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州一宿

2023-09-01 05:43冯艳冰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7期
关键词:湘灵垓下虞姬

冯艳冰

那会儿,夕阳已完全西沉,搭乘的夜航班机开始升空。

之后的整个行程,飞机像一把切割机,将浓得快化不开的夜空云层切成了一块块它想要的样子。如果谁要是把它的飞行轨迹连成线,会不会像是一幅带有先锋意味的油画?

到达和返程都在这座城市的夜间,我就只能在暗夜里与它对话。站在它的地表上说话的这座叫徐州的城市,还不是我的目的地,夜航结束,我要在这儿换乘汽车,在高速路上奔驰两小时二十分才能到达宿州。接机的小桂说,你是这次活动最后一位到达的客人。其实他当时用了“嘉宾”一词,在凛冽的寒风里我会心一笑,我和我微妙的思绪一起融入这黑沉沉的暗夜里,他看不见我的表情。

宿州,这座历史古城的夜色是有质感的,我那一刻不停歇的思绪在广袤的时空里纵横驰骋,一不小心碰触到了哪一个敏感的时区,那夜色的板块就会粉末一样碎下来,纷纷扬扬地洒我一头一脸。粉末里的事件与人物如河流之下的堆积物,立刻形成一个又一个的历史小漩涡,我被它们裹挟着。其实我也可以反客为主,直接走到历史的那扇门前,递上一份郑重的请柬,在暗夜里,邀请那些曾在历史的长卷上留下身影的人们,参加我思绪的夜宴。此时,他们的身份与名望,才配得上真正的“嘉宾”二字——宿州曼妙时光里的嘉宾。

跟小桂寒暄之后便忍不住想问,你车上CD 存没存有那首琵琶演奏的《十面埋伏》?最终却欲言又止,实在不忍心,在这漆黑的寒夜里,让这位为了本次文学会议,一天已三次往返宿州和徐州之间的小桂,来听这首乐曲激昂、壮阔悲切的曲子。但我估摸着,车已到了宿州境内,正从宿州所辖的灵璧县擦肩而过,灵璧的虞姬墓就在附近了。《十面埋伏》这支中国十大民乐金曲之一,取材于楚汉之争垓下决战的情景。公元前202 年,兵败垓下的项羽,被汉军取十面埋伏术,将奇功盖世的楚霸王彻底陷入众叛亲离、孤立无援的重围之中,以致帐中最后只剩下容貌倾城、生死相随的虞姬夫人。无奈,项羽作《垓下歌》,虞姬赋《和垓下歌》,后虞姬引剑至颈,而霸王则自刎乌江。垓下便是位于今天安徽宿州灵璧县城韦集镇垓下村一带。透过车窗我望向这无边的夜色,两千年前,那场白日杀声震天、夜晚四面楚歌的楚汉大战就在这里啊。此时已接近午夜,夜行车辆极为稀少了,偶尔一辆车呼啸而过,很快又恢复了寂静。抬眼望向那亘古不变的星空,千万年来,在它的朗照之下,有太多的生死杀伐、离愁别恨,又岂是人间意绪能平得了的。这是霸王虞姬的绝命之地,霸王别姬的当晚,也是这样浓重的夜色吗?因景生叹,自然的日夜交替也适合当下与往昔的切换——太阳照耀下的白日,车水马龙一派现代的景象,一切都丁是丁、卯是卯的清晰可辨;黑幕笼罩的夜晚,把喧嚣的当代隐没其中,而吐出历史的画卷——就在这寂静的黑夜里,在虞姬的墓旁,历史更易于被粘贴被复盘,霸王和虞姬也就一次又一次地复活过来,历史随时随地可以被打开来用于演绎、诠释或者评说。

