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累诗歌创作的精神主旨

2023-09-01 16:38张艳梅
山东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马累诗人诗歌

李 进 张艳梅

百年中国文学发展与作家代际成长之间存在着一定的互证关系。与前几代作家相比较,“7O 后”写作者具有某些共性和独特性。这一代作家的叙述方式、文化态度、思想倾向和审美追求,源于生活经历和时代氛围对他们的影响,不仅表现为文学创作的内在基础,也表现为文化理念的相近症候。“70 后”诗人面对中国改革开放不断深入、社会转型加快、国际交流日益广泛的大背景,其创作实践和理论探索对于当代诗歌发展都是有意义的。马累作为“70 后”代表性诗人之一,其写作有着明确的文化立场和精神主旨,真理、罪愆、孤独、爱,是马累诗歌创作的四个最基本的主题。

一、真理:朝向内心的信仰

1990 年代初,面对市场经济大潮冲击、消费主义兴起,社会文化整体呈现出大众化、世俗化、娱乐化的发展趋势,引发了“人文精神大讨论”,讨论焦点是:人文精神标准、是否面临危机、危机的根源,需要什么样的人文精神等。张炜发表了《忧愤的归途》《抵抗的习惯》等文,大声疾呼:“现在的好诗越来越少,是因为纯粹的诗人越来越少。这只能是诗人的光荣。我们进入了一个检验和观察的时代,所以大可不必痛心疾首,随着时光的流逝,到头来总是一个诗人的纯洁、坚定和安静令人羡慕。”这场讨论对马累的思想观念影响深远,直到多年以后,坚守张炜的那句“诗人的纯洁、坚定和安静”,依然是马累对自己的要求。

(一)对真理的辨识和确认

马累在自己的诗作中反复写到真理,不是绝对真理,而是在世俗化不断加深的现实处境中,寻找精神的清洁、独立和超越可能。伽达默尔认为:“用诗歌来谈说真理,也就是要求诗歌语词如何才能恰恰通过拒斥任何一种外在的证实而找到它的实现。”正因为对真理的执着,马累认为自己的诗歌与人世之间有了稳定而牢固的联系,因此获得了真正的精神高度。“我爱这尘世,/也爱真理。/不同的尺度决定了/我诗歌的高度。”(《我的诗歌》之31)诗人怀着深深的遗憾和向往:人类什么时候能具有祖母般的心就好了。这其实是最朴素的真理。

关于真理书写的意义,马累有非常明确表达:“对我诗歌中经常出现的/真理和罪愆,我不想解释。/它们引领我,避开/一个时代的喧嚣。”(《我的诗歌》之58)“总有一些真理游离于/逻辑之外,不被我们辨识。/总有一些风,自陌生/而深邃的暗处吹来,/为了让我们狂热的心醒来。”(《我的诗歌》之44)寻找那些不被辨识的真理,让自己始终保持理性,是马累的写作初衷之一,他的精神性的绝望不是因为生活世界无可依恋,而是拒绝与背离真理的世俗生活和解,坚持不肯妥协的、怀有质疑的、真正有价值的认知和判断。“如果从一开始你的心中/就有真理的影子,/你就能说你接近了真理。”(《手臂里的祖国》)诗人渴望回到益母草的根部,回到泥土的深处,回到河流的尽头,在灵与肉的冲突中,重新去发现人世间的美好和深藏的真理。对真理的永不满足的渴望之中,包含着马累对于生命意义的辨识和确认,没有人可以完全治愈沦陷于世俗深渊的人们,能够救治精神免疫系统破坏的,只有每个人的道德自省。

(二)对真理的追问和反思

马累对真理的反复书写,是一种先验的信仰,但这并不代表他为自己预设了一劳永逸的优越性;相反,在灵魂深处,他因自察那么多年的虚度而深感愧疚,惟有真理的发现可以让他对抗寒冷和孤独。“历史是贪婪的,/类似于人类自身的/专横与武断。/真理是节制的,/类似于/一条大河短暂的平静。”(《我的诗歌》之66)无论是现实的反讽,还是精神的痛苦,马累要告诉我们的都是他面对真理的困惑,以及坚定地去追寻真理的精神磨砺。随着世俗化不断加深,大部分写作在俗世层面滑行,坚持在真理栖居的存在主义荆棘丛摸索向前变得更加困难。“我担心的是,我的记忆/终归会随风、随着肉体的/消亡而中断。而我/追求的真理能否永存,/以收敛的、限定的形式?”(《初春》)当戏仿成为艺术的真谛,当虚拟成为生活的常态,诗人是悲伤而不安的,他依然心怀对真理的敬畏,可是真理何在?沦陷在物欲中娱乐至死的人们是否还需要真理?

