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星河

2023-09-01 10:31段爱松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7期
关键词:独龙江族人阿妈

段爱松

南木萨

我的族群,有时候是石头变的,有时候又是流水。

在我年少的记忆中,我的父亲常对着一坨坨石头说话。他说,那是死去的族人们的身体,雖然灵魂丢了,但是身躯还在。江水里大大小小的石头,他每年都得问问它们,来年,族群里会发生些什么大事。

还有流水。这条不知道流了多少年的江水,让我的父亲不知疲倦地跪于江边。他说,他得好好听一听,这些水流,是死去的族人们的灵魂。这些灵魂,总想找到自己曾经存活过的身体,却不知道,每天冲刷的石头便是。

它们昼夜不停,哗啦流淌,像在不停追问。而我的父亲只是沉默,祷告,毕竟生与死,隔着看不见的界。

我的父亲似乎知道这道界。他和我讲,天神格蒙同时创造过族人,以及族人的鬼“卜朗”。

族人和“卜朗”,最初混杂着住在这片山林河谷中。族人不怕“卜朗”,“卜朗”也不害族人。为了表示亲近与友好,族人的娃娃由“卜朗”来带,“卜朗”的娃娃也由族人来领。

一段时间后,族人发现了异样。

不知为什么,“卜朗”的娃娃在族人家里,吃得好,住得好,长得壮壮实实;而族人的娃娃在“卜朗”的家里,变得越来越瘦。

族人捕猎回来的途中,在一个山洞外,发现了其中的秘密。原来,“卜朗”趁孩子睡熟之时吸吮其血。

族人又惊又恐又怒,想尽办法与“卜朗”搏斗,并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打死“卜朗”。自然,“卜朗”也不甘心,想着法子加倍报复。

总体来说,族人肯定打不过“卜朗”,处于劣势,情况危急。天神格蒙认为,族人是其外孙,不能绝种,便发动洪水,改变了人鬼混居的状况。

自此,族人看不见“卜朗”,“卜朗”却仍看得见族人,但不能轻易侵犯。

我的父亲,族群的南木萨,天神格蒙赋予族人的授意者,便是族人里能够驱鬼的人,也是唯一能够看得见鬼的人。

但我的父亲,从来不会把他是否能够看到“卜朗”

告诉别人。他时常向着太阳初升的地方祈祷,那是先祖迁徙过来的方向。

那里有什么呢?谁也不知道。一代又一代的族人被莽莽群山困住,谁也不知道群山外面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新鲜世界。

直到有一天,有几个人找到了我的父亲,其中有一个是我们的阿空头人,另外两个穿着军装,开始时说着我们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阿空头人问我的父亲,为什么要散布谣言、破坏生产。

我的父亲说,族人们刀耕火种、打猎抓鱼,那么多年了,那么多代了,有什么不好?

阿空头人说,那都是过去了,现在要发展生产,只有发展了生产,大家的生活才会过得更好。

我的父亲说,那样,他们把水引到村子里来,会引来水鬼,村子就要遭殃,不得安宁;水引进村来,人是要得打摆子病的,到时我也没有办法。

阿空头人摇了摇头,说,我们难道还没有吃够苦吗?我们族人,是怎么被那些人乱砍滥杀的;我们的女人小孩儿,是怎么被那些人抢走贩卖做奴隶的;我们又是怎么被那些人盘剥压榨的,包括那些稀奇古怪的耳朵税、鼻子税……

我的父亲愣了一下,他知道阿空头人说的全是实话,但在他心里,还是不太信任跟着阿空头人来的这两个穿军装的外人。他仔细打量着这两个人,像是想找出点儿什么破绽。就是这两个人,还带来了一大群外来人,说是要在这里开什么水田,种什么水稻。

这两个穿军装的人,站得笔直,也不大说话,只是面带微笑,却好像能够听得懂我的父亲和阿空头人用本民族语言说的话。他们偶尔用自己的语言嘀咕几句,甚至夹杂着一些族群简单的词句。

我的父亲对此颇感惊奇。

阿空头人解释说,他们为了更好地开展工作,都在学习我们族群的语言了。

我的父亲心头一震,觉得外来人学习族人说话,像是被冒犯了,但又说不清楚到底冒犯了什么。

阿空头人有些兴奋地说,他们来帮助族人开水田可是大好事,以后,我们就可以吃上大白米饭了。

我的父亲没有吃过大白米饭,也没有见过大白米饭,只是曾经听阿空头人说过,那些像珍珠一样的颗粒,煮熟后散发出的诱人清香。但他仍然怀疑,这里面是不是有鬼,因为他最近老是做梦,梦见山上一只巨大的老熊跑下来,不但把火烧地里的庄稼吃了,这只贪得无厌的野兽,竟然还把火烧地一块一块吞下了肚。

天神格蒙,一定是在暗示什么了。

我的父亲用梦境卜卦,外来的这些人,似乎暗合了梦中预示的境况。开水田,必然要引水;一旦引水,必然触犯水鬼。这里的水鬼和山鬼,有那么好惹吗?

一旦触犯,必然要遭受灾祸,况且,族群历来敬山畏水,南木萨的职责之一,就是要保护好这里的山水免遭破坏。

这,可是天神格蒙的旨意,族群的传统。

想到此,我的父亲板起脸,说,大白米饭可吃可不吃,没吃白米饭的族人们,还不是照样得活?不能把水流引进村子,祖先的规矩可不能这么破坏了。

阿空头人叹了口气,语气稍显沉重,对我的父亲说,看看我们过去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吃饱过没有,有衣服穿没有,住的是岩洞还是大树?过去有谁想到过我们?过去又有谁来帮助我们?过去来的都是些什么哪,不是强盗土匪就是土司豪强,可现在呢,到处都解放了,我们自由了,再也没有人来欺负我们了。

并且新政府派他们来了,带来的又是什么,我们难道就不能好好想想?我们的祖先,难道愿意我们继续忍饥挨饿受苦吗?

阿空头人的声音越来越大,越说越快。他边说边比画着,像是在指挥打仗。

我的父亲紧锁的眉头,不觉被阿空头人的这番话解开了,就连刚才铁青的脸色也变红了许多。是啊,阿空头人说的没错,现在族人们的生活水平这么差,很多人吃了上顿没下顿。而这些穿军装的人,不知道怎么跋山涉水就进来了,进来后,还给各家分了布匹、衣物、农具、食物,就算是天神格蒙下凡,能做到的不也就是这个样?

