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谱本

2023-10-22 12:31汪伟跃
四川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二舅大舅珍藏

□文/汪伟跃

1

那年国庆节去看望外公,我把评上教授的消息当面告诉他老人家。外公捋着山羊胡须注视我良久,非常郑重地对我说,将来处理金谱本如何传承的事就交给你了。当时我吓了一大跳,我知道金谱本对外公他们应氏后裔有多么重要。况且近十多年来,金谱本的危机越来越严峻,一旦外公辞世,金谱本何去何从,谁也无法定夺。没人能驾驭那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人,我一个旁姓的外孙能有什么作为呢?

后来的十几年里,外公又说了好几次要我做好处理金谱本传承之事准备的话,我渐渐感觉到自己对这事或许真有些责无旁贷了。可是,这个外公他们那一脉应氏后裔人人关注的大事,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如何传承的好法子,我祈祷外公永远活着。但这怎么可能呢,我已经听到了那一天正渐渐向我走来嗵嗵作响的脚步声,外公说不定哪天就会驾鹤西去,他已是九十六岁的老人了。

这天午夜时分,我沉迷在一部长篇小说里,手机响了。

谁这么晚来电话?我的心提溜起来。抓过手机一看,是大舅,便更加紧张,怕是外公有什么事。

舅,啥事?我问,急如星火。

老人家……舅舅说。果然是外公有事,我心跳急剧加速。

老人家叫你明天来。舅舅只说了一句话,就摁了手机。

外公没事,只是叫我明天回去一趟。我愣怔着,遥望窗外稀落的灯光,吁一口长气。

我手上读的这部长篇小说前不久荣获茅盾文学奖,写得不是一般的好,但我看不下去了,心神不宁起来。可以肯定,外公叫我明天去,跟那个金谱本有关。

我躺上床,无法入眠。外公从五十来岁到垂垂老矣,各个不同年龄段的形象,挨着个儿在我脑海里飘忽。

外公是个非同一般的农民。虽是中等个头,给人的感觉却蛮高大。嗓门也不太洪亮,说话却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他在村里当了几十年的最高领导,卸任后的威信仍然超越村里的历届新领导。这一切都源于他手里拥有那个宝贝疙瘩金谱本,这是公开的秘密。

外公珍藏金谱本的特权,是我太外公赋予的。关于我太外公获得珍藏金谱本特权的故事,我听过不止五个版本,但基本内容惊人地一致。

这部金谱本,是外公那一脉应氏家族开山之祖泰一公纂修的首谱,始修于宋代熙宁二年王安石变法之时,至今已有九百四十多年。六十多年前,外公他们生活在浙江西部一个与县城隔河相望的村庄。村里一溜儿大石板巷路,三百余户人家,家家户户青砖黛瓦,飞檐斗拱,一派人丁兴旺欣欣向荣的景象。

这年,中秋节后的一个上午,坐落在县城东大街上的应氏宗祠积善堂大门洞开,八百余应氏老中青男丁,按照辈分从前到后齐刷刷排列在大厅、天井和两旁的走廊上,女人们也列队站在后面注视着这充满阳刚之气的方阵,大家屏息静气,等待一个庄严时刻的到来。十时整,白发飘髯身子佝偻的老族长蹒跚上前,按头夜大家商量好的程序,开始主持仪式。

列位族胞,水上来了,家园不保,宗祠何存?呜呼!老族长是个清朝秀才,他半闭着眼睛,花白胡须微微发颤,尖利着嗓门文绉绉地絮叨,声泪俱下。

大半年来,大家每天都如丧考妣。国家为解决上海、杭州和南京电力紧张的困难,在浙西兴建新安江水库发电,淳安和遂安两县海拔一百零八米以下的山水田地道路村庄将全部被水淹没,三十万人即将背井离乡迁移,谁能高兴得起来?

