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药书简

2023-09-01 05:08
湛江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狗尾草马齿苋五味子

◎ 赵 丰

马齿苋

很多时候,我会像卢梭那样散步,思维被风吹开,思考无遮无拦。看草木,也是散步的一个内容,马齿苋是在这样的时刻进入我的视野的。田野的草木太多了,但它愣头愣脑的样子还是吸引了我的目光,之后就无休止地牵挂。人若是拥有草木之心,足以对某种植物牵肠挂肚。所有的牵挂,都是为了心灵的安然。

夏日的午后,在一处葡萄园,马齿苋铺了满地。它开的是那种小黄花,碎碎的,小模小样,丝毫不起眼,它也只是为阳光开花,晚夜和阴天花儿闭合,而且阳光越好它的花越欢,故此它的别名有太阳花、午时花之说。

马齿苋的样子,是一嘟噜一嘟噜贴近泥土,在地上乱蓬蓬一团,东倒西歪,散散漫漫。它的茎秆肥硕,叶片椭圆肥厚,丝毫不耐看,我却以为它胖得可爱,有杨贵妃之美,若是世间一两枝,那是绝物,可偏偏爬了满地,这就大煞风景了。到了宋时,瘦又成了美,有李清照的“人比黄花瘦”为证。黄花怎么个瘦法,比喻的意境虽好,但令我不得要领。现代美学也推崇瘦,认为是轻盈之美,马齿苋如论如何也享受不了。细闻,花香若有若无。这样的草木,渲染不出气氛,也难入画家之眼。与在风中摇头晃脑的野草相比,马齿苋显得平和一些,它色泽暗绿,伏地铺散,高不过人的脚面,毫不起眼地隐于杂草丛中。

看似毫不起眼的马齿苋,史上曾流传有饥荒时救灾民生命,这我丝毫不会质疑,草木之于人类,远比皇帝伟大。所谓的皇天后土,我只相信厚土,皇天常常会迷惑人,给人类带来七灾八难。在乡下,马齿苋有长寿菜之美誉。开春,乡下人挎着篮子,连小铲也不用,稍一用力连根拔下。母亲用它做凉拌菜,做粥,炒鸡蛋,包饺子,我特别喜欢吃母亲做的“碱疙瘩”。做法是:将马齿苋洗净,切碎了揉进面粉里,加入碱、盐,放在篦子里压扁蒸熟,出锅后切成块状,调一碗蘸汁,调入油盐酱醋,捏着“碱疙瘩”块蘸着汁吃,如此才能吃出马齿苋的味道来。

我有一个固执的偏见,泥土里生长出来的东西比动物身上的肉好吃,这个偏见影响了我一生的饮食习惯。譬如马齿苋,我从小就喜欢吃它,初始入口,甜甜酸酸,味道悠长,那酸甜唇齿之间的美味,至今驻留唇边。

马齿苋是一道菜,亦是一味药,百姓人人皆知:“马齿苋,地绵草,痢疾腹痛疗效好。”清热利湿、解毒消肿的能力是它成为中草药的重要因素。我还在乡下时,村医(那时叫赤脚医生)琢磨出许多马齿苋的偏方,治拉肚子、便血、毒蛇咬伤、乳腺炎,身上流血,揪一把它的叶子用手掌搓成碎末敷在伤处,立马止血。把它连根拔下用滚烫的水煮熟,吃了后头上的白发会渐渐变黑。他笑笑说:你听过蛇缠腰么,西医叫疱疹,疼得人晚上睡不着,把马齿苋捣碎,捂在病毒的表面,就可以减轻病痛。

近读金元时期著名医家刘完素的《素问玄机原病式》,看到这样的文字:马齿苋不仅被视为凉血散热、治疗各种毒火疮症的利器,其自身的苦味还可以排毒杀虫,更因其辛寒通利的属性,在去除寒热,通便利尿方面也是一把好手,甚至还可以治疗因角膜损伤而造成的目盲白翳。

唐代李绛《兵部手集》载,当年武元衡相国在西川时,患胫疮不堪忍受,百医无效,到京后厅吏呈上马齿克方,用之便愈,时珍将这一传说记录于《本草纲目》。

我愕然,那匍匐于泥土之上、长着胖嘟嘟的叶片、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马齿苋,竟然蕴含着如此的生命奥秘。这泥土之上的植物,究竟还有多少秘密呢?

