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论诗诗对杜甫《戏为六绝句》的承传与新变

2023-07-24 07:28高明祥
求是学刊 2023年3期
关键词:钱谦益杜甫

摘 要:钱谦益所作论诗诗《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绝句十六首》,在承传杜甫《戏为六绝句》的基础上又产生新变。钱氏继承了杜甫尊重前贤、别裁伪体的思想,以批评当时的诗坛流弊。钱诗延续了《戏为六绝句》“戏题”的自况心怀,但也增添了走出“嗤点前贤”的矛盾、消解讽刺的紧张等意味。钱诗与《戏为六绝句》都是以近代视野和当世视野为论述重点,但不同于杜甫对时人的包容态度,钱谦益以自己的诗学为标准,将时人划分了阵营。《戏为六绝句》论述的内容可能不仅仅限于诗歌,这种现象在钱谦益论诗诗中更是蔚为大观,他论述了文学家、批评家、书法家、画家以及女性群体,且对后世论诗诗产生重要影响。

关键词:钱谦益;论诗诗;杜甫;《戏为六绝句》

作者简介:高明祥,中国艺术研究院《文艺研究》杂志社助理研究员(北京  100012)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清代诗人别集丛刊”(14ZDB076)

DOI编码:10.19667/j.cnki.cn23-1070/c.2023.03.014

钱谦益在明崇祯十三年(1640)七八月间曾作《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绝句十六首》,这种以绝句来阐发文学主张的论诗诗体式,可以追溯到唐代杜甫的《戏为六绝句》,继之颇为著名的是金代元好问的《论诗绝句三十首》,后世出现的论诗诗体式大都受二者影响。据学者对清代论诗诗数量的统计,“就诗题径直标明‘论诗仿效某人的情况来看,标明仿杜甫的有10家12个标题74首,而仿元者有31家34个标题1002首”1,可以看出杜甫与元好问两家论诗诗的强大影响力,并且仿元诗的数量远远多于仿杜诗。但是,钱谦益的论诗诗呈现出与杜甫《戏为六绝句》更为紧密的联系,而且由于时代的变换,更增添了新的内容。钱谦益的诗风学杜,已是学界共识,所谓“摹拟少陵,入其堂奥,自不待言”2。不过,这组诗的特殊性在于它既是诗歌文本,又是诗学阐发的载体。那么,在论诗诗的体式与思想方面,钱谦益与杜甫又有什么相通与不同呢?学界对此问题的研究较为匮乏3,笔者试就此展开论述。

一、文本的互文与时代的困惑

钱谦益论诗诗存在诸多传统论诗诗文本如杜甫《戲为六绝句》、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等的痕迹,由此形成一种互文性的关联。不过,我们对互文性的关注,往往停留在字词的比对与文本的相似方面,对其背后所隐含的主体、时代等之间的对话有所忽略。通过钱谦益与杜甫论诗诗之间的关联,我们可以窥得互文性的这种更深层次的对话。

钱谦益一生服膺杜诗。他认为:“自唐以降,诗家之途辙,总萃于杜氏。大历后以诗名家者,靡不由杜而出。……以佛乘譬之,杜则果位也,诸家则分身也。”1这十六首论诗诗在字词、句法方面都有着对杜诗的承传关系。首先是字词。2钱有“嗤点前贤岂我曹”(其二)3,“何事后生饶笔舌,偏将诗律议前贤”(其三),其中的“嗤点”“前贤”“后生”之词与杜甫“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4如出一辙。钱有“过都历块皆神骏,秋驾何当与细论”(其六),其中的“过都历块”当来自杜甫之“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5。钱有“丽句清词堪大嚼”(其十六),亦来自杜甫“清词丽句必为邻”6。其次是句法。钱有“姚叟论文更不疑,孟阳诗律是吾师”(其一),来自杜甫《解闷》诗“李陵苏武是吾师,孟子论文更不疑”7。钱有“高杨文沈久沉埋,溢缥盈缃粪土堆”(其四),仿杜甫之“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8。钱有“王微杨宛为词客,肯与钟谭作后尘”(其十一),来自杜甫“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9。当然,其间还有对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的一些承继。如钱有“昭容一语是天真”(其十一),似乎来自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其四“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10之句。不过,我们需要注意的是杜甫和元好问论诗诗数量的差异,杜甫是六首,元好问则是三十首。钱谦益论诗诗却与数量较少的《戏为六绝句》形成更紧密的关联,其中所展现的可能不仅仅是一种文本的呼应关系,更是对杜甫论诗诗背后精神的认同。换言之,钱谦益可能面临着同杜甫更为相近的时代困惑。

