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扬沙

2023-09-01 10:31莉璎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7期
关键词:大姚

莉璎

第一类结局

城市的高楼压扁了天空,还是变换的云霭束缚了楼宇的脖颈,晴空万里时,道路把惆怅扯成深色领带,对抗蓝天的纯净,那大片的过往不断涌进心怀,如一波又一波乘客,南腔北調,各具相貌,包括命运模糊不清,无从追踪了……

不同的气氛,搅扰着心里的一滴泪。

似水清脆的提示音响起,十七元打车费转给孔立昂手机收款。“谢谢师傅!”穿白色连衣裙的胖女孩开门下车,“嘭”地关门,车子里拒绝性安静。孔立昂略带忧郁的大眼睛扫视车窗外,眼前是远郊大学校园门前,车停靠得离校门很近,胖女孩走进校园,背影不断缩小。

孔立昂的脸显长,身形瘦高,一双大长手,一只握方向盘上,另一只,有人上车会随时迎上去。他把主驾驶座位向上调节,大长腿才不至于屈从。校园里走出一位女子,黑绒裤,坡跟休闲鞋,酒红色束腰半袖衫,面孔白净,辨不出年龄。她安静而沉稳地走过来,急急地上了车。

“师傅,去西海路8 号公寓,我上楼取东西,你等我一会儿,我还回来!”

“好嘞!”

来去八十多元车费,现在城东郊区,那地方在城西郊区。女子很着急的样子,但她坐后车座位上,保持安静和沉稳。

孔立昂征求乘客意见:“走高架还是走外环?”

“哪个不堵车,哪个快走哪个,师傅说了算!”

挺让人舒服的女子,声音柔和,透着软软的亲切和澄明,孔立昂心里凝结的小泪珠松弛了一下。他专注开车,车轮不断吞噬“深色领带”,风声在车外萧萧,方向盘把握得稳妥,能超车时则超越,竟然一路遇见“绿灯”。

女子感叹:“师傅,你的车技真好!”

半个多小时的车程,有这样一位乘客,不枯燥。

孔立昂打开车载音响,李克勤粤语演唱的《友情岁月》汩汩涌出,词曲浓烈、凄清,然后燃情……他似乎又飞驰在广州的街头,楼更高,车流更蜂拥,挤胀、分解,紧张而拼进去的感觉。

“这真是岁月呀,怀着消失后的风,还在一个人的心里敲打,也不管相聚过的人知不知道,一个人在路上,其实不敢说疲惫,不敢说憔悴。”女子的感慨点亮孔立昂内心。

“你是70 后吗?”孔立昂忍不住问。

“我比你说的稍大一点。”

“你是老师吧?”

“是的,心理学老师,我把教案落家里了,今天的课程很重要,不能取消。”女子说着下车上楼去了。

孔立昂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他要把自己多年的苦恼说予这位老师,听听她的见解,回程还有半个多小时呢。

十五年前的广州,大姚揣着后妈留下的五十万元存单,带着同城好兄弟孔立昂闯了进来。“反正我没亲人了,带你出来见见世面,说不定我就是下一个大富翁!”孔立昂站在大姚身边,像一片长树叶,风吹来,翩翩有韵味。大姚稍矮,不到一米七五,比较敦实,不太懂浪漫的那种人。“瞧这台车,雪佛兰,八成新,我喜欢它的蓝颜色,租下来,以后你给我当司机,不用你操心业务。”“嗯。”孔立昂用嗓音轻轻应。

他们的广告公司门脸不大,雇了五个业务员,三男两女,其中叫夏小青的女生和他们是同城老乡,住乡下,面试时他们对老乡这个字眼儿很敏感。大姚训话:“你们要每天走访街区,找客户,把那些想做条幅的、小册子的、招牌的、喷字的……通通找回来,我们统一拿到工厂里去定制,用最低的成本价把东西做出来,送货上门。我们的成本价算一份的话,卖给客户的价钱翻三番,多挣的钱用来维持运营、交房租、支付你们的工资奖金,收不回来业务,意味着开不出工资、吃不上饭,公司不养闲人,业绩不佳,一个月后走人。不要怕客户嫌贵,他自己找到工厂去做,人家不会给散客成本价,关键他也跑不起路。”

