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再见的夏天

兮也

我当年就读的高中是一所离家五百多公里的全国重点高中，每年被清华北大录取的学生有几十人。得益于还算不错的中考成绩，我被分在了重点班。然而，在处处是“学神”的重点班里，我属于“吊车尾”，每月模考我的排名经常在倒数。曾经名列前茅的我压力异常之大，学习状态也陷入了越认真越考不好的怪圈。

高三下学期开学不久，学校举行了隆重的百日誓师大会，校长在宣讲台上激情昂扬地宣讲，开场白依旧是“寒窗苦读，十年磨一剑”，广场上的同学们都低着头，翻着手中的小册子，嘴里小声背诵着单词或课文。初春的风还带着些许寒意，广场中间的国旗被吹得哗啦啦地响，脸上一片冰凉，我丝毫感受不到会场上的豪情壮志。

为了不耽误高三学生宝贵的时间，誓师大会很快就结束了。回到教室，黑板上用红色粉笔赫然写着一个大大的“100”。大家低头做着题目，班主任在讲台上面色凝重地说：“我直白点说，在座的各位基本上都是农村家庭出来的孩子，家庭条件不富裕，高考是你们人生中最容易改变自己命运的时机，你们要把高考作为第一等大事，拼命往前冲。多做一道题，多得一分，你就赢了成百上千人。”

话音刚落，同桌琴已经把数学习题卷做完了一面，翻面的时候不小心把我的笔碰掉了，她赶紧俯下身去捡，我瞟了一眼她的答题卡，满满当当，再看看自己干干净净的答题卡，心里又沉重了几分。

黑板上的一百天慢慢消逝在越堆越高的試卷里，我们每天像一个机器人一样做卷子、看排名。早读课将全班分成了两派，一派是斗志昂扬要嘶吼出每一个字的朗读者，一派是连嘴巴都懒得张开的默读者，而我，显然属于后者。

作为一个默读者，我对班上的一个嘶吼者有着莫名的敌意，他每天早上乐此不疲地向别人输送他的声音，分贝高到我无法集中思路。不止我一个人这么觉得，偶尔有人抱怨，让他小点声，可他很严肃地说：“早读课本来就是要读出来，你自己不专心不能怪别人吧。”

嘶吼者是一个我无法理解的存在，他长得矮壮矮壮的，经常吸鼻涕，身上的衣服也脏兮兮的。除了坐在座位上的时候，他走路都是用跑的，教室地板被他踩得发出“咚咚咚”的声响；他考得好的时候会仰天大笑说天道酬勤，考得不如意就会像张飞一样瞪大双眼用鼻子出气，然后猛地往桌上撞；上课时会一直用高亢的声音回复老师的每一句话，以至于有时候老师不得不停下来让他安静一下。

终于有一天，嘶吼者被人忍无可忍地教训了一番。那是我曾经的同桌，暂且叫他梦想君吧。那天早上，梦想君和嘶吼者关于早读有没有分贝要求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两个人越吵越大声。最后，梦想君一句“你读那么大声，你的成绩上去了吗”击溃了嘶吼者的防线，他张牙舞爪地向梦想君扑过去，两个人扭打成一团。在同学们的拉扯下，两人才分开，脸上都挂了彩，各自沉默地回到座位上，谁也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老师。

第二天的早读课，梦想君像和嘶吼者比赛一样，铆足劲一遍遍地朗诵《相信未来》，两个人的声音回荡在教室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同学们陆续加入梦想君一起高声朗读，声音越来越大，直到淹没嘶吼者的声音。这样的比赛大概持续了两个礼拜，嘶吼者最终败下阵来，从此早读课终于平静下来。

下晚自习后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间，我给自己找到了一种独特的放松方式：在校园里一圈又一圈地溜达，越走越快，直到跑起来。学校很大，走一圈大概要半个小时，晚上十点以后路灯的光格外柔美，伴随着初夏的蛙鸣鸟叫声，我边走边对着月亮说话，说自己的努力和烦恼，畅想着高考后的快意人生。

有几次遇到晚下学的梦想君，他很奇怪我为什么这么晚还不回宿舍，陪着我在校园里一圈圈地走。梦想君之所以被我称作梦想君，是因为他丝毫不避讳在公开场合说自己的雄心大志，开口闭口都是梦想，什么要考上名校啊，要功成名就啊，这种年少轻狂的张扬像极了高考那年的阳光，炽热又耀眼。