“念及更久远的事物/和眼前父母的苍老,/这真理的两极如芒刺在背。/忽然间,我已到了/知圣知耻的年纪。”(《冬至》)诗人承认自己到了知圣知耻的年纪,清楚地看到自身道德的局限,真理始终是诗人前行的方向,无论经历多少伤害,依然指引诗人去寻找光和希望。“我一直想写下:/关于人类的爱与憎,/关于黄河里的泥与沙,/关于树丛间的隐与秘,/关于真理的疑惑与优雅。”(《诗歌》)诗人深知自己面对的困扰和努力方向,那条清晰的线路,其实就是生活递进的方向,从过去到未来,诗人只是负责找到隐匿其中的光。“向诗歌索要真理的谜底。”(《故乡写作》之2)人与世界的完整性与连续性,谁是谁的主导者?这些令诗人感到焦虑的疑问本身也是诗意的,大部分时间他屏住呼吸,站在生命之焰的最顶端,不断接近自己一生渴求的真理。

马累对真理的偏执,源自他内心的疑问,更源自他内心的信仰。他关心真理,关心活着,关心存在,关心这个真理与荒谬并存、生与死并存的世界。他试图在短暂的逝去中找到某种永恒,对真理的追问、反思和求索,是他的心路历程,也是一代人的精神履历。我们正在经历的,是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而日常生活看起来又非常凝滞。后人类社会,真理是什么?为什么还要关心真理?在这个日益世俗化的时代,谁还在追问真理?诗歌不负责提供问题,当然也不负责提供答案,而不断地书写、反思和追问,本身就是诗人的使命。

二、罪愆:直面自我的存在

卡夫卡说过,“人如果没有对某种不可摧毁的东西的持续不断的信仰,便不能活下去,而无论是这种不可摧毁的东西还是这种信仰都可能是长期潜伏着的。”信仰具有形而上学性和超越性,这种超越性把人的存在从物质世界提升到精神世界,从现实世界提升到理想世界。诗人比普通人更敏感,在凡俗生活的细碎尘埃里,诗人的心备受现实和理想的双重折磨而不得不面对内外交困。马累身上有着简朴的田园气息,这有效地缓解和平衡了他内心的焦虑,使得他诗歌中关于“罪愆”的表达看起来是及物的,温和的,使他的诗拥有爱和批判的双重力量,他的质疑精神和智识水平,为寻找“可能生活”提供了精神基础。

(一)愧疚与罪感

面对故乡,面对亲人,面对生命和时间,马累始终心怀愧疚,这种负罪感并不是现实意义上的,“70 后”作家普遍具有负罪和救赎意识,作为坚守知识分子写作立场的马累,罪感是他不断向内的精神自省。“我想起我的虚度,愧对/这缓慢的劳作,愧对/这遍地温良的影子”(《在猪龙河上游》)。望着眼前广袤的田野,田间正在装车的农民,诗人无比心痛地意识到生活的艰难,感知脚下的土地正慢慢地渗出血,当面对“温良”的农民生存艰辛,而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马累深感惭愧。因为热爱大自然,深爱家园,当看到故乡朴素的美好正在逐渐消失,而自己并没有为之做出挽留或是改变的努力时,诗人心中的负疚感与日俱增。马累对喧嚣浮躁的时代深感失望,对欲望围困的物化生活深感厌倦,干净而安静的生活理想,是读懂他诗歌的关键。马累呼唤令人怀念的“童真”,希望回到那个像“初雪”一样干净的年代,当这一理想难以实现时,诗人就感到了有罪。