马齿苋有许多别名,五行草、安乐菜、妈妈菜、瓜子菜、麻绳菜、酱瓣豆草、九头狮子草,都是与身体和生命有益的名字。妈妈菜,这个称呼极接地气,天下最温情的称呼啊,我把它理解为马齿苋的乳名,自我感觉很亲切。草药本是物,有了人性的色彩,自然是不一样的感觉。

这俗气的马齿苋,想不到也入了杜甫的眼。老杜《园官送菜》,诗中有马齿苋的影踪:“又如马齿盛,气拥葵荏昏”,“葵”与“荏”二字,皆是植物,“葵”为冬葵或向日葵,“荏”是一年生草本植物,茎方形,叶椭圆形,有锯齿,开白色小花,亦称白苏。此二句言盛开的马齿苋的气场围裹着黄昏里的“葵”与“荏”。

杜甫忧国忧民的诗篇里竟然也有草木情怀,令我欣喜。

有时晚上睡不着,出门去看马齿苋。它睡得正香,感觉里还有呼噜声,不想惊动它,举头望月,残缺了一半。

狗尾草

狗尾草,穗形若狗尾,闻名便知是身份低贱的植物。它随地能生,见土即长,田野路边,泥土边缘,都可见它的身影。在城市的某个角落,也会看见一枝或几枝,不由欣喜,我相遇了这个城市自然、野性生长的小草。

长发,飘逸的长发,颀长婀娜的身影,这是狗尾草的自画像。狗尾草长相极简,几片叶子,一根细颈,支撑着毛茸茸的头,一种柔韧之美。瘦弱、无力,没有风也会摇晃几下身子。随手拔下它,草穗上的小绒毛又软又长,在我的指间跳跃。稍倾风至,它的头就与风呼应,飘曳灵动,呼啦啦一大片。一枝狗尾草,只能算是自然天籁的一个小音符,倘若成片,就构成一篇乐章。

狗尾草像极了秋田里的谷子,我们这儿许多年不种谷子了,看见狗尾草,回忆里满是温馨的情感。我喜欢随手掐一根,叼在嘴里,或是用狗尾草编成一个花环,戴在头上。有时,我会蹲下身子贴近它,用手指触碰它绵软的头,它的香气,从花蕊里散发出来传递给我的内心。它的芒针像麦芒,如银丝,若小刺,却从不扎手。村里的女孩儿,把狗尾巴草编成麻花辫状,弯个圈打成结,戴到手指上,或做成蝴蝶状,插进头发里。

每一种草木,都是天地、阳光、雨露融合的样板,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狗尾草也是。没有人认为一棵草的死亡或消失是什么事情,如此他的随意踩踏或毁坏就有了理由。在我的懵懂时代,常常随意折断它的茎,且无丝毫的内疚,那是无知。生命分秒前行,等到霜白鬓角,经历了太多的生生死死,方才悟出,不要随意踩踏一棵草。

