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上飞行(下)

2023-10-07 08:29
文学港 2023年10期
关键词:面纱

白 树

高中我没跟姜柘一起念。他中考考得好,去了省重点三中,我留在了红旗四中,进到仅有的三个文科班之一。隔开我们的除了大白楼遗址,现在还多了文化宫、市政府和两条一九八几年修建的铁道,每天傍晚会有货运车咳嗽着驶过。从二O 二四年到二O 二六年,那几十个月份里,我们见面的次数总共不超过五次。每次见他,他都比之前更加粗壮,好像那些学业压力到他这儿全化作了脂肪。最后一次是在某个暑假,抢完秋膘,我们趴在地毯上看SpaceX 发射探月飞船。焰火喷射,四野蒸腾,穹苍为之一抖。直播结束后我问姜柘,大学还留这儿吗? 他说,不留,去北京。我问,为啥去北京? 他说,这里我已经看遍,下的雪也看够了,一共三十一场,我都记着。北京是座很大的城市,够我再看上几年。你呢,想去哪儿? 我说,没想好,想去人多的地方。我一直想写个故事,但那故事要求人潮汹涌,我想象不出来。他说,那你也考北京,那儿全是人,在火车站跑几步就能踩一脚丫子。你是数学差点儿是吧,我帮你。

我妈先前就搭好考生消息群,下分那个早晨,老早我便从群里得知,姜柘如愿考上北航,也顺利进入了国防生选拔名单,跟他写给自己的人生剧本一字不差。至于我,数学到底拖了后腿,一志愿没录上,被调剂到了一所理工科大学,读外国语言文学。爸妈想了一宿,还算满意,好歹考到了北京。去报到那天,我爸把手里的活计都撒出去,执意开车送我,谁劝都不好使。可问题是他既没有车,也不会开,最后只能从二姑夫那连司机带车一起打包借来。我们顶着朝霞出城,开上京哈高速,原野与荒山,晴空与村落,五年前的风景在我眼中倒着又播了一遍。路过山海关的时候停了一次,司机给我和我爸拍了张合照,景色倒没多大意思,很快再次启程。到北京时是深夜,直接去的酒店,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学校门口报到处领宿舍钥匙。工作人员说,宿舍在校区另一头,学校里路不通,得沿着外面大道绕一圈。于是我们又钻回车里。总算开到宿舍楼前,我看见楼底杵着四个穿连帽衫的人影,车刚停稳,就拉开后备箱,一件件往外搬东西。我心想怎么刚开学就遭劫,抄起晾衣杆下车,没等嚷嚷,就撞见姜柘那张黝黑的脸。比上次见时更黑了,像被吊在烤架上烟熏过了一遭,黑得惨绝人寰。我想起来,报名国防生选拔得提前一个月报到,参加身体检查和军训,这会儿刚训完。姜柘两条长胳膊来回比划,熟练地指挥搬运行李的三人,这别磕了,那别碰了,同时给我爸介绍学校食堂的方位、价格和菜色,这儿的炖豆角不错。我爸之前没见过姜柘,被这阵仗逗乐,问他是哪个学院的好同学。姜柘说,我北航的。

那天搬行李的三个人,据说是军训时被姜柘的体能和学识折服,自愿认其为 “连长”。连长也是大哥的意思。大一时四人形影不离,可到了第二年,其中两人找到了新的连长,不辞而别,留下的那个就升成了连副,总跟我们玩在一块儿,也慢慢熟了。他叫陈胜木,北京人,生得白胖,也是出身军人世家,好像大姑父还是大爷跟姜柘他爸以前是战友。但之所以成为三人中的特例,并不因为家世,而是因为他跟姜柘一样,没法隔着面纱看这世界。真要问,也说不出具体缘由,总之与其不共戴天。姜柘敲出来的裂缝,他要做先锋,第一个闯进去。

大三下学期,我跟姜柘同时染上去美术馆看画的恶疾,每周要去两次,像孩子收集卡片似的,要把所有艺术家装进眼睛里。陈胜木的家离美术馆只隔三条街,爸妈去了外地,房子空着,有时我们看过了头,错过宿舍熄灯,就去他家里住一晚。有一天夜来暴雨,大夏天的气温骤降,我们围在一起喝烧酒驱寒,喝到深夜开始迷醉,姜柘突然跳到桌上,在空中做一个把什么东西撕烂的动作,大声说,今天我们去看巴斯奇亚,他十八岁成名,二十七岁就死了,但他连内脏都是热的,天底下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他造他的涂鸦墙。你们说,现在还能再出一个巴斯奇亚吗? 陈胜木说,不能。姜柘又说,下周我们要去看托姆布雷,他是用画笔演奏歌曲的音乐家,他的线条不来自几何学,而是活的,鲜的,是心灵的自显,是敲不断的石柱。你说,现在还能再出一个托姆布雷吗?陈胜木说,不能。姜柘继续说,有人觉得面纱谁也没碍着,没碍着舞蹈,没碍着音乐,受影响的只有造型艺术,无伤大雅。可要我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面纱能抹匀巴斯奇亚的油彩,拉直托姆布雷的线条,也就能把音符敲成数字,把舞蹈拧巴成模型。你心里原本那么大一片海,也会被降维成一条沟。一条沟能冲出来什么? 只有另一条沟。面纱杀死的不是造型,是想象力,作者的,读者的,一切艺术都依赖想象力,所以它们就都跟着死了,没了,废了,我操。这一席话点燃了气氛,我看见陈胜木晃晃悠悠也站起来,跟姜柘并排,像一黑一白两颗棋子,长了手,去摇动困住他们的纵横线。他说,连长说得很对,但我想补充一点自己的想法。我这个人更悲观一些。面纱的信息仓接驳大数据,这你们都知道,所以它其实也可以对有机物进行投影。把丑八怪变成美人,技术上是没问题的,之所以现在不行,是创始人自己设置了边界,把这部分给划出去了。权限锁死,谁也动不了,禁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因为他清楚,面纱如果能作用于有机物,那 “美”就真的消失了,甚至现在的价值评估标准都得玩完儿。打个比方,有个全球宠物协会的组织,它评出个最佳宠物猫长相,面纱读取后一罩,家家的猫就都变成一个样。要是你家猫改造后还不像,那你就丢了面子,回家后越想越气,就把猫给扔了。外头零下十几摄氏度,当晚就没了。人类特别擅长做这事儿,把别的生物折磨到灭绝,最后再呛死自己。我想说的是,哪天要是这道墙倒了,数据算法也能被改写,那时候就得生灵涂炭。必须从现在开始就进行抵制,刻不容缓。连长你说句话,我讲的有没有道理? 姜柘的脸被酒熨得通红,舌头肌肉已经僵硬,支支吾吾半天,最后我替他说,真他妈的。

