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野”少年在游戏里充值了近百万元

刘亚　丁艳红　杨方　何玉洁

（来源：CFP）

再次打开手机里《王者荣耀》的游戏界面，陆子霄的手有些迟疑。不过，稍微适应了一下操作后，他开始熟练地玩起了自己曾经最擅长的“打野”角色。对正在上高一的他来说，课程日渐繁重，留给他玩手机的时间越来越短，开一局游戏也只是每周末偶尔的放松。不过，陆子霄不会再往里面充钱了——两年前，他花光了父亲生前留下的银行卡里的107万元，用于网络游戏充值、买卖装备、主播打赏和日常消费。

107万元，这对生活在贵州偏远深山苗族村寨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更糟糕的是，这笔钱不是父亲的，也不是他留給陆子霄的遗产。

父亲过世后“一夜暴富”

陆子霄家住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剑河县的一个苗族村寨。村寨很古老，这里的人家世世代代都将房子建在地势陡峭的山边上，通常下面是砖，上面是木质结构的房屋，一处房屋在地面上也没有太多的平地。由于村寨偏远闭塞，这里也是贫困户的集聚地，年轻人大多外出务工，留下老人照看年幼的孙辈。

陆子霄家也是如此。他自小生活在单亲家庭里，母亲早年改嫁后便在外地打工，再没管过陆子霄。他的父亲也常年在外地打工，直到查出患重病才返回老家，不久就去世了。陆子霄虽然生长在贫困家庭，但他的学习成绩好，以优异成绩由乡村小学考入市级中学，初中三年连任班长，学习成绩名列年级前茅。但近些年，父亲和爷爷相继去世，陆子霄家中仅有八旬的奶奶和年幼的妹妹，无人看管的陆子霄一下子变成了脱缰的“野马”。

时间回溯到2020年2月，15岁的陆子霄正在读初三，父亲的过世给了他致命的一击——好不容易接受了母亲的离开，但没多久父亲就发现患上癌症，医院治疗费实在太贵，父亲也没钱治疗，不久便去世了。那段时间，陆子霄家里几乎没有什么收入来源，家庭条件越来越差。

亲眼看到父亲在床上慢慢合眼，再看看家里的现状，陆子霄的心由悲痛变得悲凉——第一个想法就是“家里没有大人了”，然后就是“再也没有人管我了”。看着父亲离世后留下的手机和银行卡，陆子霄想，里面到底有多少钱呢？

抱着试试的心态，陆子霄打开了父亲的手机，银行卡、支付宝和微信都没有注销，只要输入密码就可以继续使用。在购买一件物品后，银行卡的消费提醒短信就发到了手机上，卡里的余额让陆子霄大吃一惊：个、十、百、千、万……陆子霄反复数了几遍，卡里居然有100多万元！

不过，陆子霄很快就清醒过来，这笔钱并不是父亲自己的，而是父亲生前替村里暂存、代管的村民土地征用补偿款，足足127万余元。但由于银行转账限额等原因，这笔钱一直留在陆子霄父亲的银行卡里。

但想着卡里应该也有父亲给自己留的钱，陆子霄开始大量刷卡，不仅沉迷于网络游戏，购买高档手机和名牌衣服，还逃课、夜不归宿，甚至违反校规使用手机，出入宾馆、酒店、网吧、酒吧等。

很快，陆子霄迎来了中考。尽管堕落了一段时间，但因为学习基础好，陆子霄还是取得了不错的成绩，顺利考上高中。随着暑期来临，陆子霄实现了“手机自由”，这也是他花销最大的时候。

107万元征地补偿款被花掉了

“没手机，好像就没法活了。”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陆子霄觉得自己都在手机里度过。他喜欢玩手机游戏，什么游戏都玩。以前住在学校里，校规不允许用手机，他就会在晚上下晚自习之后，把藏好的手机放在寝室偷偷玩，玩到凌晨一两点钟才睡觉。虽然学校明令禁止学生私自携带手机，老师也会不定期抽查，但是学生们总有办法，比如把手机藏在放脏衣服的桶里，然后用很多衣服盖住，从没有被发现过。

“藏手机就是我‘变坏的开始。”陆子霄说。有了手机后，陆子霄开始慢慢地跟社会上的一些朋友一起玩。有时候在网上打游戏，会碰到一些本地的人，聊起来之后再约着一块吃个饭，这样就认识了。

陆子霄花钱主要有4个方向，一是在网上平台进行线上游戏装备买卖交易（炒电子虚拟物品），这部分花了40万元至50万元，都是买进装备等待增值，结果往往是贬值，在反复交易中亏损光；二是购买自己玩的游戏皮肤及点券，这部分大约花了30万元至40万元；三是平时高价吃喝住行及奢侈品消费，这部分有20万元左右，主要是住宿高档酒店、酒吧消费、出门包车、点外卖等花了8万元至10万元，另外还有购买名牌衣物、电脑、手机等物品也有7万元至8万元；四是给网络主播的打赏有6万元至7万元左右。

