勒出一个“昏沉的夜”。这样沉重、压抑的暗夜,其实是对当时社会状态和作者人生状态的现实写照。查阅资料可知,写作《野草》时的鲁迅正经历人生的低谷:北洋政府当权,各地军阀混战,新文化运动陷入低潮、《新青年》同人出现分裂,兄弟失和,受到文化界的嘲讽、抨击与孤立……一系列打击在鲁迅的心灵上掀起巨大波澜,他的笔尖由向外转向内,试图通过剖析自身寻找冲破现实桎梏的途径。《野草》中众多冷峻、灰暗甚至有些诡异的梦境,是鲁迅黯淡心绪和痛苦情感的缩影,《好的故事》则是其中难得的一丝光明,鲁迅借助回忆里的故乡,构建了一个“美丽,幽雅,有趣”的乌托邦,从中获得存在的确认与精神的救赎,同时寄寓着对未来理想世界的期待。

鲁迅希望这个梦境“永是生动、永是展开”,但好梦总是短暂。当“我”正要凝视那些美的人和美的事,却“骤然一惊,睁开眼”。现实这块“大石”投入梦幻的河流,让美丽的云锦变得皱蹙凌乱,“将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只“剩着几点虹霓色的碎影”。最后,连碎影也消失不见,“我”从温暖江南的小船中跌落,重新面对令人失望苦闷的“昏沉的夜”。

三、希望与绝望的辩证法:“好”的精神内涵

《教师教学用书》对《好的故事》主旨作出了如下解读:“鲁迅在梦境中看见了远方水乡的美丽风景,但这一风景刚出现即消逝,表现出他的怅惘和失望,而课文中对梦境里那‘好的故事的描绘,则表现出鲁迅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段话揭示了“好”的两层含义,即梦境的美好(外在呈现)和其所代表的美好理想(内在象征)。本文前面两个部分已对此作出详细阐释,同时强调“好”的稍纵即逝,引导师生关注“好”的展开与消失所蕴含的思想情感。应该说,这样的解读贴近六年级学生的实际,让教学更具可操作性。但如果将美好理想与黑暗现实的二元对立式分析作为《好的故事》的教学终点,未免過于简单,正如詹丹教授所言,“以美好幻景与黑暗现实的对照作为一种结论,而把跟叙事紧密结合的‘我的行为弃之不顾,使‘好的故事中缺少了‘我的行动支撑”[4],无形中为学生解读鲁迅造成了新的困难。

“我”惊醒后,面对仍然昏沉的夜,有何种反应?文末写道:“我真爱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还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但我总记得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文本之内,“我”从“看见、凝视”到试图“追回、完成、留下”,再到“总记得”,始终没有放弃对“好的故事”的向往,体现出极强的主观行动力;文本之外,鲁迅记录了自己从入梦到惊醒的全过程,毫不回避好梦消散、重返孤独的沉重感,体现出极其清醒的现实主义态度。对于好梦代表的过去以及未来(希望),鲁迅留恋但不沉溺,并且亲自打破梦的虚幻;对昏沉的暗夜所象征的黑暗现实,他感到绝望,但毫不回避、勇敢战斗。这种对待希望(好)与绝望(不好)的辩证态度,形成了“好”的深层精神内涵。

如前所述,民主革命的推进与失败、新文化运动的高潮与失落、同人的亲密与疏远等,让创作《野草》时期的鲁迅处于希望与绝望交织的复杂情感状态。钱理群教授指出,“这希望与绝望的起伏、交战,是20 世纪中国先觉的知识分子典型的心理状态。这是古老中国向现代中国的历史大转折、大变革、大阵痛时期,中华民族觉醒、蜕变过程中,必然产生的精神现象”。[5]鲁迅清醒地意识到这种精神特征,并不断进行自我审视与剖析。他看到了希望与绝望的共同本质,并借裴多菲的诗句表达出来——“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对鲁迅而言,希望与绝望或美好与黑暗、理想与现实不是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概念,二者可以辩证转化。耽溺于希望或悲哀于绝望,只会使人陷入虚妄的精神危机。鲁迅选择打破这种虚妄,向“黑暗与虚无”作“绝望的抗战”,最终“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好的故事》被李欧梵先生称为《野草》“这个梦魇似的集子里提供的唯一好梦”[6]。通过分析“好”的外在呈现和内在象征,我们触摸到鲁迅内心对于宁静闲适日常生活的向往;深入挖掘“好”的精神内涵,我们看到了鲁迅在矛盾中前进的现实主义斗争精神。前者让我们走近鲁迅,产生情感的共鸣;后者则让我们理解鲁迅,获得奋斗的动力。对于教学而言,“好”的前两层含义是重点所在,但教师可以结合资料进行适当拓展,帮助学生更加全面、立体地感受鲁迅的思想和人格魅力,切实发挥语文学科对学生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塑造的引领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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