这事发生的时候,正赶上我跟一位关系要好的导师正式决裂。学年初我因一篇谈歌德的论文得到她的青睐,收为门生,其后每每有作家笔会或者文学研讨,总把我带上,逢人就举荐,青年才俊,大有可为。我写好的文学评论和小说习作,她也篇篇过目,提出意见,觉得优秀的,还会推给名刊鉴读发表。这段桃李深情最后之所以没传为佳话,是因为我拒绝为一个久负盛名的作家群撰写评论,而这原本是她为我打点好的敲门砖。她质问我为什么,我说他们写得不好,没有想象力。他们笔下的物和人,都是平的,齐的,我看不到跟现实的距离。比如这篇 《峰顶》,写一个人迎风雪登山,最后力竭倒下,临死前瞥见大山轮廓,眼中景象却还是和平常一样。这不对。对那人来说,他最后看见的山,要不就是巨大的恐怖,要不就是终极的甜蜜,总之不能只是山,毕竟整个死亡被它占满了,肯定要有想象。艺术就是想象。她听完勃然大怒,训斥我净学旁门左道,这叫现实主义,是有力的白描,还鬼扯什么想象力,这半年心血真是喂了那啥。我没跟她争,把文章拍在桌上,挺直肩膀出门。后来她不知从哪儿挖出的消息,给校刊总编去了电话,停掉了我筹划大半年的科学文摘。办文摘是为了让更多人关注面纱,想着多少能给姜柘的研究提供些启发,为此我四处寻讨授权,总算凑出十篇,如今都成了废纸。姜柘来找我之前,我把自己关在宿舍好几天,烟一根一根往嘴里送,一指深的烟灰缸倒了四回,我的烟瘾就是那时候养成的。我原本打算第二天趁酒劲没散,还有热血,非得去讨个说法,却没想到让陈胜木给堵在了门口,说白老师你快回宿舍收拾收拾,连长已经准备好了,等你回来就走。我问,去哪儿? 他说,青海,暑假旅行。我说,不去,我要去讨说法。他说,我查到一个面纱信号覆盖不到的地方,就在青海。

车是陈胜木表哥的,一辆福特越野,宽敞,能躺人,车里已经置备好了各类远行用具,露营帐篷也折好放在后备箱,满满当当,准备之全,不得不怀疑他俩预谋已久。从北京开到青海,两千多公里,基本跟横穿中国差不多,我没考驾照,陈胜木跟姜柘换着开,每人开七个小时,除了吃饭外基本不歇。有了目的地,心里就装不下别的,只顾着向前,这毛病也不是头一回犯。按照计划,第一天要开到甘肃中卫,实际抵达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大地一片魊黑,天空群星旋转,和风一起拂下来,我打开天窗,让它们压在我的头顶。邻近的旅馆只有双人标间,姜柘睡一张床,我跟陈胜木挤另一张,房间里一股薰衣草味儿,面纱模拟出来的。奔波一整天,精疲力尽,可躺下了又睡不着,侧过身,发现陈胜木也醒着,腿来回抖,看来是兴奋劲儿还没过去。我问他,陈胜木,你说的那地方具体在哪儿? 陈胜木说,冷湖。我说,冷湖是哪儿? 陈胜木说,原来是个荒地,一九五八年探出了原油,就建了座石油小镇,最兴盛时候有几万人。我说,后来呢?陈胜木说,后来出油量不如从前了,工人也都去了别的油田,小镇就没落了,又变回了荒地。我说,荒地多了,为啥只有那儿面纱覆盖不到? 陈胜木说,也不是覆盖不到,应该说那儿不像别处,是许多信号织成的信号网,拿掉一个,别的还能起作用。那里的全部信号来自三个纱站,都立在当地,像个小局域网。只要把这三个纱站关停,局域网就失效了,面纱也就没了。我吃了一惊,问他,你想关掉纱站?咋关? 他说,黑进去,设备我都带着了。我不信他,这么多年哪个纱站被破解过,逗傻子呢。这时姜柘从床上坐起来,说,我们查过了,那几座纱站没人管,一直不更新,还是几十年前的老型号,老陈没问题,放宽心。军棋呢,摆一盘。我看着他们各自摆开阵地,心里头打架:一方面觉得陈胜木脑瓜机灵,懂的也多,是个合格的连副,另一方面,又多少对他有些嫉妒。他总能跟姜柘的想法呼应上,仿佛本就是一个念头,分装在两个不同的脑袋里。而我,我的烟囱好像堵住了,任他们添柴续火,就是没法烧出一样的慷慨激昂。唯独能做的一点事,最后还没办成。想到这儿心里又堵起来,回去还是得把那说法讨到。

冷湖所在的茫崖市,从地图上看,像被人落在了柴达木盆地边缘。周边两百公里没有一座县城,离它最近的城市是敦煌,相距近四百公里。我们从中卫出发后,又跑了一整天,夜里在敦煌歇脚,第二天下午自215 国道拐上火星一号公路,这才算是进入茫崖。那幅景象我现在还记得,太阳开始下落了,可天空没有暗下去,还是平整洗净的蓝,车子前行,灵峻怪异的雅丹地貌在车窗上无限循环,一簇一簇,像巨大的鲸背,从海水里浮出。往前往后,整一条路都看不见车影和人影,只有风在呼吸,再后来连风都停了,这纯粹的蓝与无垠的黄构成的海洋里,我们是唯一的声响和动量。

在我仔细感受这空旷时,陈胜木突然喊了一声,看,到地方了。我看见挡风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个镇子模样,座座低矮平房,漆着白漆,纵横分布,远看有上百列,大小均等,整整齐齐,可越看越觉得别扭。后来琢磨过味儿来,可能是因为整个镇子一个人都没有,瓤丢了,徒留一个壳。我问姜柘,那就是石油小镇? 姜柘说,是,其实早就是废墟了,只剩残垣断壁,被面纱盖了层皮,又立起来了。你看那儿那儿和那儿,那仨大铁塔,那就是纱站。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按一般的建筑标准,这三座铁塔并不算高,也谈不上大,此时却格外显眼,一是因为它终究比方圆几百米的所有建筑要高些,二是因为它又是所有建筑里最老旧的。纱站不能被面纱覆盖,就像哈哈镜本身并不能变形,道理不难理解。我们开到公路的岔口,下戈壁前,两人对调了位置,姜柘开车,陈胜木坐后头,翻出几条圈圈绕绕的线,依次接进笔记本电脑。屏幕上跳起了数字,随他的手指敲击加快,逐渐失去了形状,像成群的砂砾在里头翻腾。姜柘在前头喊,用的一代协议? 陈胜木说,二代,区别不大,没影响。姜柘说,物理接入? 陈胜木说,不用,咱的车载天线好使,走次级网。姜柘说,直连还是虚拟机? 陈胜木说,直连,密码钥备好了,信号不太行。姜柘说,那我再开近点。陈胜木说,五百米差不多。

车几乎开到了塔下。我抬头看着它,白漆已经不再完整,露出冷灰色的骨头,那是铁,没遮没拦,就那么裸露着。铁上长着数不清的红褐色颗粒,集聚在一起,凑成一个一个的斑,风一吹,有几颗落在我脸上,我用舌头舔舔,苦的,还有一股血味。我明白过来,这就是他们说的铁锈。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理解 “陈旧”,不是 “腐烂”,不是 “衰败”,是 “陈旧”,是时间之矢擦过,在造物上留下的痕迹。再往上看,铁塔中心处架着个方匣,里头不知装着什么,外壳上有盏小绿灯,一直闪烁。陈胜木说这就是纱站控制器,绿灯代表正常运作。在控制器里这款称得上是太爷爷,好整,再下一代就不好弄了。说完他双手交叉,每个骨节响过一遍,在键盘上倒腾,绿灯闪烁两下,彻底熄灭。我再回望那座小镇,感觉像被褪去一件衣裳,变得轻盈,不那么厚重了。我惊讶道,还真成了? 陈胜木说,早跟你说了,我不骗人。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之后仅需如法炮制,轻而易举就再下一城。可第三座塔却不行,哪儿出了岔子不清楚,车都快爬上塔架了,不是信号的事儿,密码钥也换了几版,就是纹丝不动。陈胜木背着手来回踱步,最后下了结论,应该是硬件问题。姜柘说,锈死了,还是咋的。陈胜木说,都有可能。姜柘说,那咋整。陈胜木说,我没招了,得靠连长你。姜柘拧起眉头,那我去。他打开后备箱,拖出个黑包,搁到地上,从里拽出根绳子,挺粗,还有钩,应该是登山用的。他给自己捆了个结实,又从包里拎出一个手提箱,小臂那么长,小心翼翼卡在腰间的登山扣里。我问陈胜木,你们这是要干啥? 陈胜木说,得爬上去。我说,爬上去干啥。陈胜木说,黑不进去,只能炸了它。我说,啥玩意儿? 陈胜木说,箱子里是塑胶炸药。我吓得坐到地上,腿肚子直颤,你们从哪儿弄来的炸药? 咋过的安检? 陈胜木摇摇头,白老师,连长已经上去了,咱还是看着吧。

