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斯通与戴玛拉托斯

2023-07-29 11:15王以欣
古代文明 2023年3期
关键词:斯巴达

关键词:希罗多德;斯巴达;阿里斯通;戴玛拉托斯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23.03.003

一、斯巴达王族的传奇故事

斯巴达的历史总是笼罩着神秘朦胧的气氛,散发着神话和民间故事的气息。这在希罗多德《历史》(Histories)中尤其明显。斯巴达国家应有历史档案,但似乎从不公开。流传至今的相关记载几乎都由外邦人撰写,史料来源驳杂,多为民间流传的口述史料。希罗多德《历史》第六章追溯了斯巴达国家“双王制”(diarchy)的由来及其诸王轶事。该城邦有两个王族——阿基斯家族(Agiadai)和欧里庞家族(Eurypontidai),据说分属孪生兄弟欧里斯特尼斯(Eurysthenes)和普罗克利斯(Procles)的血脉,其始祖是神话英雄赫拉克勒斯(Heracles)。欧里庞家族国王阿里斯通(Ariston,约前550—约前515年在位)及其嗣子戴玛拉托斯(Demaratus,约前515—前491年在位)的传奇始于该章第六十一节。1

阿里斯通曾娶双妻却无嗣子,后爱上密友阿盖托斯(Agetus)之妻,“斯巴达妇女中最美丽的女人”(γυν? καλλ?στη μακρ? τ?ν ?ν Σπ?ρτ? γυναικ?ν)。然而,阿盖托斯之妻幼时却是“丑女”(α?σχ?στη?),父母“视其容貌为大不幸”(συμφορ?ν τ? ε?δο? α?τ?? ποιευμ?νου?)。乳母每日带她前往忒拉波涅(Therapne)的海伦庙,让她坐在神像旁,并祈求女神“让这个孩子摆脱丑陋”(?παλλ?ξαι τ?? δυσμορφ?η? τ? παιδ?ον)。某日有妇人出现在神庙门口,执意要看乳母怀抱的女婴,乳母展示给她。这妇人拍一下女婴额头说,她会“成为斯巴达所有妇女中最美的女人”(καλλιστε?σει πασ?ων τ?ν ?ν Σπ?ρτ? γυναικ?ν)。果然,从即日起,女婴容貌发生变化,越变越美,成年后嫁给阿盖托斯。阿里斯通向朋友提议,彼此从对方财宝中挑选一件最喜爱的东西互赠。阿盖托斯觉得国王已有妻室,不会挑选自己的爱妻,于是答应了他的请求。双方还“为该协定立下誓约”(?π? το? τοισιδ? ?ρκου? ?π?λασαν)。阿盖托斯于是挑选了他最喜爱的国王的财宝,但他未曾料到,国王却索要其妻。受誓言约束(τ? ?ρκ?)和诡计的误导(τ?? ?π?τη? τ? παραγωγ?),阿盖托斯被迫让妻。阿里斯通遂与其第二任妻子离婚,娶了新妻。后者未及10个月便生一子。喜讯传来,阿里斯通正同监察官们开会,他计算怀孕月份后当即发誓:“这不会是我的孩子!”(ο?κ ?ν ?μ?? ε?η)但阿里斯通后来改变看法,相信这个男孩就是自己的孩子。因为阿里斯通在斯巴达人中深孚众望,民众都祈望他有个儿子,于是他给儿子起名戴玛拉托斯。1 阿里斯通死后,戴玛拉托斯继承了斯巴达王位。2