夏小青机灵地转动黑色眸子,嘴角挂着灿烂笑意。她把头发分成两股,捆扎在脖颈两边,孔立昂怎么看那两股头发都像小白兔倒置的两只耳朵,白色连衣裙恰好显示出她的苗条和稚嫩。大姚有些担心,跟孔立昂小声说:“我怕她第一个被淘汰。”她的应聘台词萦绕耳边:“我只有爷爷、奶奶两位亲人,奶奶身体不好,全凭爷爷劳作挣钱养家,如今爷爷病了,我考上大学也不敢去念,只好跟老乡出来打工。”夏小青像一粒柔软的白米饭,掉进碗底,让尝过苦难的人明白该怎么办。

另外一个女生的业绩非常好,经常能弄来大订单,她画着半浓的妆容,既清纯又泼辣,和客户打情骂俏的,就把业务按住了。夏小青的确傻白甜,路走得最多,最勤劳,业绩始终不理想。有次她扶着居委会老大妈进来,七元钱一米的条幅,愣被讲价到五元钱一米,人家定制了三米,公司按规则扣留成本价和提成十四元钱,她只挣了一元钱,还搭进去半天工夫。大家拿“一元钱”取笑她。小姑娘噘着嘴躲一边吧嗒吧嗒掉眼泪,孔立昂过去递给她纸巾,大姚吼了一嗓子:“甭管她!”

半年的时候,他们小有盈利。大姚给三个男生叫了出租车,孔立昂照旧开车拉着大姚,后座坐俩女生,他们去逛大排档。天热,孔立昂打开车窗,风猛烈灌进车内,有钱的热闹感觉爽到心底。大姚一派志在必得,孔立昂眼力价十足,踌躇满志,两女生叽叽喳喳不知在说些什么,风声打扰了孔立昂的听力。

夏小青喝多了,眯着月牙眼只管笑,孔立昂拿大长手扶住她的头,像抓小白兔一样。孔立昂开车不喝酒,大姚叫他先把夏小青和仨男生送回单位寝室,再回来接人,结果等孔立昂回来,只剩大姚了。

入秋遇到一份大订单,一家新楼盘铺天盖地搞宣传,需要大量彩页,预订款只给了一半,不够成本价,大姚看好这项业务,一咬牙,砸钱干吧。宣传单印出来,楼盘主管跑了,一屋子废纸和一个资金损失大窟窿堵上心口,半年白干了,再翻身不容易。夏小青揽收了一份美容院宣传彩册,由于价格被压得太低,从工厂里出来是纸片,没给压出折页痕迹,她三天没睡觉,愣是靠手工给折叠出来。大姚要裁员,只留两个业务员,另外一女生不用赶,自己走了,女寝取消。夏小青业绩倒数,必须离开。

夏小青哭了,哭着说着孔立昂听懂了,她挣的工资都邮寄给家里,她身上没有多少钱,离开公司没有住宿的能力,回家的路费也不够。

夏小青不停地哭,孔立昂心烦,他站起来说:“跟我走吧,我租的房子客厅有张空床,你先住下,等买了车票回老家。”

女老师回到车上,柔声细语的,孔立昂信心陡增,车子奔驰,孔立昂忍不住說出真心话:“我很想她,她把初夜给了我,我想她想了十五年,她过得很不好!最近我坚持一年半不敢给她打电话了。老师,我该怎么办?”

“你救不了她,你目前还没有这个能力,不论她多么不幸,她都必须自己坚强地面对命运,靠自己站起来。你对她的思念和过去千万不要让你妻子知道,你要学会保护和爱护你目前的妻子,不要让另一个无辜的女人受伤害。你越想念她,越要加倍善待你的妻儿。将来你若有能力,或许在资金上能给予她一定的帮助。

“你最好不要主动去联系她,让她把你当成救命稻草,那样你会伤害你自己的家庭,你们俩也不一定有好结果。你可以默默关注她。

“你不用试图忘记她,把她装在心里吧。你的想念包含了年轻的荷尔蒙冲动,随着岁月的流逝和你们年纪的增长、相貌的衰老,或许想念会被冲淡、化解。

“记住,就像两个不会水的孩子,一个落水,另一个好心跳下去救人,不但救不了,两个都会死。过好你自己,才是对自己对她最大的保护。”