登山绳一头挂上了钢筋,勒得紧绷,扣卡死了,另一头的姜柘就开始飞速向上。他四肢完全展开,多年训练出的上房本领在此刻显现,胳膊上的肌肉油亮精纯,双脚却柔韧灵活,不管那钢筋什么角度,怎么别扭,一歪,踩在哪就是哪。他几下攀到塔腰,临了最后一跃,拱起背,力量形成具体的弧线,大口喘息两次,再一股劲,直接跳到那铁匣子旁,取出腰间炸药黏上,晃几下确认是否黏得瓷实,之后双腿一并拢,整个人自钢筋缝隙中快速坠落。我喊了一声,没喊出来,干咳几下,再抬头就看见姜柘拉住一条钢筋,在离地面两米处完成一个近乎完整的大回旋,落地时带下的铁锈散过头顶,姹紫嫣红,像带下来一条花丝巾。我还在惊讶,姜柘一把把我揽进车里,嗓子里滚出一声,老陈,退!我听见引擎轰响,全身被一股力量往后拉扯,差不多有半分钟,一声巨响从远处炸开。后来姜柘反复跟我说,炸药的当量不大,只够炸毁控制器,可当时我看见的,分明是那十米多高的铁塔被一劈为二,控制匣率先化为乌有,随后高塔上半截开始倾斜,一头倒下去,溅起弥天的黄土。在那个瞬间,一切被遮盖的都被掀开,小镇裸露出斑驳的墙壁、断裂的瓦片和被磨损的标语。万物终于现出真容,像爬出襁褓的婴儿,缓慢地、赤裸着站起来。我感到天旋地转,伸手去拉陈胜木,却扑了个空,就喊他,老陈,你看哪,是废墟!我们真把面纱给扯了!废墟!陈胜木可能说了一些话,也可能没说,总之进到我耳朵里,听见的就是一声漫长的哀嚎,像自虚空中喊出。我循声低头,看见陈胜木抽搐成一团,脸上的皮肉被劲力拉扯,嘴里汩汩吐出白沫,早就没了意识。

抢救结束后,陈胜木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路过走廊时我瞥见一眼,人还在昏迷,身子薄薄地贴在抢救床车上,肌肉骨骼都枯了,整个儿小了一圈,氧气面罩一盖就盖住半张脸。推床的四个大夫大步流星,姜柘连追带撵,总算拉住一个,呼哧带喘问人还在不。那大夫被姜柘大手攥得生疼,说话不带好气,就说命保住了,但还没完全脱离危险,ICU 继续观察。尽快通知家属吧。姜柘追着问,到底是发了啥病呢? 大夫甩下一句,病因现在还确定不下来,单从临床表现看,像癫痫。

姜柘回来后一直摇脑袋,嘴里念叨,没道理啊,有癫痫病史压根选不上国防生,体检就得卡下来。老陈体检报告我给收上去的,没见着有这条。我说,之前犯过吗? 姜柘说,从来没有。我说,那是不是因为受了刺激? 我听人说过这种,叫诱发性癫痫。姜柘说,啥刺激的呢? 爆炸? 他们班下过好几次连队,别说土炸弹,导弹见得都多了去了。被一声响儿吓出毛病来,没道理。我回忆起面纱失效的那个瞬间,五官都被陌生的真实世界占据,像音量拉到顶儿的摇滚乐在脑子里轰鸣。姜柘说过,面纱就像毒品,人已经上瘾了。有的人能承受戒断,有的人不能,也许陈胜木就是后者。可话到嘴边,呛了一嗓子,到底没说出口。

我们在医院旁边开了个小房间,就图近,天边刚擦出亮光,就去病房门口等着,一连几天,走廊长椅坐出四瓣屁股印,却一次探望机会都没得着。前几次是被护士截住,说病人精神还不稳定,还不到探望的时候,水果我可以替你们带进去。最后一次,扎在病房门口的换成了一个男人,五十多岁,一米八多,脸上有疤,衬衫塞裤腰。男人走到我们跟前,眼珠子斜愣下来,你俩谁是姜柘? 姜柘站起来。男人说,姜副师长他儿子? 姜柘说,是我。“我”字还没完全伸开,就被一记闷响盖过,姜柘右脸烙了块掌印,力道之大,脸皮带肉凹陷下去。我立刻弹起来,可姜柘又给我摁了回去,看着男人说,咱大爷是吧? 男人说,谁你大爷,我他妈是你爷爷!你听好了,这事儿学校和战区领导都知道了,是大事,要重罚!你丫算到头了,姜副师长来也不好使。带预备役军官炸纱站,还自制炸弹,牛逼上天了你。姜柘说,陈胜木是不是醒了? 男人像没听见,还是骂,我就这一个侄子,从小护到现在,要真落下什么病根儿,影响了入伍,你等着,我不把你腿儿卸了去。我看见姜柘五指扣死,攥成拳头,在我这个距离,能听到响儿。他说,我想跟老陈说句话。男人走过来,往姜柘胸口狠狠搥了一搥,说个屁,他妈的好意思张口,赶紧滚。这一下终于点燃了炸药,火气嘭地从我胸膛蹿上来,转身就要找输液架子抡他,姜柘追过来,一只手把我按住,胳膊上筋脉隆起,嘴里却一个字不说,拖着我朝大门走。走出去七八米,还听到男人在身后嚷嚷,这事儿没完,听见没有? 姜副师长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东西。

那天过后,我们再没有去医院的必要,就又去了茫崖市公安局,感谢警察同志先前特批给我们的探视时间,现在可以听候发落。上次负责做笔录的民警也在,放下烟说,来得正好,处理意见也下来了,我读给你们。处理意见说,尽管行为涉嫌故意破坏公共财产,危害公共安全,但鉴于三座纱站实质上已经废弃,炸药只炸毁了控制器,没有造成塔毁人亡之事故,且三人都是初犯,又是大学生,念顾祖国未来需要优秀人才,网开一面,不作拘留处理,罚款交过就可以走人。我跟姜柘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一时愣住,民警等得不耐烦,点点桌子,有问题没有,没问题就把字签了。我们在告知书上签好字,回旅馆各自抽了支烟,扬起的烟雾揳进云层,突然觉得有些冷,就打车去了敦煌,在敦煌坐火车返回北京。一路无话。第二天上午到达车站,混在呼呼啦啦的出站旅客里,姜柘才叫住我,说暂时别见面了,这事儿指定要闹大,本来就是被我们拽去的,连累你不好。我说,你放什么屁呢。姜柘说,事儿过去了我找你。说完拎了包,消失在人群里。

