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而美

2023-09-22 00:57许冬林
思维与智慧·下半月 2023年9期
关键词:姨娘妙玉兰亭序

许冬林

人世间,有许多际遇,许多人事,是只此一回,只此一个,无法重复的。这样的际遇和人事,在我们的一生中,成为孤绝的风景。他们孤而美,像孤品。

王羲之写《兰亭序》,不论是文章辞采,还是书法气象,都绝美到令人叹恨。但是,《兰亭序》那样的文章和书法,在王羲之的人生里,也无法重复。三月三年年都有,文人雅集也有,好风好日的好天气也有,但文章和书法不会再来一个姊妹篇什么的,《兰亭序》永远是独一无二的《兰亭序》。

看大漠胡杨,尤其是在深秋,那些胡杨像站在世外一般,有一种庄严凛冽的美。沙漠是金色的,夕阳是金色的,胡杨也是金色的,让人想到苦难和孤独也可以像金色的胡杨一样辉煌。

我在朋友拍的胡杨照片里流连——每一棵胡杨,都独自站立在风沙里几百年了。每一棵胡杨,都是枝干苍老遒劲,满布沧桑,与众不同。每一棵胡杨,都是植物世界里的一个古老国度,苍老树色和斑驳伤痕成为它的荣耀。

塞外苦寒,沙漠干旱,但是,胡杨还是生存下来了,一年一发。即使它们枝干断折,残余的根和枝干依然是一道风景,让人惊叹生命的坚韧。因为,它们永远独一无二,不可复制,不是随便就能相遇的。

看大漠胡杨,常常为一种绝世而去的孤美倾倒。

到安徽淮北去,在一片麥地的尽头,有一处文化遗址,叫柳孜隋唐大运河遗址。我站在古运河的河床边,看到一只沉船,泥沙沉积于船舱,旁边,一根桅杆将折未折。船舱外的淤泥里,破碎的蓝花瓷片这里一片、那里一片,仿佛守望的眼神。我在古运河边静穆肃立,久久无语,只觉得千百年的时光仿佛化作了运河流水,从我心上湍急流过。

当一种已经流逝的文明,以碎片的形式存于文物保护的玻璃之下时,我们依然会被它惊艳到眼底有泪。它们也是,无法再生,不可复制,成为孤绝之美。

许多人途经我们的生命,像旅客。我们和他们相处的时候,以为会一直肩挨着肩在花木葱茏的世界里走下去,走下去,春天不会老,我们也不会老。我们以为,即使离别,转身就又会看见彼此,欣然而笑。可是,慢慢地,我们发现,有些人一转身,就是再也不见。有些人,也是生命里的孤品。

我的童年几乎是在姨娘的怀里度过的,她不是我的母亲,却给了我比母爱还要丰厚广大的爱意和温暖。20世纪80年代,她给我买大红的方形丝巾,让我在春天花开欲燃。她教我唱歌,唱那个年代的流行歌曲。她牵着我去照相馆,我们一起拍很亲昵的合影。

后来,我们家的相框里,我和她的合影,只露出有我的那半边,有姨娘的那半边被母亲遮了起来。姨娘在我的童年刚刚结束时就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外婆去世入土时,我们经过姨娘的坟前,坟上青草萋萋。我看着那些青草,记忆忽一闪,全是跟姨娘在一起的十来年的旖旎风光。可是,细细一想姨娘的模样,已经想不真切,记忆里的她已模糊成一个年轻美丽的背影。

《红楼梦》里,妙玉称得上是孤而美的。栊翠庵里,她读诗烹茶,过着不与人同的生活。她挑剔着泡茶用的水,认为自天而落的水一旦沾了地便是污浊的。她煮茶待客,给贾母等人用的水是旧年的雨水,给黛玉她们姊妹用的是梅花上的落雪化成的水。她是世间最洁净的人,把洁癖玩到极致。没有人能与她重复,就连黛玉那样孤僻洁净的人,在她那里也显得俗了。

妙玉这样的人,连茶具、茶水都如此挑剔,可想而知,她对往来的朋友能看上眼、入得心的有几个?有时想,宝钗不嫁宝玉,她依然可以从容选择其他的结婚对象,一样可以幸福。黛玉嫁不成宝玉,可以悲恨而死。但是,妙玉不一样。妙玉连恨都没有,只是慢慢度光阴,死了也像玻璃盒子里的蝴蝶标本,不改羽翼的颜色。

喜欢妙玉,因为她,我知道在世间还有一种怎样的干净和纯粹。洁就洁得彻底,洁得不怕遭世人嫉恨;洁就洁得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如此,没有同类。

妙玉美,也美在《红楼梦》里只有她一个人用梅花雪煮茶,形而上地活着,永远像雨水但没有落地,像雪覆在梅花上还没有融化。假如《红楼梦》里有一个戏班子那么多的妙玉,好玩吗?一点儿都不好玩。我们的精神世界里,只要一个妙玉就够了。

许多事情,并不是越热闹越好。精神上能对话的人,只要一个就好。

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小说,有一种孤而美的气质。我喜欢《雪国》,就觉得,在冰冷清冽的世界里,一个人往远方去,大地上留下脚印,又被雪抹掉,也很好。

世界太热闹了,我要留一点儿忧伤给自己,留一点儿落寞给自己。我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凋零,不要快乐来修饰。保持一种孤而美的状态,像老井,不溢,也不枯,清浅地晃着后半夜的月光。

(羽惊林摘自《忽有斯人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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