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技·美德·诗意

2023-09-03 13:26高颖君
关键词:手艺人汪曾祺美德

高颖君

摘要:汪曾祺以童年故乡的生活经历、情感记忆为基础,在小说中创造了一个以手艺人为中心的传统世界。这些手艺人以其奇巧绝技,在劳动中创造了非凡的奇景,近于一种绝美的艺境。

艺术化的劳作孕育了美好的德行,这些手艺人大多有勤劳淳朴的品格与纯洁高尚的心灵,具有德艺双馨的人格之美。尽管从事商业经济活动,每日做着辛苦的工作,但他们不为物质利益所羁绊,生活仍不失风雅的意趣,内心还存有诗意的向往,活得自得自在而又随性适意。这些手艺人身上臻于艺境的奇巧绝技、德艺双馨的人格之美、商贾之外的风雅诗意,都带有强烈的传统文化色彩。汪曾祺对手艺人及其所代表的传统世界无比倾心,但这些却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之下日渐消亡,对此他满怀感伤。

关键词:汪曾祺;手艺人;技艺;美德;诗意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5595(2023)04-0119-06

“手艺人”是以手工技能或其他技艺为业的人,其外延很宽泛,工商医药七十二行的从业人员只要娴于一技,皆可纳入此列。汪曾祺不少小说写到了手艺人,如《皮凤三楦房子》中的修鞋匠高大头、《鸡鸭名家》中的赶鸭能手陆长庚、《三姊妹出嫁》中卖馄饨的秦老吉、《故乡人》中的瓦匠头金大力等,他们的人生际遇、生存状态受到了汪曾祺的持续关注,这与他的生活经历有关。

汪曾祺少时就离乡求学,对故乡高邮的记忆只停留于童年阶段。那时的高邮仍是以农业文明为根基的市井社会,那里生活着形形色色的手艺人。汪曾祺家附近便有很多店铺,他的邻居不少就是手艺人。他从小就喜欢流连市井,欣赏各种手艺人的工作:“到银匠店里去看银匠在一个模子上錾出一个小罗汉,到竹器店看师傅怎样把一根竹竿做成筢草的筢子,到车店看车匠用硬木旋出各种形状的器物……”[1]对手艺人的生活方式、劳作场景他耳濡目染,对他们的命运遭际、精神追求他理解至深。这影响了他审美趣味的形成,使他在写作时不由地将其写入小说中。

一、臻于艺境的奇巧绝技

汪曾祺写的手艺人虽为市井细民,却常有不凡的一面,其中不乏一些独具异秉,能于平淡中创造奇迹的民间奇人。他们或是技艺高超的技师工匠,如《鸡鸭名家》中余老五炕鸡炕鸭能毫厘不差地拿捏火候,陆长庚有与鸭通语的神技;或是隐身民间的艺术家,如《喜神》中管又萍画技精湛,能画出“传神阿堵”的喜神;即便是最不起眼的摊贩,也有人所不及的高招,如《异秉》中的王二做得一手好熏烧,又善于打理经营……这些手艺人以其奇巧绝技,在劳动中创造了非凡的奇景,近于一种绝美的艺境。