唐代中期的诗坛有“恃华者质反,好丽者壮违”11的风气,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称当时情况是:“莫不好古者遗近,务华者去实;效齐梁则不逮于魏晋,工乐府则力屈于五言;律切则骨格不存,闲暇则纤秾莫备。”12杜甫论诗诗正是表达了对当时诗坛风气的批判。《戏为六绝句》有“才力应难夸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1等句,俱是表达对时人妄自托大、不尊前贤的批评,亦即所谓的“好古者遗近”,于是杜甫指出“转益多师是汝师”2的学诗途径。黄生《杜工部诗说》云:“诸章备见公论文之旨,盖因当时后生轻薄前贤,特发此论。大旨在篇末‘转益多师一句。言博取自益,乃为善学,嗤点前贤,徒伤轻薄耳。”3钱谦益在笺注《戏为六绝句》时也发挥了这种精神:“‘不薄今人以下,惜时人之是古非今,不知别裁而正告之也。‘齐梁以下,对屈宋言之,皆今人也。不薄今而爱古,期于清词丽句,必与古人为邻则可耳。今人侈言屈宋,而转作齐梁之后尘,不亦伤乎。”4

钱谦益论诗诗也表达了对时人嗤点前贤行为的不满。其二云:“一代词章孰建镳,近从万历数今朝。挽回大雅还谁事,嗤点前贤岂我曹。”表明钱谦益对前贤建镳词章功业的认可,而后世不应随意嘲讽。这种态度几乎贯穿于钱谦益的一生,在他去世前一年即康熙二年(1663)所写的《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其九中,仍可见到他对时人妄议前贤的不满:“词场稂莠递相仍,嗤点前贤莽自矜。北斗文章谁比并?南山诗句敢凭陵。昔年蛟鳄犹知避,今日蚍蜉恐未胜。梦里孟郊还拊手,千秋丹篆尚飞腾。”5其中“词场稂莠递相仍”与论诗诗主题“共论近代词人”,“嗤点前贤莽自矜”与论诗诗“嗤点前贤岂我曹”都一脉相承。他开篇便批判当时的文坛仍是良莠不齐的局面,一些人为了夸饰自己不惜随意贬低前贤。这种对“前贤”的执念,钱谦益可谓一以贯之。

而且,由于不满时人嗤点前贤的行为,钱谦益还面临时代带来的新问题。“挽回大雅还谁事,嗤点前贤岂我曹”,堪称这十六首诗的思想核心。那么,“大雅”是什么?钱氏《虞山诗约序》说:“诸子挟其所得,希风而尚友,扬扢研摩,期以砭俗学而起大雅。余虽老矣,请从而后焉。”6从这里可以看出,“大雅”是为纠正“俗学”之弊的一个准则。那么,“俗学”又是什么?钱谦益有相关论述:

谚有之,海母以虾为目。二百年来,俗学无目,奉严羽卿、高廷礼二家之瞽说以为虾目。而今之后,人又相将以俗学为目。由达人观之,可为悲悯。7

少奉弇州《艺苑卮言》,如金科玉条。及观其晚年论定,悔其多误后人,思随事改正。而其赞熙甫则曰:“千载有公,继韩欧阳。余岂异趋,久而自伤。”盖弇州之追悔俗学深矣。8

时人沉湎俗学,掇拾饾饤,夸诩汉、魏、三唐,如以嚼饭喂人, 人徒增呕哕耳。9

俗学谬种,不过一赝,文则赝秦、汉,诗则赝汉、魏、盛唐。10

从上述材料可知,钱谦益所言“俗学”固然有经学层面的意义,但在诗文层面主要是指复古派及其后学。第一则材料,钱氏反对严羽的“诗必盛唐”说,这也是复古派理论的滥觞。第二则材料,钱氏不惜炮制“弇州晚年定论”说,称王世贞后悔年轻时追随复古派,此处“俗学”即复古派无疑。第三、四则材料,钱氏直接挞伐“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主张,这正是复古派所举的大旗。而“时人沉湎俗学”是说当时的一些诗人文士仍奉复古派为圭臬,钱谦益对此十分不满,因此扛起“大雅”之旗以反对复古派的余波。