然而,戴玛拉托斯与其同僚阿基斯家族国王克列奥麦涅斯一世(Cleomenes I,约前524—约前490年在位)关系不睦,相互掣肘。按希罗多德的记载:克列奥麦涅斯试图扶植伊萨哥拉斯(Isagoras,前508年任雅典名年执政官)担任雅典僭主,于是率领伯罗奔尼撒同盟(Peloponnesian League)军队出兵阿提卡(Attica),占领埃琉西斯(Eleusis)。然而,戴玛拉托斯却率先撤兵回国,导致盟军解散,克列奥麦涅斯的计划流产。3据说此次分裂导致斯巴达通过一项法律:即两位国王不能同时率军出征,若一位领兵出征,另一位就要留守家园。4另一次是有关埃金娜岛(Aegina)政策引发的分歧。埃金娜人向波斯(Persia)大流士国王(Darius I,约前550—前486年在位)的使节奉献了象征臣服的“土和水”(γ?ν τε κα? ?δωρ),其宿敌雅典于是向斯巴达控告埃金娜人通敌。克列奥麦涅斯遂领兵前往埃金娜岛,试图逮捕通波斯的当地权贵。但埃金娜的首领克利俄斯(Crius,生卒年不详)接到戴玛拉托斯的密信,有恃无恐,声称克列奥麦涅斯无权逮捕他们,他没有全体斯巴达人的授权,因为他的同僚,斯巴達的另一位国王没有同他一道前来。克列奥麦涅斯的逮捕行动因而未获成功。5

克列奥麦涅斯于是怂恿欧里庞家族成员列奥提基达斯(Leotychidas II,前491—前476年在位),图谋废黜戴玛拉托斯的王位。列奥提基达斯因其未婚妻佩尔卡罗斯(Percalos)被戴玛拉托斯夺走,怀恨在心,于是控告戴玛拉托斯不是阿里斯通的子嗣,其继位没有合法性,证据是阿里斯通曾亲口否认戴玛拉托斯是其亲子,并请5位监察官作证。斯巴达人于是前往德尔斐(Delphi),询问戴玛拉托斯是否为阿里斯通亲子。然而,德尔斐最有影响力的人物科邦(Cobon,生卒年不详)和皮提亚女祭司佩莉亚拉(Perialla,生卒年不详)接受克列奥麦涅斯贿赂,断言戴玛拉托斯不是阿里斯通之子,导致其王位被剥夺。后来,贿赂之事东窗事发,科邦被逐,佩莉亚罗斯被剥夺女祭司职位。6

戴玛拉托斯被废黜后,曾当选某官职。当他出席某一节日庆典时,受到国王列奥提基达斯仆人的侮辱,被问及担任国王后再当官吏有何感受。戴玛拉托斯回家后向“家神宙斯”(?ρκε?ου Δι??)献祭,然后以神的名义恳请母亲讲明谁是其真正父亲,她在下嫁阿里斯通时是否已因前夫怀孕,或与某个家奴,一位驴夫(?νοφορβ?ν)通奸?母亲告诉他,她嫁给阿里斯通第三夜,有个阿里斯通模样的幻影(φ?σμα)前来与她交媾,还给她戴上花环。幻影离开不久,阿里斯通就来了,问她花环是谁送的。她反问,不就是你本人送的吗?阿里斯通不承认,见她信誓旦旦,顿时明白,此花环肯定来自附近的英雄祠。1 因而,戴玛拉托斯的父亲或是那位英雄阿斯特罗巴克斯(Astrabacus),或是阿里斯通本人,因为就是在那个夜晚,她怀上了戴玛拉托斯。她还告诉他,并不是每个妇女都是怀孕十月分娩的,她是在怀孕7个月后分娩了戴玛拉托斯。戴玛拉托斯获知真相后,就辗转逃离斯巴达,转而投靠波斯国王大流士,受到礼遇,并获赐亚细亚的土地和若干城市的管理权。2

列奥提基达斯在后来的希波战争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是米卡列海战(Battle of Mycale)的胜利者,但希罗多德提前讲述了他的结局。他因接受色萨利人贿赂而遭放逐,流亡到忒革亚(Tegea)并死在那里,其家宅也被斯巴达人毁掉。希罗多德将之归于“对戴玛拉托斯的那些行为所受的惩罚”(τ?σιν τοι?νδε τιν? Δημαρ?τ? ?ξ?τισε)。3至于克列奥麦涅斯,由于行贿女祭司东窗事发,被迫流亡。虽然后来被召回继续担任国王,却得了疯病(μαν?η νο?σο?),自残而死。按希罗多德的说法,大多数希腊人认为,这是对他行贿皮提亚女祭司陷害戴玛拉托斯的报应。4