李克勤颤抖、有力的歌声再度响起,孔立昂噙了泪水,继续上路。

第二类结局

孔立昂到加油站和晚班丁哥交接出租车。丁哥没来,丁嫂孤零零站在角落,阳光和阴影的界限把她劈成两半。

“我来取走老丁放在车里的东西,老丁不干了。”

丁嫂迎上来,脸色和话语涩涩的。

“丁哥怎么了?”孔立昂反应强烈。

“胃癌晚期,没得手术的必要了,我哄着他在家养着吧,不敢告诉他真相。”丁嫂忍着一腔酸楚。

孔立昂立刻想到丁哥郊区的小院儿,养了两头猪,一大群鸡。鸡顺着后院角门可以随意跑到后山上刨食儿吃,丁嫂“喽喽喽”吆喝,那些鸡,健步如飞,或者飞翔着,扑扑棱棱下了山坡,呼啦围过来一大群,乱撞丁嫂小腿,抢着吃木槽子里的苞米面拌山野菜。鸡肥硕,绿色饲养,每年能换不少钱。丁哥、丁嫂谈及此事,眼睑兜着惬意的闪亮。孔立昂恨自己家里怎么没有这营生。丁哥白天忙家务,晚间接孔立昂的班儿开出租车,他说:“挣点儿是点儿。”日子过得比孔立昂活泛。

不过丁哥有个习惯,干活儿猛,顾不上吃饭,经常带口干粮上车。出租车大修那次,孔立昂得机会坐在丁哥家院子里,哥俩“把酒话桑麻”,丁嫂骂丁哥“老不死的”,丁哥也不反驳。

孔立昂把夏小青的事情说出来,丁嫂拿眼睛剜他:“可不许让你媳妇知道!”丁哥举起酒杯一口闷,孔立昂喝得昏天暗地、满山萧瑟。

“兴许我们以后就见不着了!”眼下丁嫂独自跟孔立昂告别,“你要是真想夏小青,偷偷去看看她,人呢……”丁嫂含着泪走了。

孔立昂愣了一会儿,疯了似的上车,调转车头,开往乡下。

十五年前的广州,孔立昂把夏小青带回自己的出租屋,他帮夏小青把皮箱从车上拿下,不沉,她没多少家当,坐电梯上楼,夏小青和皮箱站在客厅里,孤零零的瘦弱。“以后呢,你负责做饭、打扫卫生,哦,我的衣服不用你洗,我会把生活费放门口抽屉里,缺什么跟我说。”夏小青诺诺地答应,转身去洗漱间洗手,轻轻安顿床铺,然后去厨房做饭。

“冰箱里没什么,鸡蛋臭了,扔掉吗?”

“哦,给你钱,下楼出小区左转百米有超市,买东西回来做饭。”夏小青听话地出去了,孔立昂微微斜着嘴角笑,内心挺得意。

夏小青在厨房里鼓捣,孔立昂探头过去看了一眼,小姑娘在包饺子。

“我买了点肉和青菜,肉剩下一些切成小块儿,下次可以炒菜用,包饺子最省钱,有菜有肉营养全,我们得省着过。”

“我让你省了吗?”

夏小青愣住,转身看孔立昂,诚恐诚惶的,“细水长流过日子好,浪费了也没用。”

小姑娘自有一套,孔立昂继续去玩他的游戏“魔兽世界”。

晚饭饺子非常好吃,蘸点蒜泥、醋和酱油,孔立昂吃得贼香。

夏小青清理了碗筷,孔立昂说:“我带你下楼转转去,走!”

夏小青鼻尖上渗着小汗珠,干活累的,他要领“小白兔”下楼散散步,顺便买点水果犒劳犒劳她。他怀疑自己对这个小姑娘动了恻隐之心,自顾自摇摇头,好在夏小青低头穿鞋没看见。楼下大妈见孔立昂领个小姑娘,亲切地和夏小青套近乎,平时他没这待遇。

第二天早上吃了粥、鸡蛋、牛奶、小拌菜,孔立昂急忙上班去了。给大姚开了一天的车,装孙子去见客户,装大爷到加工厂定货,回广告公司当瘪三,孔立昂接手广告设计,傍晚回家,累啊!