梦想君是个很有个性的人，他毫不介意地告诉我他贫困的家境，坦然地跟我说他以后一定会改变家里的窘迫。说这话的时候，他眼里充满了坚定的光芒。平日里的梦想君一言不发，但是在那几次溜达中，他像夏日里的青蛙一样呱呱呱的。他告诉我他的父母经常吵架，他妈妈为了他能安心读书隐忍了很多，所以他以后挣大钱了要让妈妈过上好日子。我笑着问他为什么就那么肯定自己能挣大钱，他忽然收住了笑容，说：“因为只有你相信，才会真的发生。”

我愣了愣，没说什么。我从来不敢在别人面前谈起自己的名校梦，现实与理想的落差让我只能将压力发泄在一圈又一圈的快走中，学校的每一盏路灯都见过我的不甘心，每一条人行道都丈量过我和梦想之间的距离。

高考前最后两周，两次全省模拟考我的成绩很不错。老师看过我的成绩后说可以冲击一下复旦大学，这给了我莫大的鼓舞。

高考前一天下午，严肃的数学老师少见地露出了微笑，他说了一段我现在都记忆犹新的话：“同学们，高中三年已经过去了，十二年的学习成果将在明天进行检验。我有句话送给你们，高考是一门遗憾的艺术。无论你的成绩处于什么样的位置，你都会遗憾为什么不能多几分。”

数学老师罕见地提起了自己的家庭：“我的孩子跟你们一样大，学习成绩很差，比你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成绩都差。我和我爱人是老师，可无论我们怎么教，他就是不学习。我们有时候也会恨铁不成钢，但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无论你们考得怎样，你们都是父母的心头肉，父母都是爱你们的。”

下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落在黑板上、墙上、桌子上，我忽然觉得那个待了三年的教室是如此明亮。

高考第一场是我最害怕的数学，第一道填空题我花了十五分钟还没有算出来，手心的汗渗得草稿纸都湿了。整场数学考试，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充斥着自己越来越快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铃声响起，那张大片空白的答题卡被收了上去。

考完数学，我出奇地平静。接下来的考试，我恢复了沉着冷静的状态。考完最后一门，走出考场，我看到了同桌琴，她眼睛红红的，我还笑着安慰了她。

晚上大家一起回教室对答案估分，我不想参与，就走到了外面的走廊上。生物老师笑着问我考得怎么样，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泪流满面。我哭着说我有很多题没做，考得很差。

生物老师是个风趣乐观的大叔，瘦瘦小小的，脸上永远挂着笑容。他看到我这般伤心，给我递了张纸巾，一遍遍地说“没关系”。教室门突然打开，同学们准备回去，看到了在门口哭得像个泪人的我。我觉得丢人，逃也似的跑开，跑进昏暗的树影里。

我给爸妈打了个电话，不断地重复一句话：“为什么我这么努力了還是这个结果？”父母听着我歇斯底里的哭声没有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哭得嗓子哑了，发不出声音了，父亲问：“你要不要复读？”“不要！明天来帮我收拾东西回家。”然后我便挂了电话，又像往常一样在学校里一圈圈地快步走，直到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出发了，赶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没有和任何人告别，我们连夜回家，走出校门的时候，我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高考成绩出来，除了数学，其他科目我都考得很好。在其他科目的高分加持下，我进入了一所重点大学。梦想君和琴则考到了外省的985高校。我对自己的高考成绩耿耿于怀，羞于见人，只跟玩得好的同学有联系。后来我才知道，多名老师向同学们打听我的情况，希望他们能安慰和开导我。

多年以后，我出差路过高中学校，它依然如高考那年夏天一样，安静且精致。傍晚的校园散发出温柔的光芒，我竟有了近乡情怯的惶恐，站在校门外不敢进去，仿佛一脚就会踏入那个夏天一样。

如今我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过上了我以前认为的理想生活。梦想君开了一家互联网公司，在一线城市买了房，把父母接了过去。琴在一家上市公司担任中层，生活优渥。我还保留着压力大时会在夜晚散步的习惯，然而那个由紧张、沮丧、茫然和憧憬交织而成的夏天已离我越来越远。

我逐渐领悟到老师所说的“高考是一门遗憾的艺术”，随着经历的沉淀，慢慢懂得当下无法逾越的困难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努力的积累迎刃而解。而人生是由大大小小的考试构成的，没有人会被某一场考试定义整个人生，成功的含义也各有见解。

我慢慢告别了焦躁不安的自己，那个夏天充满了遗憾，却也在我未来的岁月里给了我温和从容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