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是李白的

2023-07-20 00:22荆大州
女友 2023年7期

荆大州

恰逢烟花雨落

王潇做了个噩梦,老板拿着报告笔戳她脑壳,她惊出一身冷汗,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坐起身。房内十分凌乱,整理了一半的行李箱敞开着扔在角落,窗外有蒙蒙细雨。

这里是李白送孟浩然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始发地武汉,然而她到这里的第一天却发现,浪漫是李白的,她什么也没有。

刺耳的声音不屈不挠地响起,王潇扒拉了一下头发,坐在床上醒神,辨认了一下那电钻声音应该来自隔壁。

王潇敲响隔壁的房门。开门的是个戴着口罩光着膀子的男生,麦色肌肤,精壮身材,有汗珠顺着胸口滑下来。隔着口罩看不清年龄,但口罩外一双眉眼很精神。王潇到嘴边的硬话转了个弯,她带着一点嗔怪问:“你们武汉男生是不是都很勤快啊,一大早就干活?”

“男生?”那人望着穿着吊带睡裙,外面简单罩了个外套的女人,头没梳脸没洗,素着一张脸,不知是疲倦还是懒,整个人看起来很潦草。

“做么事?”对方声音低沉如低音炮,听着,也不是小男生了。

“我在隔壁,被吵得睡不着。”

那人又细细打量了一下王潇:“你新搬来的?”

“对,昨天刚住进来。”

那人直接关上门,门后传来他的回答:“那你忍一忍。”房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装修日期:4月3日至5月31日,早9点到晚5点”。

连“抱歉给您带来不便,敬请谅解”这种场面话都不会加一句的吗?

王潇脑海里飘来发小的话——冲动买房,脑子进水。

今年春天,北漂多年的王潇决定离开北京,谁让去年公司裁员,她失业呢?而且,谈了多年的男友今年初跟他初恋女友再续前缘,王潇自认既不是苦守寒窑等郎君回头的王宝钏,也不是拿钱砸负心汉一脸的杜十娘,她一句废话都没说,在“咸鱼”上超低价卖掉跟前任相关的一切,拎起一个行李箱,跑了。

她选了武汉,她上大学的地方,房价相对不高,饮食很习惯,总之,吃穿住行哪一样性价比都高,正适合失业、失恋、储蓄刚够“老破小”首付的单身女青年做做“安居于此”的美梦。

她找到一个幽静的小区,房龄快二十年。没电梯,装修简单,但在武汉这座好像整日整夜都人声鼎沸的城市里,光闹中取静这一条就足够打动王潇了。

结果静没了,只剩闹心。

一个人就是一支装修队

白天在家睡觉不可能了,既然知道了对方扰民的时间段,王潇也就做了相应的安排。

王潇看了屋子一眼,秃了毛的扫帚,裂了缝的水桶,卫生间墙壁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污渍……即使是二手房,那也忍不了。

她下单买了扫帚、消毒液等物品,然后开始大扫除。她开了音乐,听着古琴以对抗隔壁噪音带来的烦躁,主打一个心静自然凉。

她洗刷刷到中午,听见隔壁噪音停了,这点清静为时1小时。第二天、第三天都如此。王潇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特意停工1小时给周围邻居午休的,也许她昨天的抗议有点效果。

早九晚五,午休1小时,每天干活就这么点时间,也没见他有帮手……

这天早上9点,隔壁男人又准时开工,王潇站在门外笑盈盈跟他寒暄:“你看你装修还要两个月,我住在隔壁天天要听噪音,要是换作你,是不是也有点难受?你是不是多找几个人一起干,一个人做要六十天,十个人一周就能搞定,对不对,这多高效?”

男人看王潇宛如看毫无生活常识的智障。“如果是这样,我建议你搬家更高效。”他说,“而且我装修工期是五十九天。”好精确呢。

王潇被怼得怒火中烧,“天天砸墙砸得墙壁都在摇晃,搞不好要出人命的。多找人帮忙,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全。”

大概声音太大了,一向不露面的另外两家邻居有人出门劝和。一个大叔说:“装修就是这样的,街里街坊的,互相体谅一下啦。”

另一位大姐接话:“丫头,你刚住进来不晓得,小也很专业的,我们这一片的房子都是他装修的,一个人赛过一个装修队,做得特别好。”

王潇十分惊讶:“他一个人装修一整个房子?”