父亲是历史故事的瘾君子,尤爱历史中的英雄与美人,即便是物资匮乏、囊中羞涩、乏善可陈的年代,餐桌上永远是父亲播放历史故事的音档。父亲是喜欢霸王和虞姬的,这对旷古悲剧的情侣,被他一再地称颂。虞姬有倾城的容貌,他却以为,美人虽是难求,温婉贤淑还能刚烈忠贞的,比单有花容月貌更是难得。虞姬不属中国古代四大美人之列,但她的美自带传奇的、隆重的、霹雳一般的强烈和震撼。我倒是有些纳闷,这样一位美得让英雄折腰又死得如此刚烈的女子,历史上对她的文字记载却不多,司马迁的《史记·项羽本纪》仅有寥寥五字:“有美人名虞。”倒是民间有着长盛不衰的传说。历史走到今天,舞台的、电影电视的、现代科技的声光电无所不用其极,虞姬的形象丰富丰满,多元到不可胜数的程度。2021 年元旦后的第三周,網易云音乐在它的“新歌榜”上隆重推荐《虞兮叹》这首刚刚发布的新歌。歌中多有叹喟:“楚河流沙几聚散,日月沧桑尽变换”,纵使霸王“千里兵戈血染”“长枪策马平天下”,终究换来的不过是“乱世红颜”的一声长叹。词曲是浓郁的古风调子,整首曲子都是对命运无奈的长吁短叹——霸王风云一世,到头来,只剩一匹马、一女子追随。虞姬和霸王,一个死得最壮烈,一个败北得最凄楚,楚汉垓下决战,不管在军事还是人生上,都是教科书般标本式的历史典籍。虞姬在四面楚歌时血溅军帐,开出了她生命最美的花朵。潘向黎在《女性之美的巅峰摹写》中,谈到古诗词里关于女性美的描写,认为在她的阅读经验中,印象深的不多。因为许多诗词只写到女性,没有写出女性之美,即便是有,“除了相当纯度的美,没有别的。美则美矣,还不够强烈,不够吸引人;更不够深刻,不足以动人”。向来喜欢潘向黎的文字,看看这篇,温婉里却不失锋利机智,让我们有了另一番美学收获。只是稍稍地为虞姬遗憾,在灿若晨星的诗文里,却找不到“当诗家遇到虞姬”的只言片语。我以为这不能怪诗家,虞姬生在战争频发的乱世时代,百姓流离失所,肝脑涂地,虽有英雄辈出,却是少了花前月下的吟诵。古诗词里,没有虞姬的身影,吟诵作品所传递所赞颂的女性之美,自然就缺了热烈与深度。

经验告诉我,有故事的夜晚是值得信赖的。你很轻易就能从黑夜的深处提取一幅幅历史的照片,让已经模糊的清晰起来,然后读图一样去体验消失在历史背面的时光。我如一只长了复眼的小兽,一头扎进了宿州的黑夜里,被这无边的暗夜牵引着,似乎有些失去重心,越陷越深。

小桂却说,我们可能走错了一个路口,他犹豫着,车速也慢了下来,最后把车停在路边打开导航器。

大概接近午夜的原因,小桂有些焦虑,不时地用语音询问导航:小度,小度,还有多长时间到宿州?

最早认识宿州是始于赛珍珠的《大地》。20 世纪80 年代末,大学刚毕业不久,我拿到了漓江出版社的“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中刚出版的几本新书,其中就有《大地》。正是文学兴盛的时代,那时候诺奖在中国真是一个热门话题啊,而中国却还没有作家获此殊荣,诺奖里跟中国有密切关系的当数《大地》了。这本小说凭借“对中国农民史诗般的描述”以及“传记方面的杰作”,1932 年获普利策奖、1938 年获诺奖,在美国可谓家喻户晓。出生美国的赛珍珠,长到四个月时就随传教士父母来到中国,她前半生的四十年基本在中国度过。江苏、江西、安徽都有她的故居。我感兴趣的是,她在苏北的镇江度过了童年、少年,进而步入青年时代,前后长达十八年之久,甚至把镇江称为“中国故乡”,而最终她却选择宿州作为蜜月之地,与夫君在此生活了四年。这四年与在镇江十八年的人生成长期,不管是长度的丈量还是记忆的分量,本不可同日而语。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为她赢得盛大声誉的《大地》中,描写北方地主庄园及中国农村生活的却是以宿州为背景为原型。出发到宿州前,朋友对我说,到宿州得“虚胃以待”,那里有太多好吃的美食。他说三年前到宿州出差,车过符离中途休息,几乎人手一只符离集烧鸡,站在路旁大伙儿就用手撕着吃,说肉质那个香软嫩滑,真配得上“四大名鸡”之一的称号。食客更是好奇,厨师如何烹饪,才能让这烧鸡肉烂脱骨,一抖即散。重要的是,肉烂而连丝的同时,还做到饱含汁水,不容易。总之,符离集烧鸡味鲜而醇厚,至今仍齿颊留香。朋友说,这烧鸡一定要尝尝的。