因而,钱谦益论诗诗中还包含对杜甫“别裁伪体”精神的发扬。他解释“别裁伪体亲风雅”云:“别,分别也。裁者,裁而去之也。别裁伪体,以亲《风》《雅》,文章流别,可谓区明矣。”1在他看来,复古派正是“伪体”的鼓吹者。钱氏《徐元叹诗序》说:“自古论诗者,莫精于少陵别裁伪体之一言。当少陵之时,其所谓伪体者,吾不得而知之矣。宋之学者,祖述少陵,立鲁直为宗子,遂有江西宗派之说,严羽卿辞而辟之,而以盛唐为宗,信羽卿之有功于诗也。自羽卿之说行,本朝奉以为律令,谈诗者必学杜,必汉、魏、盛唐,而诗道之榛芜弥甚。羽卿之言,二百年来,遂若涂鼓之毒药。甚矣!伪体之多,而别裁之不可以易也。呜呼!诗难言也。”2可以说,钱谦益在杜甫那里找到了“别裁伪体”的共鸣。钱氏《列朝诗集小传》云:“国家当日中月满,盛极孽衰,粗材笨伯,乘运而起,雄霸词盟,流传讹种,二百年以来,正始沦亡,榛芜塞路,先辈读书种子,从此断绝,岂细故哉!后有能别裁伪体如少陵者,殆必以斯言為然,其以是获罪于世之君子,则非吾所惜也。”3这段话正表明了钱谦益不惜被人诟病,也要以“别裁伪体”振作诗风的信念。他继承杜甫的诗学精神,希冀可以去伪存真,以矫正诗坛的弊病。

二、“戏作”之题的意蕴

钱谦益论诗诗题名曰“戏作绝句十六首”,明显祖述杜甫“戏为六绝句”之题,但“戏作”便是游戏之作、随意之作吗?郭绍虞说:“杜甫《戏为六绝句》,开论诗绝句之端,亦后世诗话所宗。论其体则创,语其义则精。盖其一生诗学所诣,与论诗主旨所在,悉萃于是,非可以偶尔游戏视之也。”4点明杜甫《戏为六绝句》的庄重性,决非游戏之作。钱谦益论诗诗与其某些序跋的文学主张可以相互发明,足见非一时随意之作,而是钱氏文学思想的一次系统表达。并且,从对杜甫论诗诗主旨的多方讨论中,我们可以看到“戏作”之题的复杂性,以及在钱谦益那里的某种延续。

历来关于杜甫《戏为六绝句》中“戏为”的讨论有以下几种观点:或认为此组诗乃杜甫自况之作,因嫌于自许,故曰“戏”,许宝善《杜诗注释》云:“盖杜公当日,时辈必多讥诮之者,故慨然而作此诗。”5或认为此组诗为告诫后生之作,因语多讽刺,故曰“戏”,仇兆鳌《杜诗详注》云:“此为后生讥诮前贤而作,语多跌宕讽刺,故云戏也。”6或认为此组诗为自述论诗宗旨之作,因诗忌议论,故曰“戏”,朱彝尊《曝书亭杜诗评本》云:“诗最忌议论。议论虽卓,犹戏也。”7或认为此辈不足论文,故曰“戏”,吴见思《杜诗论文》云:“《六绝》为今人论文之作。然此辈岂足论文者哉!故曰‘戏也。”8或有综合以上几种观念者,不一而足。这为我们讨论钱谦益论诗诗的“戏作”动机提供了广阔的视角。

我们先看钱谦益在《钱注杜诗》中是如何看待杜甫《戏为六绝句》的。钱氏云:“作诗以论文,而题曰‘戏为六绝句,盖寓言以自况也。韩退之之诗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然则当公之世,群儿之谤伤者或不少矣,故借庾信四子以发其意。……题之曰‘戏,亦见其通怀商榷,不欲自以为是,后人知此意者鲜矣。”9钱谦益认为杜甫《戏为六绝句》是其自况之作,其实这里包含两层意思:一是反对谤伤,二是嫌于自许。钱氏的此种态度亦可转嫁到其论诗诗之中,而这在元好问的论诗诗中是见不到的。郭绍虞评价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云:“杜甫《戏为六绝句》犹有寓言自况之意,此则就诗论诗,非由愤激,更无寄托。”1