男人叫赵也,按邻居们的说法,他一个人就是一支装修队。王潇当然不信谣言,她找了由头去拜访邻居。这老破小房屋原来的格局并不好,但是赵也做的设计方案充分利用了空间,隔壁大姐家的屋子顯得宽敞明亮;大叔家又是另一种风格,简约大气,清清爽爽。

这位赵也是设计公司出来的,他设计不收钱,这个小区开始翻修,他就来了。起初他的名头是独立装修工作室的主理人,后来跟着他的小员工们因为工作苦、疫情、要回乡下娶媳妇等原因跑路了,他这名头上的老板就沦为实际的主要干活人。之前还有几家找别人施工,后来大家发现别人做的就是不如他,于是整个小区就暂时被赵也承包了。

王潇心里默默算了一下账。设计费不收,整体收费便宜,这赵也装修一个房子最多能挣3万多,平均一个月一万五,在装修行业里,算是慈善价了,难怪人缘好。王潇想:如果自己的小屋交给他做,精装修一下还能升值,自己不在武汉的日子,可以做短租,也是不亏的。

王潇开始以学习装修技巧、熟悉邻里关系等理由跟赵也套近乎,换取亲临施工现场的机会,去探探底细。

刚开始赵也并不答应,王潇开始卖惨——北漂失败,无处可去,无所事事,无颜面对江东父老……说这话的时候,还乖巧递上带来的果盘、热茶。

“你就是无聊。”赵也扛不住这套“糖衣炮弹”,嘴角露出一个笑。

王潇心道:一个在甲方面前撒泼打滚撒娇卖萌无所不用的职场老鸟,在一个技术宅面前演个小可怜还不是轻松拿下?

王潇迅速拉近了两人的物理关系,获准参观赵也的施工现场。

赵也难得主动开启话题,他问王潇为什么离开北京。

“卷不动了嘛。” 王潇娇嗔。

赵也听着嘴角就扬起来,看着王潇的脸。最近她来见他,都化了妆,也穿着得体的裙子,自嘲中带着一点颓靡。

他觉得她很美。窗外蒙蒙细雨混合着老旧小区家家户户飘出来的烟火气,赵也忙着手头的工作却走了神。

工作的男人有一种独特的性感,尤其看他有条不紊布电源线、装木地板、贴瓷砖……各个环节、各种材料都游刃有余、成竹在胸的时候,王潇的眼里冒出热烈的光。

“你要一直这么盯着我,就先出去吧。”赵也说。

“怎么?”

“干扰到我了。”

“是吧,干扰很严重吗?你脸红了哎……”

“我是热的。”

“其实你皮肤黑,看不出来脸红。”

“你们大城市来的人都这么聊天吗?”

之前总是怼得王潇恨不得噎死的人,原来私下里是这么好欺负。王潇笑吟吟:“你不喜欢?”

赵也无奈叹气:“我爸做技术出身,在中建工作了一辈子,我妈一辈子教书育人,他们从小教我的就是低调做人、踏实做事、谨言慎行。你倒好……什么都不是我计划的样子。”

王潇很想问是什么计划,但是看他的眼神就猜到了大半。不管她是不是只想撩撩他,他如同兢兢业业翻修整座老旧小区一样,一直认认真真在对待她。

王潇那一瞬间觉得自己也许离开北京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成为摇摇欲坠的旧楼,然而谁能想到呢,她竟然遇到了愿意将荒芜沧桑的旧楼翻修成全新大厦的人。

北京很好,但没有烟花雨

赵也最近的工作节奏做了一点调整。

中午12点到下午1点,是吃饭和午休时间,这一个小时,他在王潇这里。

吃饭是王潇做,睡觉是王潇陪。但是直到下午2点,赵也才睁开眼。王潇吃吃笑,“我不会害你耽误工期吧?”

赵也起床穿衣,王潇盯着他的腹肌。赵也回头看她色眯眯的样子,“擦擦口水吧。”

“舍不得你……”

赵也一把脱下刚穿上的T恤,“你就是故意招惹我。”

王潇伸手抱紧他,“那你不开心吗?”