诗人们总是钟情于泥土之上的草木,狗尾草自然不会放过。古时,它的名字叫“莠”,据此又诞生了一个不好的成语:良莠不齐。这“莠”,是从《诗经》而来:“无田甫田,维莠骄骄”。一棵土得掉渣的小草,竟也入了《诗经》的法眼,不过那不是褒扬,而是贬损。那两句是说广袤的大田里长满了莠草,不可耕种。《小雅·大田》里还说:“既方既皂,既坚既好,不稂不莠。”庄稼长势良好,即将丰收,是因为田地里没有莠草。也许是受《诗经》之影响,古文人大多对狗尾草嗤之以鼻。《孟子》有句:“恶莠,恐其乱苗也。”到了南宋,《集传》说得很直接:“莠,害苗之草也。”可见古人把它视为恶草。就连李时珍,也在他的《本草纲目》对狗尾草看不上眼,称之“秀而不实”,不过,他毕竟是药师祖宗,在贬它的同时对它的名字作了定位,且对药用价值记上一笔,“穗形象狗尾,故俗名狗尾。其茎治目痛,故方士称为光明草、阿罗汉草。”常见的目疾,俗称“倒眼毛”症,《本草纲目》中也有详述,“治疣目,贯发,穿之即干灭也。凡赤眼拳毛倒睫者,翻转目险,以一、二茎蘸水戛去恶血。”

千年以来,在道德层面上,狗尾草落下恶称,我皱眉。古文人的情怀我向来推崇备至,可就是在对狗尾草的态度上我持戒备之心。还有我敬仰的李时珍,怎么也会人云亦云呢?

作为人类,何不以感恩之心回报大地上的草木呢?譬如这卑贱的狗尾草,在众多的药典里都有它的影子,不仅治眼疾,还能除热,去湿,消肿,治痈肿,疮癣,痈癣,偏方甚多。普通的乡下人遇上风热感冒,也知道煮些狗尾巴草汤喝。小娃娃痢疾积食,拔些狗尾巴回家煮了汤,喂小孩喝。

不要小看大地上的任何一种小草,凡有生命,必有智慧。现在,每每走过狗尾草身旁,我会凝视片刻,宛若向它行着注目礼。

草药里,冬虫夏草、七叶一枝花当是贵族,狗尾草是贱民。在我看来,与人类一样,身份地位的标签,是世俗的认知。

狗尾草又名绿狗尾草、莠草、谷莠子、光明草、阿罗汉草、狐尾,俗名毛娃娃、毛嘟嘟、毛毛草、毛毛狗,都很亲切,宛若母亲呼唤自己的孩子。

采几枝狗尾草回家,插在一只青花瓷的笔筒里,灌进些清水,最好是井水或雨水。几枝狗尾草在家,居室里增添了几分清新的野趣。文字、香茶、狗尾草,本是风马牛不相及,但相聚在一起,场景非常和美。那段时间,晨醒之后的第一缕笑容,源自笔筒里的狗尾草。郁郁独行的人生,有这狗尾草陪伴,也就足矣。

夜里散步到田野,一大片狗尾草躺在月光下享受晶莹,茸毛轻摇,如一弯浅月,“小狗尾巴摇摇,小草尾巴翘翘。摇啊摇,翘啊翘,变成一棵狗尾巴草。”童谣里,一杆杆毛茸茸的狗尾草在和爽的夏风里摇曳,仿佛故乡调皮的小狗小猫向我晃着尾巴,把我晃到浸润着药香的本草故乡,晃进那山清水秀的乡愁里……无论白日的风还是夜晚的月,也许你已经司空见惯,泰然处之。是的,一枝或一片狗尾草与自然和谐的情景,无需牵动你的情怀,可以视而不见,但在狗尾草眼里,你若没有草木之心,便是不值得尊敬之人。

这些年,我一直在草木间行走,说不上高尚,只是想拥有一颗芬芳之心。

雨后,涝河岸边呼啦啦蓬勃起一大片狗尾草,谛听,声声细雨宛若狗尾草的呢喃。

五味子

喜欢五味子这个名字,酸甜苦辣咸,人生滋味都在其中。

唐人李绩(苏敬)所撰《新修本草》载:“五味皮肉甘酸,核中辛苦,都有咸味”,故有五味子之名。

一种草药,包揽了人生的全部,这就不能小视。

看过文字介绍:五味子别名玄及、会及、五梅子、山花椒,性味温、酸、甘,喜微酸性腐殖土,生长在山区的杂木林中、林缘或山沟的灌木丛中,缠绕在其它林木上生长,耐旱性较差。花期5至7月,果期7至10月。