钱谦益论诗诗第二首云:“一代词章孰建镳,近从万历数今朝。挽回大雅还谁事,嗤点前贤岂我曹。”裴世俊说:“此诗可看作是钱谦益的诗学理论纲领,亦可当作自我写照。”2正是说明此组论诗诗“自况”的意味。虽然这首诗表面意思是赞美前贤的功绩,后辈不可随意批评,但是钱谦益明显将自己置于一个“挽回大雅是己事”的位置,可见其隐约的文坛盟主意识。又,第一首有“溪南诗老今程老,莫怪低头元裕之”句,《列朝诗集小传·松圆诗老程嘉燧》:“遗山题《中州集》后云:‘爱杀溪南辛老子,相从何止十年迟?世无裕之,又谁知余之论孟阳,非阿私所好者哉!余故援中州之例,谥之曰松圆诗老,庶几千百世而下,有知吾孟阳如裕之者。”3这段话通常被解释成钱谦益对程嘉燧的推崇,但其实还有更隐晦的意思,即“钱氏欲以元好问的继承者自居,因而把它放在开宗明义第一首,立字当头,高自标识”4。正因怀有这种意识,钱谦益对近代词人评头论足,大力挞伐复古派和竟陵派,是不折不扣“嗤点”的立场;同时,他又反对时人“嗤点”前贤的行为,而曰“嗤点前贤岂我曹”。可以说,钱谦益陷入了一种自相矛盾的境地,而这也造成一些负面影响,后来的沈德潜《与陈耻庵书》批评道:“当钟、谭极衰之后,钱氏之学行于天下,较前此为盛矣。然而推激有余,雅非正则,相沿既久,家务观而户致能,有词华无风骨,有对仗无首尾,甚至讥诮他人,则曰‘此汉魏‘此盛唐,耳食之徒,有以老杜为戒者。”5这段话指出钱氏嘲讽复古派等所带来的负面后果——使得时人以“汉魏”“盛唐”等作为标签攻击他人。反观杜甫,并没有面对“前贤”时的矛盾心态,因为无论是先秦之风雅,还是汉魏之庾信,乃至“初唐四杰”,他都持一种赞扬的态度,所以他反对时人“嗤点”的行为也就显得理直气壮。如果将杜甫和钱谦益的论诗诗都看作“自况”的写照,那么杜甫的“戏作”带有缓解在别人面前自以为是的意味,而钱谦益则是设法走出自我设定的“嗤点前贤”的怪圈。

钱谦益论诗诗在论及近代词人之时,亦语多讽刺。其三云,“何事后生饶笔舌,偏将诗律议前贤”,批评后生对汤显祖不满的态度;其九云,“关陇英才未易量,刮磨何李兢丹黄”,不满人们对复古派的追随;其十一云,“王微杨宛为词客,肯与钟谭作后尘”,揶揄竟陵派被艺妓所轻视;其十五云,“凭君若问金条脱,解道《南华》是僻书”,讽刺时人不读书、无学问而为诗的倾向。这些诗句均涉及对近代乃至当世诗人的批评。将讽刺寓以戏笔之中,正消解了内容背后剑拔弩张的意味。而且,钱谦益论诗诗中“我”的出现,使其诙谐意味增加,在“戏作”之题中含有了游戏笔墨的成分,这是杜甫论诗诗中所没有的。如其十四云,“赢得老夫双眼饱,探箱抚壁每长吟”,其十六云,“丽句清词堪大嚼,老夫只合过屠门”,都刻画出一个对时人大为赞赏甚至自愧不如的“老夫”形象。这个略带诙谐的老夫形象与欲重建诗风的文坛盟主形象大相径庭,却意外达到了一种调节前面某些过激之词的效果。

不容忽视的是,钱谦益论诗诗还有一个重要特点,即存在一个对话者——姚士粦(字叔祥)。钱氏论诗诗题为“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绝句十六首”,其中有一重要字眼,即“共论”。像杜甫以“尔曹”为假想的议论对象,元好问也说“汉谣魏什久纷纭,正体无人与细论”6,他们不仅没有当面的对话者,而且其高瞻远瞩的诗学思想也鲜有时人的回应。钱谦益此处“共论”“戏作”的说法消解了孤独的意蕴,同时也减弱了自身“乾纲独断”的意味,仿佛是两个人随意谈话的记录整理。当然,因为姚士粦的在场,钱氏的言论未必完全客观。比如,钱氏论诗诗第一首开篇便曰“姚叟论文更不疑”,以示对姚氏的夸赞,但对比他人对姚氏的评价,可见出问题。如清代沈叔埏讽刺姚士粦食古不化、作诗艰涩:“老儒乃海盐姚士粦叔祥也。其人尝以文字佐公,负书簏之称,盖食古而未化者也。公寄诗有‘百灵看豹变,千眼豁狐疑句,推许甚至,余读之,大抵奥衍而艰涩者类叔祥所为。”1又,朱彝尊批评沈思孝晚年诗风因受姚士粦影响而变得诘屈聱牙:“(沈思孝)晚交姚叟士粦,未免间作嗷牙语。”2这些评议对比钱氏论诗诗,可以看出钱氏的夸大处,足见在这种“对谈”之中含有某些“投鼠忌器”的成分。