“花钱夸张到什么程度？就是一款游戏，只要出了新皮肤、新装备，我都要买，最贵的一次交易可以花掉七八万元左右。”陆子霄花费最多的一款游戏，因为它皮肤系统是支持交易的，可以买进来也可以卖出去，因为有的皮肤量比较少，游戏又比较火，所以市场上物以稀为贵，皮肤就卖得很贵。陆子霄就专门挑贵的买。

“金钱就是一个数字的概念。”陆子霄觉得，当时自己年龄小又不懂事，也没人管，“所以才更没有节制、更肆无忌惮地去做那些事情。”

因为每次支付后都会有信息提示，也有人告诉他说钱是村里面的，陆子霄看着钱越来越少就开始害怕了。一不做二不休，陆子霄把卡里剩下的钱也全部花得七七八八，整整花掉了107万元。

堕落从沉迷手机开始

最先察觉到陆子霄变化的是他的老师柳云。在柳云看来，初三有一段时间陆子霄状态没那么好，当时的班主任和他聊了之后就好很多了，但是他并没有告知班主任自己的父亲去世了。后来陆子霄的姑姑给班主任打电话，说他爸爸不在了，班主任才知道。班主任觉得，陆子霄的表现可能是接受不了爸爸不在了的事实。

陆子霄的朋友们也明显发现了他的“一夜暴富”。面对朋友的疑问，他只是说自己中考考得好，家里给了不少奖励，也并未透露自己父亲去世的事。年少的陆子霄自尊心很强，他始终觉得，如果这件事情告诉了别人，自己就会受到很多人的同情，他不喜欢被“同情”，还是希望每个同学把他当成平常人对待。

陆子霄读高一后，从以前的藏手机发展到出现夜不归宿、逃课等情况。老师也发现，出身贫困家庭的陆子霄，使用的是一部新款苹果手机。

“因为学校规定不得将手机带入校园，除非是告知班主任或是有申请的，所以我们在学生进入校园时会进行检查。像陆子霄这样的住校生，通常星期天晚上上晚自习时，老师就把学生手机收走，直到下星期六下午放学后，再把手机拿给他们玩一会儿。而且班级管理也有差异，有的班级可能是两个星期或者是一个月才发一次手机。”柳云说，陆子霄进高中后的消费很反常，经常穿名牌衣物，班主任和其他老师曾问过他，陆子霄都是回答说自己将一家每月的低保金1600多元用于花销，鉴于数额能被他解释得通，老师也只能劝诫他不要乱花钱。

在柳云眼里，陆子霄高中成绩在全校属于中上等，这种成绩如果没有变化，考本科是没问题的。在2021年国庆节后，陆子霄以病假为由逃课了20天，班主任打电话将他劝返回校，当时学校计划给他记大过处分。但因他家人无法到场，学校只能对他口头警告。2022年1月，陆子霄因在课堂上玩手机被老师收缴而私自跑出學校夜不归宿，加之之前有两次违反规定携带手机的情况，学校对他作出了留校察看的处分，并由其姑父带回老家反省。

回老家后，陆子霄姑父发现他的消费特别高，询问他是不是把他父亲代管的钱都用了。陆子霄如实回答了，大家发现这个事情非常严重。2022年1月，姑父把陆子霄带到剑河县公安局自首，陆子霄如实主动供述了犯罪事实。

投案自首的陆子霄终于踏实了。“当时已经花钱花得麻木了。”陆子霄说，花那些钱的时候，他都是忧心忡忡，就怕哪天突然来一个电话，要他去把这些账算清楚。陆子霄把藏的手机放在学校宿舍里，看到有未接来电，他都不敢回过去，因为害怕是村民们找他说要钱的事情。

支持起诉追回款项

2022年2月，剑河县检察院以涉嫌信用卡诈骗罪批准逮捕陆子霄。

“因本案涉案金额大、部分资金去向尚未查明，检察机关依法对陆子霄批准逮捕后，围绕陆子霄的监护情况、成长经历、在校表现等方面走访调查，为开展羁押必要性审查打下基础。”剑河县检察院“仰阿莎”姐姐工作室负责人张兴来告诉《方圆》记者，经调查了解，陆子霄幼时母亲改嫁，其长期跟随父亲生活，原本在校遵守纪律、成绩优异，其父因病去世后，陆子霄因缺乏家人关爱及监管教育，沉迷于网络游戏，消费价值观逐渐偏差，才走上犯罪道路。鉴于陆子霄系初犯，到案后如实供述，自愿认罪认罚，积极配合公安机关调查取证，在其母亲的帮助下退赃3.5万元并取得村民谅解，经开展羁押必要性审查，检察机关依法将陆子霄的强制措施变更为取保候审。