想着想着,我的父亲站了起来,像是准备和那两位访客说话,话到嘴边又忍住了。他转而朝着阿空头人说,那你给他们说一下,既然如此,规矩还是要讲,将水引流入村前,得杀鸡,祭拜山神;凡是水流过的地方,需要用松柏枝,挂一些我画了咒符的布条纸片,祭拜水神。

阿空头人懂得汉话,他便用汉话,大致把我父亲的意见说给两位穿军装的人。

瞬间,我看到这两个人眼中突然迸发出光亮。那时,我当然不懂得开什么水田,但我感觉得到,那两个外来人眼中温暖的兴奋,像极了后来我第一次吃到大白米饭时,下咽的那种舒坦。

这件事情之后,我的父亲发生了一些变化。他虽然也看到族人们吃上大白米饭的满足,但他心中,一直像在纠结着什么。他常常自言自语,说那头巨大的老熊,在他最近的梦境中被枪打了。

我的父亲一直想解这个梦,但他无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交代,他觉得可能该到时候了。于是,他开始按照他父亲传授给他的那一套,把一名南木萨该掌握的术,一点儿一点儿教给我。

对于这些从小就耳濡目染的东西,我学得很快,也很兴奋。但我从来不知道,梦境竟然会有那么多种解法,也从来不知道,在父親的记忆中,我们这个古老的族群会有那么多让人费解的人和事,就连身边的山水以及一切生物,竟也有那么多的说法与活法。

可是,我的第一个有关南木萨这个族群神圣身份的梦境,并没有应和父亲的期许,能看到那只传说中的神鹿,奔跑在高黎贡山和担当力卡山之间。

我忘不了,阿空头人带着两个穿军装的人来到我家的那个下午;更忘不了,那两双发出光亮的眼睛,带着怎样的喜悦离开。我吃到了由开水田带来的大白米饭,我的父亲也吃了,包括我所有的族人们,也都吃到了,大家都认为,一定是天神格蒙的主意。

而我一直深信,是我的父亲祭奠了山水,开水田才没有引来灾害,因为他从来都告诫我,山水是平衡的,世界也是平衡的,特别是在我们族群生存的这个几乎被封闭的世界,一代又一代族人生息繁衍和万物之间也是平衡的。有那么高的山脉,就必然有这么湍急的水流;有那么多的树林,就必然有这么多的动物;当然也包括老熊,只要有我们的族人,就必然会有老熊,也必然会梦见老熊。

作为族群新的南木萨,我自然比我的父亲懂得的更多,因为我能在这片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接受教育,学习汉话,更看到了很多书籍……或许是梦境的驱使,我甚至与我的族人们,和从外面不断进来的人们,慢慢结成了赖以依存的共同体。渐渐地我更明白,再大的山水,也是有边界的,但外面进来的人们,似乎正穿越着这些。

我不知道,我这一代南木萨和我的父亲那一代南木萨,究竟被什么隔着?我并没有梦见过那头老熊。恰恰让我感觉意外的是,我常在梦中看见那两双因为开水田而发亮的眼睛。这两双眼睛,还有眼睛下面那略显陈旧却干净的绿色军装,也一直在我的梦境里闪光。

银色老鹰

我的父亲,从小就给我解过很多梦,直到我成为新的南木萨之后,他仍然有解不完的梦。这天晚上,他坐在火塘边静静听着,我给他讲了一件早上刚发生的事情,在现实中,我像是穿越了梦境般,看到了一只银色老鹰。

“快看,那是什么……”人们在门外发出叫嚷的时候,我正在边防部队驻地临时搭建在山腰上的一间简陋木楞房里,熬制草药。草药是我从独龙江河谷和担当力卡山上采摘来的,大概十多种混合着熬,这已是能下的最大剂量。旁边的简易木板床架上,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年轻人平躺着,眼睛微闭,嘴角发青,绿中泛白的军装也有几处破损,已经过了好几天,他仍然不能正常说话。

从山外面来的忠医生,正木然地坐在床边。他告诉过我,这个年轻战士名叫普惠,和他同属这个部队。

房子外面的叫嚷声,一阵高似一阵。忠医生怔了一下,慢慢地站了起来,我正好也朝病床看过去。我们的目光,在弥漫着浓郁草药味的木楞房里,碰到了一起。我看到一丝光亮,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隐隐闪现。

这几天以来,他似乎都在焦急地等待和期盼着什么。

忠医生进山多年,常常碰到这种情况,这儿大半年都大雪封山,进不来也出不去,不管是部队还是群众,重伤重病人员没法转移不说,有时连药都没有,只好找我帮忙,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忠医生有着职业医生的现代规范手法,不像我的父亲传给我的土方法。不过,在缺少药品的危急时刻,土方法还是起了大作用,虽不能进行彻底治疗,却也可以暂时缓解危险,延续生命。

这次面对普惠的伤病,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按照父亲教给我的方法,尽量把草药熬制好一些,为他的等待续上一点儿力。

随着门外的叫嚷声,忠医生不由自主地朝着门口走去。一股凉丝丝的预感,在我的脑海里升腾,我像是得到天神格蒙的某种启示般,也放下手中的药罐,紧跟上他,跨出这间四面透风的木楞房。

“那是什么?”

在担当力卡山难得的晴空上,一个闪烁着银白光芒的物体,从缅甸方位,朝我们缓缓飘移过来。

忠医生呆呆地注视着,目光随着那个银白色物体的移动而移动。忽然,他用双手快速地揉了揉眼睛,像是不太相信眼前的事物。当他再次看向那银白色物体时,眼中却闪烁着喜悦的光亮。不知不觉中,他向前追赶了几步,边追边抬起右手,试图挡住忽然变得有些刺眼的阳光。

“老鹰,老鹰,银色的老鹰。”我在心中默念,并喃喃自语,像是看到了梦中才有的奇异景象。只有神圣的老鹰,才可能飞越这些巨大山峦组成的屏障;只有神圣的老鹰,才可能如此一往无前地自在飞翔。

但,为什么这只宛如神谕的银色老鹰,会突然降临呢?

伴随着那个银白色的物体越飞越近,群山之上,似乎显得更加空阔辽远了。它巨大的影子,掠过峰峦叠嶂的绿色山巅;它巨大的轰鸣,穿透独龙江翡翠般的躯体。

哦,这银色的老鹰,你究竟要飞往何方?