屋子里变样了,沙发垫、床单、窗帘都洗了,有的没干正晾晒,米白色地砖泛出亮光,饭已经做好,厨房清洁得很。“嗯,不错,韭菜烩青蘑,鲜;萝卜牛肉丸子汤,浓;一盘油炸花生米,香脆。”孔立昂很满意,吃饱了躺床上挺舒坦。不多会儿,夏小青敲敲门,把果盘和白开水给他端来。

本来想月底开了工资,给夏小青买张回老家的火车票,再把自己一个月的工资捐给夏小青。月底,大姚的资金又出现一个大窟窿,雪上加霜,工资暂时开不出来了。孔立昂回家把包里的钱一分为二,放给夏小青一半:“以后的日子真得省着过了!”

半个月后,孔立昂回家,夏小青说她等不及先吃了,留下一菜一饭是给他的。孔立昂没多想,风卷残云,肉末茄子吃剩半根,锅里的白米饭吃剩半碗。夏小青说她收拾厨房,不让孔立昂插手。孔立昂闲来无事,返回厨房找夏小青想谈谈公司的事儿,他看见夏小青就着半根茄子吃剩下的半碗米饭。孔立昂火了,转身到门口的抽屉翻看,里面只剩五元钱。

他回到厨房,夺了夏小青的碗,拉着她的手说:“走,我们到外面吃去!”夏小青不肯,低着头哭,“对不起,我拖累你了!”“傻丫头,你说什么呢?走,出去吃。”他过去拦腰抱起夏小青,把她抱到门口,按住她坐下,蹲下给她穿鞋。夏小青已经哭成一团。那天到了餐馆,夏小青只点了一碗最便宜的青菜面,一边吃一边抹眼泪。吃完面,夏小青抬起头看他,笑出月牙眼。这小白兔咋有颗金子心呢?孔立昂内心酸酸地上下涌动。

第二天,孔立昂上班找不见大姚了,电话不接,住处无人。广告公司房子临近租期,车也临近租期,大姚垮了?躲了?月底,两个男业务员宁肯不要工资也非要走人,孔立昂给公司上了一把大锁,回到家里。

他跟夏小青说:“明天,我得趁着车没交还,上街开车挣点钱了。”

夏小青这一天特别乖巧,看着孔立昂的脸色行事,弄得孔立昂不自然。晚间睡不着,凝视一地月光,孔立昂索性起来,经过客厅到厨房倒水喝。夏小青翻了个身,她似乎也没睡,装睡而已。孔立昂过去俯身观看,夏小青的脸在月光下,恬静凝白,孔立昂给她提提被角。

上街开车拉私活是违规的,孔立昂躲躲闪闪,挣的钱勉强够和夏小青维持生活。

孔立昂早上出门,似有惦记地回头,夏小青站那儿,瘦弱的肩膀显得骨感,孔立昂非得等夏小青笑一笑才肯走。晚上回家,夏小青定定地看他,孔立昂绷不住,释然而笑,夏小青随之放轻松。

大姚终于打来电话约孔立昂见面。

大姚的手颤抖,孔立昂迟疑地接过两月工钱,缓缓放进自己的口袋,眼神一直凝视着大姚。“赶紧离开广州,所有债务和法律责任由我一人来抗。”大姚的眼白布满红血丝,语气狠而坚决。

孔立昂如同一片剥离大树的叶片,薄薄地飘到火车站,买了两张第二天下午回老家的火车票。

晚上,夏小青占用浴室洗了澡,她鼓励孔立昂也洗个澡:“租来的房子,不洗白不洗。”孔立昂想想也是,大长手上去掐掐“小白兔”的脸,把人家小姑娘嘴角掐歪了。夏小青凶巴巴的:“你等着,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你。”

孔立昂披着浴巾出来直接进了自己的卧室,夏小青没敲门跟了进来。

早晨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分割孔立昂和夏小青幸福的模样,孔立昂先睁开眼睛,转头看夏小青,她甜甜睡着。孔立昂回想昨晚,夏小青三个字,已经深深刻在他肋骨的背面,鲜红、疼痛。

