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诗与路

2023-08-30 06:33王励凝
中学生天地(A版) 2023年8期
关键词:蜉蝣诗篇木屋

王励凝

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忠实地倒映出黄昏之时的余晖,染上了粉蓝橙揉碎后天空的颜色。

“你来了。”老人向我微微点头。

“嗯,太阳快落下去了。”

一头银丝镀上暖光,老人猛地把鱼竿拉起来。鱼竿另一头空空如也,没有鱼钩的束缚,丝线随性地在晚风中轻摇。老人装渔获的桶中也什么都没有,只有清水,一样倒映着天空。

“请你吃有天空味道的鱼怎么样?”老人提起水桶与鱼竿,领着我往湖边的木屋走去。每一年生日,我都要来这里拜访老人。年复一年,老人与我重复着一样的活动,于是我了然,老人会撑着长篙,摇着船橹,张开没有纵横经纬的渔网,鱼会飞到船里;于是我明白,在我抵达湖边之前,老人会高唱古旧的渔歌,或吟北冥有鱼,化鲲为鹏,圆润的音符会被风轻托而上,抟九万里,消失在天穹的尽头;于是我知道,在我进入木屋之后,老人会端上一碗鲜鱼汤,但我从来没有吃出过天空的味道,我会抗议,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年来写的诗,请老人评价。

“这首《只有这些日子的青春》是在哪里写的?”

“浙江。”

老人摇了摇头,盯着我那行“如蜉蝣一朝之振翼,在掌心中稍纵即逝”的诗句,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他把一沓诗又扔给了我。“你不是蜉蝣,朝生夕死的极致浪漫绝不是你说的青春。在近乎透明的翅膀的一扇一动间,它已经有了圆满的一生。它的自由,也不是你的掌心所能囚禁的。这一年,走了这么多地方,说说看,你有哪些发自内心的悸动?”

我回忆着,首先出现的是八月十八观钱塘江潮的画面。我曾读过“漫漫平沙走白虹,瑶台失手玉杯空。晴天摇动清江底,晚日浮沉急浪中”。层层潮浪,阵阵轰鸣,滚滚江水,渺渺云雾,自然的奇观固然能让我的心灵产生激荡,但真正让我震撼的却是抗争——海对河的抗争,河对注定东流的命运的抗争。“浙江之水,涛山滚屋,雷击霆碎,有吞天沃日之势。”这是浙江之水对生命的礼赞,是雷击霆碎的气概在与命运的抗争中熠熠生辉。

“那为什么不写到你的诗里去?”

沉默。只有煤油灯里的火光在跳跃,老人的脸隐于昏暗之中,让我没有办法看清他的眼睛,但老人的眼睛总能透过一切迷雾看穿我。那是时间的积淀与历史的馈赠,是超脱世间的洞察。我无权也无法探究老人过去的时光与记忆。

“因为,我不承认这些东西属于我。”我搜肠刮肚,寻出了这个似乎是最满意的回答。感觉这些东西都不属于我,属于另外一些人,我只不过是窃贼,偷窃了别人的灵感。

“你走吧,走到更远的地方去。”老人语气中的疲态和失望不加掩饰,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感受到他的银丝与他的心灵相吻合。那是源自灵魂的沧桑。

“不用再每年回来了。临别之际我只能告诉你,要多走,要多想。”

“走过之后,想过之后呢?”

“我只能告诉你,要多走,要多想。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18岁生日的夜晚,惯例被打破;78岁生日的夜晚,又在想些什么?

于是我走得更远,乘着流水的呼吸,悠悠从山上飘摇而下,蜷缩在酒杯中漂过曲水流觞,顺着文字的血脉冲入文渊阁;我被东南季风带过爱琴海,拜访了希腊的帕特农神庙,叩开了法国的凯旋门;我被洋流裹挟而去,去过亚马孙丛林中的原始部落,瞻仰过东南亚的郑和塑像……手记也被填满了一本又一本,留下丈量世界的痕迹。

“人要忠实于自己年轻时的梦想。”

我在年轻时的梦想是什么?或许是写出一篇完美的诗歌。虽然难以企及《奥德赛》史诗那样的高度,但至少可以写一篇浪漫的叙事诗,为自己的人生作结。我是年少与新生,乘着滔滔江水,踏着莽莽山林,向上,向源头攀登。