马累认为诗歌只能解决三个问题,即爱憎、罪罚和信仰。他的写作,常常怀有流离之苦,他身在故乡,却是精神家园背井离乡的游子,“有很多次,我想说出/内心深深的罪愆。/堕落是我的私产,/与虎谋皮也是。”(《我的诗歌》之11)当诗人意识到深陷自我的泥潭,试图以不在场的方式来麻醉自己,诗就会以尖锐的文字警醒他:“说谎的罪恶感并不/仅仅在于真理,它同时指向/词语的真相。”(《乌鸦之歌》)虽然写诗会持续增加诗人内心的虚无感和罪恶感,但他又清醒地意识到:“一个诗人就应该终生/背负人世的罪愆,/这是命里的事,与生活无关。”(《秋天》)“心中悲苦的人总喜欢看/夜空中的星辰。/心中欢喜的人喜欢看/大地上的葵花。/这些,都能少量地化解/内心的罪愆。”(《乌鸦》之6)写诗,是马累最后的救赎,和大多数人一样,他每天也要为生活奔波,在职场上,和不同的人、金钱、数字、各种量化指标打交道,他也要去面对不喜欢的人和事,面对矛盾、冲突和各种困扰,只有写诗的时候,只有回到诗的世界,他才是最贴近自己的,那一刻的他,不是职场上的张东,而是诗人马累。

(二)自省与救赎

面对自己写下的这些琐碎的言辞,马累坦陈,不知道多年以后,这一切是否会被消解和伪饰,他说的是母语的鲁中平原,他放不下的是对它更深的罪愆。“人世多么艰难,/恰如一把生锈的镰刀。/写作之刃,无非/平息内心的罪愆和/外在的喧哗。”(《往事书》之2)人世艰辛,就像面对一把生锈的镰刀,带来的是旷日持久的钝痛,诗人无法缓释内心的罪恶感,这种刀刃向内的自省最终成为救赎的起点。“在鸦群即将归巢的时候,/浓密的树林将天空和大地割开。/像某种宽容,/将内心和内心的罪愆隔开。”(《磨镜》之7)诗人被这神圣的氛围融化,宽容使得我们的内心和罪恶隔离开来,反复磨砺而获得宁静和从容。夜幕渐渐降临的寂静时刻,晚霞在西天上陷入自省,词语在大地上停顿,灵魂的沉思、精神的沉淀,是诗人寻求的完整和安宁。《夜幕降临》和《献给鲁中平原和未出世的女儿》两首诗有着相近的表达方式,诗人的指向是明确的,那些停顿、伤口、大雪、词语、人,是诗人的罪感和自我反省。“写作的意义在于重铸天真的通天塔,/在于修远与悔悟。”(《大雪》)削足适履,刻舟求剑,重铸天真,这是诗人对自然美好之物以及生活中更深层次真实本质的探索与追求。“校正生活的尺度”则意在纠正违背自然人性的生活,从而修远其生活形态与唤起人们悔悟之心,暗含着重返自然人生并重新认知生命哲理的召唤。

反复表达终极救赎的希望,这是属于马累的理想主义:一方面,他不断寻求突围和救赎,朝向精神的彼岸世界;另一方面,他还要不断地与痛苦、焦虑、失眠作斗争,通过写作,他获得了超越自我局限的可能,虽然那些救赎的路径并不能完整地通往生命的永恒乐园,不过在这条道路上,马累踏出的每一步都是有意义的。

三、孤独:形而上的生命之歌

回溯现代汉语新诗发展历程,从诗歌表现形式上,是对传统的冲破和调整,从诗人主体性来看,则是现代心理和现代生命意识确立的过程,这一过程,受内外因素影响,孤独苦闷成为一种具有代表性的精神特征。从早期象征诗派的李金发、新月诗派的徐志摩,到现代诗派的戴望舒、九叶诗派的穆旦,诗人的孤独意识里,有青春的感伤,也有中年的沉郁;有暗夜独行的勇气,也有逃避世事的消沉;有个人的苦闷,也有时代的苦闷。这种孤独情绪、孤独状态和孤独者形象,几乎贯穿了百年新诗发展史。理想和现实之间总是充满各种矛盾,生存环境和理想追求之间总是有着各种落差,诗人敏锐地感受到这些断裂感和失落感,一方面去抒发内心的愁苦与寂寥,一方面努力超越情感的束缚,经由形而上的哲学思考,把对孤独的书写升华为生命哲学表达。