中午退了出租屋,他们在外面吃的饭,大姚来了,三个人笑一阵,沉默一阵,挺不是滋味。临行,大姚用两只胳臂重重拢住孔立昂和夏小青,三个人定格,然后大姚毅然分开,转身投入人海。夏小青问孔立昂回老家后怎么办。孔立昂说:“我错过了爸爸单位招工的机会,如今爸爸退休了,他养妈妈可以,我回去不能吃白饭,我想开出租车,自食其力。”夏小青认真地听着,眼神里没有光亮。

回到家乡的城市,孔立昂把夏小青送到客运站,客车通往乡下,他偷偷把余下的钱塞进夏小青背包里,两个人不舍地分离。

夏小青给孔立昂打电话,孔立昂在忙着适应新工作,他兴奋地把出租车窗外的情况汇报给夏小青:“一朵白云很像你,它跟着我……”夏小青诺诺。

略微安稳,他给夏小青打电话,空号。孔立昂开着车一路找到村子里,夏小青已经快要嫁人了。孔立昂炸锅,疯了似的哭着哀求:“跟我走!”夏小青坚决不肯,他爷爷刚经历了一场大手术,花了婆家的钱,以后还得花钱,婆家同意给。

一年后,孔立昂来看夏小青,她生的女儿,婆家人嫌弃她没生男孩,丈夫外出打工去了,她一个人伺候一大家子人,每天有干不完的活儿。孔立昂真想一头撞死在车上。

孔立昂和周玉结婚,他们的儿子叫“小米”,孔立昂惦记着夏小青能不能吃上饭。夏小青的女儿叫“小桃子”,听名儿,孔立昂心酸,他知道夏小青想逃出去呀。

车进了村路,来了生人,小孩子马上跑回家去告诉给大人。

孔立昂拿出一天的收入三百元钱塞给夏小青,夏小青不要,两人撕扯,她婆婆从外面赶回来,一巴掌把钱打翻在地,冲着夏小青大骂:“贱货,我早看你不顺眼了!”

夏小青哭了,十几岁的小桃子也吓哭了。

第三类结局

他们谁也没去捡地上的钱,孔立昂跌跌撞撞上了出租车,一路狂飙回市里。

扣除一百多元租车费,仅剩两元钱。中午没吃饭,买根火腿肠充饥,和着心酸吞下。咀嚼的状态真可耻,人活着就得吃东西,就得为活着奔命,甚至出卖自己,像夏小青,她的牺牲精神令孔立昂心碎。越心碎越觉得对不起周玉,这一天他颗粒无收,回去怎么面对妻儿?周玉沒工作,自己辛苦带儿子,给家人变着花样做饭吃,她和爸妈相处得很好。每当看到妻儿过着无忧无虑、幸福的生活,他都深深受到刺激,想起吃苦受累的她——夏小青。她哪一样都比周玉好,她比妻子漂亮、善解人意。但是他又不得不爱妻子。他爸妈并不富裕,周玉嫁过来不挑不拣,他一个开出租车的,靠天意挣碗饭吃,周玉没有怨言,把小日子过得滋润、可爱。对,是可爱,纯朴的可爱,没打弯儿,一心一意地跟他过日子,每一天,她平实、甜蜜地等丈夫归家,家里的每一寸地方都离不开她。如果把家比作一辆车,周玉绝对是发动机,他这具躯壳绝对离不开周玉,无权脱离。他没有额外的资金可以帮助夏小青,他痛恨自己,时常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怀想之中,无法自拔。

晚班暂时没有安排其他司机,孔立昂可以继续开出租车。孔立昂控制不住泪水从心底涌上眼帘,他加快车速,想在路上遇到一份好活儿,哪怕挣的钱仅够买一捆青菜,他盘算着回去怎么跟妻子交代,这一天他干什么去了,为什么没有挣到钱。

经过小“十字”路口,不算交通要道,没设红绿灯标识,却是来往车辆必经之路,每次经过这里他都很仔细,今天心神不宁,控制力和意念脱节。右侧突然上来一辆不要命的半截子敞篷车,拖着装修用的木脚架,加速从他车前横穿过去。孔立昂刚才没留神,车速没放缓,想刹车来不及了,世界瞬间从他面前麻木地消失,甚至没时间品尝创痛。

醒过来的时候,孔立昂瘫软在床上,浑身不舒服,动弹不得,一条腿被打了石膏,僵直地半吊着,空气里隐约传来消毒水的味道,别人的说话声飘在半空,呜呜听不清楚。周玉的脸孔先凑过来,满是欣喜,天使一样包容。他听清楚了,她在喊:“妈快过来,他活了!”