回学校后我试过给姜柘打电话,没人接,发消息也不回,最后只能作罢,转而打给我妈,告诉她暑假不回家了,没出什么事儿,就是在北京没待够,十一准回去。这之后过了一个月,学校下达了对我的处分通知。因为不是主犯,也因为校领导对纱站并无多少了解,不清楚这个事到底该怎样定性,最后只是记了个大过,取消学年奖学金评选资格。通知被贴在校园网上,也发到了各个学院和班级群,可当时暑假还没放完,大家都忙着燃烧青春,旅行恋爱,最后看见通知的人屈指可数,能记住的更寥寥无几。有谁去哪个地方炸了个什么东西,大抵这就是全部印象。我受到的影响微乎其微,唯独令我感到憋屈的,是前往教务处接受校领导批评教诲时,那位女导师也在。春风得意,满面红光,下巴抬得比天高,装上燃料就能发射,似乎就是为了见证这一刻她才跟院长申请的假期留校。我躲避着她的目光,哼出一连串的 “是”,然后飞快逃离现场,把自己扔进草坪,心里的马匹放出去,眼睛则眺向城市远端的电塔,嘴里 “砰砰”两声,手配合着比划成一朵花,在想象中模拟另一次爆炸。爆炸自东向西,从亚洲袭向美洲,势不可挡。就在地球上最后一座纱站即将灰飞烟灭时,我听见有谁走了过来,手里的旅行袋一搁,撂下屁股坐在我旁边,身上干干净净,可不知为什么能嗅出一股北方的味道。是我爸。我问他,学校让你来的? 我爸说,你妈让我来的。我说,咋找着我的? 我爸说,宿管说的,宿舍没人,就是在操场。你还要躺会儿不? 我说,不躺了,缓过来了。我爸说,那咱爷俩吃火锅去,就还上回那家,馋两年了。

这季节来吃火锅的人不多,店里人声稀疏,我俩坐了个六人桌,点一桌子肉,羊肉下锅,肥牛接上,虾丸刚进去扑腾,鸭肠就快老了,只顾往嘴里扒拉,从头到尾没说上几次话。锅底加了三遍水,牛油红汤鲜亮滚烫,气氛却越吃越冷。我终于受不住,放下筷子问他,我去青海的事儿,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我爸说,是,知道了。我说,公安局跟你说的?我爸说,不是,我当兵时候炊事班的战友,他有个朋友,在西宁做记者。我说,不是什么大事,我现在不就在这儿么,都过去了。我爸说,那个受伤的小孩儿,陈胜木,后来怎么样了? 我说,听说出院了,具体的不清楚,他家给我拉黑了,没处问。我爸顿了顿,说,这种事儿,以后还是得注意。别的无所谓,主要是你身子骨比别人弱,要真换你受伤,不好恢复。我说,知道,不会有下次了。我爸说,吃肉。

店里又走了一桌,服务员挎着长嘴铜壶过来,问还加汤不,我爸说不加了,来个三得利角瓶。酒上来后,他先自己喝了一口,又倒一杯给我,看着我喝完,才说,你跟姜柘还有联系吗? 我摇摇头,咋了? 我爸说,刚才跟你说的我那个战友,他自己其实就在北航工作,管后勤。按他的说法,陈胜木他大爷算是跟姜柘家杠上了,先是要求学校开除,后来又上升到政治层面,要给姜柘他爸扣帽子,说教育上人格上都有危险倾向,总之是往死里弄。姜柘他爸我原先不了解,通过这个战友才知道,原来是跟我同一年下的部队,一九九四年,我在一面坡,他在承德,一九九八年联合演练时候我见过他一面,当时他还是副排长,脾气就倔得出名,别人朝他开一枪,他得把子弹从肉里抠出来,摁枪膛里,再顶回那人脑门子上,一点儿欺负不挨。姜排长,犟排长,都这么叫。可这回儿子出了事,他没想着还一句口,说是一天打了十几个电话,能拉上关系的都捋一遍,最后终于说服学校把处分从开除换成留校察看,保留国防生学籍。其实你们当时没被拘留,也全是因为姜排长在后头走动,我得谢谢他。我说,陈胜木他大爷能乐意? 我爸说,肯定不乐意,姜柘他爸也知道,所以拿出一大笔医药费,家底差不多掏空了,之后又向军区打了辞职报告,辞去一切职务,退休安置。按理说副师级军官主动请辞,肯定需要做多次调查,走不少程序,可这次什么都没有,直接通过。那个陈师长是有手腕的,赶尽杀绝了。我听完说不出话,只能一杯又一杯灌酒,辣得喉咙生疼,泪珠子挂眼眶。我爸长长叹口气,说道,虽然我弄不明白你们为啥要跑去炸那个东西,炸了又能看见啥呢,但我知道肯定有你们的道理。姜柘这孩子随他爸,有想法,也敢做,你跟他玩儿在一起这些年,能感觉你也独立不少,遇事儿能有自己判断,这挺好。这回他家遭了灾,往后日子可能不好过,你要是跟他联系上了,让他带着他妈和姜排长来咱家,我给做几道特色菜,当炊事员时候发明的,不顶啥大用,好歹是个意思。

把我爸送回去后,我去过一次北航,也可能只是做了个梦,梦里去的,记不太清了。总之从主楼到宿舍,又跑了许多学院,逢人就打听,可每个人都只说没听说过,不知道去了哪儿,有这个人么,好像这个名字也被面纱给罩住,永远地失去了被发现的必要。那之后不久,我放弃了寻找姜柘的念头,专心修学分,并非幡然悔悟,只想着至少能顺利毕业,让爸妈少操点儿心。

如果不是那次偶然,也许故事就要在这里结束了。

毕业前最后一个寒假,我回哈尔滨过春节,除夕当天吃过午饭,再没别的事情可做,就去街上轧马路。那个冬天没有下雪,城市也就一如平常,青灰色的柏油路和青灰色的房瓦,上下勾着,有种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感觉。我循着这荷叶一直走,大路变小路,胡同过长街,走到某处忽地被一股力量定住,一抬头,发现眼前的房子眼熟,二层小楼,红色外墙,窗根种着一棵粗壮的悬铃木,叶子已经悉数掉光。我在台阶前傻杵了挺长时间,最后还是上前敲了门,但心底其实没抱希望,听说出事后不久一家人就已搬走,房子要不就是租出去了,要不就是空着,这门口都没贴个门联。敲了几下,另一头先是传来一声清亮的 “来喽”,随后门打开,一个十五六岁长相的少年探出身子,袖子挽到胳膊肘,手上还沾着生面粉。他看着我说,你找谁? 我说,这儿是姜柘家吗?

少年自我介绍,他是姜柘的表弟,今年上高二,平时不住这儿。姜柘今年作为见习军官去到部队,正在攻坚一项军事技术研发任务,赶不回来,又怕爸妈身边没人,年过得清冷,就托表弟过来,给家里添口热乎气。说这话时,他已站回到桌前,左手捻了块面剂子,摁扁,右手擀面杖来回四下,便迅速形成一个漂亮的圆,蘸上生粉,叠到已擀好的饺子皮上,像小塔又加盖一层。我说,你手挺巧。表弟说,跟我哥学的。以前我俩一块做电路板玩儿,米粒儿大的晶振,他只要一下,就给焊上了,没有一次不好使。我说,是,他擅长搞这些。叔叔阿姨人呢,咋没见着。表弟说,出去备年货了,应该一会儿就回来。我说,二老现在过的咋样? 表弟说,是不比以前,不过还行。前年姨夫生了场病,刚好,还得调养几年,本来想给人当军事顾问,现在啥都做不了了。不过表哥说不用操心,他今年去了部队,接了任务,就能拿经费和奖金了,干好了还能晋升军衔。他说自己以前连累了太多人,挺浑,现在醒悟了,一定好好干。我说,姜柘接了什么任务,知道不? 表弟说,只知道他去的是战略支援部队下属连队,跟航天局合作,在做一个什么配套军事技术开发,和月球移民有关。我说,月球移民? 表弟说,具体的不清楚,美国好像已经在搞了吧? 反正他电话里挺兴奋的,说这才是真正的答案,面纱罩不到星空,他早就该飞起来。神神道道的,你能听懂不? 我没接话,一只手探进不知什么时候挎出来的单肩包,掏出两本杂志放在桌上,说,想麻烦你个事儿。表弟手里活儿不停,哥你说。我说,要是姜柘再来电话,代我跟他说一声,那套文摘我最后还是做出来了,叫 《爆炸》,正式刊物,有刊号,前两期是我主编的,每本十五篇,有几篇是从哈佛面纱创新实验室要来的授权,都是一手资料。后面的就由校创业中心负责了,当时开出的条件就是这样。这两本我搁这儿,兴许能帮上他。