关于它的药效,《本经》言之“益气,咳逆上气,劳伤羸瘦,补不足,强阴,益男子精。”

秋日深时,约三五好友从乌桑峪进去,去登圭峰。圭峰,形状似汉字“圭”,关中八景有它的位置:圭峰夜月。一峰孤立,高耸入云,四围群峰垂首,山间有流岚,淡而轻薄地悬在头顶。可以想见,在月圆之时,在圭峰顶一览众山小、明月映我心之妙境。登临圭峰顶,方显英雄好汉。三十年前的金秋时光,那时我还年轻,在一所中学为人师表,曾与学校几位老师和校医石君去爬圭峰。这个“爬”,是登圭峰的姿势,有的地方坡度极为陡峭,非爬不可。

一路上行,绿草蓁蓁,灌木丛中伸出一条小路,一行人不可并肩,只能络绎而行。远山处,零星几户人家,偶尔在朦胧中浅露半角屋檐,半途休息时,一团雾忽从山顶飘下,围裹了我们的视力所见,一米开外不见景物,此为大自然奇景,一行人不敢脚动,静赏雾影。约三四分钟,天地顿开,这才继续上行,不到十米,百鸟啁啾声中,眼前呈现一树,其果如串串红玛瑙挂在枝上,晶莹剔透,粒粒如宝石夺目。石君见我们眼红,从在树上采下来一把红豆豆,说这是五味子,是最早列于《神农本草经》的上品中药,也是终南山常见的草药,有敛肺止咳、滋补涩精、止泻止汗之效,也可用它来进行营养保健,或煮水,或泡酒,或煲汤……山里人在五味子采摘的季节,喜欢生食它的果。我们这才注意到附近的五味子树,七八米高的树身布满褐色的皱纹,厚厚的卵形叶片,色泽浓绿,整棵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泛光的叶子闪闪烁烁。它的枝条上挂满了果子,一串串的红,串串果子红得可爱。这要细看,那些五味子映藏在卵形的树叶下,随风躲躲闪闪,有闭月羞花之感。

后来在资料上看到,《慈禧光绪医方选议》一本书记述慈禧太后曾服五味子膏用以补益和安神。

光绪年六月初八日,五味子膏。五味子八两。水洗净,浸半日,煮烂,滤去滓,再熬似饴,少加蜂蜜收膏。

古籍中又载有五味子治黄昏嗽。黄昏嗽是指人在日暮黄昏时咳嗽。《丹溪心法》解释为黄昏嗽者,是火气浮于肺,不宜用寒凉之药,宜五味子、五倍子敛而降之。药王孙思邈有言:五月常服五味子以补五脏气,遇夏月季夏之间,困乏无力,无气以动,与黄芪、人参、麦门冬,少加黄檗煎汤服,使人精神顿加,两足筋力涌出。

草木皆有灵性,与人之心脉相通,不用心体察它不会显现。

草木是有情怀的,就如这五味子,默默守着秦岭这千万年积淀的内涵。

石君将摘下来的五味果让我们品尝,入口先酸后甜,味道并不浓烈,顷刻漫散开来,有经霜后秋天的清爽和凉意。见有人吐出果核,石君忙拦住,说吃鲜五味子不能吐核,核有一点辛和一点苦,但是越嚼越香,果核是植物的精华所在,吐核便是只吃三味,差了两味。

五味果落尽,就是冬天。它等着一场雪,然后入眠。

一行人登山,我总是拖尾,我在乎的不是登顶,而是观赏草木。常常是,别人从山顶下来了,我还在半山腰。那天的情形也是,守在五味子的树下,我的呼吸变得均匀,再也不肯挪动脚步。