汪曾祺在《鸡鸭名家》中,就写到了两个技艺高超的民间奇人。陆长庚精于鸭道,是养鸭、赶鸭的好手,诨号陆鸭。他手一拎便能准确称出鸭子的重量,杀鸭仅用手指在其三岔骨处一捣就成。他还有与鸭通语的神技,唤鸭赶鸭似有魔法,充满传奇色彩。一次倪二赶了三百多只鸭子过白莲湖进城去卖,鸭子一进湖就四处逃窜,钻到芦苇丛里不出来。倪二就请了陆长庚来,陆长庚撑船到湖心拈起篙子,“在水上扑打了一气,嘴里啧啧啧咕咕咕不知道叫点什么”[2]91,鸭子就从四面八方的芦苇丛中,向他的小船一起奔来。他看鸭子大略齐了,口中便曼声唱起来,原本骚动不安的鸭子,在他奇妙的歌声中,全都变得“安静了,文文雅雅,摆摆摇摇,向岸边游来”[2]91-92,瞬息之间,分散一湖的鸭子便全被寻回,令人惊叹。余老五是余大炕房的顶梁柱,炕房生意的好坏全系于他一人身上。每年到炕鸡炕鸭时节,他便全心投入到培育生命的工作中。余老五平日里好酒好事、高声大嗓,可在这时就像变了个人,他“谨慎极了,还温柔极了”[2]83,很少说话,“总像在谛听着什么似的”[2]83。在漫长的等待中,除了“不时就着壶嘴喝一口茶”[2]83外,别无其他动作,“身体各部全在一种沉湎,一种兴奋,一種极度的敏感之中”[2]83。在最后出炕的时候,半月的功夫就要见分晓,若掌握不好水气火功,一炕蛋就废了。别的炕房师傅为防万一总是提前出炕,只有余老五仍奋战在炕房中,尽管疲惫到了极点,却依然保持着警醒。在没有任何度量器械的炕房中,他就像一个精细准确而又复杂多方的“表”,全凭感觉和才分来掌握温度、揣摩火候,最后他总能准确地把握时机,等小鸡绒毛出足才出炕。他炕的小鸡与别家分量一样,看上去却大了一圈,毛绒绒的也好看。《祁茂顺》中的祁茂顺有糊烧活、裱糊顶棚的绝技,单件的烧活,高头大马、轻轿花车,一日即可完工;成堂的大活,花园假山、亭台楼阁,也全不在话下。店门外摆的他糊的车马活灵活现、栩栩如生,马是金鞍玉辔紫丝缰,车是蓝帷紫帘团寿字,引得人们连声赞叹。他裱糊顶棚的手艺亦是造化天工。前清贝勒金四爷保留了旧时习性,不爱钢筋水泥、灰顶花砖地,只喜欢四白落地的纸顶棚,便请祁茂顺来裱糊顶棚。祁茂顺轻车熟路、若有神助,轻拈重腕棕刷涂糨、笤帚托边,大白纸就轻轻松松地吊上了顶棚;再拈起棕笤帚抹两下,大白纸就稳稳当当地在顶棚上待住了。而且一张张大白纸压着韭菜叶宽的边,平平整整、方方正正,缝隙拐角也像工测尺量一般,宽窄合宜、寸褶不生。更奇的是,预先准备的白纸与糨子都不多不少、正好用尽,无结余亦不糟践。这一番精彩绝伦的表演,让在一旁观赏的金四爷都看呆了,不禁拍手叫绝:“茂顺,你这两下子真不简单!眼睛、手里怎么能有那么准?”[3]

这些手艺人不仅身怀绝技,还对自己的技艺充满自信。对他们而言,技艺施展并非简单的生产劳动,而是一门艺术、一种享受。《戴车匠》中的戴车匠,他长年累月用自己灵巧的双手,为人们制作各种用具。有捻线棰、擀面杖等日常物件,还有粮船上用的滑车等特殊器具,都做得极为精巧,手艺堪称一绝。制器车具对他而言并非仅为谋生的生产劳动,而是物与神游的精神享受。小说这样描写他的劳动过程:“戴车匠的两脚一上一下。木花吐出来,旋刀服从他的意志,受他多年经验的指导,旋成圆球,旋成瓶颈状,旋苗条的腰身,旋出一笔难以描画的弧线……狭狭长长轻轻薄薄的木花吐出来,如兰叶,如书带草,如新韭,如番瓜瓤,戴车匠的背佝偻着,左眉低一点,右眉挑一点,嘴唇微微翕合,好像总在轻声吹着口哨。”[4]141戴车匠的劳作场景充满诗意,笼罩在一种艺术氛围之中。他一上车床就全心投入、沉醉其中,仿佛与车床融为一体。在他手中单调枯燥的生产劳动,变成了一曲和谐自然的生命之歌,一种富于美感的艺术创造。《异秉》中卖熏烧的王二经年累月、风里雨里,生活简单而枯燥,工作苦累而辛劳,可他没有丝毫抱怨、牢骚,还是那么满怀热情、自信从容。他不仅做得一手好熏烧,而且生意艺术精巧、举止得体雅相,颇有一种艺术家的风范:“王二忙得喜欢。随便抄一抄,一张纸包了;(试数一数看,两包相差不作兴在五粒以上,)抓起刀来,(新刀,才用趁手,)刷刷刷切了一堆;(薄可透亮,)铛的一声拍碎了两根骨头:花椒盐,辣椒酱,来点儿葱花。好,葱花!王二的两只手简直像做着一种熟练的游戏,流转轻巧,可又笔笔送到,不苟且,不油滑,像一个名角儿。”[5]手随心到、自如悠游,一连串熟练的动作就像流利的音符,韵律和谐、优美流畅,技术性的劳作变成了艺术性的享受。