离开姜柘家的时候,太阳只剩下半个弧,暮色溟蒙。我点了一支烟,倚着坏掉的路灯抽完,沿长街往回走。就在长街对过儿的空旷里,第一束烟花升上天空时,我见到了姜柘的父亲母亲。他们相互搀扶,胳膊上各挎一个菜篮子,他父亲半头白发,肩膀下坠,走路一拐一拧,在那样辽阔孤独的夜色里,已看不出伟岸与威严,只是一位疲惫的老人。我朝他们挥了挥手,焰火燎目,他们没有看到。

我再次见到姜柘,是在开开的满月酒上。

大学毕业后,我谢绝了导师的考研建议,去了一家互联网科创媒体,主做混合现实板块,发科技资讯和专稿,从签约编辑做起,一直干到现在。刚去头三个月业绩平平,签不到合适作者,恰好主编因家事离职,将一位老作者转交给我,临走前反复嘱托这是机会,要好好照应。作者笔名阮文绍,似乎取自一部科幻小说中的角色,一九七五年出生,今年已经有五十八岁。科技评论作者平均年龄不超三十五岁,写深度分析的更年轻,阮文绍站列其中,显得异乎寻常。但无论是观察洞见,还是文章风骨,都结实有料,反而比年轻人看得透彻,发表过的大多是锋利逼人之作。我第一次上门拜访时,阮文绍刚结束下午的瑜伽练习,瑜伽垫横在地上,索性邀我同坐,架上方桌,吩咐女儿煮一壶红茶,说粗茗细语,慢慢认识。房间的装潢意外有趣,乍看是古典雅致的丝竹隐室,院里繁花绿树,可墙上又浮满全息投影资料,数据与图表环拥整个空间,阮文绍就在这象与理中写作。我跟他聊了当下的技术热词,人工智能,物联网,星舰引擎,几个话题谈完,终究按捺不住,问他对面纱技术有什么看法。阮文绍笑了,你觉得面纱是个技术问题?我说,难道不是? 阮文绍说,讨论技术,就要讨论它的应用。可面纱的应用已经毋庸置疑,就像万维网,一个世纪前它是技术,现在它更像诸多 “万维网技术”的母体和子宫。足够大的应用率能改变一样东西的性质,从性质上说,面纱更接近能源问题。我说,那我们就把它当成能源问题。阮文绍说,无公害,环保,极大提高产品制造效率,肉眼可见的时间里取之不竭,甚至不用考虑全球配置问题,一种完美能源。如果它的正义性存在讨论空间,只能是因为它某种程度上决定了人类现有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可你要是问我这一结果是对是错,我必须说我没有看法。我问,为什么? 阮文绍说,一百年前有学者预言未来人类会舍弃哲学,舍弃肉身,能造出时间机器,可实际上,人类最后选择的是跟手机共生,在社交网站上给人点赞。我这个年纪,经历过三次技术变革,每次尘埃落定前,都有不少技术和概念争夺旗帜,标榜将引领未来,蜂屯蚁聚,可最终的胜者往往出人意料。我还算年轻时候,“元宇宙”概念炒得很热,在现实之外搭建一个与之呼应又相对独立的虚拟世界,把个体数字化后完整地装进去,听着妙极了。相反,混合现实在当时没人看好,应用场景窄,门槛高,用光压效应制造仿真触觉更是无稽之谈。可结果呢? 才过了几十年,我们就活在了面纱之下。所以,在技术演进上,我是个随机论者。人类选择泡在浴缸里做梦,还是选择拿布蒙上自己的眼睛,都不奇怪。我站起来,想了想,说,如果有人非要把这布掀了,烧成灰,让真的变成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您觉得这种人是不是疯子? 阮文绍大笑起来,要是一个疯子都没有,那我还写个屁!

回公司的路上,我接到阮文绍女儿的电话,她说阮文绍对我印象不错,虽然不少观点有分歧,但欣赏我的专注,同意由我接任责编,还答应会写一篇与面纱相关的深度分析,只是暂时不会动笔,他把这当成一道大题,要花时间沉淀。我仔细道了谢,她又说,我爸精力有限,以后改稿子、结算稿费,这些杂事由我来跟你对接。他这人龟毛,可能得辛苦你多费心。我说,行,麻烦您了。她说,叫我蕙雯就行,多关照。

恋爱十六个月后,我跟蕙雯领证结婚。那年发生了一件大事,中美两国同时宣布攻克了建造月球人工大气层等一系列技术难题,在亚平宁山脉两侧分别建立了居住实验区,一年后两国宇航员将作为第一批月球居民,在区域内展开模拟生存实验。这标志着月球移民工程实质性的第一步已经启动。这一消息让中国的街道上多了几万条横幅,“太空梦”话题热度居高不下,在这样饱满热烈的氛围中,我们的婚礼显得简陋粗糙,不过是两家人聚在一起吃了个饭,饭吃得也急,后厨还在查菜上没上齐,宴厅就不见人影,像霸王餐团伙留下的犯罪现场。那之后又过了一年,二O 三四年,我跟蕙雯的孩子出生,男孩,大名一直没想好,小名叫 “开开”,寓意打开格局,拥抱宇宙。我爸还惦念当初婚宴办得不够敞亮,嚷嚷着满月酒一定要大办特办,得有司仪,还得广发请帖,二十桌流水席,吃满三轮,规矩不能破。为此他亲自奔走,忙活了半个多月,真正办的那天是在九月九日,没去酒店,包了一个露天小院,请的走穴厨师,桌席分得清楚,从南至北,分别是两家亲戚、同事朋友、我爸的战友、阮文绍的老同学以及其他来宾,一百多号人,络绎不绝。司仪完成开场,喝了几杯,又返回台上,说,在这欢天喜地的时刻,我建议再将一幅妙语佳联赠予今天的主人。请大家起立,跟我一起念,佳时正满一轮月。人们说,佳时正满一轮月。司仪说,旭日初升万里辉。大家说,旭日初升万里辉。最后一句横批司仪死活想不起来,好在应变及时,捋直胳膊喊出一声,干杯!