(一)打开精神世界的密码

读马累的诗,每一首都是独立的,彼此并无人物和事件的确切关联,但读到最后,就会感觉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把每一首诗都召唤在了一条线上,这个力量,在结构与词美之外,也在情节与情绪之外,是“心在万物”——有“我”在中间,万事有了相联,有地理距离的事物、有时间距离的事物、一个人的过去与另一个不相干的人的将来,甚至于相反的悖立者,不限于可见的,比如乌鸦、大雪、暮晚和孤独,还有那些不可见的、精神视野中的思与在,万物都因为“我”的思与在而有了关联。

以生命的安静,对抗世事的喧嚣。马累的写作姿态是安静的,唯有他的内心是不平静的。内心的雪大片大片地落下来,落到辽阔的鲁东平原,落在时代的苍茫之上,“在时光庞大的废墟中,/我只倾向于那一份/孤独和寂静。”(《鸦巢》之6)“而夕阳,总会带来更加无可救药的忧伤,/绝望而温柔的孤独/和忧伤。”(《我的诗歌》之1)“就像我,与这个世界/必然有着异常孤独地呼应。”(《我的诗歌》之21)诗人的思绪深藏凝重凄伤的唯美之美,远比空荡荡的山川更加深沉,晚霞、废墟、夕阳,交织成浩茫的背景,“长时间难以言说的凝重与愧疚”,欲言又止而又意味深长。近二十年了,诗人站在黄河岸边,看着黄河在世俗的大风中流淌不息,一次次回到沉默与孤独,一条孤独的大河,有着令人动容的穿越时空的悲凉,年华未老却感到疲倦,正是因为无助与无奈,带给世人种种无法抗拒的命运,全诗有着难以言喻的深层孤寂,把诗人的过去、现实与未来的细微片段编织成独特的情感记号,一切皆在言说的尘埃中落满人间。

以灵魂的孤傲,守望精神的高地。面对物质的诱惑和被符号化占据的生活空间,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把自己消融于人群,这并不是问题的全部,后现代生活构成了一个整体性隐喻,日常生活作为日益固化的叙事形式,个体生存不断被削平深度,而乐于把自身作为信息世界和物质世界关联的媒介。马累站在人文知识分子立场,写下自己的忧虑和坚守。“我清楚孤独的可贵,/空荡荡的河道里传来清净的回声。”(《磨镜》之12)“那些高傲的词语,/来自珍稀的道德词典。/我孤独而自满地/凝视镜子里的星光。”(《磨镜》之20)强调清净、高傲、道德,马累写下这些诗句,只是为了更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内心,单调而固执的那一颗与俗世保持距离的心。在商业文明取代农业文明的时代,在高楼大厦森然林立的时代,诗歌是微不足道的事情,幸赖词语还在为它所用,幸赖诗和马累互相热爱互相确认。马累的诗让我们找到热爱平凡生活的理由:不再嫌弃那些翻来覆去,也不再想缝合那些支离破碎,即便是千疮百孔的肉体早已不能完全包裹灵魂,但依旧相信活着的尊严和生命的终极意义。

(二)“存在”的碎片与完整

个体生命与众生俱在。文学或是对现实生活的打碎捏合,或是对现实生活的淬炼提取,从这个角度看,马累的写作是智性的,是无限地朝向形而上的。这并不是说他没有人间情怀,恰恰是因为他把个体的生命,把宇宙众生放在同一维度上去观照,因而获得了对生命更深刻的理解。“瓦缝间又长出了新的藤条。/不久以后,它将缠绕这人世,/这无数低抑的、蔓延不断的生命。”(《总在傍晚》)“有时候,我也把生命中/下坠的部分当作诗。/我把其中虚弱和落魄的部分/当做真理。”(《流星》)诗人描述了一个漫长而又循环不断的生命周期:破裂的瓦缝间生长出新的藤蔓,这种弱小而又顽强的生命不断蔓延,缠绕着完整的人世间;生命中的一些负面的东西就像流星坠落,世人眼里的虚弱和落魄,往往意味着真正的意义和价值。这些诗句传递出一种内化的力量,在普遍性的生命之中,包含着单个人的存在意义。