工艺技艺是手艺人的立身之本,是其人生价值的体现,汪曾祺小说中的有些手艺人不仅拥有精湛的工艺技艺,还兼有出彩的特长技艺,这使得他们平凡的生命熠熠生光。《故里三陈》中的瓦匠陈四,除了砖瓦泥工的本职技艺之外,还擅长踩高跷。在每年迎神赛会上,都扮演向荣向大人这一要角。扮演向大人要在高跷上郯马、坐轿、甩胡须、簸脑袋,左右躲闪、连连转圈,还要完成“探海”“射雁”这些在平地上都不易做好的高难动作。陈四以出神入化的表演,把向大人演得活灵活现,成了向大人一角的不二人选。到了会期,除在当地表演之外,还要到几十里外赶场。此外,陈四还心灵手巧,会做荷花灯、兔子灯等各色纸灯,他糊的灯精致工巧,很受人们欢迎。《鉴赏家》中的叶三,是当地大宅门无人不晓的果贩,他拣选寻得的果子味甜品好。除此一技之外,他还精于鉴赏,常能于细微幽曲之处,对画法、画工提出精妙意见,得到了大画家季匋民的欣赏,季匋民视之为知音,还以很多佳画相赠。这些出彩的特长技艺,是工艺技艺的延展和补充,是手艺人奇巧绝技的重要构成。

汪曾祺对手艺人神奇技艺、劳动过程的描写,有一种全神贯注的认真态度,因为在他眼中,这些手艺人创造性的工作,是一种有感情、有灵性的事业,也是其本真生存的诗性展现。走入炕房的余老五、操纵车床的戴车匠,就像《庄子·养生主》中解牛的庖丁,手艺出神入化、游刃有余,劳作不以形求、全以神遇,具有“进乎技矣”的高深道行,到了炉火纯青的精湛程度。当此之际,他们沉浸于自己的技艺中,获得了真正的喜悦和自由,并表现出无限的创造性。于是,日常劳作变成了高超的艺术表演,生命也摆脱了粗糙卑微的状态,进入到一个自由超越的境界中。

二、德艺双馨的人格之美

汪曾祺笔下的手艺人尽管职业、经历不一,性格、命运殊异,但都有勤劳淳朴的品格和纯洁高尚的心灵,而其美好德行的生成与艺术化的劳作有关。徐复观就认为:“艺术境界,与道德境界,可以融和。”[6]孔子则曰,欲成“君子”,须“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所谓“游于艺”,即是指熟练掌握一定的物质技巧即技艺。汪曾祺小说中的手艺人在优游技艺之时,也会在“游于艺”的审美观照中构建一种艺术人格,从而使艺术人格与道德人格妙合无间,到达一种美善统一的人生境界。

在儒家文化的影响下,形成了以勤、义、信为核心的中国传统商业道德,以义取利、重义轻利的价值观念成了中国古代商人的内在行为规范,勤劳刻苦、诚实守信的商业精神成了中国古代商人的基本道德准则。汪曾祺小说中的很多手艺人继承了中国传统商业道德,颇具古代良商善贾之风,他们崇信取义地立身行事,踏实勤勉地从业经商。《异秉》中卖熏烧的王二最终得以发达,从一个药店檐下的临时摊子,变成了有固定客源的店铺商家,除了做熏烧的手艺好、懂得经营之道以外,还与他的勤勉、用心有很大关系。王二自己做熏烧来卖,他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备料、煮烧,待到摆好摊子、支起买卖后,便整日忙碌、少有闲暇,一直忙到很晚才收摊,下雨落雪也不歇业。王二除了偶尔听书调剂、年节赌钱之外,一心只在打理自家生意上。尽管他只是个靠手艺糊口的买卖人,卖熏烧也不过是一桩微末的生意,但他却能如此安守本分、踏实勤勉地去劳作,在未遭变局的和平年代,生意能做得像三春草一样越来越兴旺,也在情理之中。《故乡人》中的瓦匠头金大力,既无精湛技艺,又拙于言辞,墙都砌不直的他连做瓦匠都不够格,还“一天说不了几句话”[7],却深得主家信赖和同行爱戴。凡有修房建屋的大泥瓦活,大家都愿找他作瓦匠头,因为他为人勤谨本分、老实敦厚。做瓦匠头要经手无数砖瓦石灰,可他从不营私舞弊、中饱私囊。他虽不会说漂亮话叫同行高兴,讲应酬话讨主家喜欢,可做事尽职尽责、不计回报。约人备料、归置清理、察看工期样样经心,早到晚归、手不停活、不离工地日日尽力,出力最多却拿着与小工同等的工钱,在他身上有一种山一样永恒、静默的力量。