当波斯国王薛西斯(Xerxes I,前486—前465年在位)率领大军远征希腊时,戴玛拉托斯作为国王的幕僚也随军前往。他曾向斯巴达传送密信,对即将发生的入侵给予警告,是提前通风报信以便希腊方面有所准备,还是加以恫吓,动机不明。5与其他希腊流亡者不同,他虽然有复仇和复辟的个人动机,但并未积极出谋划策,怂恿波斯国王入侵自己的祖国,而是在国王咨询希腊事务时,给予中肯的解答和建议。温泉关战役期间,薛西斯曾两次向他询问对手情况,他借机宣传希腊和斯巴达的价值观,被薛西斯一笑置之。6温泉关战役的结果证实戴玛拉托斯所言不虚,薛西斯因而向他征询下一步的军事对策。戴玛拉托斯建议他派出波斯海军的一支偏师占领库特拉岛(Cythera),以牵制斯巴达的主力,未获采纳。7波斯人攻入阿提卡半岛后,戴玛拉托斯和一位雅典政治流亡者在特里亚平原(Thriasian plain)看到埃琉西斯方向出现神秘异象,判断希腊人得到诸神支持,波斯必败。8这是戴玛拉托斯在《历史》中的最后现身。波斯军队很快在萨拉米斯海战中败绩,薛西斯退回亚洲,戴玛拉托斯情况不详。但据色诺芬《希腊史》,数代之后,他的后裔仍享有大流士所赐的土地。9

二、斯巴达版的丑小鸭故事

一位善良的保姆天天带丑女孩前往海伦庙,乞求女神将女孩变美。保姆的虔诚感动了女神,最终夙愿得偿:这个丑女孩变成全斯巴达最美的女人。显然,这是梦想成真的神话,很难发生在真实生活中,可归入故事母题“丑小鸭”(ugly duckling),即丑小鸭最终变成白天鹅的童话。这个童话是丹麦作家安徒生的独创,但却属于某类传统的故事:弱势主人公(人或动物,两性皆有)摆脱了弱小卑微的状态,最终实现“命运的逆转”(Reversal of Fortune),在汤普逊的《民间文学母题索引》(Motif-Index of Folk-Literature)中被归入L类母题。1希罗多德的故事提供了一个早期例证——一个斯巴达版本的丑小鸭故事。

古希腊人是个爱美的民族,神话人物海伦(Helen)被视为女性理想美的化身,美神阿佛洛狄忒在人间的显现。在斯巴达,海伦与其夫墨涅拉俄斯(Menelaos)共享一庙,被当地人奉为女神,尤其被渴望美丽的斯巴达少女所崇拜。希罗多德的故事显示,在斯巴达人的心目中,女神海伦何其灵验,她的庙宇必定信众云集,香火旺盛。

古代有杀婴和弃婴风俗,有先天缺陷的婴孩会被父母抛弃,这种风俗在斯巴达特别流行。然而,有缺陷的孩童并非都遭到父母抛弃,有些缺陷可能不会被马上发现,等到发现时,父母对婴孩有了感情,不忍抛弃,就把孩子隐藏在家,羞于让他们见人,同时会求神问卜,希望孩子的缺陷得到弥补。希罗多德曾讲到,吕底亚(Lydia)国王克洛伊索斯(Croesus,约前585—前546年在位)有个天生聋哑的孩子。他虽然轻视此子,而把全部希望寄托在长子阿提斯(Atys)身上,却想尽各种办法治疗这个聋哑儿,包括求助于神谕。2 阿盖托斯的妻子生在斯巴达富有家庭,天生丑陋只是轻度缺陷,父母给她请来保姆照顾,不许保姆把婴孩给任何人看。保姆带她去神庙祈祷时,总是把她裹得严严实实。这些描述可能都源于现实的经验。3

三、“出错的誓约”