“飞机,飞机,飞机来了……”不知道是谁,突然大叫起来。屋外的人们瞬间沸腾了,也跟着叫喊起来,此起彼伏的声音在空旷的山间回荡。

这群兴奋得像是发了疯的人,一起朝着那只在山林中时隐时现的银色老鹰拼命挥手,有的甚至捡起了山上的石块、树枝、土疙瘩,朝着天空砸去。银色老鹰飞得那么高,就连担当力卡山和相邻的高黎贡山都阻挡不了,他们又岂能砸得到?但他们就是这么狠命喊着叫着使着性子,生怕错过什么。

我和忠医生忍不住跟着人群,朝着银色老鹰飞来的方向小跑了起来。忠医生边跑边大声叫道:“这下可有望了,这下可有望了!”

银色老鹰拖着长长的云彩,穿过无数的山林,越飞越低,像是在慢慢降落,像是要投入大地母亲的怀抱。这让我想起忠医生这几天常给我讲的情景,他们一队人正穿越原始丛林,去勘查界碑,其中就有小战士普惠。

那天,刚下过倾盆大雨,高海拔山上,冰冷刺骨的寒风在耳边呼呼作响,队伍行走虽然缓慢,但大伙儿心里都暖烘烘的。快了,快了,经过七八天的艰难跋涉,就快要到达此行的最后一个勘界点。

忠医生抬头看到前面挥舞着砍刀、披荆斩棘为队伍开路的普惠,心中甚感欣慰,从普惠入伍以来,忠医生就觉得这小战士不简单。但当他的视线抵达远处稍微开阔的地方时,一大片雾气笼罩下的黑魆魆的森林,令他心头不由得一紧。

密密匝匝的枯枝、藤蔓、灌木、荒草……在普惠的砍刀下紛纷让路,参天古木随处可见,野蛮荒凉的气氛,要不是因为这支年轻的队伍有着青春的勃勃生气,也会让人望而却步的。

勘查界碑,得在这样的无人区硬生生开辟出一条蜿蜒崎岖的小路。不过,尽管这次辟出路来了,但等下次来时,还得再重新开路。原始森林有着特殊的自然法则,在它强悍的统领下,这样的小路是开辟不到尽头的,它不容许人类破坏自己的原始样貌,这样的小路,很快就会被大自然吞噬。

忠医生想起普惠刚入伍到独龙江做边防战士时的情景,这名小战士,常常在训练时不停念叨“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

忠医生在旁边听多了,便打趣说:“你念来念去,是不是就想说明‘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呢?”

普惠一愣,马上说:“我可不想当什么人上人,那是阶级思想有问题。不过,你这句话前半部分‘吃得苦中苦说得好,后面的‘方为人上人,恐怕得改一改。”

忠医生觉得这小伙子不但训练刻苦,思想也端正,口才还不错,便故意说:“这句子可是俗语,约定俗成的,你还能咋个改?”

“我参军时,父亲就告诫过我,做军人自然是要吃苦,做边防军人,吃的苦会更大。但我不怕吃苦,‘吃得苦中苦,方为真军人,况且,我们白族有句歌词,‘走到哪座山上唱哪座山歌,如今走到了担当力卡山和高黎贡山,就得守好中缅国境线,唱好帮助独龙族同胞的歌。”普惠回复的话,坚定中仍然带有些天真烂漫的语气。

忠医生笑了起来,朝他竖起大拇指。

此刻,雨又开始下大了,那一片望不到边的原始森林,在雨雾的笼罩下,宛如一头青黑色巨兽。

“哎呀!”一声惊叫,让忠医生全身一颤,一个身影在冰冷的雨水和泥泞的道路中,倏地滑坠下一个陡坡。

是普惠!但普惠在坠落的过程中,幸运地抓住了藤蔓。

忠医生记得大家把普惠拉上来时,除了手脚被荆棘划伤,并无大碍。普惠甚至呵呵笑着说:“不摔个跟头,都不好意思说行军道路有多艰难;不跌这一跤,都不好意思说勘查国界有多危险。”

最让忠医生感动的,倒不是普惠说的这些话,而是队伍抵达界碑勘查后,普惠浑身湿透,情不自禁地抚摸并靠着这代表中国边境线的石块,那个样子,多像是即将远离家门的孩子,依偎在母亲怀抱里。

就在队伍返程下山的路途上,普惠甚至高兴得在小雨中哼起了白族小调。

忠医生正想打趣几句,突然一声闷雷,从远方滚滚传来。

普惠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踉跄了几步。

“咋了?”忠医生前面的一名战士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颤颤巍巍即将倒地的普惠。

普惠用手捂住腹部,大口喘着气,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

大伙儿围上来,辅助忠医生进行紧急救治,但腹部的剧痛让普惠无法行走,战友们轮番把他抬到驻地一间临时搭建的木楞房中。由于备用药用完,忠医生便请到了我,我便用父亲教的土方法,就地取材熬制草药延续普惠的生命,一直熬到现在,熬到这只银色的老鹰终于从天而降。

我问忠医生,为什么这银色老鹰会从缅甸那边飞过来?

忠医生说,救治普惠唯一的办法就是空投药品,但从国内无法飞过来,必须绕道缅甸。为了绕道缅甸,还得经过两国外交部沟通,但令他想不到的是,这么快就解决了,飞机这么快就来了。忠医生的声音颤抖,语调却和担当力卡山上的阳光一般,轻盈、畅快且灿烂。

就在担当力卡山拉哇夺箐沟,大家捡拾着散落在山间的一箱箱药品。银色的老鹰盘旋了一会儿,便朝着来时的线路又飞远了。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能够飞得那么高、那么远的银色老鹰,尽管忠医生和战士们管它叫作飞机,我还是坚持我的叫法。自然,坐在火塘边的我父亲也知道,只有老鹰,银色的老鹰,才能守护好族人的梦境。

雨落石巨

父亲跟我说过,雨水和石头,一直在争斗。原来是石头占了上风,它们坚硬的质地,任凭雨水怎么淋也无济于事。但后来这种情况发生了变化,雨水不是一天淋,也不是一个月淋,更不是一年淋,而是长年累月不断地淋。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年代,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神格蒙更喜好雨水,后来雨水完全占据了上风,它们在山林间下呀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多天都在下,再坚硬的岩石也给淋泡松了,一旦松了,就随时可能垮掉下来。

让父亲记忆犹新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常年穿梭在落石频发的山崖小径。甚至有一次,他上山采药,眼睁睁地看到,这个穿军装的青年要不是闪躲得快,差点儿就被一块从山上滚落的大石头砸中。