那时我正遇上女友绝交,情绪极差,常常孤单地对着窗外出神。五味子如同人生,五味杂陈,令我怜惜,因此书桌上摆着从山上采回来的几串,闲下来嚼嚼。深秋的阳光下,它开始流失水分,干瘪而褶皱,失去了原有的滢润光泽。我摘下一颗,轻轻咬破表皮吮吸,淡淡的酸涩中掺杂着一丝甜甜的滋味,留在舌尖久久不散,舌尖上只剩下一粒小小的果核,咬碎了这粒种子,一股淡淡的苦味在舌尖蔓延开来,渐渐地满嘴苦涩。有草木之心的人,不会拒绝用草药疗养自己的肌体,还有心灵。奇怪的是,五味子的苦味弥漫于嘴腔,失恋的感觉却不再那么痛苦了。冬日降临,书桌上的五味子一干二净,御寒的衣服上身,心里暖暖洋洋。

人生可以让草木改变,柔弱,坚韧,顺其自然,安于本命。

无意间阅读到星云大师的话:人生有五味:童年是美味,青年是甘味,中年是苦味,老年是涩味,修行是禅味。

某种生命的直觉,是历练,也是修为。

草木与人,总是心脉相通。拿人生来说,也不过是一粒五味子。换个角度说,谁也不敢保证,你的前世不是一棵草。

淫羊藿

每种草木都蕴蓄着生命的价值,譬如淫羊藿。

举凡草药,皆是吸吮了泥土、阳光、雨露、风雪之精华,用季节轮回的方式,用萌芽、绽叶、开花的方式,表露自我的存在,并呈现给人类最好的礼物。

淫羊藿属被子植物,茎如粟秆,叶青似杏,叶上有刺,根紫色有须,喜阴湿,见不得阳光,聚集在背山坡、灌木丛阴暗潮湿之处。孩提时,和伙伴们到山上割草,见过这种植物。叶片椭圆,叶形圆薄,颜色碧绿,亭亭玉立,手感光滑,质感较脆。花有四瓣,开六月,洁白淡雅,偶变淡黄,花朵呈簇状堆积,盛开于锯齿状绿叶间,衣裾飘飘,清气散逸。那会儿嘴馋,山上长的什么草都敢尝,手指一伸,轻摘几许,置于嘴唇,吮吸朝露,暗含清香,些许甜味浸透心田。我们对它一点也不上心,把它叫黄毛丫头,也根本不知它竟然是一种珍贵药材。

淫羊藿的名字与羊有关。最早认识淫羊藿的,是南北朝时大医生陶弘景。他在著作中说,“西川北部有淫羊”,吃了此草后,“一日百遍合”,因此毫不忌讳地将它取名“淫羊藿”。它有个文雅的名字“仙灵脾”。宋代诗人张耒曾作《服仙灵脾酒》,讲述了制作、使用和效果。根据内容推测,张耒当时可能是中老年人了。“冷气侵吾髀,趋拜剧苦艰”显示,他的腿脚已经不灵,于是从市场买来淫羊藿,用细绢包裹,放进酒壶里浸泡七天,饮用后“跛曳皆翩跹”。

补肾阳,强筋骨,祛风湿,这九字,为淫羊藿的药效。《本经》称其主治“阴痿绝伤,茎中痛,利小便,益气力,强志。”时珍曰:“淫羊藿,味甘气香,性温不寒,能益精气,乃手足阳明、三焦、命门药也。”中医主要用它补阳,治疗肾虚体弱、腰酸腿痛,也兼治半身不遂、神经衰弱、健忘、耳鸣、目眩等病症。民间的说法很直接,其叶片长得跟羊角似的,羊吃完了很激动,欲发情,起名淫羊藿。三十年前,政府号召山民种植药材,不少的药贩子穿梭山里收购药材,刚采下的淫羊藿无需晒干,一斤竟然卖到了三元,运气好的采药人一天能收入千元。这下被我们视之为“黄毛丫头的”淫羊藿成了草药的宠儿,人人背着背篓去采。