“对不起,不能给你们挣钱了。”他流着泪攒出这样一句话,难过地别过脸去,一抽一抽地哭。他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委屈和脆弱。他终于可以不用面对那一天颗粒无收的心虚和解释了。他们哄他别哭,他们去喊医生过来诊看。

周玉什么也不多问,什么也不怀疑,他用一种不敢回首的空惘面对周玉无微不至的照顾。前三天一动不能动,浑身的肉躺得疼了、木了,颈椎没地方安放,怎样都不得劲,大小便在床上,那个没有夏小青漂亮的女人伺候着他。她哄着他:“听话。啊!黄颜色的尿!得多喝水啊!”周玉说这话时,拿被单给他遮羞,以免护士或他人进来看见,他只能躺着,乖乖地听任周玉摆弄,他已经顾不上夏小青了,他勉强活着。

他虽然瘦,但接近一米八的大坨子要多沉有多沉,妻子才一米六几,平时连一袋大米都拎不动,这会儿却要扛着他坐起来。他坚强的生存意志力,和妻子的决心一同撑着,终于在第四天,他哆哆嗦嗦地歪着身子坐了起来,周玉拿身体倚着他。世界端正,不再斜视和仰视。

第七天,孔立昂低烧,浑身像灌了铅,受伤的腿肿了。周玉微笑着给他鼓励:“没事儿,大夫说是正常现象,过几天就会好。”她经常去找大夫问话,每次回到病房,露出信心满满的微笑,孔立昂看不出她有什么担忧和惊慌,便安定地在昏沉里熬着。大夫经常过来观察、会诊,不断给他调整治疗方案。浑浑噩噩度过了二十天,发烧止住,腿不肿了,孔立昂觉得自己像一只蛰伏的蝉,终于从黑暗而压迫的地下艰难地钻出来。

腿上的石膏固定了两个月,腿一直吊着,或者拿东西垫高,孔立昂心烦,时常捣乱地问:“何时羽化?”周玉反复跟他解释:“吊起来抬高了虽然不好受,但有利于静脉血液回流,伤处不淤血,也防止脚和大腿肿胀。”“你何时变医生了?我这儿痒……”打上石膏皮肤不通气,周玉拿温湿毛巾给他擦拭石膏周围的皮肤,耐心给他轻挠。妈妈告诉他:“你的这条腿看来保住了,你得感谢周玉……”他这才知道,他是小腿骨粉碎性骨折,来医院那天,医生问家属:“截肢治疗,比较不冒险,不截肢治疗,康复风险较大,恢复期长,医疗费贵。”周玉义无反顾地选择不截肢治疗:“时间长没关系,钱多也不要紧,只要孔立昂还是完整的人,他醒过来才有活着的希望和乐趣。”周玉果决地在手术单上签字。低烧期间,医生再次建议截肢,周玉和爸妈一并蒙了,周玉压抑着悲伤的腔调问医生:“成功率各占多少?”医生不混杂感情色彩,很客观地告知:“不截肢胜算比重只能说接近一半。”周玉反复和医生磋商,坚持不截肢,她的焦虑和忧伤,以及内心的跌宕和坚定,孔立昂不曾见。

孔立昂怔住。他的重新诞生,信念和支撑来自周玉。平时抠门儿算计花销的妻子,为了救他大把花钱。

拆了石膏,受伤的腿也不敢乱动,周玉给他弄了一副拐杖,他偶尔可以拄着拐杖靠一条腿走路。上卫生间,受伤的腿不敢回弯,周玉依然惯着他在床上解决,孔立昂的羞耻感全部被周玉买断。

晚间做梦……泥沙俱下,剑弩风嚎,孔立昂是前线阵亡的将领,被士兵扒出来,抬着走过女王身边。周玉是威仪的女王,背靠华丽的宫殿,洞察一切。孔立昂的手指头拼命动了动,女王立刻发现,“停下,把他的躯骸留下,传御医救治。”“那上面是什么,在他肋骨的背面?”女王发现了他的秘密,但是“夏小青”三个红字刻在肋骨背面,正着看有些困难,女王正要推敲,御医来了。孔立昂拉着夏小青躲巨大的肋骨后面,心脏吓得怦怦乱跳。现在他的整个躯骸都是女王的了,包括夏小青,他忐忑,渴望女王的赦免……