三、三个视野的观察

一般来说,论诗诗通常会有三个视野,即古典视野、近代视野与当世视野。所谓古典视野是指远在本朝以前的时段,此时段的诗人作品通常已成为经典;近代视野是指本朝伊始(或去今未久的前朝)到作者当世之前的时段,此时段的诗人作品往往处于受到争议的阶段;当世视野是指作者生活的时段,此时段的诗人作品往往是被批判的对象。这一划分不过为了论述方便,其间仍会有一些问题,比如在所论述对象之中,有些人生活在易代之际,有些人是作者的前辈但又有一定生活时段交叉等,这些应视具体情况而论。实际上,杜甫、元好问、钱谦益的论诗诗都含有三个视野的影子,但侧重又有不同。

在杜甫那里,古典视野便是先秦两汉及魏晋,近代视野便是南北朝至初唐,当世视野便是盛唐、中唐。具体到诗歌所指,古典视野便是“风骚”“汉魏”“古人”,近代视野便是“齐梁”“庾信”“王杨卢骆”“尔曹”“前贤”,当世视野便是“今人嗤点流传赋”“才力应难夸数公”“恐与齐梁作后尘”“未及前贤更勿疑”3等诗句所论述之人。可见,杜甫论诗诗的论述对象主要集中在近代视野与当世视野,古典视野只是作为一个比较的存在。从这方面说,元好問与之大不相同。元好问所论述的诗人主要生活在汉魏至北宋这一时期,其中汉魏晋南北朝诗人主要有曹植、刘桢、刘琨、阮籍、张华、谢灵运、陶渊明、潘岳、陆机、庾信,唐代诗人主要有沈佺期、宋之问、陈子昂、李白、杜甫、孟郊、韩愈、柳宗元、刘禹锡、李商隐、温庭筠、卢仝、陆龟蒙,宋代诗人主要有欧阳修、梅尧臣、苏轼、黄庭坚、秦观、陈师道,这些诗人与元好问所生活的年代相距久远,基本都属于古典视野,因为北宋以后的诗人是没有的,近代视野与当世视野也无从谈起。相较之下,钱谦益论诗诗与杜甫《戏为六绝句》的论述视野颇为相近,从其诗题“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绝句十六首”便可看出,他所论述的主体属于近代视野与当世视野。这显示出钱谦益和杜甫为当世诗歌的书写寻求出路的用心,他们将挽回诗坛的衰颓之风当作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

在近代视野中,钱谦益褒扬了台阁体、吴中派、公安派,挞伐了复古派与竟陵派。这与他在《题怀麓堂诗钞》中的认识是一致的:“近代诗病,其征凡三变:沿宋、元之窠臼,排章俪句,支缀蹈袭,此弱病也;剽唐、《选》之余沈,生吞活剥,叫号隳突,此狂病也;搜郊、岛之旁门,蝇声蚓窍,晦昧结愲,此鬼病也。救弱病者,必之乎狂;救狂病者,必之乎鬼。传染日深,膏盲之病日甚。”4所谓“狂病”“鬼病”正分指复古派与竟陵派。不过,这已是学界共识,笔者亦不打算在此方面展开论述。值得注意的是,这组诗中所透露出的一些细节颇可玩味。

论诗诗第四首云:“高杨文沈久沉埋,溢缥盈缃粪土堆。今体尚余王百谷,百年香艳未成灰。”“高杨文沈”指的是高启、杨基、文征明、沈周四人,此四人本属于不同的文学艺术团体——高启、刘基、宋濂并称“明初诗文三大家”,高启、杨基、张羽、徐贲并称“吴中四杰”,文征明、祝允明、唐寅、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沈周、文征明、唐寅、仇英并称“明四家”,钱谦益将“高杨文沈”四人汇集起来,是因为他们都是苏州人氏,亦即吴中风流的代表。此诗写吴中传统中断已久而不被人重视,后幸有王稺登(即王百谷)接续,因而百年之后还有传承。《列朝诗集小传·王较书穉登》云:“吴门自文待诏殁后,风雅之道,未有所归,伯谷振华启秀,嘘枯吹生,擅词翰之席者三十余年。”1正是阐述了王氏的功绩。钱曾笺注此诗云:“高启,字季迪,长洲人。隐居松江之青丘,自号青丘子,与杨基孟载、张羽来仪、徐贲幼文为诗友,人称吴中四杰。……沈周,字启南,文征明,初名壁,后以字行,更字征仲,俱长洲人。吴中自北郭十子之后,风流文翰,声尘迢然。至成、弘时,启南、征仲辈流,闲居乐志,区明风雅。与唐解元寅、祝京兆允明,以诗文相映发,间出其闲情逸致,点缀图绘。百年以来,中吴人物之盛,未有甚于此时者也。……迨及王穉登百谷,咀华披秀,流传香艳,复擅词翰之席者三十余年。盖文、沈之遗韵,至百谷而如有所归结焉。”2钱曾这段笺注可以看作一个简明的明代吴中文学发展史,而这正提示了钱谦益此诗所隐含的意图。