阿盖托斯与阿里斯通国王达成誓约,保证满足对方索求的任何礼物,但阿盖托斯未曾想到,已有妻室的阿里斯通竟然索要他的妻子。阿盖托斯迫于誓约,只能吞下苦果,被迫让妻。该情节其实也是神話和民间故事的常见套路。传统故事模式,被英国古典学者柯克(G. S. Kirk)称作“出错的誓约”(Oath-that-goes-wrong)。4阿里斯通出乎朋友预料,向其索要“不该索要的礼物”(gift which should not be asked),而对方被轻率的誓约束缚,被迫允其所求,自食恶果。与之相似的故事很多,例如:宙斯(Zeus)发誓满足情人塞墨勒(Semele)的任何要求,岂料情人要求宙斯展现真身;受誓言约束,宙斯被迫现出雷电本相,结果酿成火灾,烧死了情人。5希罗多德也常讲此类故事,例如:波斯国王薛西斯私通自己的侄女兼儿媳阿尔泰恩忒(Artaynte),发誓满足她的一切请求,岂料对方索要他身上的袍子,而此袍是王后阿米斯特里斯(Amestris)所赠。薛西斯担心私通事泄,引发王后妒火,后果不堪设想,就百般劝说情人放弃索求,遭到拒绝,只好兑现承诺,让出袍子。阿尔泰恩忒穿着袍子四处炫耀,被王后获悉,引来一系列家庭惨剧。6

这场宣誓是阿里斯通居心不良、刻意安排的诡计(?π?τη),因而可归入广为流行的“利用誓言实现不正当企图”(the manipulation of oaths to unjust ends)母题。1希罗多德讲述了一个类似的故事,只是结局有所不同。克里特岛阿克索斯城(Axos)的统治者埃特阿尔克斯(Etearchos)的女儿名叫弗洛尼玛(Phronima)。母亲去世后,弗洛尼玛受到继母百般虐待,后者还向其父诬告她有淫乱行为。父亲偏信谗言,要严惩女儿。他请来居住在阿克索斯的铁拉岛(Thera)商人特米松(Themison),要他发誓去做他所吩咐的一切事情。特米松发了誓,埃特阿尔克斯就吩咐他带弗洛尼玛出海,把她投入海中。特米松对此骗局颇为愤慨,遂与埃特阿尔克斯绝交。他把弗洛尼玛带到海上,给她系上绳索放入海中,再把她拉上来,就算履行了誓约,然后再把弗洛尼玛带至铁拉岛生活。2

从希罗多德讲述的故事看,古希腊人非常信守誓约,违约是天大的事。即使誓约属于不道德的骗局——“空头支票”式的誓约(blank-cheque oath),誓约内容任由对方填写,发誓者也务须履行。阿盖托斯受誓言束缚而自吞苦果,但特米松却想出“巧妙规避”(artful dodging)的方法,“使自己摆脱了誓言的负担”,降低此类誓约带来的负面后果。希罗多德虽未明言,字里行间表达了欣赏的态度。3

这则故事也透露出斯巴达王室的婚俗。斯巴达王族行内婚制(endogamy),即在族内择偶,近亲通婚司空见惯。斯巴达公民人数本来就少,不足万人,精英阶层人数仅五百左右。王族中适婚女子有限,因而国王可在其他富有家族中择偶。阿里斯通因而娶了密友之妻,戴玛拉托斯则夺占亲属的未婚妻,说明王族新娘紧缺。阿里斯通拥有双妻(bigamy)也是国王特权。据希罗多德记载,阿基斯家族国王阿纳克桑德里达斯(Anaxandridas II,约前560—前524年在位)娶亲侄女为妻,无嗣,监察官们要他另娶,但他拒绝放弃原配,于是监察官和元老院同意他再娶一房,遂开国王拥有双妻之例。4 阿里斯通娶阿盖斯托之妻时,先与其第二房妻子离婚,因而未突破双妻阈限。5