“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很好……”

王潇终于感受到休假的快乐。

赵也开始留宿。

王潇早上在赵也怀里醒来,两人一起去附近吃个热干面,加个蛋酒,十分满足,然后赵也回来开工,王潇出门满武汉溜达打卡。中午王潇回来给赵也做饭,晚上赵也下班,他做晚餐。

王潇甚至从来不问赵也家在哪里。隔壁大姐看到王潇和赵也,挤眉弄眼笑他们:“年轻人谈恋爱就是热情奔放。”

赵也拉着她的手,对邻居大姐介绍:“我女朋友。”

大姐连连道贺,“将来要给我发帖子,我要来喝喜酒的。”

忙完一天的工作,在一个下雨天,赵也带王潇去江边看夜景。烟花细雨下了一整夜,两人在临江的房间里抱着彼此热烈缠绵。微风伴着细雨,润湿了本已被汗水濡湿的两个人。窗外被风雨吹落的花瓣,似乎都因身边有可心的人而成为美景。

夏日蝉鸣开始此起彼伏,武汉进入盛夏,装修接近尾声。

这是一个寻常的周一,有工作的人都很忙碌,比如赵也,正在隔壁忙着装修的最后一点精细工作。王潇坐在电脑前在线面试,对方是北京一家知名度很高的公司,提供的是她以前很想要但一直没机会得到的一个岗位。这一次,可能她没什么得失心,状态也很放松,面试竟然轻松通过,连薪酬都超过预期。

中午赵也过来吃饭时,王潇情绪有点低落。赵也问怎么了,王潇轻声说:“可能春天走得太快,夏天来得太早,不太习惯。”

这时有人给赵也打电话,请他出商场的店铺装修設计图,他说暂时不接下一个工作,对方问是价钱的问题吗,可以加钱。赵也看着王潇,笑着回答:“不是这个原因,主要是想踏踏实实陪女朋友。”

挂上电话,赵也问王潇:“我爸妈让我带你回家吃顿饭,你有时间吗?”

王潇愣住了。赵也只是她伤痕累累时停泊的一个港口,她从未想过两人能有什么未来。

“我马上,就要走了。”王潇艰难地说,“我要回北京工作了。”

赵也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你们大城市来的人,都这样?”

“你这就没意思了。这段时间我们不开心吗,而且你也没有损失。”

赵也额上青筋暴出来,忍怒到极点,想说什么,但终究忍住没说出口。

赵也离开的时候,把衣服、牙刷、剃须刀都带走了。王潇看着重新因为空旷而显得格外没有生机的房间,垂下眼睛,觉得比失业的时候更难过。

接下来三天,赵也在隔壁施工,再也没有来过王潇这边。王潇也很有默契,在早上9点之前出门,漫无目的游荡,下午5点以后才回来。他们再没有碰过面。

王潇也没有再动装修房子的心思。她提前打包行李回北京上班,恢复了从前的工作节奏,挤地铁上下班,加班赶方案,被KPI追着屁股跑。

生活好像跟以前一样,但王潇总在暴雨落下的时候恍惚又没带伞,在艳阳高照的时候流出泪来。

她觉得北京的雨下得总是不对,要么太小,要么太大,没有烟花细雨的美景,下雨都像下错了。

对的风景对的人

又是一个春天。

在领导画下更大的饼,同时提高KPI标准的档口,王潇决定了:离开北京,这次真卷不动了,回家。

两周后,王潇再一次在那个魂牵梦萦的陈旧的小区房间醒来,窗帘还是去年她换的那一个,角落还放着她去年添置的那一个扫把。

因此,当赵也穿着去年那件被细雨濡湿的T恤,带着装修工具出现在门口时,王潇看着他,觉得时间仿佛在这个屋子里停滞了。

赵也看着王潇,“刘阿姨说你回来了。”

“你装修款都没收到就上门来干活,做慈善上瘾了?”王潇不答反问。

赵也不回答,一副冷酷的样子,“你这次待多久?”

“刚买家具,钱全部花完了,连车票都买不起了,哪里也不去了。”

赵也一把抱紧了她。

窗外微风伴着细雨,王潇在赵也怀中醒来。她再次失业,心中却再没有漂泊的迷茫,只有笃定和安稳。也许是因为买了房子,但她知道,更重要的原因是,眼前是对的风景,身边是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