在那个瞬间,在层层叠叠的人群中,我一眼认出了姜柘。他的皮肤不再黝黑,跟身上的白衬衫只差两个色度,肩膀依旧宽阔,面目却变得有些陌生,从耳根处爬出了细细的褶皱,跟嘴角一起组成微笑的一部分。他高举酒杯,杯里已满得再倒不进一滴酒,跟着念完对联,就闭上眼睛,头颅扬起,喉头发出清晰可闻的吞咽声,咕咚咕咚,像在用力吞咽一条江河。

宴席吃到深夜才散,我爸留在那善后,我叫蕙雯带着开开先回家,自己则钻入夜风,一边跑一边寻摸,最后在家杂货店门口找到了姜柘,正在喝一瓶汽水儿,刚开盖儿。看见我,他从石凳上站起来,拍打拍打屁股,说,恭喜啊,喜得贵子。我说,你有点儿变样了。他说,开开长得挺好看,像他妈。我说,是,大双眼皮。他说,你留下的杂志我收到了,一直想来找你,太忙了,抽不开脚,对不住。我说,酒续上再聊。

我领他去了附近的酒馆。第一次来,凳子挺硬,酒只有干红,我让热了两瓶。灯泡被故意调暗了,黑魆魆的,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间病房。我问姜柘这几年过得怎么样,他说他现在有正式军衔了,中尉,带一支技术兵小队,在做航天飞船的全天候侦查系统研究,军用可以捕捉别国飞行器动作,民用可以监测太空环境变化,属于月球移民工程中必不可少的一环。这任务不轻松,移民工程计划推进极快,隔几个月就有一项技术突破,配套研究就得做出相应调整,挑灯彻夜是常事,满打满算,过去一礼拜只睡了十几个小时。我说,有奖金? 姜柘说,我们叫津贴。是有,去年没评上,今年差不多。我说,真没想到你会去搞航天。姜柘说,怎么的呢? 我说,以为等你从部队退下来,会去开家技术公司,把那个面纱屏蔽器给研究出来,一直这么想的。姜柘没说话,给杯子续满,不喝,眼神在里头荡来荡去。从没见过他这样。我只能岔开话题,说,你知道么,去年我见着陈胜木了。姜柘说,在哪儿见着的? 我说,没亲眼见着,有个同行接了个采访任务,下连队,采访对象就是陈胜木。跟你差不多,也是在部队里做技术兵,网络安全,我看过采访片段,嘴叭叭的,跟以前一样能说,不像落了什么病。姜柘点点头,那挺好。我说,不过有一件事我一直奇怪。冷湖只有三座纱站这个事,从来没被报道过,国内国外的数据库里我也翻遍了,一条记录都没有。你们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姜柘想了想,你还记得保罗·苏佩里吧。我说,玛格龙创始人,面纱之父,辞职后就失踪了,再没人见过他。这些资料都烂我心里了,跟他有什么关系? 姜柘终于往喉咙送了口酒,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保罗·苏佩里,这个法国人,打出生开始就活得很没有道理。把他的一生剪开,会发现里头是一个个的谜团。有传言说,他是在蒙彼利埃附近的一座树林里出生的,父亲查无此人,母亲是当地的酒保,自己给自己接生,生产后躺了十几分钟,缓过劲儿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孩子卷上毛巾,丢进小溪。苏佩里漂流一夜,第二天被下游的农夫发现,卡在石缝里,脸上糊着泥,但仍活着,手里还揽着一朵岸边的白色野菊花。后来他被送到当地的福利院,有了名字,逐渐长大,跟常人没两样,不值得记录,所以他年轻时候的经历几乎无人知晓,人们听说这个名字时,他已经是面纱之父。这些传说大多不靠谱,我想讲的是另一个故事。在苏佩里创建玛格龙集团后第五年,面纱2.0上线前夕,他在股东会上听完每位股东提出的商业构想,到总结发言的时候,会议室鸦雀无声,在这寂静里他宣布放弃面纱的技术专利。参会人当场就蒙了,以为耳朵出了毛病,苏佩里却视若不见,继续宣布,面纱业务部门将从总公司拆分,重组为一个全新的非盈利性组织,并逐步开放源代码。玛格龙将作为一个技术协作者而非利益持有者,参与未来面纱技术生态的构建。这个决定他没跟任何人商量过,也不准备提供回绝的余地,那天提出反对意见的股东下场都不好看,或被架空或被踢走。那段时间玛格龙的股份跌了二十几个点,投资人骂他脑袋有问题,但苏佩里不在意,他说数字只是数字,把价值捆在一条动来动去的曲线上才是脑子有问题。这场专利风波延续了三年,稍见平息,苏佩里又做出决定,辞去自己在玛格龙的一切职务,转天把办公室砸得稀烂,背起早已装好的登山包,跨出门去,就此再没人见过这位面纱之父。这件事你已经知道了。关于苏佩里的去向,说法很多,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我接下来说的这个版本知道的人不多,是我小时候做雕塑师的奶奶讲给我的。她说苏佩里离开玛格龙后,没作停留,直接飞去了中国,最后就降落在冷湖附近。那里的雅丹山地深处藏着一座私人机场,五年前苏佩里出资修建的,机场上只停了一架小型飞机,外形很像一百多年前流行的P-38 截击机,双发平直翼,但驾驶舱空间更大,打个比方,像是P-38 的房车版。但它不是P-38,它不属于任何一种注册型号,而是苏佩里集合世界顶尖设计师为自己订制的私人飞行器,全球只此一架。机身使用了轻盈且抗老化的高聚物基复合材料,能耗降至普通飞机的三成,玛格龙研发的AI 系统为其提供导航和自动驾驶。从配置上看,它是为远航而生的。出发那天苏佩里沐浴身体,伏在大士像前诵了一段 《金刚经》,旋即登上机舱,舱内已经置备好了生活必需品,最深处甚至放有一口棺材。他朝机场工作人员挥手道别,说谢谢你们,我要去接我的眼睛了,然后拉下面罩,发动引擎。沙尘扬起来,他在轰鸣声中飞进湛蓝的天空。

我奶奶说,这不是一场心血来潮的旅行。在苏佩里的计划里,往后余生他都将在航行中度过,不会减速,更不会降落。他为自己安排了三条环球航线,秘密建立的私人基金会已为他打点好各个领空国的飞行许可。舱内携带的消耗品够维持半年,之后基金会会派出空中补给机,为他补充燃料、食物和其他生活用品,每三个月一次,完成后就中断联系,直到他发来新的坐标。就这样,苏佩里昼夜飞行,穿过亚细亚,穿过欧罗巴,穿过北极,耳朵习惯了发动机噪声,身体也适应了气压,他越飞越快。某个星光熠熠的夜晚,海边的孩子仰起头,会在银钉与黑夜的间隙发现那簇前行的光点。

在飞行两年半后,苏佩里开设了个人电台,分享他的飞行日记、旅行见闻以及心得体验。最有代表性的一期节目叫 《大地的餐桌》,苏佩里在节目中说,自己想念大地的时候,就会把高度下降至八千米,这是他给自己设定的极限。在那个高度,非洲大陆看上去像块干燥的黑森林蛋糕,他这样描述,河流勾出蛋糕的裂纹,海洋是它的蓝色盘子,充当巧克力碎片的有时是聚落,有时是兽群。两年里他有二十多次经过非洲,每次都会被这片土地深深地迷住。大地呵,人类匍匐着的大地,不是岩石和土壤结成的团块,是海水灌溉长成的襁褓,无限中的唯一确定。实际上,八千米的飞行高度,即便没有云雾的干扰,所能看见的细节也十分有限,然而苏佩里仍感心潮澎湃,藉由想象,他可以在脑海里凝视每颗砂砾中的原子。