四、拥有双重父亲的英雄

戴玛拉托斯受政敌陷害,被怀疑不是前王亲子,惨遭废黜,失去王位,还受对手侮辱。为弄清身世,他向母亲求证,让母亲向宙斯神发誓,讲出真相。该情节似乎反映了古希腊人的信念:在神明见证下宣誓可确保讲出真相,伪誓的代价巨大。有趣的是,母亲信誓旦旦讲出的事实真相酷似一则古老的神话,那就是赫拉克勒斯的母亲阿尔克墨涅(Alcemene)的奇遇。许金努斯的《传说集》(Fabulae)和阿波罗多洛斯的《文库》(The Library)都曾提及,6宙斯爱慕阿尔克墨涅,乘其夫安菲特里翁(Amphitryon)外出作战之机,变作其夫模样,夜访阿尔克墨涅,与之云雨。按阿波罗多洛斯的描述,宙斯与她度过犹如3夜之长的一夜良宵。安菲特里翁返回后,发现妻子对他没有久别重逢之感,就询问原因。妻子说,前夜不是与你同床了吗?安菲特里翁从先知提瑞西亚斯(Tiresias)处获悉,那个冒充他的人就是宙斯。阿尔克墨涅后生二子,长子就是宙斯之子赫拉克勒斯。阿里斯通的妻子一夜与两位造访者同床,前者是冒充自己丈夫的英雄阿斯特拉巴克斯,后者是自己的丈夫阿里斯通。因而,她虽然发了誓,讲出真相,但还是说不清谁是戴玛拉托斯的真正父亲。她告诉儿子,你的父亲可能是那位英雄,也可能是阿里斯通。换言之,戴玛拉托斯拥有两个父亲,一位是神,一位是凡人。

古希腊神话中,英雄拥有神人两位父亲的例证不胜枚举:忒修斯(Theseus)的两位父亲分别是海神波塞冬(Poseidon)与雅典王埃勾斯(Aegeus)。其母埃特拉(Aethra)曾在一夜之间先后与他们同床。狄奥斯库里兄弟(Dioscuri)和海伦亦复如是,他们的凡人父亲是斯巴达王廷达瑞斯(Tyndareus),神明之父是宙斯。现实例证就是马其顿王腓力二世(Philip II,前359—前336年在位)之子亚历山大大帝(Alexander III,前336—前323年在位),他被说成是阿蒙—宙斯(Amon-Zeus)与伊庇鲁斯(Epirus)公主奥林匹亚斯(Olympias,约前375—前316)之子。神人结合繁育英雄既是荷马的观念,也是古希腊人根深蒂固的信仰。这种信仰也投射到希罗多德讲述的历史中。真实历史人物戴玛拉托斯也被认为拥有神人两位父亲,他很可能是神的后裔,血管中流着神的血液,是神人交媾所生的英雄。

若略加深究,古希腊人的这种英雄观念,如某些学者的推测,可追溯到更古远的时代和更广阔的近东文化背景中。马林那托斯(S. N. Marinatos)就将此观念追溯至古埃及(Egypt)。“人们相信在某些夜晚,阿蒙会以其丈夫的面貌亲自来到王后面前。因而,新法老被认为是阿蒙真正的儿子”。他认为,迈锡尼时代的君主就以神的后代自居。“宙斯通常是诸王之父,有如巴比伦(Babylon)的恩利尔(Elil)和埃及的阿蒙—拉(Amon-Ra)”。宙斯寻花问柳,却只选择王室公主,且常化身动物,这反映了爱琴人的古老观念,即国王们是神人结合的后代。1 沃尔科特(P. Walcot)进一步确认了这种观点,认为迈锡尼时代的君主与埃及法老一样,不仅是神之子,也是现世的神。他分析了宙斯假冒丈夫与阿尔克墨涅幽会的神话演变轨迹,将其追溯到前5世纪的史家佩里基德斯(Pherecydes,活跃于公元前465年前后)的残篇和诗人品达(Pindar,约前518—前438)的颂歌、以及更早的托名赫西俄德(Ps. Hesiod)的《赫拉克勒斯的盾牌》(Aspis)和史诗《伊利亚特》(Iliad),2并判定其最终源头在埃及。阿蒙假扮法老与王后同寝,使其怀孕生下王位继承人的传说必定对希腊构成直接的影响。3

