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地堂

2023-09-01 05:43唐德亮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7期
关键词:阿峰阿杰生产队

唐德亮

所谓守地堂,即守夜晚的地堂。

地堂是生产队晒储稻谷的场所。夏、秋收获季节,—担担的稻谷打回来,未及晒干,就堆放在这里。

若已晒干,则装进地堂边的粮仓内。为防止有人盗窃,队里总要安排两位青年看守。

紧挨地堂的粮仓门口上方有一爿悬出的小楼,上铺一床被席蚁帐,即为守夜人休息之用。

白天,晒谷的、挑谷过秤的、上边来检查粮食增产情况的、称口粮的,你来我往,地堂成了乡村最热闹的景观,成了村民的兴奋点。可到了夜晚,如不开夜工,这里便骤然沉寂冷清。

按年龄论,守地堂是绝对轮不到我的。那时,我才十三四岁,尚读初中。但我爱与守地堂的青年厮混,常听他们讲些稀奇古怪的事,与他们捉棋、打扑克,夜深了,就与他们一起睡了。况且,这床三面来风,凉风习习,惬意宜人。

碰上月夜,守地堂更堪称美差。

月亮升上了夜空,将地堂前的田野、侧边的楠竹林洒上了一片朦胧的银光。翠竹摇曳,一片碎影。连山村的一两声犬吠也好像变得柔和空灵。而地堂上一堆堆隆起的金字塔般的金色稻谷,这时被月光晒成了银字塔般的银稻了。这一景象,只有守夜人才有机会细细品味,欣赏。

守夜的阿峰哥是条光棍,由于长得矮小,已经二十六七岁了,还没对象。不过,他成分好,思想好,工作积极,又是武装民兵,队长信任他,这几年总安排他守地堂。守地堂是有工分的,每夜2 分。像我这种小孩儿当然只能是作义务奉献啦。

别看阿峰长相不咋样,却有一手绝活:拉二胡。他拉的二胡可动听了,如泣如诉,似流水行云,时而奔放激越,时而像透明的花雨,轻轻飘飘,洒落我干枯的心田。或者是娓娓动人的《二泉映月》,或者是沉沉哀婉的《江河水》。记得他最喜欢边拉边唱一支如今不再流行的歌曲:

天上布满星

月牙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伸

……

那份激情与投入,令我如痴如醉。

和他一块守地堂的阿杰哥则长得高高瘦瘦,一双小眼睛总透出聪敏机灵的光。他沉默寡言,但下象棋却是高手,不光阿峰老是当他的手下败将,就是全队的男人,只要他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

我常蹊跷他俩文化不高(阿峰仅读了四年级、阿杰才读过五年级),却有这等本事。睡觉时,阿杰与阿峰有时也天南地北地闲聊,如某村姑娘最漂亮的是某某某啦,某姑娘已與某某谈上了,某姑娘嫁给某某不登对啦,甚至为结婚好还是不结婚好争辩起来……我年纪小,不介入他们的争论,只静静地听着。

阿峰、阿杰二人警惕性甚高,不到月沉星暗,他们是不会睡觉的。即使睡了,也不会高枕无忧。

某夜,阿杰没来,后听说谈了个对象,叫叶娴,两人正热恋呐。那夜,我与阿峰捉象棋玩累后,很快便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哪一个? ”半夜里一声喝叫把我惊醒。黑暗中,只听“嚯”的一声,阿峰翻身起床,随着一阵咚咚的脚步声,下楼去了。好奇心驱使我爬起床,尾随他下了楼梯。

虚惊一场。

原来,既不是阶级敌人破坏,也不是有人盗窃粮食,随着手电筒光发现,竟是一条百来斤的猪,在粮仓四周“呼噜呼噜”地乱窜乱蹭, 嘴上还嚼着几根嫩草。

“发瘟猪!”阿峰狠狠踹了它两脚,它“呜”地嚎叫一声跑了。

我们又悻悻地上楼睡觉。

阿峰哥终于也找到对象了。这年秋天的一个中午,他在地堂边悄悄对我说:“今晚,我有事不来了,你替我守地堂好吗?”

