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散曲

本书是作者抒写故乡历史与情怀的长篇散文作品，以富春江为核心视角，通过你、我、他（她）三卷的全面挖掘，呈现了两千多年来大江丰厚的历史人文积淀，并结合作者自身经历和今日家乡人、家乡貌，提炼和呈现出富春江的文化特质，直抵富春江灵魂深处。

陆春祥

笔名陆布衣，一级作家，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浙江散文学会会长。已出版散文随笔集《病了的字母》《字字锦》《乐腔》《连山》《而已》《袖中锦》《九万里风》《天地放翁——陆游传》《云中锦》等30余种。主编“浙江散文年度精选”系列、“风起江南”散文系列50余种。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北京文学奖、报人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等数十种奖项。

故乡是一本大书，似乎永远也读不完，越读越深奥。故乡也是长在脑海里的那朵鲜艳的花，似乎随时可以采撷和呈现美。而我在《水边的修辞》里更想尽力显现一些不同，正如法国诗人缪塞说的那样：我的杯虽小，但我用我的杯喝水。春山如笑，一元又始。此刻我伫立在富春江边，看着缓缓而沉着流动的碧波，写下一些碎思。

马尔克斯说得太好了，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得住的日子。2021年4月29日晚，我和张炜、洪治纲等在舟山定海的岛上书店聊张炜的新作《文学：八个关键词》，八个关键词分别为童年、动物、荒野、海洋、流浪、地域、恐惧、困境。我说，除海洋与流浪外，其余六个记得住的词都烙在我脑子里，都与我有关。

四十多年前，在分水中学读复习班时，同桌戴着一块钟山牌手表，下课时他左手往前一伸，瞟一眼腕中表，那不经意的样子令我羡慕至极。到我读大学时，父亲将自己戴了数十年的上海牌表摘下给了我。父亲作为一个公社书记，手腕上竟然没有手表，不管是他还是我，均五味杂陈。时间又不是金钱，为什么我（其实不仅仅是我）那么迫切地需要掌握时间呢？自从电子表出现以后，传统钟表不断贬值，时间也开始变成真正的金钱。可是现在，手机上时刻提醒人们的时间似乎又让人焦虑、郁闷。

或曰，钟表不是时间，时间也不是钟表。有人说，你这不是偷换概念吗？嗯，似乎是。看见蜉蝣没有？夏日的傍晚，当它们一群群向你眼前闪亮的灯光发起冲锋时，你大可不必讨厌，它们朝生，暮即死，这是它们在完成最后的使命。

时间用狡黠的眼神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千年的树和只活上一天的蜉蝣都是伟大而深刻的哲学家。陆布衣，看见水边那些大肆生长的游草与假稻没有？虽被人处处歧视，欲除之而后快，然而它们也是治病的良药！

嗯，让过去过去，给时间时间。

直到现在我也认为，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是不完整的（你也许会说，你的童年也是不完整的，我举双手赞成）。对一个写作者来说，童年缺少阅读会影响一生的视角。我自认为少年时对阅读的饥渴程度远甚于同村少年，我最喜欢翻的书是字典与辞典，少时甚至背过好几页《新华字典》。现在的我至少有一万册藏书，然而估计有五分之一都没有翻过。

贾岛苦啊，“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卢延让更苦，“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

马雅可夫斯基也感叹：你想把一个字安排妥当，就需要几千吨以上的语言矿藏。

忽然想起这些人将写作说成这样，一下子就愁眉苦脸起来了。

其实对于本书的写作，我起先有几个奇思妙想：先变成一只自由的飞鸟，大江、群山、动植物、生民，任意俯瞰，一目了然，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接着，又想变成一棵长在富春山上的树，就变成一棵桐树吧，饱经风雨，快沐时光，闲了就与桐君、严光聊聊天；还想变成富春江中陪伴严光的一条大鱼，自然得是鱼的精灵了，躲过《富春山居图》中那几竿浅浅的鱼钩，又躲过渔民细密而结实的渔网，再躲过日日甩向江中的张牙舞爪的长铁滚钩，避开所有的不怀好意，感知水的清冽、江的凝重，自由闲适地生活。

随后，这些又被我一一否决。

奮飞在空中的鸟每每看到富春山上那闲散的白云，常自愧不如，要是一朵白云就好了，不为生活奔忙，整天这样浮游。做一棵伫立不动的桐树，虽说有足够的时间思考，还可以随意铺展根系，但思而不能走有啥意思？它想行走啊，它一直想做一棵能行走的树，这一点它远不如它的种子，种子可以到达世界上任何地方。看见两岸的人们在树底下洒扫出一袋袋的枯叶，鱼就知道枯叶们又收走了树的青春，它在江中又生活了一年。它倒不怕人，它怕它的同类，不少同类都想尽办法要将对方吃掉；它也怕黑暗，幸好，这江中流动的大部分都是亮晶晶的清波。

接下来，就是你们眼前看到的这本《水边的修辞》。桐庐县地图的形状有点像一片长条的树叶，母亲河富春江与她的支流分水江呈丁字形紧密相交，她们滋润着这片树叶上的每一位子民，从古到今。而我一直想写一本意义更广阔一点的书，就像《九万里风》中“东西南北中”的逍遥游历侧重的是对深邃历史与广阔地理的一种零距离感知，对于《水边的修辞》来说，“水边”只是地理方位，“修辞”我取的是《易经》中“修辞立其诚”之意。“修辞”仅仅是手段，“立诚”才是目的，寻找好的文辞是为了表达美好的品德，故我的“修辞”有两层含义：一是良好的表达，叙述语言尽力追求有文、有思、有趣；二为真实的表达，“你”“我”“他 （她） ”三卷均为诚实记叙。虽是眼前的波浪，但我知道富春江与所有的水都有联系，它一定会流入钱塘江，再入东海，再汇入太平洋的。

有人做过一个关于水的试验：水也会因为人对它的态度而呈现或美或丑的结构形态，这显然神奇，但我更相信水的绝妙。

万物皆有灵，包括植物与水。

富春江的清流与隐士桐君、严光、黄公望等的气质极为匹配，与诗人谢灵运、杜牧、范仲淹、苏轼、陆游等的审美也极为吻合。两千多年来，因江生发的七千多首诗词都可以证明这种奇妙。现在桐庐段的富春江皆为二类水质，有的地段水质已经达到一类，在她的怀抱里，春水行舟，如坐天上，或者从流飘荡，任意东西。古人体验过的，今天依然可以体验。

我深知，尽管仍是陈词，散乱片段与宏大叙事相距极远，但好在故乡不会计较，我只是为了看清楚自己以及自己生活的地方，所有的迷茫与追问都带着我少年时疼痛的体温与坦诚的思索。

大自然的苏醒，异常壮阔。暮春三月，春汛涌动。子在富春江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