订阅苏佩里电台的听众寥寥,这不奇怪,人们不相信会有一架不会降落的飞机,也不相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一生都困在铁箱子里,他们把苏佩里的讲述当成奇幻故事。直到许多年后,在最后一期电台节目里,苏佩里公开了自己的身份。那期节目的开场部分,他引用了枪械设计师卡拉什尼科夫写给牧师的忏悔信:“我的精神疼痛难忍。我一直有一个难解的问题:如果我的枪夺走人们的生命,那我是否对人们的死亡负有罪责,即使他们是敌人?”然后他用颤抖的声音说,我选择这场永世的飞行,并非炫耀财富,或是揭示勇气,只因为海拔八千米是面纱信号所能达到的极限,超过这一高度,面纱就会失效。这不是壮举,是逃离。十几年前,在纱站开始在各地极速繁殖时,我突然意识到,我摧毁了地球上一对亘古存在的分界线,随之而来的各个问题,道德上的、哲学上的、艺术上的,是我沉迷技术创新时从来没考虑过的,如今醒悟,为时已晚。在那之后,地上的种种令我感到窒息,那些虚拟投影更让我呕吐,我夜不能眠,呆坐在静寂中,不久后化成了一只鸟,被风托举着飞向天空,突然一切变得澄明。醒来后,我制造了这台飞行器,选择冷湖当作我的起点。当我第一次乘上它,从一万米高空俯视大地,看见那些模糊却真实的黑点,终于感觉我的肺部有气流穿过。我要承认,心中仍有悔恨,但我的自尊让我拒绝做个可怜的忏悔者,我不会给我的牧师写信,那毫无意义。我为自己选择了一次逃离,但以我的残躯做燃料,这场旅途兴许能留下一些火光。柏拉图离开希腊,后人才能发现他的理想国。过去这些年,我见证了足够的风、沙、海洋与繁星,在生命的最后,我依然希望作为一名飞行员死去。如果你正在收听这档电台,那么在这里跟你道别,我的旅行即将结束,我看见了我想看见的一切,我收获了巨大的幸福。

节目上传后的第三天,基金会收到坐标,最后在秘鲁境内的一片雨林中发现了飞机残骸。苏佩里躺在那副备好的棺材里,完好无损,面带笑容,像在熟睡。他被葬在那片雨林,他的电台继续向公众公开,只是很快被海量新节目淹没,失去了踪迹。许多年后,中国雕塑协会解散那一天,我奶奶在协会收音机的播放记录里偶然找到了这个电台,从头到尾听了一遍,机器突然爆开,和那些被丢弃的雕塑一样,永久的破碎、消失了。

故事讲完,酒吧里的驻唱乐队开始嘶吼,唱摇滚,歌词是情爱骷髅和血管,我们嫌吵,就一起上了天台。天空不见月光,铆足了劲儿黑。我的脑袋里还盘旋着那架飞机,突然温度升高,机舱燃起烈火,吓一激灵,才发现是姜柘在给我点烟。我说,第一次听这个版本,挺新鲜的。姜柘说,不是第一次,八岁那年我就跟你讲过,我出院前一天,可能你不记得了。我说,确实没印象。姜柘说,没关系,我跟挺多人讲过,包括老陈,可大家最后都忘了,就我还记着,像给刻在后脑勺了。他看着有点醉,烟嘬得快,一会儿又续上一根。我说,可惜了,核心技术都握在苏佩里手里,那时候纱站也没遍布世界,他本可以阻止面纱生长的。姜柘摇摇头,他醒悟得太晚了,第一次公开展示后,面纱的可能性被世界发现,那时候它就扎进去了,跟大脑思维和认知方式长在了一起。纱站只是节点,多一座少一座没啥区别,我们炸毁了一座,到头来改变了啥呢? 没了面纱,可能还有面具,认知是有惰性的,被定型了就离不开了,还会反过来强化认知对象。就像人只能隔着语言面对大自然,而人类语言又塑造了万物,一个道理。我说,那就真没办法了? 姜柘说,有办法。你知道月球上那个生活实验区吧,亚平宁山脉。我说,知道,新闻老播。姜柘说,地球上有个实验区仿制品,就在航天局,气候和地质环境都模拟得差不多,用来给我们做测试。这项计划刚起步,非常初级,区里大部分都还是荒地,可我第一次进去时,感觉每个细胞都活络起来,怎么说呢,像是它们集体跃动,我的身体在演奏一首曲子。那种感觉我从没有体验过,跟兴奋、激动、快乐都不一样,更纯粹,更具体。于是那天过后我开始研究月壤,观察被人工大气层覆盖的夜空,一宿一宿看,想找到这感觉的来源。后来有一天,我顿悟,在血管里游走的是我的 “创造欲”。创造欲和想象力很接近,是同一力量的两种体现,都是被面纱杀死的东西。飞行让苏佩里获得了他的想象之眼,而月球就是激发我创造欲的扳机。按下它,嘭,一切就都清晰了。姜柘好像完全喝醉了,开启了梦游,在自己的语言里下沉,可我无力拔他出来。他继续宣告说,地球被面纱填满,被效率最大化的原则制约,可月球呢,月球一片空旷。它是原初的材质,是一切可能的原点,是永恒前没被污染的刹那,人类从没在这里停驻,所以它才蕴藏未来。抵挡面纱的方法也许不是消灭它,而是超越它,飞上太空,去面对那荒野,雕塑它,改造它,用锤子和冲床敲打物质,让它成为我们的工业、艺术和文明。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但我们有很多时间。移民工程要持续四到五代人,每一代移民都会在血液里留下创造的记忆,变成语言,变成眼睛,给后来的肉体们使用。这样,当最后一批移民抵达月球时,我们也就不再需要面纱了,用它的理由不存在了。你能明白吗?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搞航天,要飞行,我的眼睛在那里。

讲述被一段音乐打断,我抬起头,邻座已经空无一人。场馆里响起音乐,土耳其进行曲,闻起来是咖啡味儿。这才想起今天周二,设备维护,四点就闭馆,老不来,都给忘了。叶关提议出去走走,我俩沿巷子往前,绕过几间展馆,在园区边缘发现一座纱站,新立的,不算高,底下种着植物,长得茂盛,一簇一簇,黄冠绿萼,分不出是什么品种。我主动跟叶关攀谈,这几年心理医生好像挺吃香的,一对一心理咨询,一小时得三四千。叶关说,学得人少了,愿意钻的更少,看上去体面光鲜,就是聊天,可真有本事的都得吃不少苦。我说,你为什么做这行呢? 叶关说,兴趣。我喜欢琢磨人心,从小就喜欢。以前见到一个说法,唯有变化、不可预测的东西,才值得挖掘和揭示。面纱固化了世界,就只有人心还在流动了。我说,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现在反过来了。叶关说,我妈信佛,也说一辈子最重要的是找到 “业”。部队战士们不太在乎心理健康,可真上了战场,心里的病是会要人命的,我就想着,做这行也算是修功业了。我说,你说得很对。

我们在园区里转了两圈,最后决定坐叶关的车去通州看看小瑞,这么多天,是时候露个面。路上风大起来,打在车窗上噼啪响,我开始讲述故事的结局。

那晚过后,我跟姜柘的生活再次岔开,他做他的航天,我搞我的新媒体,都有家要养,虽然联系没断,但再没找到机会见面。如此过了五年,面纱5.5 版协议即将获得认证的消息走漏,混合现实概念股大涨,我因此被提升为副总编,管两支小组,不用再去现场采编,时间空下来,就又写起了小说。高中时就想写的那个 “人潮汹涌”的故事,最后被我改成了一篇短篇科幻,讲未来四分之三的人口移民月球,月球城市林立,熙熙攘攘,相比之下地球已经因环境破坏无药可救。两地居民进行了一次大公投,后来决定把地球拆解,城市地标、教堂寺院、雕塑作品、人工雨林,整块提取出来,做成一个一个卫星,用通道与月球连接,悬浮在它周围,成百上千,像标本一样。月球上的居民一抬头,就能看见人类故去的荣耀。本来还写了个结尾,公投其实是某位科学家暗中操纵,因为他清楚自我毁灭是人类的天性,许多年后月球也会面临跟地球一样的命运,那时这些纪念章就成了最后的方舟,可后来计划败露,科学家就被钉上罪名,处死了。想了想,太黑暗,给删了。我把小说发给姜柘,一天他突然说有事找我,挺急。我跟他约在东四的一家面馆见面,炸酱面吸溜完,他突然挤出两个字,好看。我说,啥? 他说,有点儿科学错误,这儿这儿这儿,但故事好看,尤其前面,好几天了,还会梦见自己在你的月球城市里散步。挺羡慕你的,我就想不出来,想象力不行。我尴尬地笑笑,跑回来就为说这事儿?他掏出一枚请柬,说,我要结婚了。