第九首云:“关陇英才未易量,刮磨何李竞丹黄。吴中往往饶才笔,也炷娄江一瓣香。”此诗前两句旨在批评“何李”,即何景明、李梦阳所代表的复古派,而后两句中关于“娄江”(即王世贞)的解读往往产生错误。裴世俊称:“以本诗看,他用‘关陇英才评价‘何、李,而于本乡前辈、又是钱家夙好世交的王世贞,则是‘也炷娄江一瓣香,还仿效王阳‘弇州晚年定论,向世人昭告王世贞晚年的‘自赎,揭示七子派在复古中的新变,为其反复古的诗学理论张目。”3此解读说明钱谦益对复古派的差异性批评,对何、李毫不留情,对王世贞则比较同情,且还炮制了“弇州晚年定论”为王氏开脱。但这种解读的误区在于把“也炷娄江一瓣香”的主语当成了钱谦益,其实这句诗的主语应是“往往饶才笔”的“吴中”。严志雄称“此首当以‘反讽(mockery)读之”4,可谓正解。“关陇”指陕西甘肃一带,而李梦阳是甘肃庆阳人,何景明曾任陕西提学副使,可见关陇地区是复古派的大本营,此地的“英才”自然多受其“蛊惑”;而吴中地区本不应与其“同流合污”,但由于他们声势浩荡,也有一些人追随以王世贞为代表的复古派。所谓“英才”“一瓣香”云云俱是反讽追随复古派者。这表明钱谦益对吴中士人追随复古派的行为大为不满。

在当世视野中,杜甫对时人虽然不满,但更多的是一种勉励的态度,而言“转益多师是汝师”。换言之,杜甫眼中的时人是一个泛化的群体,他并未将时人做出区分。钱谦益则有所不同,他一方面批评时人菲薄前贤、溺于俗学的行为,另一方面,又对某些时人点名表扬:其一云,“姚叟论文更不疑,孟阳诗律是吾师”,赞美姚士粦与程嘉燧;其五云,“玄宰天然翰墨香,半庵博雅擅青箱”,赞美董其昌与王惟俭;其七云,“当筵纵笔曹能始,帘阁焚香尹子求”,赞美曹学佺与尹伸;其八云,“画笔南翔妙入神,晚年篇翰更清新。和陶近爱归昌世,也是风流澹荡人”,赞美李流芳与归昌世;其十一云,“王微杨宛为词客,肯与钟谭作后尘”,赞扬王微和杨宛;其十二云,“草衣家住断桥东,好句清如湖上风。近日西陵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赞美王微与柳如是。所以,钱谦益论诗诗对当世视野的批评处于一种矛盾之中。他以自己的诗学观点对时人做出区分,对追随复古派、竟陵派等不符合其诗学标准的时人极为不满,而对一些符合自己诗学标准的时人大加赞赏。从这方面来说,钱谦益论诗诗仍透露着他以文坛盟主身份自比的意气。

四、论述的文体与群体以及文本的“节点”意义

论诗诗的经典文本源头是杜甫的《戏为六绝句》,在其影响下所产生的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亦成为经典文本,二者皆引来后世无数的仿效。而钱谦益的这十六首论诗诗,后世似乎没有相关的仿作,这一方面源于钱谦益论诗诗的题目具有“私人化”特点,后世难以在题目上标明仿效,另一方面,也因为论诗诗的体裁在元好问时已臻于成熟,后人的开拓进境衬托不显。倘若从钱谦益论诗诗所论述的文体及群体来看,则后世仍有很多论诗绝句受其沾溉。

就论述的文体而言,杜甫的《戏为六绝句》虽通常被视为论述诗歌之体,但也有学者认为其所论述的内容并不限于诗歌。黄鹤认为杜甫这组诗是论文章之体的:“公虽戏为《六绝》,而俱言作文大概,欲人以庾信为法,而以杨、王、卢、骆为戒,盖亦默寓其祖得作文之正体也。”1宗廷辅认为杜甫这组诗第一首论赋,第二首论文:“古人铸题,极为不苟,如是论诗,何不曰‘戏成论诗六绝乎?且第一首‘赋字,第二首‘文字,作何安顿?如引《文选》為说,《文选》亦是以文概诗,未闻可指诗为文也。读者审之。”2这表明论诗绝句始发时,论述的内容可能不仅仅限于诗歌。