也许因了名字极不雅,古人极少描写淫羊藿,唯柳宗元用五言诗《种仙灵毗》叙述了作者痼疾为淫羊藿所治愈的过程。“服之不盈旬,蹩躠皆腾鶱。”以诗人情怀传播了淫羊藿疗效的个案,无意中成为千古流传最具威力的医药广告。

常在终南山里行走,这是古往今来无数隐士的隐居之地,选择它,无疑是它具备着天人合一的因素,较之陶潜南山下的桃花源更具有清淡的气场,一棵棵淫羊藿跻身于此,自有它生存的秘诀。我非隐士,但一有闲暇,便不由自主地走进去,习惯性地站在某处静看那些古老的草木,山不老,它们就不会消失。涝峪里的菜子坪曾是宁西林业局的驻地,去年夏日,我在那儿遇到了一位采药人,着紫色长袍,白色胡须,背篓里有我相识的淫羊藿。采药人都是一肚子花叶根茎,惹我亲近,我向他绽露笑容,想讨些草药常识。起初,他并不理我,只是用眼睛四处搜索,我又是让烟又是让矿泉水,他见我并无恶意,便和我聊了几句。我问他一天能采多少株淫羊藿,他说碰运气吧,运气好的话三四十株。要采它,就要寻找阴湿之处,林子里、河沟边、灌丛中。我问起药理,他说这东西全草皆可入药,他挖回去主要用于泡酒,专治阳痿早泄,腰酸腿痛,四肢麻木,半身不遂,神经衰弱,健忘,耳鸣,目眩等症。

天空在叶片的间隙中,我尾随着采药人左避右绕,在枝叶交织而成的穹顶下穿行,忽然高树上一阵蝉叫,惊飞几只鸟儿,我一时乱神,举目四望郁郁苍苍的森林从眼前绵延到远山,又垂下头凝视着高树上透下来的阳光碎影,南北朝时王籍的两句“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悠悠走进心里。

采药人见我眼神飘忽,于是不再言语,眼睛在草丛中搜索,大约又有新的发现,他扭身离开了我,向一片丛林走去。跟着他,我先是看见了一条小溪,水旁长着几棵草,身上披挂着淡白色的花朵,被高树上筛下来的阳光映得斑驳。采药人俯下身,用砍刀连根挖下草,头也不回对我说,这东西全身都是药啊。

正逢花期,在采药人的摇晃下,淫羊藿的花朵纷纷跌落溪水。花瓣窸窣抖落,漂浮在水面之上,微风吹动,落花随之清漾散开。落花流水,那是诗人梦幻的现场啊,遗憾不是它的落花季节。

风起,孩提时代淫羊藿花朵那淡淡的清香,依然如故。

两只体型很小、红嘴、身上至少有五六种色彩的鸟儿伴风飞到小溪旁的高树上,“啊呜——啊姑——”叫着,聆听着那叫声,我才知道是观音雀。它又叫鹧鸪,秦岭珍贵的鸟儿,辛弃疾曾为它写出我喜爱的诗句:“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生长在菜子坪的淫羊藿一年中见不到几个人,它的词典里没有孤独这个词,它也许懂得,一切事物的本质即是孤独。

猫屎瓜

猫屎瓜其名极贱,模样很丑,从叶到果到根都是,不符合通常的审美理念,但它却是药,一种清热解毒的草药。

在草木的线装书的书页间,我看见了这样的文字,仿佛还散发着墨香:

猫屎瓜,又名猫儿屎、鬼指头、猫屎筒,木通科猫屎瓜属落叶灌木植物,生于海拔九百米至两千二百米的谷坡灌丛或深山沟旁阴湿处,高达二至五米。分布于秦岭、巴山的深山之中,因其果实成熟后呈蓝紫色,多浆汁,形状很像猫儿拉的屎,因之俗称猫屎瓜,又称猫儿屎,别名有野香蕉、鸡肠子、猫屎枫、水冬瓜、羊角子、粘连子、猫屎包等。

晚秋十月,与几个文友去了秦岭东南部主峰牛背梁,此处为西安和商洛在秦岭山的分水岭,群山雄峙,峰峦叠嶂,峭壁悬绝,河水清急,因其山脊状若牛背而得名。

行走于林间,每棵树仿佛都跟着我的脚步,又像是它在引领着我。一棵棵野生灌木生长于沟谷深邃处,从地面丛生出横生的枝干,枝皮深灰、棕色,淡绿的叶立在枝藤上,婷婷柔媚,开出的花朵有黄有绿,细碎的花朵,张开在叶心,一朵又一朵,在藤蔓上一往情深,像是等候我的注视或抚摸。不过它结出的果子令人不忍目视,一串串色彩篮紫的果子悬吊树枝上,像是猫儿拉的屎,几个文友正欲快步绕过那些有伤大雅的果子,被一文友拦住,他说且慢,到了终南山,脚步不要急,你们听说过猫屎瓜吗?他指着那些树说,这就是。他说自己的家在太平峪里的管坪村,祖父是中医,因此自己对草药也略知一二。别嫌它的样子难看,味道却甜如蜜,营养丰富,果肉中含糖和蛋白质,还有维生素,既能生吃,还可以制糖酿酒,制作果酱,不过它的主要用途是草药,根和果实都可以入药,用于清热解毒。祖父有不少偏方,多用其根,如用根煎水,治疗治肺结核与咳嗽,治疗人的下体不适,如肛门、外阴瘙痒,泡酒喝,治类风湿性关节炎。还有很多,我就记不住了。

草木之根,记录着它生命的信息,浓缩着它生命之精华,作用于人体,有意想不到的喜悦。

言语之间,他爬上树,果然是山里人,敏捷的动作如同猴子。山里的每一个人,都熟悉这里的草木,它们就像家乡的亲人。对于他们,草木的存在,是天意,也是人心。于是,草木成了山的主人,大山就是它们的家,生命在这儿延伸,永不终结。文友摘下来一串猫屎爪分之品尝,果然美味。

尝了美味,此刻在树下的感觉,丝毫无猥琐之感。忽然觉得,这样一种草木,把丑留给了人的目光,把美留给了自己的内心。如此想着的时候,仰头凝视,篮紫色猫屎爪的果子仿佛串串珍珠。忽然觉得,人与树,草与山林、星空与大地,定是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守在树下,每个人的脸都被阳光打亮,几人一边吃果,一边审视着猫屎瓜生长的环境。它们千丝万缕般悬挂在山崖上,身下是由流水、落叶、断枝、长满青苔的石头组合成山谷,白云、阳光、岩石、苔藓、虫鸣、鸟叫、还有春雷和积雪,这深山的偏僻一隅,是它最好的生存背景。鸟儿伫立或飞翔的姿态,更容易撩动它的情愫,也期待一场大雪,为它披上晶莹的服装。雪融之后,它的枝上垂下滑溜、光硬的冰柱。

一只鸟飞过,落下几粒白色的粪便,恰好落在眼前的树叶上。鸟虫之粪便,是草木最好的养分。

人对草木的认同,不仅在于它本身的价值,更重要的是审美。人不可貌相,草木亦是如此,见识了太多的草木,对自然与人生也就有了某些参透。

这世界,任何生命都长不过草木,其生命之轮回,像时光里的水,永不停留。牛背梁是秦岭东部最高的山峰,生活在这儿的猫屎瓜,幸运,安宁,不知哪位哲人表述过这样的句子:安宁意味着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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