万物有灵的世界整体。马累经年累月地书写黄河、土地、亲人,书写真理、孤独和生命。比如父亲和稻草人在夕阳下紧紧贴在一起的影子,比如清风朗月、万水千山,马累追求的是与自然、与人性、与真理交融的写作。“有时候一条大河/就能够填满我的灵魂。一代又一代人在时间的棉絮中/紧紧挨着,消失又重现。”(《夕光落》)生命的过往就是不断的回忆和忘记,人类拼命向前,又不断回头,一条大河可以填满孤独的灵魂,却无法抵御时间的流逝,世事纷繁,一代又一代人连缀成时间的链条,彼此紧密相连。“人世有多少事相关纯粹的本初,/又有多少毫不相关?/但这些并不妨碍我像一截/被雷电击过的断树,/枯死的根死死地抓着大地。”(《落日》)。这首诗让我们想到鲁迅《这也是生活》中的那段话,“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即使树根枯死依然与大地紧紧融为一体。孤独使存在有一种悬置的幻觉,这种悬置与世界形成了某种间离,当然,这只是一种表达策略,把自我从人群中标记出来,摆脱世俗的捕捉和复制,真正意义上的精神解放是趋向于无限的,时空是连续的,生命也是连续的,在精神意义上与人类构成不可分割的整体,是诗人所有忧患与悲悯的根源。

四、爱:有限和无限

爱是文学艺术的永恒母题,是古今中外诗人们反复吟咏的主题。马累的诗,表达的是对故乡和亲人、黄河和土地、真理和自由、友人和陌生人的爱。“只有爱,才是我和这个/世界间唯一的路径。”(《致世界》)爱,最基本的定义就是对于爱的真理的建构,或者说在马累的写作中,爱与真理是同构的,爱有着更高的意义,通过对自我的不断反观、自审、澄明,从个别性到普遍性,从现实性到超越性,从爱的理解到爱的实践,超越生命的局限和个人的缺失,不断接近完满,这种完满性就是无限,就是马累追求的终极真理。

(一)普遍而具体的爱

对祖国和故乡的爱。“因为爱,我看见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起琥珀色的光,/那就是我们关于祖国的记忆。/我爱女儿身上散发的清香,/我爱每一个安静的季节/和每一个扎根大地的人。”(《手臂里的祖国》)诗人手臂里的祖国,就是整个世界,在血管里流动奔涌,随着血液抵达心脏。“有时候,灵魂就是这样:/它必须借助反光/走进深深的祖国。”(《热爱》)诗人渴望在万籁依稀中重组命运,像一棵枯死的老树,最后变成月亮、星星,变成能够发光的一切,那些枯萎的、凋谢的、死亡的事物,借助真理的微光,重新回到世界怀抱,与诗人一起历遍山水超越生死。“当我在祖国的语言上行走,/我把落到水中的星星当作灵魂,/我把映现灵魂的地方叫做故乡。”(《我知道秋天》)马累的姿态是笃定的,爱和真理是他语言精神的根基,他始终站在人类的立场上,祖国和人民是他的爱,也是他的信仰。