这种现象在钱谦益论诗诗中更是蔚为大观。钱谦益论诗诗论述了诗歌、古文、戏曲等文体。其一云:“姚叟论文更不疑,孟阳诗律是吾师。溪南诗老今程老,莫怪低头元裕之。”诗歌当然还是钱氏论述的主体内容,组诗第一首所谓“诗律”“诗老”云云,皆是论诗;但“姚叟论文更不疑”可能就暗示其所论述的是一个广义的“文”。其八赞扬李流芳“晚年篇翰更清新”,李氏乃“嘉定四先生”之一,而嘉定老生宿儒,皆出自归有光之门,承传唐宋派古文家法,故此处“篇翰”不只是诗歌。其三云:“峥嵘汤义出临川,小赋新词许并传。何事后生饶笔舌,偏将诗律议前贤?”此首论述汤显祖的成就,“新词”当指汤氏之词曲,所谓“诗律”盖言诸生非议汤显祖戏曲不合格律。如王骥德《曲律》云:“临川尚趣,直是横行,组织之工,几与天孙争巧,而屈曲聱牙,多令歌者 舌。”3故此处论及的文体不仅超越了诗、文,又加以戏曲。以上所论只局限于文学文体方面,而钱谦益论诗诗所论述的广度早已超越于此,转向更为广阔的艺术门类,“文体”一词已难以概括,可使用“群体”一词予以类分。

依职业而分,钱谦益论诗诗论述了文学家、批评家、书法家、画家等群体。文学家群体已在前文论及,但此处文学家应特指文学创作家。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文学批评家受到钱谦益的赞誉,如其十六云:“梁溪欣赏似南村,甲乙丹铅静夜论。丽句清词堪大嚼,老夫只合过屠门。”后有自注云:“梁溪华闻修、黄心甫评定明诗三十家。”正是赞扬批评家的眼光。其四云,“高杨文沈久沉埋”,高启、杨基是诗人;文征明不仅是诗文大家,也是著名的书画家;至于沈周更是以画名世。其五云,“玄宰天然翰墨香,半庵博雅擅青箱”,赞扬董其昌与王维俭。董其昌乃一代书画大师,钱氏称其“玄宰天姿高秀,书画妙天下”4;王惟俭是文物收藏家、鉴赏家,钱氏称其“好古书画器物,不惜典衣举息,家藏饕餮周鼎、夔龙夏彝,皆一时名宝”5。董、王二人在天启年间并称“博物君子”,钱谦益将两者并举,显然并非论述其诗文成就。其八云,“画笔南翔妙入神”,直言赞美李流芳的画作成就。这些都可看出此组诗的论述范围包含了丰富的文学艺术体裁。

依性别而论,钱谦益论诗诗也给予女性群体重点关注。其十一云:“不服丈夫胜妇人,昭容一语是天真。王微杨宛为词客,肯与钟谭作后尘?”王微、杨宛是明末的歌妓,此诗言二女巾帼不让须眉,可使竟陵诸子自惭。其十二云:“草衣家住断桥东,好句清如湖上风。近日西陵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此诗前两句称赞王微,后两句称赞柳如是。以上两首所言王微、杨宛、柳如是,俱是当时才妓。钱氏对她们的关注,一方面可能受到当时文人对女性才艺赞扬的社会风气影响,另一方面,也与他本人对女性诗人的欣赏有关。在他所编的《列朝诗集》中,女性诗人被分为上、中、下三编录入,即香奁上三十六人、香奁中五十七人、香奁下三十人1,足可为证。

钱谦益论诗诗题名为“论近代词人”,他故意采用“词人”说法,而不用“诗人”,可见这组论诗诗的内容已非诗体所能概括。即使在行文中,钱氏也频频采用“词章”“词客”“清词”等字眼,意在超脱诗歌文体的局限。所谓“词人”“词客”,本指擅长文词之人,如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云:“时世宗方喜祥瑞,争以表疏称贺博宠,收取词客充翘馆。”2但从钱诗所论述群体而言,“擅长文词之人”的解释也不能概之,严志雄将此解释成“人文世界”的建构,颇有道理。不过,严先生从此出发,提出须反思今日文学分科之狭隘,笔者有不同意见。古人的艺术修养丰富,现在的学科分类严苛,由此造成古今学者知识结构的不对等,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倘从钱谦益论诗诗中言此,则未免将其意义过于泛化。此诗的意义是处于一个转换的关口,钱谦益既承传了杜甫、元好问论诗诗的傳统,也为后世开启了变奏的法门。张伯伟说:“钱谦益在清初诗坛地位甚高,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论诗绝句,实奠定了清人论诗诗的基调。”3