于是,我在12岁生日时叩开了那扇门,接受了老人的指导。但是我从来没有在那里看到过老人写下的任何一首诗,哪怕是诗意的零散辞藻和只言片语。我用双脚丈量大地,写出了一首又一首诗歌。我已经走过了,我已经想好了,现在我要回去了。

33岁生日,我回到了木屋,见到了老人,老人说,不够。

于是我再走,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到了雪山之巅。这里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所以我停下了脚步,在这里驻扎。可以了,就到此为止吧。天神阿特拉斯可以在高山之上扛起天穹,扛起自己的命运,而我要丢弃重担,让沉默的反抗随冰雪的消融向东流向海洋。我结束了漫游冒险的生活,在这里过上了今天像昨天、昨天像明天的生活。我咀嚼旧日的诗句,再放回到书架上,留下融化的叹息。

62岁生日,我烧掉了所有的诗篇,这些诗篇早已铭刻在我心里。我又回到了那座木屋。老人已然不见踪影,但湖边仍然摆放着钓竿与水桶。我能想象老人是怎么离去的:他一定是乘着大鱼,游到了我不知道的地方。我望向湖面,湖面仍然忠实地倒映着一切。我拿起钓竿,不禁打了个寒战。我不知道老人当时在这里的想法,但我有一种预感。

我正在成为老人。

年少的自傲让我不相信我的感觉,让我怀疑我在抄袭别人的人生。我标榜“不想活成别人的模样”,但当此刻我凝视湖面时,我发现这个世界上,我不是唯一的自己。这是一个循环,是我永远走不出的莫比乌斯带。在我驻足雪山之巅时,我已经失去了桀骜的反骨。我最终还是成了年少时不想成为的人。

我没有写出年轻时所幻想的宏大诗篇。历经几十年再回忆从前,那首关于青春的诗歌虽然稚嫩,但它的确是我的人生。青春从来不像蜉蝣之一日,如蜉蝣振翼的只能是我的一生。没有再回首的过程,青春终究会失去色彩,在不断回首自己走过的路中,青春被涂绘上绚烂的颜色。我将自己留在木屋与湖水之间,但我的心灵是自由的,跟天上的鱼一起飞翔。

我所居兮,湖天之侧;吾所游兮,鸿蒙太空。那时,我好像听到了老人的应和:“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当78岁的我再次看到18岁的“我”的诗篇时,我没有试图改变“我”的人生轨迹,我并没有像老人那样说出那番话。

年迈的我对少年的“我”说:“你走的路早已在你的心中,你已经写出你的诗了。”

我把命运堵在了死角,剪破了莫比乌斯带。“我”的诗在老人眼里实在算不上好诗,但是我认为,老人说错了,“我”不会写出比这价值更大的诗歌了。

那诗,是我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执笔之人,是“我”,我,与老人。

我说:“你已经吃到有天空味道的鱼了,你会与逆流的水一起,到达你不曾到达的地方,再去倾听诗歌的低语。”

在这个夜晚,我把“我”送离了这里,让“我”与期冀一起,自由地在长空中逆风而行。

我也写出我的诗了。

太阳落下来了。

没错,但他

明天还会升起来的,

那是崭新的太阳,

照耀着

我的诗与路。

指导老师:倪 江

文章点评

夏 烈(杭州师范大学教授、一级作家):诗与哲学的一种传统,在作者这里模仿和展开。关于年龄的游历,有时让我想起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关于老少的对话,那老者的形象让我想及很多中华故事里的长者,比如老子。能激发我的漫想,可见作者文字的力度。不断的游历和期待,未必能收获永无止境的进展,有时只是让我们明白“这个世界上,我不是唯一的自己”,可这并不影响我们奋力迎接诗与路。

丁立梅(作家):小作者有一颗哲思的心,似乎受庄子的影响很大。文字于玲珑剔透中闪烁着华彩,又有些扑朔迷离。人生之路不就是扑朔迷离的吗?拨开层层迷雾,从最初的看山是山,到看山不是山,最后又回到看山还是山,这篇文章得放慢節奏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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