另外,戴玛拉托斯在故事中被塑造成一位蒙冤受屈和复仇的英雄。他是神与凡人结合的后代,具有超自然的地位,但被人陷害,失去王位流落异乡。然而,他的仇人都没有好下场,受到神明惩罚,而他的同胞们对他充满同情,流传着他传奇出生和报复仇人的故事。他的傳奇也能找到相类似的故事模式。希罗多德的故事里也不乏这种蒙冤和报复型的英雄角色。美国古典学者方坦罗斯(J. Fontenrose)曾关注过某些蒙冤受屈遭到同胞不公正待遇(下狱、流放、追杀等)的优胜运动员。他指出,受害者的精魂通常会向迫害者们复仇,引发灾异。最后,在德尔斐神谕的干预下,迫害他的公民们向他悔罪,尊他为英雄,向其奉献祭品,平息其怒气。4

因而,戴玛拉托斯的传奇出生显然不是史家编造,而是斯巴达人根据传统故事模式加工过的口述史。这位斯巴达先王因母亲拥有二夫,其血统遭到质疑并被废黜,流落异乡。他的不幸在民间引发同情和负罪感。于是,他朦胧不清的出生被加工成神话,被提高到半神的英雄地位,有如其先祖赫拉克勒斯。他的超自然地位和能力使陷害他的人得到报应,后者行贿德尔斐女祭司的劣行也最终败露。这种故事其实是民间情感和愿望的自然宣泄,是对一位遭遇人生逆转的先王的怜悯和同情。

五、王族恩怨的传统故事模式

斯巴达城邦实行“双王制”。两个国王相互配合,彼此牵制,国家机器才能良好运转。若双王失和,就会出现混乱局面,内忧外患难以避免。克列奥麦涅斯与戴玛拉托斯之间的不和就曾导致斯巴达国家政策紊乱,也激发其内部权力斗争,最终导致其中一王被废黜。这些发生在前5世纪初的历史事件在被希罗多德记录之前,约经历半个世纪的民间加工,变成一种口传历史。这种口传历史,用伯德克(D. Boedeker)的表述,是“通过歪曲历史事件来符合文化期盼的‘普罗克鲁斯特斯之床(Procrustes Bed)和已成定式的故事模式”。1 也就是说,这些历史事件在民间口头流传过程中,按照传统的故事模式加以重塑,被重新表述出来。这些传统叙事模式也为希罗多德讲述历史提供了先例和原型,可用来解释当前状况,即历史何以演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克列奥麦涅斯与戴玛拉托斯分别来自两个王族,其各自的祖先欧里斯特尼斯和普罗克里斯是一对双生子。虽是孪生,希罗多德说:“他们二人一生中都是不和的,他们的后人也一直如此。”2希罗多德在追溯双王制起源时,将克列奥麦涅斯与戴玛拉托斯不和的原因追溯到孪生王族始祖的不和,他们未给后代子孙树立榜样。“兄弟阋墙”(hostile brothers)是一种传统故事模式,被汤普逊收入《民间文学母题索引》中(其母题编号是P251.5.3.)。3该母题屡见于古典神话,如阿尔哥斯(Argos)王阿巴斯(Abas)的孪生子阿克里西俄斯(Acrisius)和普洛伊图斯(Proetus),俄狄浦斯的孪生子埃特奥克里斯(Eteocles)和波吕尼克斯(Polynices),罗马建城者罗穆路斯(Romulus)和雷姆斯(Remus)等。有些孪生兄弟在娘胎里就争斗,如阿巴斯的那对双生子。当然,两个王族的国王也常常合作得很好,因为他们也有好的榜样,即海伦的两个哥哥狄奥斯库里兄弟。他们虽是宙斯的双生子,但名义上也是神话中的斯巴达国王廷达瑞斯之子。他们是传统故事中手足情深、生死相依的典范,也是斯巴达两位国王出征打仗的保护神。当克列奥麦涅斯与戴玛拉托斯在埃琉西斯境内筹备与雅典的战事时,由于后者独自领兵撤离战场回国,导致他们的合作关系破裂,克列奥麦涅斯的计划也因而流产。按希罗多德的说法,这次分裂迫使斯巴达通过新法律,创立了新制度,即两王不能一起出征。因而,保护他们的狄奥斯库里兄弟也只好暂时分离,一位随国王出征护驾,另一位留守家中,保护在家的国王。4