案件移送审查起诉后，检察机关联合学校、村委会、陆子霄亲属成立帮教矫治小组，制定个性化方案对陆子霄开展精准帮教，积极联络教育部门和学校帮助陆子霄重返校园并定期开展回访。现在陆子霄在校表现较好、成绩排名前列。

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剑河县的这个苗寨地处偏远，寨子里的很多人都外出打工。（摄影：方圆记者 张哲）

案发后，检察机关积极引导公安机关将涉案资金去向作为取证的重点之一，通过收集、统计陆子霄网络交易明细发现，陆子霄把征地补偿款主要用于在网络平台购买游戏装备、打赏主播等，多笔网络大额消费与其年龄、智力不相符合，其法定代理人明确表示对该行为不予追认，而网络公司虽然在用户协议中载明“不满18周岁不得自行注册登录”，但对用户身份审核不严，导致陆子霄注册为能够高额消费的用户。

“当时，我们向陆子霄及其法定代理人解释相关规定，指导陆子霄的法定代理人收集、梳理、整理陆子霄的充值、打赏记录等证据，在陆子霄及监护人对网络公司提起民事起诉后，检察机关依法支持起诉，帮助陆子霄追回款项。”张兴来说，今年4月5日，检察院依法支持起诉后，积极参与诉前调解，指出网络公司在实名制管理、审核方面存在的漏洞，后网络公司积极配合，达成诉前调解协议，共退还款项23.7万元。

今年4月27日，经组织召开听证会后，检察机关依法对陆子霄作出不起诉决定。

“通过剑河县检察院和公安机关的努力，已经帮我追回了23万多元，家里人又凑钱退了差不多3万元，现在我还需要偿还80万元左右。”陆子霄告诉《方圆》记者，这部分的钱，他只能靠自己的努力，希望以后努力学习，考一所好的大学，找一个好点的工作，按时每月每年归还，剩下的责任就应该由他自己来承担了。

防止未成年人沉溺网络

针对陆子霄随意出入电竞酒店上网消费的现象，剑河县检察院发现，相关行政部门对互联网营业场所的新业态监管不到位，存在侵害不特定未成年人合法权益的隐患。对此，在上级检察机关的统一部署下，由该电竞酒店所在地检察机关向同级公安机关、文广部门制发诉前检察建议，建议各部门联合履职，对电竞酒店采取“酒店”+“网吧”双监管模式。在检察机关推动下，由党委政法委牵头，各部门形成了长效治理的工作方案和机制。现辖区内各电竞酒店已全部安装上网实名认证系统，并在电竞房张贴、摆放“未成年人禁止入内”的提示标志，公安机关多次组织专题培训，增强电竞酒店经营者的未成年人保护意识，有效限制未成年人入住电竞酒店上网消费。

“我们在对陆子霄犯罪原因进行分析时发现，陆子霄父亲生前将属于村集体的补偿款保存在其个人账户上，村委会在其死后未及时将卡上资金存入村组集体账户，仅将卡委托金融机构转账，在转出部分资金超出限额后便将卡放置不管，导致陆子霄作案长达近两年未被发现。这反映出村基层组织资金管理混乱，金融机构也存在审查把关不严、制度落实不到位等问题。”张兴来介绍，对此，检察机关向县农业农村局、乡镇政府和金融管理部门制发检察建议，建议加强对村集体资金管理、建立村级公共账户，金融部门要加强内部监督和风险防控，农业部门、乡镇政府要建立健全指导、审核、监督机制。被建议单位均全部采纳检察机关的建议，从规范财务管理、完善审批手续、建立资产台账、设立专门账户、加强风险防控等方面进行了整改，多方协作共同织牢村集体资金、村民资金安全保障网，切实维护乡村振兴成果。

在剑河县检察院检察长黄卡铁看来，检察机关在办理涉未成年人案件时，应当牢固树立综合保护意识，注重对未成年人合法权益是否受到侵害、是否存在安全隐患和社会治理问题进行审查。针对未成年人及其法定代理人因网络服务合同纠纷提出支持起诉申请的，检察机关应当结合实际情况，依法支持起诉，积极参与诉前调解，促进问题解决；针对行政机关履行未成年人网络保护监管职责不到位的情况，可以通过行政公益诉讼督促履职；发现村集体资金、金融机构存在管理漏洞的，通过个案建议村委会、企业积极整改，实现个案办理政治效果、社会效果和法律效果的有机统一。

黄卡铁表示，检察机关在办理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要深入了解未成年人犯罪的原因，家庭情况、成长经历等，通过精准组建帮教团队，开展释法说理、家庭教育指导等工作，有效开展教育矫治，帮助涉罪未成年人重返校园。同时，通过个案建议网络公司强化“青少年模式”，防止未成年人沉溺网络，加强对于充值、打赏行为的监管，履行提示义务，通过法治宣传等方式增强学生网络保护意识，以司法保护促进网络保护、学校保护与社会保护共同发力。

（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