首先,钱谦益之后出现很多专门论说艺术门类的绝句。论词体有厉鹗《论词绝句十二首》、周之琦《论十六家词绝句》等;论曲体有凌廷堪《论曲绝句三十二首》、舒位《论曲绝句十四首并示子荺孝廉》等;论画有宋荦《论画绝句二十六首》、吴修《论画绝句》一卷等;论书法有王芑孙《论书绝句十二首》、石韫玉《论书绝句》三十首等。这些论说绝句所涉及的广阔艺术门类在钱谦益的论诗诗中已有肇端。

其次,钱谦益之后的论诗诗对女性作品的态度发生巨大转变。早期论诗诗对女性诗歌创作的评价并不高。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其二十四云:“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4以“女郎诗”来嘲讽秦观作诗气格卑弱,可见此时的“女郎诗”还处于卑下的地位。而钱谦益论诗诗对王微、杨宛、柳如是等艺妓的作品俱是赞美之词,此后的论诗诗也大多持相似的立场。况澄《仿元遗山论诗三十首》其十七云:“芍药蔷薇笑女郎,温柔诗教试推详。要知品格分题目,楚霸虞姬各擅场。”5这里说明男性与女性在诗歌的风格上各有擅长,不可一味贬低“女郎诗”。又如沈德潜《挽徐媛诗》三首其二云:“南楼点笔苦沉思,一样苍茫独立时。拈出咏梅超逸句,谁嫌渠是女郎诗。”6沈氏在最后直接跳出来为“女郎诗”辩护。在此种流变中可观钱谦益论诗诗承上启下的地位。

最后,杜甫和钱谦益的论诗诗都着重于近代视野与当世视野,但杜甫着眼的是一个更加形而上的问题,所论及的王、杨、卢、骆与他不存在任何交集;钱谦益关注的则是一个更加实际的层面,所论述的程嘉燧、董其昌、柳如是等都同他有过交往。换言之,钱谦益论诗诗还透露着“怀人诗”的倾向。这种意味在后世论诗诗中表现得更加明显,“从袁枚而后论诗诸家,论述率多以时人为主,或仅论同代清朝之诗人,此亦可解释当时怀人诗何以特多之故”7。袁枚《仿元遗山论诗》虽题目标明仿照元好问论诗,但实际所论述的大多为近代视野与当世视野,与元好问所论古典视野大不相同。袁枚这组诗的小序也有说明:“遗山论诗古多今少,余古少今多,兼怀人故也。”8也点明了这组诗的性质。而且袁枚每首诗后都注明所论之人的姓名,如第一首:“不相菲薄不相师,公道持论我最知。一代正宗才力薄,望溪文集阮亭诗。”后注“王新成”。9这种方式可以看作钱谦益论诗诗方法的延续,钱氏经常在诗中注明所论之人,如第六首“楚国三袁秀绝尘”句,后自注“公安袁中道”;“白眉谁与仲良伦”,后自注“新野马之骏”。这种以近人为论述主体的论诗诗还有管世铭《论近人诗绝句》十六首、林昌彝《论本朝人诗一百五首》、李绮青《论国朝诗人》十五首等,皆可看到钱谦益论诗诗的影子。

结    语

钱谦益的一生与杜甫有太多的关联:他诗风学杜,晚年还有专门模仿《秋兴八首》而作的《后秋兴》一〇四首;他所作的《钱注杜诗》也成为杜诗笺注史上的经典。不过,他们在诗学方面的联系学界的关注并不多。以钱谦益的论诗诗链接杜甫的《戏为六绝句》,则为我们提供了绝佳的样本以考察二者的诗学关系。钱谦益的论诗诗中能看到对杜甫《戏为六绝句》承继的众多线索,诸如时代困惑的思考、“戏笔”的斟酌、诗歌流变的观察、论述群体的考量等。可以发现,他们都不是将论诗诗作为一种逞才的文字游戏,而是落脚于对当代诗歌出路的探求。不过,时代仍然赋予了钱谦益论诗诗新的内涵及其在历史长河中的“节点”意义。至于此后出现的大量论诗诗,还有巨大的研究空间,值得进一步挖掘。本文的写作也提供了一种新的研究视角,即对具有代表性的文本予以深入分析,并且融合作者心绪与时代新变予以考量。这也提示我们,明清诗歌的研究须转向精深化、精细化的方向,而不能仅仅作为框架下的材料被一笔带过。

[责任编辑 马丽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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