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天文台写信(组章)

2023-08-15 00:56第广龙
星星·散文诗 2023年7期
关键词:杏核吸铁石太阳黑子

第广龙

砖房子前,一堆人挤成一团,都在叫喊,在伸手。

都在买书。

城门坡是一道慢坡,走上去很是吃力;往下走,自动加快步子。叫城门坡,却一点痕迹也难以寻觅。

有三级台阶,是半圆形的。上去,门是小门,如果恰好遇上两个人一进一出,得有一个人让一下。不过,这样的状况并不多见。

我常常进去。隔着柜台,使劲看对面架子上一排一排的书。数量并不多,我依然看得认真。那阵子,我爱看书,却无书可看。路上见一张纸片,如果上面有文字,我都会看上一遍。

这一天,这么多人出现在书店门外,肯定有大事发生,肯定和书有关。

这一天是哪一天?

我回想了一下,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一天吧。

人们似乎提前获得了消息,书店也做好了准备。为了防止挤破书店的小门,门口摆了一张桌子。图书搬到门口,一摞一摞码放在地上。

我凑上去,也透过人缝,想看看都有啥书。

看不清。

能听见“我要稼轩集”“我要杜工部集”的焦急的声音。

后来我才知道,一个是辛弃疾的词集,一个是杜甫的诗集。

拿到书的人,把书举过头顶,身子旋转着从人堆里挤出来。神情是喜悦的,激动的。后面的人担心买不上,勾着头,侧肩膀往里挤。人堆更乱了,就像一团乱麻。

那一天,我有些失落和难过。那么多的书,一定是多年都见不到的,珍贵的。我要是能得到一本,那该有多幸福啊。

再后来,买书容易了。古典的,现代的,更多的中外名著,都摆在书店里,谁想买,都能買上。

不过,我已经高中毕业,离开家乡到外地去谋生了。

繁重的体力劳动,并没有影响我读书的爱好。施工地点经常转换,每去一个地方,工休时,都要去书店转转。遇见喜欢的书,我就买下。每一次,都在扉页,记下购买的时间,地点。以后阅读,看到自己的笔迹,回忆起去过的那个地方的书店,心绪难平,层次丰富,像是展开了一幅水墨的画轴。

也会想起家乡的书店。想起城门坡,想起书店半圆形的台阶,书店的小门。

那些年,一个穷孩子,饿着肚子,常常仰望天空,会被大人责骂的:别狗看星星了,去,去挑水去,去把水缸挑满。

一个小县城,活动范围是狭小的。街上的人,即便叫不出名字,但见过不止一回,都互相面熟。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那一定是新鲜的,不一样的。在那里,全是我不认识的人。

读书能扩大视野,但当时能读的书少得可怜。好不容易借到一本想看的,又限定了归还时间,赶着眼睛,一字不漏读完,更加激发了我对远方的向往。

抬起头就不一样了。天空辽阔,广大,看不到边际。

天空能安放一个少年跃动不已的心。

月亮在天上,我看到了,其他地方的人,哪怕远在天边,也看到了。

月光照在我身上,也照在全天下的人身上。要是我投向月亮的目光,能反射,反射到另外的城市,也算我看到了没有看到过的。

那天早上,在上学的路上,太阳巨大如一架水车,通体发红像抹了广告(上世纪七十年代,有一种糊状颜料就叫广告,按照颜色,称之为蓝广告,白广告等),刚刚离开地平线,正缓慢升起。

我迎着太阳,一边走一边看。

看着看着,我发现太阳的边缘,有一个黑点,非常明显。我以为眼花了,再仔细看,黑点还在。我心里一紧,太阳上怎么会有黑点呢?那时候,我还没有天文学方面的知识,并不明白这是太阳常有的一个现象,叫太阳黑子,早就被人观测到,还记录下来了。

我是多么无知啊。

在确认无疑后,自以为有了一个重大发现,按捺不住激动,像是一个天文学家苦苦寻觅宇宙的奥秘,终于得到了期盼的结果。多么幸运的机会,这一次,竟然降临到了我的头上,不得了啊,我发现了太阳黑子!