这些手艺人虽身处社会底层,但仍有对人间正义和本真情感的执着追求,有判断是非善恶的行为准则和价值标准,身上闪耀着人性美的光辉。《大淖记事》中大淖兴化帮的锡匠不仅技艺精湛、心灵手巧,而且重情重义、正直善良。他们工艺纯熟、精于制器,敲敲打打、剪剪焊焊,一两顿饭工夫就能造出各种精巧锡器。他们非常看重义气,没有同行相互倾轧、为抢生意而成冤家,而是互通有无、扶持相助。他们珍视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小锡匠十一子与巧云相爱,巧云却遭刘号长侮辱,十一子也被水上保安队的人打成重伤,两人的爱情横遭破坏。锡匠们同情他们的遭遇、支持他们的爱情,不畏强权暴力的威胁,义无反顾地伸出援手,以温情来抚慰他们受伤的心灵,以行动来给予他们默默的支持。他们凑钱买参熬了参汤,给十一子补身疗伤;还挑担游行、顶香请愿,抗议刘号长的恶行,为巧云和十一子讨回公道。《皮凤三楦房子》中的修鞋匠高大头多才多艺、慧心巧手,他修的鞋结实又好看,还会修理汽车、相机等各种新奇物件。高大头为人正派、不畏强权,急公好义、有勇有谋。文革期间他自己遭难,被莫须有地安上了“三开分子”的罪名,还不断给一同挨斗的医生朱雪桥以物质、精神的支撑,与之共度灾难岁月。前文革专案组组长、后来的财政局局长谭凌霄霸占了朱雪桥房产,并有意刁难让其无法拿回。高大头为朱雪桥打抱不平、指点迷津,让他在墙上打洞先行搬入,先发制人造成既定事实。以以恶抗恶之法,既惩治了侵人资产的政治恶棍谭凌霄,又让投告无门的朱雪桥心愿得偿。后来他还将谭凌霄假公济私修盖私宅的情况,在详细查考后向省报举报,使之最终劣行暴露、罢职作了。

手艺人以施技艺、做生意为生计,人际关系多以其商业、经济行为为中心。但汪曾祺笔下的手艺人与人交往全凭真情实意,能在困厄急难之时相互扶助,可于细旨微意之处心灵相通,丝毫不沾染商业、经济色彩。《鉴赏家》中的叶三虽为果贩,却与大画家季匋民志趣相投、交情深厚。叶三倾慕才士、看重友情,他给别人送果子是为挣钱,给季匋民送果子却因爱画。季匋民喜欢在作画时就着水果喝酒,叶三搜罗到最好的果子,就总是先给他送去。儿子立业成家后,想劝叶三在家养老,他却说:“就为了季四太爷一个人,我也得卖果子。”[8]季匋民对待叶三亦与旁人不同,他从不当众作画,讨厌听人评画的庸论,可他却很愿作画时叶三在旁,乐意听取他的意见。因为叶三虽为果贩,却是个有心人,他留意于人间幽微、草木细情,有从生活中得来的真知灼见,更有偎近艺术的强烈愿望。所以季匋民视之为知音,还送了很多画给他。季匋民死后,他的画价大涨,叶三手上的季画全是精品,很多人想高价求购,叶三却坚持不卖。此时他已经不卖果子了,可年节时还是四处寻觅鲜果,到季匋民坟上拜祭。他死后儿子遵照遗嘱,将画与他一同埋入棺材。叶三欣赏季匋民的画而终生珍藏,珍惜两人友谊而至死不渝,一个本以逐利为业的普通商贩,却有风雅之情、精神之义。《岁寒三友》中的靳彝甫畫功不错、素有渊源,却不似闻名全国的大画家季匋民,只能靠开画寓谋生。来求画的多是店铺老板,或家资不丰的中等人家,除端午卖钟馗画像有较多进项,其他时候都不足温饱,生活潦倒。他家中有三块田黄章,他珍藏多年、视若性命,即便忍饥受寒,都不肯出卖。王瘦吾、陶虎臣与他是同乡好友,王瘦吾办草帽厂赚了钱,被开陆陈行的王伯韬盯上,在他欺行霸市的恶性竞争下,草帽厂被迫倒闭转让。王瘦吾气得大病一场,为治病耗尽家财。陶虎臣的炮仗店因为世事不太平生意萧条,后蒋介石的新生活运动又取缔了鞭炮,他的小店只好关张,全家衣食无着。两位朋友落难,靳彝甫没多考虑就卖掉了心爱的田黄章,给予他们雪中送炭的温暖。