希罗多德的王族恩怨故事里还有一个传统叙事模式,即伯德克所谓的“海伦模式”(Helen Pattern)。海伦曾被奉为“全人类中最美丽者”(π?λυ περσκ?θοισα κ?λλο? ?νθρ?πων)或“所有妇女中最美丽者”(formosissimam omnium mulierum)。5 戴玛拉托斯之母蒙其眷顾,从丑女出落成“斯巴达所有妇女中最美的女人”;但她也延续着海伦的命运,成为男人争夺的锦标。此即所谓“海伦主题”(Helen motif),宽而言之就是“劫持主题”(rape motif)。像海伦一样,她有双夫,被第二任丈夫阿里斯通从前夫那里“劫走”。其子戴玛拉托斯依样画葫芦,扮演着帕里斯的角色,“劫走”亲属列奥提基达斯的未婚妻,让后者成为自己的妻子。帕里斯劫走海伦引发惨烈的特洛伊战争;阿里斯通“劫走”朋友之妻,导致嗣子血统受到质疑;戴玛拉托斯“劫走”列奥提基达斯的未婚妻,以致遭到后者报复而失去王位。传统故事中的主人公的命运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演,后人的命运似乎就是前人命运的轮回果报。当然,故事中还有一种传统模式,即伯德克所谓的“赫拉克勒斯模式”(pattern of Herakles)。赫拉克勒斯是斯巴达王族的始祖,他拥有神和人两个父亲;戴玛拉托斯简直就是其祖先的翻版。

因而,在斯巴达民间加工的故事里,戴玛拉托斯已被视为神或英雄的儿子,获得了某种超自然的英雄属性。那么,对他的冒犯就是对英雄的冒犯,是要受罚的,这也是传统故事模式:对神和英雄不敬会遭报应。列奥提基达斯因受贿遭放逐,客死异乡,他在家乡的住宅也被拆毁,这是试图抹去其痕迹的最严重的惩罚。克列奥麦涅斯最后竟变成疯子,自残而死,而致人疯癫是酒神狄奥尼索斯惩罚冒犯者的典型模式。对这两个人的结局,希罗多德并不讳言,这是他们冒犯戴玛拉托斯所付出的代价。“希罗多德的戴玛拉托斯被赋予了某种超自然力量的光环,凸显了报复那些废黜他的人的英雄潜力”,也反映出加工和传播这种故事的斯巴达人的“文化信仰和期盼”。1

六、流亡者模式

戴玛拉托斯投靠波斯后所扮演的角色,根据伯德克的分析,是合乎“流亡者模式”(pattern of the exiled)的,這种故事模式是希罗多德所熟知的,在《历史》中竟出现7次之多。这些流亡者(the exiled)或“异化的希腊人”(alienated Greek)出于自身目的,怂恿波斯的国王或总督入侵希腊。2其中的雅典僭主希庇阿斯(Hippias,约前528/7—前510年为僭主)与戴玛拉托斯最为相似:他们都是被废黜的统治者,皆因靠行贿伪造的神谕而失去权位,对手都是克列奥麦涅斯;3他们都在波斯朝廷受到礼遇,都曾为波斯国王进攻希腊谋划;他们最终都靠某个异兆而领悟,波斯的进攻是注定要失败的。为波斯人充当向导的希庇阿斯在马拉松登陆时,因上了年纪,牙齿松动,剧烈咳嗽时,一颗牙齿掉在阿提卡土地上找不回来。他觉得自己的牙齿已得到应得的那份土地,就不可能再占有这块土地了。4戴玛拉托斯因看到埃琉西斯方向升起的烟尘,听到烟尘中传来的埃琉西斯秘仪的赞歌声,因而断定,在即将发生的海战中,希腊人得到诸神支持,波斯必败无疑。5