到了课堂上,我听不进去老师讲课,满脑子都是太阳黑子。翻开作业本,一只手遮挡着,我埋头写信。这封信关乎科学,关乎宇宙,自然也关乎人类。我把发现太阳上有一个黑点的过程,一五一十写了出来,其中的重点,我还在下面画了粗线。在信的结尾,郑重写上了我的名字和地址。

回想起来,我的行为多么可笑啊。可在当时,我沉浸在近乎疯狂的想法中不能自拔,还以为我的发现独一无二,有可能引起轰动。我的班主任也会大吃一惊,对我刮目相看。家里人更不用说了,有好吃的让我先吃,抬头望天也不会挨骂了。

结果可想而知。

不过,天文台给我回信了,这也是我长这么大,收到的第一封信。打开信封,看了回复,我冷静下来了。那颗黑点点,我能看见,别人也能看见,我怎么就冲动地认为,是一个重大发现呢。

太阳黑子虽然早就被发现了,但对于我来说,的确是第一次看到的,这个并没有作假。而且,天文台在回信中,对我关心天文的行为,给予了鼓励和肯定。这缓解了我的失落,多少也算作一个安慰。

许多年过去了,我常常想起发现太阳黑子这件事。我反而觉得,在某种意义上,太阳黑子就是我发现的。

有些遗憾的是,当年天文台给我的回信,我没有保留下来。忘记是扔掉了,还是夹在哪本书里头了。

大杂院里,如果发现在谁家的房顶上,兀自立起来一个笊篱,我就能猜到,这个家里一定有收音机。

笊篱头是铁丝编的,用久了,铁丝松散,断脱,大多只得扔掉。笊篱也想不到,自己还有另一种用场:成为收音机的天线。

那些年,日子清苦,单调,也一天天过下来了。平常,人的活动范围本来就小,能在暗黑的房子里,接收到从远方传来的声音,直如一道亮光,能提振人的精神。

收音机就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可是,在那物资稀缺的岁月,吃饭都困难,多数人家都买不起收音机。为了省电,也是无聊,多数人家天一黑就关灯睡觉了。

那就造,造一台收音机。

这个,只有极少数人,才有这个本事,这个办法。

我在同学的家里,就见识到了这样的收音机。

一根细细的铜线,从笊篱上接过来,引入房间,再通过一个铁盒子,铁盒子是固定的。通上电以后,竟然发出了声音,是一个女声,是普通话!也会传出歌声,有时候连着唱好几首,有合唱,有独唱,合唱多一些。这样的声音,陌生,新鲜,又如此近,如此真切,让人沉醉,让人遐想。

房间里的陈设是陈旧的,甚至是破败的,墙体上有污斑,裂纹。生活被固化了,其中的人,却有着不甘和挣扎。因为这声音的出现,似乎有了别一种氛围,似乎发生了环境的某种置换。

我做梦都想拥有一台这样的收音机。多次请教,才知道奥秘在那个铁盒子里。那里面有吸铁石,有缠了铜丝的线圈,主要的,有二极管。把这几样组合起来,就能制造收音机了。

多么神奇啊。那些日子,我天天琢磨造收音机的事情,上课老是分神,几次被老师点名罚站。老师问原因,我什么也不说。我把秘密藏在心里,我有大事要完成:我要造一台收音机。

我收集到了铁盒子,这个好找,就是装擦脸油的那种。我也拿一盒蜡笔和同学交换了一块吸铁石。线圈和二极管把我难住了,一个学期都过去了,也没有找到。

我强烈地感觉到,如果有一台自己制造的收音机,能听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我的人生,都会变得不一样了。至于是怎么个不一样,我也不清楚,反正,就是不一样了。

夏天来了,满街都是卖杏子的。我打算每天都出去捡杏核,卖了换钱,在商店里买这两样东西。可是,这是非常困难的。有的人吃了杏子,随手把杏核扔了;有的人把杏核收起来了;更多的人,都是把杏子拿回家吃。我捡到的杏核太少了。

我希望着,也绝望着。有时候希望大于绝望,有時候绝望压倒了希望。

我能造出一台收音机吗?

为了这件事,我走路想,睡觉想,像丢了魂一样。再持续下去,发疯都有可能。

意外发生了。

有一天回来,还没有到家门,就听见唱戏的声音。我立马激灵了一下。到家里一看,父亲正笑眯眯坐在柜子旁,柜子上,立着砖头大小的一个黑色物件,啊,收音机!

是的,是收音机,而且,是红灯牌的。

父亲是木匠,在外面接了一个大活。就是做棺材,做两副,是一个有钱人家预定的。这样的大活,一年里难得遇上一次,父亲忙碌了一个多月,挣下了不少钱。有了富裕,不年不节的,家里吃了一回肉臊子面,都吃得欢喜。更重要的一个决定就是,买回来了一台收音机。

我制造收音机的计划,就这样搁置下来了。

吸铁石和铁盒子,被我藏了起来。有时候我拿着在土里玩耍,吸铁石能把看不见的铁屑吸到身上,偶尔也会吸上来一颗螺丝。母亲找不见的一根针,也吸出来吸到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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