汪曾祺小说中的这些手艺人,虽只是世上芸芸众生之一,却有勤勉智巧的不群匠心,与正直善良的美好德行。正如汪曾祺所言:“他们社会地位不高,财力有限,辛苦劳碌,差堪温饱。他们有一些朴素的道德标准,比如安分、敬老、仗义、爱国。他们有一些人有的时候会表现出难能的高贵品质。”[9]在他们身上巧与美、艺与善是相统一的,巧而美、艺而善即有风度,即成雅致,这构成了汪曾祺小说一个特殊的诗意来源,也寄寓了其对人性美善的歌赞。汪曾祺在谈到《大淖记事》的写作情况时,就曾说过:“一定要把这样一些具有特殊风貌的劳动者写出来,把他们的情绪、情操、生活态度写出来,写得更美,更富于诗意。”[10]他希望通过对这些“具有特殊风貌的劳动者”的歌赞,使人们领略到底层人民的人性之美,感受到生活中诗意美好的一面,从而得到健康道德力量的熏陶。

三、商贾之外的风雅诗意

手艺人从事商业经济活动,从根柢上讲他们展艺经商是为了赚钱谋生。可汪曾祺小说中写到的手艺人,尽管无法与此完全脱离关系,但他们的生产劳作、职业活动并无多少商业色彩,生活方式、精神追求颇有诗意风范,活得随性适意而又自得自在。

《三姊妹出嫁》中卖馄饨的秦老吉,“他的馄饨担子是全城独一份,他的馄饨也是全城独一份”[11]520。他做的馄饨口味众多、品类齐全,配料精致、做法讲究。从馅到料面面俱到,就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别人卖的馄饨只有猪肉馅一种,他的除了猪肉馅,还有鸡肉馅、螃蟹馅等,最讲究的荠菜冬笋肉末馅馄饨,做法繁复、费时费工,馅竟是用刀背而非刀刃剁成。而所配佐料除了常規的葱、醋、酱油,还有虾皮、紫菜甚至当地人少食的芫荽,顾客可凭口味自行调配,所有食客在这里都可以尽兴而归。他的馄饨担子更是一件艺术瑰宝,这担子是祖辈相传的南宋古物,细巧玲珑、造艺精工,楠木质地、雕花纹理。担中的器皿用具也极为精洁,拌馅用的深盘竟是雍正青花。秦老吉似乎不是在做生意,而是在开艺术展览;他挑的仿佛不是馄饨担子,而是一件珍奇的古董文物。这全城独一份的馄饨和馄饨担子,体现着他生活的情致和不俗的趣味。《鉴赏家》中的叶三的职业是卖果子,可卖果子在他那里与其说是赚钱谋生的经济活动,不如说是一种熟人社会的人情往来,一种风雅无比的艺术活动。他不开铺摆摊,更不挑担叫卖,而是挎着金丝篾篮专为大宅门送果子。这些人家他走得很熟,连门丁和狗都认识他,跟主家交往也亲切自然。他卖果子从不说价,主家当时给钱还是节后会账全凭心意。叶三卖的果子全是“树熟”佳品,为了寻果他经常于四里八乡、远近果园,风里雨里、水路旱路地四处跑,在路上的时间远多于卖果子的时间。所以他卖的果子总能得四时之先,立春前后的青萝卜,端午前后的枇杷,七八月间的河鲜,重阳节时的脆梨……还未上市叶三的篮里己经有了,不少深居简出的人看到他送的果子,才会想起当下的节令。叶三穿行于四时自然,四季与物景为其天幕,果园与宅门为之舞台,不为物质经济利益所羁绊,不被现代商业活动所惊扰,在一种诗意的劳作与交流中,蕴成了他诗人般的气质和风范。