这个青年的故事在我们族人中传得很多。我的父亲也有过和他同行的经历。我的父亲甚至告诉过我,天神格蒙在梦中启示,高黎贡山和担当力卡山中间,有一块神石,这块石头和所有的石头的不同在于,它是活的,会移动,还会自行闯入到族人的梦境中。碰巧的是,这块神石的汉字发音,和他的名字是一样的。

这个青年叫枝柱。

瓦拉夺是我们族群最远也是最难进去的村寨,信息也极不畅通,我的父亲经常会碰到这样的情况,居住在那里的族人把病痛死亡之事传到他这里,到进去时,往往距离这事已经过了几周,甚至是几个月。我的父亲常为此焦虑,埋怨自己没有尽到南木萨的职责。不过,自从开水田穿军装的人们来了之后,这样的不幸事情越来越少了,因为他们会定期去送医送药。我的父亲不但看到过,而且这次还准备和枝柱一起进去。

让我的父亲颇感意外的是,在进去瓦拉夺的路上,枝柱居然能够用半熟练的独龙族语和他交流。

“你什么时候学的独龙话呀?”我的父亲冷不丁问道。

“刚入伍的时候就开始了,我们连队有个传统,老兵要指导新兵学习独龙话。”枝柱笑着答道。

“你们怎么还有这个传统?”我的父亲有些不解,也有些担忧。

“如果不学会独龙话,咋和您交流?我们连队的战士,必须要过这个语言关,连队领导第一天集训就下了命令,为了更好地服务独龙族群众,每一位战士都得学好独龙话。”枝柱边说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

“您还不知道呢,我们班长学得可认真了,他从日常用语开始,一个字一个字、一个发音一个发音,仔仔细细地记在笔记本上,密密麻麻都记了好几本,随时随地拿出来对照学习和练习。有一次还把自己用独龙话写成的文章,念给独龙族老大爷老大娘听,写到一些有趣的话,逗得那些老大爷老大娘可开心了。”一位同行的小战士忍不住插话道。

“没想到这些边防战士如此用心啊。”我的父亲心中多了一些敬意,原先对外人学习独龙族语的不良动机的担忧,也就慢慢消除了。

由于事情紧急连续赶路,大家又饥又渴又累,便找了一处山泉水,就着干粮,算是吃饭了。但是就在坐下来休息的短短几分钟后,发生了一件让人惊异的事。

枝柱走着走着,感觉到手脚疼痛酥麻,开始以为是走累了,并没有在意,可是疼痛感越来越强烈,他不得不停下来查看。

“哎呀,不好!”枝柱大叫一声。

我的父亲也停了下来,他定睛一看,也被吓了一跳。只见十多只蚂蟥紧紧地吸附在枝柱的手脚上。

同行的小战士见状,伸手就要去捏蚂蟥。

我的父亲急忙阻拦。枝柱似乎也有经验,知道这样做更危险,抬起左手对小战士说:“不可,你看这些蚂蟥已经快吃饱喝足了。”

小战士凑近一看,果然,蚂蟥的身体由于吸足了血变得圆圆鼓鼓胀胀,像是一条条被缩小了的猛兽,模样狰狞而丑陋。

枝柱用手尝试着轻轻拨弄了一下其中的一只蚂蟥,那蚂蟥几乎纹丝不动。我的父亲也发现,蚂蟥的吸盘已经深深地叮进了枝柱的肉里面,伤口处正不停地渗出血水。

“碰到这种情况切不可硬拉扯,”枝柱对小战士说,“如果硬来,很有可能把蚂蟥的身体拉断,那么蚂蟥的吸盘仍然会留在人体内,无法弄出来,这样就很容易造成感染。”

小战士的神情有些迷茫,我的父亲朝枝柱点头称赞。

“一旦被蚂蟥断裂在人体内的吸盘感染,必然会化脓,那可就有大麻烦了。因为独龙江的蚂蟥毒性特别大,如果化脓,加上我们这里边远封闭,缺医少药,医治起来就非常困难了。”枝柱边忍着疼边教着小战士。

我的父亲找了些枯木,在路边燃起一堆火,等到木头烧成火炭时,他让枝柱蹲下,先把手伸过来,然后将火炭对准蚂蟥烫了过去。

那蚂蟥受到高温刺激,猛地蜷缩,吸盘便从枝柱的肉里收起,并从依附的人体上掉落到地上。

我的父亲如法炮制,蚂蟥一只只掉落下来。枝柱一直咬着牙,强忍着被烫伤的痛苦,不吭一声。小战士气愤急了,每烫落一只,就使劲踩踏上几脚。

待到蚂蟥被全部清除后,我的父亲把燃尽的烟灰涂抹在枝柱的每一个伤口上。

这是族群千百年来一直延续的对付蚂蟥的土方法,可以消毒,并能促进伤口愈合。

“这小小蚂蟥,算不得什么,要走遍独龙村寨,遇到的稀奇事还多着呢。”枝柱边走边对小战士讲了很多他遇到过的事情。

蚂蟥被清除,枝柱心情一下子明朗了许多,步子也迈得更快了。

救人如救火,时间可不会等人。瓦拉夺村子里,从缅甸嫁过来的妇女妮娜,正经历着一场生死考验。

妮娜本是缅甸的日旺族,嫁到瓦拉夺村后,由于丈夫长期在外奔波做些小本生意,一家生活全靠她操持。生活本就艰苦,现在又碰到了一个大问题,她分娩时难产,所以才赶紧叫人到外面求助于我的父亲,和在附近执勤的边防战士枝柱。

我的父亲和枝柱赶到妮娜家时,天色已晚。妮娜脸色苍白,躺在用一些粗麻破布铺成的地铺上,血迹斑斑,正痛苦地呻吟着。旁边的接生婆也焦急得手足无措,她跟我的父亲说,用了很多土办法,但就是没有办法接生出来,再这样下去,大人都要疼死掉了。

我的父亲和枝柱几乎同时作出了同样的决定,立刻将妮娜转移到二十公里外的乡卫生所。

此时天已经黑了,本來就阴沉沉的天,加深了这种黑,宛如野兽深色的瞳孔,令人生畏。

枝柱将包里的手电筒取出,拿给我的父亲,请他打着照亮道路。他和随队的小战士立刻扛起妮娜,向着乡卫生所出发了。

还没走出一里地,飘起了小雨,道路越发崎岖烂滑。枝柱和小战士争分夺秒,一路小跑。我的父亲打着手电筒紧随其后。衣裤被荆棘刮破撕裂,手脚也被划伤出血,这些都顾不上了,黑夜中两个晃动的身影,就像两个正拼尽全力和死神抗争搏斗的勇士,在高黎贡山中,宛如天神格蒙在我父亲梦境里安放的那块会活动的“神石”。

到达乡卫生院安置好妮娜,枝柱和小战士再也支撑不住了,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我的父亲也救治过不少族人,但是像这次紧张艰难的过程,还是第一次。他看着枝柱和小战士被雨水、汗水、雪水浸透的军装,突然想起面对开水田那天阿空头人带来的那两位边防军人时,自己的排斥和疑虑,不觉心生愧疚,这究竟是怎样一群人哪!