宿州属水乡泽国,遍地的丰盛水草和蓬勃的湖泊沟渠,适合小雏鸡的生长,为养育品质上乘、肉质肥美的家禽,提供了优渥的自然环境。依我的人生经验,有历史的古城古镇不仅有故事,也多有绝杀的人间美食。宿州的美食自然不止烧鸡,饮食不仅仅满足了人间味蕾,它还有斑斓的文化融入,又照见当地人们的心灵轨迹。可以想见,宿州有怎样深邃的历史与鲜活的现实,才能为赛珍珠的文学创作提供如此这般丰厚的养分及土壤。

似乎还不止赛珍珠,依着宿州的人事沧桑写出鸿篇巨制跨世之作的,还有唐代的诗魔白居易。也是在宿州,经历了三十五年刻骨铭心的爱恋,才有了《长恨歌》这首影响深远的千古绝唱。湘灵是宿州符离的农家女子,白居易与她是自小的玩伴,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只因湘灵出身寒微爱而不得。看过一些文献,为了湘灵,白居易到了三十五岁仍孤身一人,这在唐代不是件简单容易的事情。古人皆年岁不长,长到十七八九,多已娶妻生子,甚有纳妾填房者,三十五岁算绝对的高龄单身。在我们的传统文化里,又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紧箍咒,抵挡来自各方的催婚逼婚需要定力与勇气。白居易对于湘灵,偏偏是“过尽千帆皆不是”,在情路上没办法潇洒起来,因此他做不到忘前路、忘旧物、忘最初。其实我是好奇的,不知湘灵是怎样的一位女子,竟让白居易这位诗魔缱绻难耐。白居易在为湘灵而作的《邻女》中描述道:“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莲。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白居易毫不吝啬地将天仙、旱地莲、鹦鹉等极致的溢美之词给了貌美声脆的湘灵,即便如此,诗人仍生恐不能聊表自己的心意。那一年湘灵十五岁,白居易十九岁,从年少懵懂的欢爱到后来肝肠寸断的相思,忘不了又放不下,爱情失意又恰逢仕途坎坷,缱绻郁闷的白居易为湘灵写了一辈子的苦恋情歌。因此,与其说白居易是有感于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以诗歌的形式寫出了《长恨歌》,倒不如说白居易借了帝王的故事外壳,抒写了自己爱而不得的个体生命体验,这也是带有人类普遍情感意义的长恨悲歌。个人的爱情悲剧成就这千古绝唱,情路虽苦,人间也是值得啊。

作为世界文学的滥觞——爱情诗,它以最动人的方式表达爱情这一人类永恒主题,为人类精神史留下了精彩而斑斓的美学遗产。历史的飞速发展,当我们置身科技环抱的今天,也许每个人都有切肤之感,随着互联网对物质时代的全覆盖,我们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窘迫:我们的情感表达竟是如此的苍白和羸弱,如今已经很少看到那种最个人化而又打动普遍人心的温情,少了触动灵魂且有温度有痛感的深情书写,也没有出现那种雕塑般矗立在时代文字中以爱情诗著名的诗人。当我们回望历史,《长恨歌》仍能穿越时光,是一座熠熠生辉的高峰,我们甚至可以这么说,即使在世界范围内,至今也没有哪一首爱情诗,从时代内容的厚度、爱情体验的独特性到语言艺术的表达能超过《长恨歌》。

对于爱情,没有谁能超越宿命的潜规,这,也是宿州之于白居易的理由吗?

导航的语音说,还有二十分钟到宿州。我主动与正专心驾车的小桂说,宿州还真是块文学福地,腼腆的小桂倒是爽快地认同。想必宿州的家底他定是了然于心的,而且喜欢这个话题,说他闲暇之余好码字这份苦力活,作协也常常组织文学爱好者搞活动,这次文学笔会,平日里热爱文学的都来当了志愿者,他便是其中一个。暗夜里,我感受得到,他传递出来对文学的热情与喜悦。

地面的黑夜被汽车用它的速度犁出一道长长的沟壑,庚子年的岁末,我游过了一段漫长时光的缝隙。

历史藏在这凛冽的黑夜里,说话间,我们到了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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