孔立昂拄着拐杖能自己屈腿上卫生间了,周玉上午来得不那么及时,晚间走得早,改爸妈晚间轮流陪护他。才两三天,孔立昂生出盼望的念头,他不吃早饭,一定要等周玉来了吃。他的周玉完全没有被劳累和困难压倒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健壮,人变得麻利。

妈妈看出来:“瞧你那魂不守舍的样儿,周玉跟社区说了,你这样的家庭,有生活困难,社区安排她做保洁员,她每天比别人起得早,天亮左右做好清扫工作,然后给儿子弄早饭,忙完了才来医院看你,晚上她比别人睡得晚,把白天的清扫工作补上。小米的学习没被耽误,你能活过来,能住院吃上饭,周玉立了大功劳。”

孔立昂陷入沉思。

白天周玉用轮椅推着他到院子里去看桃花,“小桃子”这个名蹿上脑海,夏小青像上个世纪的一场梦,镜头平摇着延伸过去,视角泛黄,锈迹斑驳。他对周玉的信赖终于胜过了对夏小青的思念。他若康复,一定不再彷徨和糾结,一定沿着“家”这条路线行驶,不徒生枝杈。满树的桃花粉白、清香,春阳温暖而柔和,像此刻他对周玉的心怀,单纯、充满。

孔立昂回家又养了几个月,可以扔下拐杖走路了。受过伤的那条腿有点瘸,不过他个子高,调节的空间比较大,连贯走起路来看不出。矬了一截的腿似乎生了根,和大地抓得更牢靠密切,他这片长树叶变得稳定。

孔立昂继续开出租车,周玉没放弃做保洁员,他们共同奋斗了一年,终于还清孔立昂住院的借款。孔立昂请来爸妈,给周玉开了一个隆重的家庭宴会,他宣布,以后周玉不用上班,她就是这个家族的女王,他一定要宠着她惯着她一直到老。

周玉流出眼泪,笑了。儿子欢蹦乱跳,大人们止不住他。这个家,其乐融融。

第四类结局

孔立昂依然开车奔驰在路上。一年半多不曾跟夏小青联系了,耳边播放李克勤粤语歌曲《红日》,“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我愿一生永远陪伴你。”不屈不挠的路途中,他和夏小青的日子在记忆里重现。

孔立昂此刻的心境像一汪清潭,无悲无喜,不扰波澜,所有的深沉都埋藏在深深的潭渊之下。他决定去村里打探打探,毕竟上次一别,不知会给夏小青带来什么灾难,他的内心一直藏着无法面对的恐惧。

这次他学聪明了,把车悄然停在村头大柳树下,树下石礅上单独坐着一位奶奶,满脸皱褶,一把阳光熏着她坚毅的脸。“奶奶好!请问您知道夏小青吗?”孔立昂半弯着腰,谦逊地询问。

奶奶看着他,眼光变得犀利:“她已经离婚了,走了!”老人家说完瘪上嘴巴不再说话。

风吹过来,并不寒冷,却瞬间掏空了孔立昂所有的体能,从空虚到弱,一片灰烬。

树后面走过来一位小姑娘,有小桃子那么大,她告诉孔立昂:“夏小青的爷爷、奶奶都死了,她离婚了,陪小桃子进城读高中去了。”

“夏小青对你好吗?”

“好,她和小桃子都好!”