由于抢救及时,妮娜在医生的帮助下,顺利产下一名男婴。枝柱和小战士都很兴奋,我的父亲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通常像妮娜这样的情况,在以前,只有等死,而现在,这块族人世代生息繁衍的土地,正悄然发生着巨变。这些战士、医生,所有从外面来帮助族群的人们,多像是天神格蒙派来拯救族人苦难的天使。

虽然妮娜产下了男婴,但是由于失血过多,已经休克。医生十分着急,因为乡卫生院没有备用血浆,而且现场没有妮娜亲属,如果不能马上给她输血,恐怕性命难保。

“我是O 型血,抽我的!”正当大家急得团团转时,一个疲惫却坚定的声音响起。

大家一看,是枝柱。

“绝对不行!”医生制止道。

“咋就不行呢?”枝柱一脸疑惑。

“你看看你,极度疲劳的状态,怎么能抽血,这不要人命吗?不行,绝对不行,这么做风险太大。”医生边说边摆手。

“医生,救人要紧,顾不了那么多了,你看能抽多少抽多少,我也不懂,即使是有危险,用我的命换回两条命,也值了!”枝柱支撑着站起来,语气斩钉截铁,让在场的每个人深受震动。

医生犹豫了。我的父亲见此情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便走过去,把有些颤抖的枝柱扶着坐下了。

枝柱的一再坚持,打动了医生,但医生无论如何也只答应抽取两百毫升。看着鲜红的血液一滴滴流进妮娜的血管,枝柱脸上露出了疲惫却安心的笑容。

经过五个多小时的抢救,妮娜脱离了危险。枝柱尽管疲惫不堪,但全身疼痛难耐,无法入睡,不过,他的心却是甜的,有一种喜悦贯穿了他。他也说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作为一名边防军人,他身上的军装,就是对这块土地最深情的言语。

一天,小战士找到我的父亲,他说,前几天枝柱带着他们,又去帮独龙族孤寡老人孟腊打柴火了……

我的父亲认识这个老人。孟腊的老伴早就去世了,只剩下一个儿子,前些年找山货也莫名地失踪了。作为南木萨,我的父亲还为孟腊看过病。按照族群的习惯,这个初冬季节,正是各家备柴火的时候。

“班长常带我们给孟腊理发、洗澡、打扫卫生。这次打柴火时碰到雨夹雪,全身湿透,在担当力卡山山腰,我们已经连续背了两天,班长总是一背就是八十多斤。”小战士有些哽咽的语气中流露着自豪。

我的父亲想起孟腊和他说起枝柱这群边防战士时,总忍不住老泪纵横,他说辛辛苦苦活了这一大把年纪了,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一群好人。

“都怪我啊,连累了班长,”小战士难过得说不下去,沉默了一阵,又接着说,“我们下山往回走的时候,雨开始下大了,不断有石块混杂水流滚落。我在前面,班长在后面,碰到一个陡坡,我不知道踩到了什么,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由于背着柴火,一下子便失去了重心,朝着悬崖摔去。这时,一只手猛地将我拽住,我还来不及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一大坨石头砸中一个影子,班长连人带柴火坠下了悬崖,和那塊落石一起翻滚进独龙江。”小战士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眼泪簌簌往下淌。

我的父亲沉默着,在心中默默祷告。

“当时我就被吓蒙了,待回过神来,往悬崖下一看,哪还有班长的影子?我大声叫着班长的名字,但是……”小战士说到这里蹲了下去,捂着脸哭了一阵。

我的父亲又回想起枝柱坚持抽血救孕妇时憔悴而坚定的神色,那神色和他梦境中的“神石”是一样的。

“今天早上,一个小孩儿抱了一只鸡来到连队,说是要送给枝柱叔叔。我们一问,才知道这是班长一直在资助的学生,”小战士突然想起了什么,抹了抹鼻涕眼泪,站了起来,继续和我父亲说,“我们没有告诉这孩子班长牺牲的消息,而是悄悄一起凑了些钱给他,说这是枝柱叔叔给你的,一定要好好学习,千万不要辜负了枝柱叔叔的一番苦心……”

我的父亲此时也忍不住了,泪水充盈着他的眼眶。他想着小战士最后说的,那个孩子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不停地看看这些边防战士,又看看部队营房,最后看向巍峨险峻的高黎贡山和担当力卡山,以及日夜奔流的独龙江。这孩子或许不知道枝柱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在他幼小的心中,多了一个春天,那是独龙江杜鹃花开得漫山遍野的春天,就像他的枝柱叔叔脸上灿烂的笑容一般。

我的父亲说,后来他再没有梦到过“神石”,但他梦到过枝柱,梦到过枝柱身上的雨水,梦到过雨水中的军装闪闪发亮。

雪天使

“每一个在雪地里死去的族人,都会托梦给南木萨,它们有的会成为雪花中的一片,有的会成为江水里的一滴,还有的会受到天神格蒙的垂青和祝福,成为人们看不见的雪天使,护佑着更多的生灵。”

我记得在一个冬夜,父亲给我说完这段话之后,沉默了一阵,然后往火塘加了些柴火,再用棍子挑了挑。新的火焰慢慢蹿高了,发出明亮的光,木楞房里更温暖了,一些烟雾夹杂着火星腾跃,呛得他干咳了几声。端起一个大木碗,他喝了几口水,雪光透过木楞房的空隙,映照着他苍老的脸,也映照着外面呼呼刮过的风。

父亲知道,在所有穿军装的人中,他或许是个例外,年纪最小,和我属于同一个族群。一个雪天,他找到了我。

“部队搞特招,专门要我们,我想去试试。”他搓着干瘦的手,语气颇坚定。

“你为什么想去试试?”我有些吃惊,我想象着族人穿上军装的样子。

“他们是世界上最好最厉害的人。”说这话时,他羞涩地笑了。

我点了点头,没有阻止他,我知道他是个孤儿。

那些穿军装的人,从小就教过他,他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我对这事的态度,让他感觉到很开心,在雪地里往回去时,他走得很快活,就像是一个打到猎物的猎人,雪花似乎都来不及落到他的身上。