这些手艺人每日做着枯燥、苦辛的工作,但他们的生活仍不失风雅的意趣,内心还存有对诗意的向往。《岁寒三友》就写了三个风雅的手艺人,开绒线店的王瘦吾气质清雅,曾师从邑中名士谈甓渔读书,年轻时常追随名士文酒雅集,遇亲友寿辰也赠诗相贺。靳彝甫开画寓谋生,却文人风骨、不与俗流,不在门口摆摊卖画,而是等人登门求画。卖画收入微薄,家人不足温饱,他家中藏有三块珍贵的田黄章,可别人高价求购他都不肯割爱。在清苦的生活中,他仍保留着文人的雅趣,在画室中挂了“四时佳兴”的小匾,在天井里植了几竿萧竹,在石条上摆了茶花、月季,在钧窑平盘内养着上水石。四时自然也皆有兴味,春天放风筝,夏日种荷花,秋天玩蟋蟀,冬季养水仙。开炮仗店的陶虎臣也是一个有童趣的天真之人,他每次到阴城试炮仗,都会引来一大群孩子围观,他对孩子们宠溺有加,每回都会为他们特别预备几个捻长的炮仗。孩子们爱围在他店门口看热闹,他从不气恼、驱赶,而是伏在柜台上和气地问长问短。《落魄》中开饭馆的扬州人气质潇洒、衣冠清雅,周身上下斯斯文文的,一点不像是执锅铲的大师傅,倒像是一个远庖厨的读书人。即便在后厨炒菜,他也身着纺绸裤褂,脚蹬礼服呢布鞋,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他还把店堂收拾得干净雅致,在木架上摆了两盆花,墙上菜单的字都是成亲王体。他把炒菜当作一种精致的艺术,翻锅执铲流利合拍,煎炒烹炸不惜工本,无论家常菜还是地方菜,都做得精细讲究。他的厨艺和风度都有一种艺术气质,引得大学生们都来欣赏。

汪曾祺笔下这些手艺人,并非完全处在安乐祥和的环境中,也会遭遇灾难侵袭和生活变故。当此之际,他们仍能秉持通达的态度,保持身心的平衡,从容地面对一切困厄,并未失去对诗意生活的追求。《皮凤三楦房子》中的修鞋匠高大头,在文革中被安上“三开分子”的罪名,游街、抄家、批斗无不亲历身受。可他并不为此萎靡沮丧,而是一如往日地读书看报,还养了几盆悬崖菊挂在房檐口。菊花一开便纷披倒挂下来,他就在纷披的花影中运锉补鞋。高大头家原是前有铺面、后为住家的宽敞大房,可在运动中房子被查封大半,他就用奇巧的心思和高超的手艺,将狭窄的住房“楦了楦”,改成了既有置物壁橱、又有独立空间的像样的家。《故里三陈》中的陈四是个瓦匠,却有极高的高跷水平。在每年的迎神赛会上,他都能以出神入化的表演,把向荣大人演得活灵活现。他的表演给人们带来了无限欢乐,也使其超越平凡的世俗生活,到达人生的巅峰时刻。有一年陈四因暴雨赶场晚到,被三垛会首掌嘴罚跪,受辱后他虽无力反抗,却也有骨气、自尊,发誓从此不踩高跷,而是安心做他的瓦匠。陈四心灵手巧,会做荷花灯、绣球灯,在泥瓦活少的冬天,他便以卖灯糊口,清贫中活得自在而又刚强。

四、结语

汪曾祺以童年故乡的生活经历、情感记忆为基础,在小说中创造了一个以手艺人为中心的传统世界。这些手艺人的奇巧绝技及其在劳动中创造的艺术之美,勤劳淳朴的品格与纯洁高尚的心灵,在辛苦劳作、清寒生活中寻找诗意的精神追求,都带有强烈的传统文化色彩。