孔立昂的大长手伸过去摸摸小姑娘的头顶,小姑娘羞赧一笑,跑了。孔立昂的手停在半空,像刚才抚摸了“小兔子”。

他把车开出村口,在路边空地儿停下,空地儿是基建场所,堆着黄沙。孔立昂抓起一把沙子,沙粒刚抓起来时暖暖的,附着太阳的光辉,转瞬变冷,顺着他手指的缝隙簌簌漏下,剩下的细末,孔立昂扬起手,风来,它们纷飞而去。

孔立昂没有选择打电话找。市里的几所高中,他每天轮流按放学时间去守株待兔,终于在一所高中门前见到夏小青。孔立昂透过前车窗痴痴地看,顿生万语千言百般柔情,他真想立即飞奔过去,可是岁月的沉淀像一张壳,把他死死固定在车上,他只可远观。

夏小青站在路边大树下秋阳里,身旁还有其他家长,他们偶有交流,大多时候她独自安静,阳光洒落叶片和树隙,斑驳于她笃定、和谐的脸上,她眼波凝美,头发很随意地拢在脑后,通顺的黑发成束垂落后背,简洁高雅。

小桃子长高了,少有的懂事又单纯样子。夏小青见到女儿,脸上露出喜悦,笑容可掬地边走边和女儿谈论,她们没坐车,步行。她们应该住得不远,孔立昂想,并一路开车跟踪。十分钟步行路途,夏小青把小桃子领进路边“桔子刺绣”坊,他知道这家店铺,女经理从澳洲回来,开了刺绣作坊,招募刺绣爱好者,学员邊学习边工作,作品远销国内外,小有名气。

孔立昂坐在车内,静静看到一副画面,夏小青坐回到自己的刺绣案台处,脸上一股宁静的自信和光芒,身姿和神情立刻聚起仪式感,很有艺术范儿,一针一针刺绣下去,仿佛世界就在小小的绣床上,能变幻出全部的鸟语花香、风流韵致。“橘子刺绣”坊的落地玻璃窗大而明静,不阻碍孔立昂的视线。孔立昂笑了起来,弯弯的嘴角像极了“小兔子”笑起来时弯弯的月牙眼。

二楼扶梯走下来女经理和一位客商,他们指指点点墙壁上的展品,女经理把夏小青叫过去,陪着一起交谈。他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他能明显感觉到夏小青谦谨而高兴,女经理很开心,客商很满意。八成夏小青的刺绣作品成交了,但愿它们卖个好价钱。

孔立昂出神地坐在车里观看一切。那位胖胖的中等个客商捧着一摞装裱好的刺绣画框出来,画框不太沉重,也得用男人有力的大手托着抱着。客商就近招呼孔立昂的出租车,他打开后车门,把画框稳稳地放在后车座上,他则坐进副驾驶座位。

“去飞机场!”客商说,浓浓的粤语口音。

孔立昂乐了,马上用粤语和他拉话。客商很兴奋,他乡遇故知一般。

“你这是搞收藏吧!”孔立昂主动问。

“我是给老总搞采购。”

“你们老总好雅兴,收购一幅多少钱呢?”

“一万元,买了几幅,下个月我还会来的。”

“你们老总真豪气,买贵了!”

“我们老总不简单呀,他搞广告赔了二十万元,被债主在雨夜里堵住,拿棍棒打,他爬了起来,满嘴是血,报了警,出狱后住过天桥和火车站,给人家当‘蜘蛛人。你知道‘蜘蛛人吧?就是别人不敢上去的高楼,他吊根绳子爬上去,安装、运货、修补、擦玻璃,拿命换钱。他不仅还清了二十万元欠款,还一个人开广告公司,揽活赚差价。等他翻身,半条街都是他的,门市、工厂,一条龙的广告服务商人。我是他上升期唯一的伙伴,别看我一身滑稽相,我知道不吭声一件一件做事情,遇到困难不认输,遇到挫折有宽心,我俩一路风雨走过来,现在我是老总的大管家,负责他所有重要的事务。”

“你们老总叫什么?”

“大姚。”

客商继续说,他成功了,回来找兄弟,找不见,兄弟搬家了,电话号也换了,他下乡去找一个女业务员,村子小,人好找,就找到“橘子刺绣”坊了。他八成看上绣娘了。

“你们老总还没成亲?”

“没有,他那人一般女人看不上,一直单着。”

孔立昂知道大姚的下落了。

“这是我的名片,下次来运东西,直接找我!”客商临下车,孔立昂把自己的名片恭敬地递过去。

车子启动前行,孔立昂从后视镜中发现,胖客商站在路边,一手捧着画框,一手拿着名片看,然后猛抬头,挥动手臂朝他车的方向大喊。

大姚一定跟胖子提到过他最好的兄弟叫孔立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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