他叫孔光辉,名字也是穿军装的人给取的。

几年后,他给我讲过两个故事,一种生和一种死。我常在梦境中与这两个故事交集,就像我也是故事中的某个人一样。我甚至体验到了两种恍惚的生与死,这让我怀疑自己听到这两个故事时,讲述者究竟是在现实还是梦境,究竟是生者还是死者,因为只有死去的族人,才可能侵入南木萨的梦境。

故事一:

东哨房,海拔三千六百米,贡山通往独龙江的第一个驿站,历经几十年风雨,早已破败不堪,但仍然是过往行人的救命房。

这年深秋,阴雨绵绵,他和几位战友执行完任务,从县城赶回独龙江。谁知积雪已下至12 号桥,进退两难,不得已,艰难行走十五公里,雨水已经变成雪花,雪花沾满战士们的军装,爬上东哨房准备暂作休息时,雪花一层层快速堆积。

他们推开门,只见一个脸色发青、全身哆嗦的人蜷缩在一个角落。

“老乡,你这是怎么啦?”战士A 惊讶地问道。

“我,我……我们遇到危险了。”此人连说话都直打哆嗦。

“怎么回事呢?不着急,你给我们讲讲。”战士A继续问道,并和战友找了些柴火,在火塘生起了火。

这人烤了一阵火,身体暖和了,定了定神,说道:“我们是福贡的民工,同行的还有四个人、五匹马,在翻越垭口时被风雪困住了,只有我冒死脱险,跑到了这里。”

“那现在其他的人和马在哪里?”战士A 感觉到事态严重,追问道。

“那垭口就在五公里开外,雪太大,已经及腰,也不知他们可还活着。”福贡民工叹了口气。

此时,天色已晚,外面的雪却越下越大,几乎辨不清方向,更何况眼前的福贡民工也只能大致指个方向,垭口的具体方位并不十分清晰。

出去救还是不救?如果冒险出去,有可能人救不来,反而让救人的人面临巨大风险,甚至把命赔上。

战士A 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对着门缝看了看外面。飘飘洒洒的雪花就像一张张饥渴已久的嘴巴,借助风势,一口一口撕咬着天空,撕咬着大地,撕咬着漫山遍野的生灵。

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火塘里燃烧正旺的火焰也像是明了他的心事,跟随着腾跃跳动,大家都低头沉思,房间里的空气顿时紧张了起来。

“此时出去的确是很冒险的事,但被困的四个民工,可是四条鲜活的生命啊,还有五匹马,对于一个国家级贫困县的一个农民家庭,五匹马意味着什么?那将是多么大的一笔财富啊!现在出去救人,还有点儿希望,要是再耽搁的话,恐怕悔之晚矣。”战士A 脑海中闪现出一个镜头,那是他小时候被困大雪山上,解放军救助他的场景,他永远都记得,那双向自己快要冻僵的身体伸过来的温暖的手。

“战友们,老乡有难,我们绝不可见死不救,没多少时间了,咱们得马上出发!”想到此,战士A 立刻组织战友,赶往垭口。

东哨房外,大风夹杂着大雪直扑过来,天色也快黑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跟死神赛跑。

战士A 领头,凭着自己往来的记忆,忍着刀子般刮脸的风雪,克服了种种困难,深一脚浅一脚,终于赶到了垭口。

远远地,大家就看见有东西在动,待走近一看,三匹马的蹄子已经陷入厚雪中,正在苦苦挣扎;另外两匹,站立在茫茫风雪中,嘴里不时发出奇怪的呼呼声,身体估计也被冻麻木了。

大約七十米处,一个身影连滚带爬在做垂死挣扎,估计是马的主人。

其他人也相距几十米,有三个人以不同姿势晕倒在了雪地上,身上被飘落的一层层白雪覆盖。

战友们都说,怕是没救了。战士A 不死心,用自学的中医技术把脉,一搭,发现还有脉象,那么证明人还没死,便召集战友,分批背着这些民工,拉着马匹,极其艰难地赶回东哨房。

由于人手有限,营救总共来回往返了两次,耗尽了精力。所幸,经过焐烤、搓摩、灌姜汤等急救处理,这些濒临死亡的民工终于在三四个小时后脱离了危险,恢复了血气。而此时,已是深夜十二点,战士A 和战友甚至连晚饭都没吃,就累得在火塘边呼呼大睡。

第二天一大早,战士A 和战友们悄悄起程赶往独龙江。东哨房的民工阿肯被惊醒,急忙跟着冲出门口,请求几位战士一定留下姓名。

战士A 和战友们哈哈一笑,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不值得留名,假如受困的是我们,你们也不会坐视不管。”

待几位被救民工醒来,阿肯告诉他们,是独龙江工作站的战士救了他们。民工们站直了身子,朝着独龙江方向深深鞠躬致意,眼中满是泪水。

故事二:

每一年的十二月,在独龙江,都是大雪纷飞,地冻天寒。

一天晚上,边防派出所接到群众报案,在六十公里外的迪政当村,三户村民的四头耕牛被盗窃,村民在现场曾发现脚印。

这种严寒天气,加上道路几乎无法正常行走,此时别说出去办案,就是走到案发现场,都得冒极大风险。而所里当天值班的战士刚刚从外面调进来,对独龙江变化无常的天气、地形地貌不熟,对独龙族语更是一窍不通。所长正在犯难之际,一个声音高喊:“报告所长,我去执行任务!”