尽管存在诸多相似,但戴玛拉托斯在道德上却远胜于希庇阿斯。希罗多德利用“流亡者模式”描述这位叛逃者,但又在道德上使他升华,借此区别于希庇阿斯。在希腊人看来,希庇阿斯是自私的叛国者。他在大流士之弟、吕底亚(Lydia)总督阿塔弗尔尼斯(Artaphernes,约前513—前492年在任)面前诽谤自己的同胞,竭力要让雅典人屈服于阿塔弗尔尼斯和大流士的统治。6公元前490年,他又充当波斯人向导,登陆马拉松,进攻自己的祖国。7 10年后,不知希庇阿斯是否依然健在,他的家人,即庇西特拉图家族(Pisistratids)带着一位善于伪造神谕的雅典占卜师奥诺玛克里托斯(Onomacritus,约前530—前480)再赴苏撒(Susa),鼓动薛西斯王发动对希腊的第二次征讨。8戴玛拉托斯虽然也陪同薛西斯远征希腊,尽力为薛西斯提出中肯的建议,但从不主动献策,只是当薛西斯征询其意见时才被动进言。戴玛拉托斯虽然因失去王位、流亡异乡而心怀怨恨,但从未诽谤过自己的同胞,而是积极宣传希腊人尤其是斯巴达人的伦理观念、对自由的酷爱和勇敢无畏的精神。1而且,希罗多德从未提及戴玛拉托斯有东山再起的复辟企图,也从未像那些希腊流亡者那样,千方百计地鼓动波斯人入侵故国。伯德克分析说,按照斯巴达流传的有关他的故事的“潜台词”(subtext),作为一个“被冤枉的复仇心切的英雄”,读者本来会预期,戴玛拉托斯会给斯巴达带来巨大的灾难,但他没有这样做。“希罗多德娴熟地运用戴玛拉托斯的故事,以其潜在的宗教和叙事模式来说明,希腊何其侥幸地逃过了薛西斯的奴役。”2

七、“明智的劝告者”

戴玛拉托斯在希罗多德的故事中扮演了“明智的劝告者”(wise adviser)角色。此类角色贯穿于史家的整个作品中,以不同的名字反复出现,有时连名字都没有。他可以是国王的幕僚,或本人就是国王;或以马夫的名字和面貌出现,或是一个小姑娘。这种角色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熟悉的“悲剧警告者”(tragic warner),总是给出负面警告,不采纳会酿成恶果;还有一种属于“务实的劝告者”(practical adviser),总是给出正面建议,如蒙采纳就会取得良好效果。3 戴玛拉托斯两种类型兼有:作为“悲剧警告者”,他曾预先告知薛西斯,斯巴达人如何勇敢强悍,但薛西斯不信,直至酿成巨大损失;作为“务实的劝告者”,他建议薛西斯占领库特拉岛,但薛西斯也未采纳。

总的来看,这种“明智的劝告者”总是出现在故事需要他们出现的地方,预示灾难的降临,或告诫那些不听忠告的国王们,他们对危险的漠视会带来的悲剧性后果。因而,希罗多德将戴玛拉托斯塑造成这样的角色显然服务于故事叙述的需要。正如密歇根大学的弗斯狄克(S. Forsdyke)教授所言,戴玛拉托斯扮演了“在异邦波斯环境下为希腊价值观,尤其是斯巴达价值观代言的人”。显然,戴玛拉托斯是史家叙事所需要的理想人物,他可以满足史家多重需求:“首先是斯巴达王室为其祖先辩护的需要,其次是阐明斯巴达城邦公共价值观,主要是斯巴达军事伦理正当性的需要,最后是希罗多德自己的文学追求。”4希罗多德借他之口表达希腊的价值观,也表达了史家自己的价值认同。

综上所述,希罗多德所讲述的斯巴达早期历史,即阿里斯通和戴玛拉托斯的历史,在很大程度上是以斯巴达当地的口头传说为蓝本的。这些传说是斯巴达民间在某些史实基础上按照神话和民间故事的母题和传统叙事模式重新加工过的历史,反映了民间的宗教观念、文化情感与期盼,以及传统的风俗,与历史的原貌相差很远。此外,史家根据叙事需要来安排戴玛拉托斯这样的历史人物,使其成为希腊文化和价值观的传声筒,并借他之口表达自己的价值认同,满足其讲故事的文学需要。

[作者王以欣(1963年—),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天津,300350]

[收稿日期:2023年3月22日]

(责任编辑: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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