姜柘跟小瑞是二O 四O 年六月办的婚礼,我记得很清楚,选儿童节办事的不多。原本准备以伴郎身份参加,彩排都过了几遍,没想到婚礼几天前阮文绍突发心梗,我赶到时人已经走了,蕙雯攥着他的手直往怀里揣,哭得不成人形。那时候我们已经决定协议离婚,头天晚上她回娘家就是为了把这事儿告诉阮文绍,所以她一直觉得是自己气死了亲爸,怎么劝都不好使,这么多年,还是梗在心口的硬疙瘩。按东北风俗,老人没咽气前家里闺女不能哭,泪里有阴气,会打湿通向极乐的大路。现在规矩已经破了,出殡就得严格按点儿来,守灵两日,然后摔盆送人。按常理摔盆的应是家中长子长孙,但若实在没有男丁,就由女婿操办。吉祥盆一般选瓦制的,年份越老越好,然而面纱一罩就辨不出了,只能挑个形状规整的,我怕摔不干脆,把瓦盆整个举过头顶,发力时眼前突然跳出面纱的损毁警告,手一哆嗦失了劲儿,盆落得不够响亮,歪歪斜斜几条口子,幸好最后还是碎了。告别仪式结束后我给姜柘打电话,白事不冲喜,婚礼实在不便参加,只能遥祝百年好合了。姜柘说,老爷子的文章帮我不少,头七我回去给他烧纸。烧七那天他果然来了,那也是我倒数第二次见到他。我们站在正午的烈日下,看着火星吞噬黄纸,拥揽着变作灰烬,然后往屋里撒了串小鞭儿,一个个响完,就一起进去整理遗物。许多值钱物件很早之前就送给了我和蕙雯,屋里留下的除开生活用品,就是阮文绍长年积攒下来的手稿,厚厚一摞,压在最底下的是一篇新作,没写标题,读了两段发现这是四年前他允诺我的那篇面纱专稿。好像是为了呼应我的问题,他没有用惯常的实证举例写法,而是进行了大段的推想。文章第一部分,他提出面纱存在一种进化可能,就是改变单一的大数据信号源,在某个固定的空间或场域内,通过体内纳米粒子探测使用者的人脑想象,以其作为参考值,来投射出一个更符合使用者内心诉求的投影。这就是说,人不再仅仅是被动的观看者,人会主动参与构建面纱,大脑活动会影响最终成像。对于面纱造成的人类认知扁平化和单面化倾向,这是一种缓解,是对惰性的反抗,但他不认为这能真正解决问题。文章还有第二部分,但没来得及完成,只留下开篇导语和 “本来无一物”的小标题,画了个圈,不知何意。姜柘拿过稿子呆坐了很久,应是完整看过一遍,最后长呼口气,好像刚从水中被打捞起来。你说第二部分他想出来了吗? 是不是我错了? 面纱真的可以用技术手段变革? 他问我。我说,我不知道。他抹了下眼眶,本来无一物,可惜了。

办完了丧事,就再没什么理由碍着,蕙雯很快收拾好东西,带着开开搬到了天津。抚养权是我主动放弃的,没什么遗憾,全为孩子着想。可蕙雯到底还是心软,答应我每周六把开开送过来,爷儿俩待上一天,隔天下午才接回去。我对此很感激。那年某个周六,临近七夕,我接到加班任务,赶一篇稿子,十万火急,不得已只能拜托姜柘替我照看孩子一天。那时姜柘的父亲被北京电视台邀请作军事评论员,其母亲的电商生意也日渐起色,就决定趁此机会搬到北京。姜柘难得向领导请了长假,回来帮忙布置房子。他一口答应下来,说有个地方早就想带开开看看。我没多问,时间太紧张,回公司闷头赶工,下班已经是九点半,开开好像等了很久,见到我就迫不及待地扑过来说,知道吗,知道吗,把土星丢到水里,它会像小鸭子一样浮上来,咕咚咕咚,连说带配音,声情并茂。我问姜柘,这是咋的了? 姜柘说,去了航天博物馆,孩子挺喜欢。我说,有这方面天赋? 姜柘说,有,小航天员了已经是。我笑着说,忽悠完我又要忽悠我儿子,害人不浅。当晚我们留在他家吃饭,排骨和鸡汤是小瑞做的,姜柘贡献了一道凉菜,手艺不错,以前没看出来。临走前他送我到门口,突然叫住我说,白禹,我被选中了,月球生活实验区军事防卫特遣员,部队里第一批。我说,你要去月球了? 姜柘说,对,但得等到明年,今年先去几个地方做训练,天南海北,第一站去南沙群岛,之后去甘肃,明天就得走。我说,挺好,南沙群岛是个好地方。自然风景多,人工痕迹少。我明天送送你? 姜柘说,不用,一大早就走了。我说,行,那你一路顺风。我走了。姜柘说,等会儿。他从兜里掏出三个酒心糖,放进开开的背包,抚平。孩子爱吃,他说。我钻进汽车,朝他挥挥手,走了。后视镜里的姜柘渐渐失去色彩,失去细节,失去轮廓,最后整个儿消失。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我崇拜、感激、热爱的朋友。

故事讲到这里,所有的情节和所有的情绪讲完了。我没想过结局会这样急促,像是还有很长一段未完待续,可这的确是结局,已经写好了,谁来都没法更改。想到这儿心里亮堂起来,讲述过程中的疲惫和伤感在结尾的刹那消失了,仿佛洗了遍澡,进来出去身上都是干燥的。我很想问叶关,其实你早就知道姜柘是不会自杀的,对吧? 你是他的心理医生,他一定跟你说过,面纱,月球,眼睛,这些词他总挂在嘴边,生怕自己给忘了,有月亮的晚上,他准会扒在哪个土丘房檐,仰头望着,有病似的。这些我忘了。总之,他的路可能望不见头,可它鲜亮清晰,大雪盖不住,沙尘埋不了,点燃皮肉下的热血,他就能起飞。这才哪到哪,这才刚开始,他还没出发呢。

可这些话我最终没有说出口,只看着录音笔的灯从绿色跳到红色,叶关沉默着将它收好,点了一根烟。我们再没有说话。车子一直向东,颠颠颤颤,摇篮似的,我迷迷瞪瞪的,好像睡着了,还做了场梦。再睁开眼睛时,窗外已经爬满夜色,车大灯把前路照得通亮,远处隐约飘过来谁的歌声,在唱:你看那乌云滚滚,无法遮挡银河的流淌。我往前探头,发现驾驶座上的不是叶关。

我说,你回来了。

姜柘说,回来了,不过马上就得走,还有事儿要去做。

我说,想好去哪儿了吗?

姜柘说,想好了,不过我们可能不顺路。一起走一段吗?

我扣紧安全带,说,出发。

姜柘踩下油门,汽车开始加速,从公路上逐渐抬升,我看见一张巨大的透明的薄纱被车头挑开,剥离地面,在星星下映着银光,随我们一同去向遥远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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