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战士C。

战士C 怕所长不同意,接着说:“我土生土长在独龙江,会说独龙族语,又十分熟悉地形,知道路上如何规避风险。党和政府培养了我那么多年,我的同胞遇到了困难来找我们边防部门,我应该去帮他们调查解决。”

所长被战士C 的决心打动,考虑了一下,表示同意,但补充说:“现在这种天气出去,千万要注意安全。”

第二天一大早,战士C 背起小包,包里只装着一点儿应急干粮和一支手电筒,便作别战友独自出发了。下午,便赶到了迪政当村,挨家挨户调查。

战士C 做事认真,有时候问得有些人家都不太适应,以为他是不是故意刁难。战士C 总是耐心细致地解释,得到了群众的理解和支持。

整整三天时间,战士C 冒着严寒进行调查,有时借宿老乡家,有时甚至只能在山洞生火过夜。苍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在一个山里发现四头被冻僵耕牛的尸体。

老乡们为战士C 冒着大雪、不辞辛劳进行调查的精神感动,自发前来送行,说多亏了他,他们才放了心,这里并没有什么盗贼。

在返回边防派出所的途中,雪越下越大,以至于看不清前方道路,无法再继续行走。战士C 只好找了一个山洞,暂时避一避。但大雪连续下了两天仍不见停,地上的积雪已厚达一米深。带出来的应急干粮早就吃完了,再这样下去,只能饿死或冻死。

战士C 只好在山洞里先找些吃的。他发现洞边的悬崖上有几株菌子。

连续的劳累饥饿让他来不及多想,立刻把这些菌子放在火上烧了烧,便连菌带灰吞下肚。不大一会儿,他出现了幻觉,看到洞外的漫天大雪没了,变成了漫天大火,在火焰的跳动中,甚至看到死去多年的亲人们面带微笑……

又过了四天,这场大雪才终于停下来,太阳也微微露出了头。边防派出所出动四名官兵,沿途寻找战士C。

在山洞里,一堆黑色的灰烬旁边,战士C 侧躺着,身体已经僵硬,眼眶深陷,嘴唇深紫,嘴边尚有白沫,而他的手,似乎在指向边防派出所的方向。

我一直在想孔光辉讲到的这两名战士,有时候我以为战士A 应该就是他自己,但更多时候,在我的梦境中,战士C 和他长得更像。冬天,我数次穿过雪地,显然,我的族人、战士孔光辉的讲述,让我对于雪有了更加崇敬的念头。父亲说的一点儿没错,每一个在雪地里逝去的族人,都会托梦给南木萨。

我梦到过这些战士,雪花落在他们身上,轻盈而洁白。孔光辉唱着歌,穿过了每一片雪花:

高高的担当力卡山哟

高高的高黎贡山哟

独龙族人民哟勤劳又善良哟

解放军和我们哟一家亲哟……

江水谣

有族人告诉我,在独龙江边看到庄严了。

我大喜,放下手中的活计就赶往江边。果然,一个强健的身影背着自己的行军装备,正沿着江水逆行而上。

我用汉语大声喊道:“庄严,庄严……”

这个年轻的边防战士好像听不见般,并没有回头,依然大步朝前走。

一阵阵优美的旋律,像是庄严哼唱的歌曲,又像是四周飞旋的鸟鸣,更像是江水吟唱的谣曲,回旋在我的耳畔。

这让我十分着急。庄严一定不知道,这段时间以来,大家找他找得好苦。

“庄严,庄严……”我使出全身力气,一边继续喊一边加快脚步,想追赶上他。

就在我即将追到他身后,伸手想拉住他时,他突然转过身来。瞬间,铺天盖地的江水朝我涌来。

我大叫一声,从梦境中惊醒过来,额头上全是汗水。你究竟在哪里呢,庄严?

作为族人新一代的南木萨,我无法自己破解这个梦,但梦境带给我的冲击,让我无法平静。到了晚上,我便求教于父亲。

父亲拨旺了火塘里的火苗。火焰照亮了他,使得他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

待我把昨夜的梦讲述完后,父亲沉默了一阵,站了起来,向着东方鞠躬祷告。他说,每一个远去的战士,都会成为一颗照亮黑夜的星辰。

庄严在梦境中的背影,让我突然想起多年前阿空头人带着开水田的解放军来找我父亲的那个下午。那时候,我的父亲还多么年轻,而现在,他在火焰的照映下,竟如此苍老了。

父亲接着又缓缓说,从他记事开始,我的爷爷就告诉他,这条江水就是高黎贡山和担当力卡山的大血管,每年,南木萨都得向江水祈福,但每年都有人掉到江水里,想不到这一次,会是年轻的边防战士庄严。

一说到边防战士,我的父亲有些灰蒙的眼睛突然亮闪了一下。这个词语,这个词语背后的军装记忆,显然已经在他心中形成了一股特殊的感情。当然,不仅是他,包括我,包括族人们,在这几十年里,一代又一代的年轻边防战士似乎已经成为族群守护神的化身。

庄严生在北京,我不是太明白,他为什么会选择到独龙江这样一个遥远偏僻艰苦的地方。

我曾问庄严,你来这里当兵,你的父母难道不反对吗?

他笑呵呵地说,的确有些不太放心。

我更加疑惑,问他,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坚持来这儿?

他和我说,有一件事情让他无法忘怀,他的一位长辈亲戚,早就准备来独龙江做调查。

我问他,做什么调查?

他說,少数民族历史社会大调查。

我回想起父亲和我说过,也就是在刚开水田没几年,的确是有另外一批人进来过独龙江。

我说,那调查和你的这个决定有啥关系?

他说,这位长辈亲戚当时没能抵达独龙江。

我更加疑惑。

他说,当时调查队都走出福贡进到贡山了,但突然出了问题。在贡山布拉岩,他不小心踩滑,连人带包坠入了怒江。

这个坠江的事情,父亲曾经也和我提起过,但让人想不到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庄严竟然还深藏在心中。

现在就想换一种方式完成这位亲戚长辈的遗愿,庄严对我说。并且,他还对父母承诺过,等退伍回北京时,一定让二老看到一个壮壮实实的儿子。

那你有没有后悔到这里来?我追问道。

庄严又笑了笑说,边疆的确十分艰苦,但我已经是一名边防战士了,为祖国和边疆人民守好边,卫好防,与边疆人民心贴心,能为边疆人民发多大光就发多大光,这不,我在这里还有一位老阿妈呢。

是呀,庄严,你的老阿妈还在等着你呢。可现在,你在哪里?我又该如何去告诉那位老阿妈?

庄严说的老阿妈,名叫尼普,也是他在独龙村寨认的。尼普的丈夫原本是族群里数一数二的老猎人,一次为了救助同伴,摔下了悬崖,重伤不治身亡。好不容易唯一的儿子也成为优秀的猎人,但进山打猎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尼普不相信,她说她的儿子一定会回来的。

由于思儿心切,尼普的眼睛渐渐也哭得快瞎了,加之年老多病,生活十分困难,意识也有些恍惚。

庄严刚入伍听闻此事后,便琢磨着如何帮助尼普老人。

开始时,他帮着砍柴、挖地,等到把独龙族话学得差不多时,他就把尼普认作老阿妈,陪着她聊天散心,给她排忧解闷。家里寄来的钱和攒下来的钱,庄严都会用来给老阿妈买香油、盐巴、茶叶。让庄严感到特别开心的是,老阿妈脸上慢慢有了笑容,并管他叫“阿妈的儿子”了。

我还记得有一次,尼普老阿妈遇险的事。那时,庄严和战友巡界刚回来,便赶去看望她。

当庄严推开木楞房的门时,他就感觉到似乎有点儿不大对劲,房间里安静极了。他轻轻叫了几声老阿妈,也没有人回答。要是在平时,老阿妈早就高兴地说,是阿妈的儿子回来了吗?