“行!”我爽快地答应。

听人说,他也找到对象了,叫敏英,是邻山岛大队的姑娘,长得还蛮漂亮的。今晚,他准又是看她去了。最后他又叮嘱道:“别忘了,可得早点儿来哪。”

“忘不了,你放心。”

入夜,我扒完两碗饭,便匆匆来到地堂。

秋后的稻谷已收割完毕,只是尚未全部晒干入仓,数亩大的地堂上,东一堆,西一堆,像隆起的小山丘。是夜无月,我一不小心便踩在谷堆上。那谷还温暖温暖的,留着太阳的余温。

四处扫视一番,没发现动静,便上了楼。百无聊赖,拿起一张旧报纸,就着电灯,从一版读到四版,将一本没封皮的讲沿海反特斗争的连环画看了一遍又一遍。

突然,电灯熄灭了。生产队的小水电站,每到夜里十一点半钟便关机停电,需蓄水至明日再发电。

我终于感到情况不妙:阿杰哥今晚也没来!按往常,最迟十点多他就会来的呀。

这一来,就意味着,今晚得由我一个人来守地堂了。

这地堂处在生产队两个村子中间,离两个村子均有一定距离,且隔着一大片幽深的楠竹林,一条淙淙的山溪,可谓前不着村,后不挨店。背后是几块稻田,稻田之上,是苍茫逶迤的大山。

没有枪,没有刀,连打狗棍也没准备一根,我直怪自己的麻痹大意,万一……

夜,黑得似无边无际的深潭,又似一张巨网,罩住了一切,且静得可怕,连狗也不见叫一声,只有秋虫偶尔唧唧地唱几下。

我不敢入睡,也无法入睡。瞪大眼睛,祈盼阿杰哥快来。望着地堂边的竹林小路,左盼右等,就是不见他来(后来才知道,那一夜他突然病了,还病得很重)。一阵恐惧向我袭来,仿佛看见前边的竹林影影绰绰有鬼或者怪物、猛兽出现,窸窸窣窣的响声令我毛骨悚然。赶紧用被单盖住头,大气也不敢出。心中直后悔不该答应阿峰,更后悔不邀阿杰一同来。奇怪的是,这么可怕的情形下,我竟然还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许那时还没有失眠的恶习,也许是白天劳动过于疲劳。

“沙沙……”

“沙沙沙……”

有情况!我惊醒了(其实是半睡半醒),但不敢动弹。只是睁着眼睛,轻轻侧转头,朝楼下望去。

果真有人偷谷!借着微弱的星光,只见一个黑影在地堂左侧的谷堆旁,弓着腰“沙沙沙沙”地往箩筐里扒谷。

我紧张地思忖:捉,还是不捉?捉,自己一个小孩儿,万一他反抗,斗得过他吗?不捉,生产队财产受损失不说,自己岂不成了熊包、软蛋、胆小鬼,怕死鬼?俗话说:“见蛇不打三分罪。”见贼不捉罪更大哩。

不行,不能让他得逞!我大着胆,悄悄爬起床,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也许是过于紧张和黑暗,把楼梯脚边的一把谷刮给踢翻了,响声惊动了窃贼,黑影飞快地隐进了竹林。走近那谷堆,两只箩筐还在,其中一只已装满稻谷,另一只才装了一半。

当一回捉贼英雄的希望破灭了。

不过,我并不难过,因为那家伙的如意算盘总算没得逞。

我揉揉眼睛,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胆子忽然大了起来,成熟了起来。原来,贼也没什么可怕的,比我还胆小,这不,一有响动,就胆战心惊,鬼鬼祟祟,溜得无影无踪了。

我想起那家伙有点儿像队里的某某,仅仅有点儿像而已,无法确定。此人家庭人口多,劳力少,生活困难,但他又是队里的一等劳力,为人也憨厚,从未听说他有过鸡鸣狗盗之事,怎会是他?准是自己眼花,看错了,可不能乱猜,冤枉好人哟!那么,到底是谁?是曾有前科的某某?也不像,算了,别乱猜了。我制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没有捉获此人,终究有点儿遗憾。

我再也没有睡意,捡起窃贼遗下的一根扁担,“咚!咚!咚!”地敲击着地板,绕地堂走了好几个来回。不久,从村子里传出一两声鸡啼,接着是一片鸡啼,还有几声狗叫。抬头望望夜空,发现天光星(启明星)已在东山冒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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