对尘世和众生的爱。马累写下人世间的善与恶,其中最重要的是人类的希望和慰藉。即使人类终将面对分崩离析,终将面对人性邪恶和荒芜,爱仍旧是最后的救赎。“这一个个庸常尘世间的男女,/即使他们单薄、渺小、委琐,/也是我要去爱的。”(《入冬》)诗人不仅爱那些美好神圣的事物,而且爱沉默的大多数,爱那些历史间黯淡的灵魂,这种普遍而宽泛的爱,维护了世界的温度和诗的温情。诗人沿着尘世之中那些无以言明的蛛丝马迹,怀着写作的孤傲,一遍遍地爱着这个尘世。“我应该去爱/那个在雪地上撒小米的人,/我应该爱她/悲慈的心。/我当然应该去爱/那寂静夜色里孤苦无助的人。/那落寞乡村里/失去土地空留叹息的人。/那看不到未来/目光呆滞的人。”(《爱》)如此朴实、简练、真纯的爱,其意蕴的丰富性和精神的纯粹性,承接的是纯诗的传统,表面上,诗人外在于社会和他人,而在爱的维度上,诗人与世人完全合二为一。《在人间》通过傍晚的风雪、星斗、烛火、村庄、夜风、微弱的光亮和强烈的思念,把家乡和人生划归到了同一精神高度,写下自己的深情和敬意。在冷冽的冬夜,诗人和女儿来到乡下父母家,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守望着村庄的夜晚,借着满天的星斗,照亮了寒风笼罩的村庄,那些微弱的光,更像是思念的亲人的眼睛,马累以平和的语调,讲述对家乡、亲人和人世间的深爱以及爱的领悟。

(二)短暂而恒久的爱

无论是站在黄河大堤上,站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站在自家的阳台上,马累的漂泊感总是若隐若现;同时,他的诗又给我们与神灵俱在的恒定,对内心固守的那些东西的不可消解的挚爱,强化了他对世界和生活的理解,他试图从书写中找到清洁的精神,建立一种新的生活意义,一种恒久的尘世信赖。时间在马累笔下是一个完整的意义符号,物理意义上的、心理意义上的、超现实的时间符号体系,把碎片化的生存感知和生命感触链接成为一个整体,巨大的存在笼罩人世,能够对抗都市幻灭感的是朴素而纯正的爱。父亲母亲的衰老是缓慢发生的,也是瞬间到来的,诗人以视觉捕捉灵魂的哀伤,时光的摧残比梦境来的速度更快,也许这里面就有爱与唏嘘的忏悔,但安静的底色作为爱的一部分,提示我们珍视亲人变化的那些瞬间。马累反复描写父亲在黄河边上的剪影,母亲在屋里诵经的余香,那些转瞬即逝的片段背后,是恒久不变的爱。

“我会在夕光消逝前的瞬间里忆史,/怀念那些湮没于星宿间的人们。/在热爱的暮色中变老,保持古老的清醒。”(《夕光落》)诗人努力平复自己的悲伤,世间万物不断澄明,生命本身是短暂的,如夕阳落下去的一瞬,而热爱是永恒的,为此诗人并不畏惧在写作的过程中被遗忘。“可以为暮霭准备一首诗,/自如地表达爱与憎。”(《落日》)暮色降临,人到中年,面对时光匆匆,诗人怀着永远的希望与追求:活着本身就是意义,可以放下所有物质的诱惑,战胜所有的短暂和凋零,只跟随道德和正义,坚守这些恒定的信念,才能够拥有更深层次的精神信仰。 “春天是一个陈旧的沙漏,/让时光消逝得更快。/万物在春天所能做的爱和原谅,/如今都在这儿。”(《春天》)同样是写光阴易逝,诗人以沙漏摹写春天,以陈旧的流逝强化短暂,诗中描述了两个画面:一个是豌豆花的枝芽在篱笆上攀爬,木栅断裂时快乐的声响,如同少年时趴在铁轨上聆听火车呼啸而过;一个是诗人坐在阳光里看黄河,河水把某种愧疚压向河底,而诗人把词语压回灵魂内部。这两个画面有着内在的关联,是生命的轮回不断,也是诗人与永恒的大自然之间强烈的灵魂共鸣。

写作三十年,马累展现出了非常出色的诗歌才华,他的诗,是对故乡、亲人和世界挚爱的抒发,是对真理、道德、悲悯和救赎的坚守,是对人生、社会、时代和美的深刻思考。他的诗,有着强大的语言表现力,不拖沓、不矫揉、不浮夸;黄河系列、乌鸦系列、磨镜系列,都很有代表性,诗中表达的哲理感悟和生活体验,是诗人对安静自由的无限向往和对美好未来的坚守,整体上,马累的诗有着鲜明的思辨性和创造性,丰富了当代诗歌的精神内涵和思想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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