庄严的心中甚是紧张,想着尼普老阿妈眼睛几乎看不见,身体又不好,不可能独自外出。既然没有外出,自己喊了几声,为什么没有回应呢?

等庄严进了里屋才发现,尼普老阿妈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赶紧凑近一看,原来她动弹不得,只有嘴角在翕动,微微发出一些喃喃自语的声音。

这可把庄严吓坏了,他伸手一摸,老阿妈的额头像是火炭一样烫,正发着高烧呢。

庄严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他凑近她的耳朵呼唤道,老阿妈,老阿妈……

尼普老阿妈似乎听到了庄严的声音,身子微微动弹了一下,用微弱的声音说,阿妈、的儿子,回、来了,回来、了……

听到虚弱的呼唤声,庄严心如刀绞,强忍着没哭出来,急忙给她生火烧水,并用湿毛巾敷在尼普老阿妈的额头上,在屋里找了半天药,只找到几颗发霉的安乃近。

烧好水,兑好温度,庄严搀扶着老阿妈喝了几口,安置她躺下后,急忙冲出房门,一路奔跑着去连队汇报,并请卫生员和我一起去看一看。

我和卫生员没能跟上庄严,原因是庄严在路上说,好像听到了尼普老阿妈在床上呼唤儿子的声音,他必须加快速度先赶回老阿妈家里。

等我和卫生员赶到尼普老人家里时,已近深夜,庄严已经在木楞房里生起了一堆火,屋里被火塘烤得暖暖的,而庄严正给老人喂热水喝。

卫生员量了一下体温后,立刻给尼普老人打了一针退烧针。我也看了一下,給她配了一些草药,并在火塘上熬制。

或许是天神格蒙受到了感动,尼普老人的高烧不大一会儿就退了,待喝下我配制的草药后,气色也有了好转。

尼普老人知道我们来了很高兴,庄严似乎比她还高兴,他不停地感谢我。我说,应该我要感谢你才是啊,尼普老人是我的族人,你从那么遥远的北京来到这里,把她当作阿妈,如此悉心照料,就算是她的亲生儿子回来了,也未必能做得这么好呀!

庄严脸上露出了羞涩的笑。

就是这张羞涩的笑脸,定格在我的记忆中,也定格在抢修独龙江乡村公路的风雨后。

由于要修一个电站,有一段公路必须提前抢修打通。在庄严即将退伍的两个月前,他申请加入了突击队。我也带领着一些族人,做一些辅助工作。

庄严和我说过,这次抢修任务,可能是自己能为独龙江做的最后的事情了。所以连日来,我看到哪里难庄严就往哪里跑,哪里危险庄严就往哪里钻。

这天,刚下过雨,施工现场非常湿滑,在教导员的带领下,庄严和七八个战友,加上我带领的族人们一起,在独龙江边,高黎贡山一条陡峭的悬崖上开山凿壁。

在这之前,现场进行了一些爆破,大家都在忙着搬推不断滑落的路上的大大小小的石头。

庄严和我挨得很近,我看到他用袖口擦了擦满头大汗。突然,他抬头看了看对面同样险峻的担当力卡山。

我以为那边有什么情况,也跟着看了过去,发现一道罕见的彩虹悬挂在半空,散发出温润的光辉。不过,我的余光也扫到了两山中间的深箐。待我低头仔细一看,大约在一百五十余米深的箐沟下,独龙江在两大山脉的夹击下,激流奔腾,白浪翻滚,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犬牙交错的岩石,一直延伸到幽深的谷底,像是要吞噬一切的巨兽。

这个垭口,果然是最为险峻的路段。更何况此时,一块巨石横挡在路中央。

庄严和几个战友分配好位置,一起使力,想把这块巨石推到深箐里。尽管他们使尽全身力气,那块深褐色的巨石仍纹丝不动。

见此情况,我赶忙召集了几个族人走过去,搬的搬,撬的撬,推的推,大伙儿齐心协力,在一位教导员的口令下,用力,再用力,动了,又动了。就这样,巨石一点点儿朝着路边深箐挪动。

庄严推动巨石的位置距离我很近。我微微转头,便看到他低头弓腰,使出全身气力。汗水顺着他的额头不断滑落,军装几乎被浸湿了,身上沾满了泥土。

他的双手太过用力,青筋暴涨,一直死命推着。

正当巨石被奋力推到悬崖边时,我似乎看到庄严抬头冲我笑了笑,便听到了一声“哎呀”,一个身影飞了出去,跟随着巨石迅速跌向深箐,轰隆隆的巨响让大家还来不及反应。

等我再侧脸细看时,发现庄严不见了。只有那张略带羞涩的笑脸,似乎还停留在原地。

“庄严,庄严!”大家被突然发生的意外惊呆了,随之大喊起来,此起彼伏的叫喊在山谷中回荡。

我跟随大家迅速朝着山下跑去。江水中有个黑点,像是庄严的手一样,挥动了一下。对面的彩虹此时褪去了颜色,竟然变成了灰暗的淡淡光晕。

我突然想起庄严最后冲我的微微一笑,那笑容多像是在和什么告别,但又像是和什么重逢。

教导员和战士们顺着独龙江追赶,我和族人们也紧随其后,在距离出事地点大概一百米处,庄严的头突然露出江面一下。

“庄严,快向江边游,快向江边游!”指导员和战士们大声喊叫。

但是在湍急的江水中,庄严仅仅是微微冒了一下头,瞬间又被江水的激流淹没冲走了。

大家不甘心,继续跟随江流边跑边喊。

在距离出事地点大概五百米处,庄严的头又在江水中冒了一下;大约六百五十米处,庄严再次浮现水面……沿着江边修路的我的族人们,都放下手中的工具,跟随着边防战士们边跑边喊。

一直到了晚上,大家仍不甘心,打着手电筒,继续在江边寻找庄严,一遍又一遍呼喊着他的名字,却只有滔滔江水作为回答。

我的父亲说得没错:“每一个远去的战士,都会成为一颗照亮黑夜的星辰。”

日夜奔流的独龙江,它在南木萨的梦境中,就像是一条倒置的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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