汪曾祺小说中手艺人的技艺与造物,无论是戴车匠手工车旋的日常用具,秦老吉精致用心的馄饨担子,还是余老五、陆长庚炕鸡驭鸭的神奇技艺,都是在中国传统文化氛围中产生的,是农耕时代自然经济下的产物,浸润着手艺人的灵性和智慧,亦是其美好德行、诗意追求的外化之物。可随着现代机械文明的勃兴,传统文化日渐衰落,这些技艺与造物也慢慢消逝,成为无人传承的“最后一个”。《三姊妹出嫁》中秦老吉那品类繁多、制艺复杂的馄饨,那年代久远、精美坚固的楠木担子,因三个女儿的出嫁,将面临后继无人的命运。在小说末尾,作者指出了这一点:“真格的,谁来继承他的这副古典的,南宋时期的,楠木的馄饨担子呢?”[11]526在《戴车匠》中,汪曾祺则借叙述人“我”之口,表达了对戴车匠式的传统匠人及其手艺无人继承的隐忧:“车匠的手艺从此也许竟成了绝学,因为世界上好像已经无须那许多东西,有别种东西替代了……或者戴车匠是最后的车匠了。”[4]145还有善画“喜神”的管又萍,会做各种精巧银饰的侯银匠,等等,这些传统手艺人及其技艺、造物,都曾以璀璨的光辉烛照出传统文化的魅力,但却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日渐消亡,对此汪曾祺满怀感伤。

其中缘由,正如汪曾祺在《平心静气——<布衣文丛>序》中所说的:“人之一生感情最深的,莫过于家乡、父母和童年。”[12]汪曾祺早年便离乡别土外出读书,他对故乡的记忆只停留在童年阶段,童年故乡的记忆沉淀于其心中,成了让他魂牵梦萦的梦中乡土。后来虽长久地身居都市,可他对现代城市文明有一种天然的隔膜,心中怀念的仍是童年故乡那“封闭的古铜色的生活”[13],那活跃着手艺人身影的市井商铺。尽管在理性层面上,他深知传统手艺人及其技艺、造物,在现代社会必将消亡,可在感情层面上,面对这个传统世界的消亡,他却不免惆怅。所以他写了大量有关手艺人的忆旧之作,去祭奠这个行将消逝的美好世界,这使其手艺人小说带着一种哀伤的挽歌情调。

参考文献:

[1]汪曾祺.汪曾祺自述[M].郑州:大象出版社,2002:5.

[2]汪曾祺.鸡鸭名家[M]//钟敬文,邓九平.汪曾祺全集:第1卷.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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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汪曾祺.戴车匠[M]//钟敬文,邓九平.汪曾祺全集:第1卷.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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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徐复观.徐复观文集:第4卷[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16.

[7]汪曾祺.故乡人[M]//钟敬文,邓九平.汪曾祺全集:第1卷.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507.

[8]汪曾祺.鉴赏家[M]//钟敬文,邓九平.汪曾祺全集:第2卷.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8.

[9]汪曾祺.《市井小说选》序[M]//钟敬文,邓九平.汪曾祺全集:第4卷.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236.

[10]汪曾祺.美学感情的需要和社会效果[M]//钟敬文,邓九平.汪曾祺全集:第3卷.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285.

[11]汪曾祺.三姊妹出嫁[M]//钟敬文,邓九平.汪曾祺全集:第1卷.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12]汪曾祺.平心静气——《布衣文丛》序[M]//钟敬文,邓九平.汪曾祺全集:第6卷.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263.

[13]吴星飞.汪曾祺文集·文论卷[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4:130.

责任编辑:曹春华

Skills,VirtuesandPoetics——CraftsmeninWangZengqi'sNovels

GAOYingjun

(Department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YangzhouUniversity,Yangzhou225009,Jiangsu,China)

Abstract:WangZengqiportrayedatraditionalworldcenteringoncraftsmeninhisnovelsbasedonhischildhoodexperienceandemotionalmemoryinhishometown.Thesecraftsmen,withtheirextraordinaryskills,havecreatedaremarkablelandscapewithapproximationtoabeautifulartisticrealm.Artisticlaborbreedsvirtues,whichisevidencedbythesecraftsmen,whoarediligentandplainincharacter,chasteandnobleinmind,virtuousandversatileincharacter.They,thoughroutinelytoilingincommercialandeconomicactivities,haveneverlosttheirpursuitofeleganceandpoeticswithoutbeingfetteredbymerelymaterialinterests.Thus,theyareabletolivewithfreedomandinpleasure.Theirskills,virtuesandpoeticsconstituteastrongtraditionalculture.Tosomeextent,thisiswhyWangZengqiissointriguedbythetraditionrepresentedbycraftsmenthathecannothelplamentingtheirgradualdeclineorevenextinctionunderimpactfrommoderncivilization.

Keywords:WangZengqi;craftsmen;skill;virtue;poetics

英文编校:韩淑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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