大家揪心扯肺,然国家建设,我等百姓当无私奉献之。族长扬手向上指天向下指地又绕圈指向祠堂一周后继续吼道,如今要迁移了,一切都带不走的,带不走的!呜呼!老族长停住,清清喉咙,话语里已经带着哭腔。但是,祖宗的遗存,泰一公纂修的金谱本怎么办?他卖个关子,扫视着一张张充满期待的脸和一双双瞪得铜铃般大的眼睛,哽咽着咳嗽两声,又放悲词。我老朽了,我们几个正字辈老家伙商量,迁移以后,泰一公纂修的金谱本暂时由正字辈最年轻的正洪族子代表所有应氏后裔代为珍藏,待有朝一日条件臻熟,再回归宗祠供孝子贤孙顶礼膜拜。

站在正字辈之列的正洪迈步向族长走去。他已经六十一岁了,脚步健朗,神情凝重。那时,三十三岁的外公也站在壮丁行列中,他紧盯着他爹我太外公,全身血脉偾张。开山之祖纂修的金谱本将由他们家珍藏,这是多大的荣耀,当然也肩负责任。

现在请谱——老族长拖长音调高声喊起。

哗!满祠堂男子汉齐刷刷跪了下去,声音震得窗棂战栗,瓦檀嘎嘎。女人们也随之跪倒,起伏的脊背宛如一片叠嶂的山峦。

没有金乐鼓响,没有弦拉管吹,祠堂里一片寂静。只有老族长缓慢沉重的木鞋底声。啪,啪,啪,老族长走进后厅,复又啪啪而出。他双手高擎着红布包裹着的金谱本,面向大家蹒跚走来。

接金谱本——老族长迈步到我太外公的脑袋前,扯起嗓门一字一顿悠悠呼叫。我太外公低着头双手掌心朝上举起,老族长比放软壳鸡蛋还小心地慢慢将金谱本放在我太外公手掌上。就在这一瞬,我太外公斩钉截铁地大声起誓。肝脑涂地,金谱本永存!噗喇喇一阵响,他的声音惊飞了三只躲在祠堂屋梁上栖息的大鸟儿。

肝脑涂地,金谱本永存!祠堂里喊声如雷。

从那时起,六十多年来,金谱本一直珍藏在我外公家,其他应氏子孙,哪怕上了些年纪的人,要见金谱本非常不容易。而我,打从记事起,每年都有一次目睹金谱本风采的机会。

2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驱车往家赶。我家和外公家同在赣东山区的一座小村里。

回家我最怕见大舅。小时候,作为长外甥,大舅对我也是宠爱有加。后来,我在外公心目中的地位好像超过他了,他开始对我另眼相看,最后就不怎么待见我。

外公对我的宠爱体现在金谱本上。俗话说:六月六,看谷秀,家家晒红绿。每年农历六月初六这天,外公都会紧闭屋门,取下挂在屋正梁上的米黄色布袋,从里面拿出一个扁铁盒,又从铁盒里捧出个油纸包,一层层将油纸掀开,最后把那个红布包放在一个小笸箩里,然后搁在从窗户里射进来的太阳光下。我知道,那个红布包里就是褐色封面的金谱本,每年这个时候,外公都这样,让光和热把金谱本尽情地抚慰小半天。在我四岁到六岁的三年里,每年的这小半天我都陪着外公一起度过。后来我上学了,农历六月初六这天,中午放学饭也不吃就往外公家楼上跑,看着外公把金谱本放在一个高高的木箱上,然后头朝它跪倒伏身顶礼膜拜好一阵,才起身重又用红布把金谱本包起,最后一层层裹上油纸,装进铁盒后放入原来的布袋里,高高挂回屋正梁上。即使后来我到县城读书了,外公也让我在合适的时候陪着他静静地翻一翻金谱本。我每次陪他翻金谱本时,他都会对我说,能看金谱本的人,将来都会有出息。这话他一直说到我上省城读大学的前一年。其实,翻金谱本没有多大意思,因为时间太过久远,怕弄破纸页,翻它时要极其小心,而且那上面都是千篇一律的记录性文字。不过,颇有意思的是,在谱本的天头地脚空白处,盖满了各色各样大大小小篆书、隶书、楷书和草书红印蜕,印蜕下写着多少不等的蝇头小字。红印蜕自然是拜谒金谱本的人留下的他们的姓名或字,小字记录着他们拜谒金谱本时发生的事,有的还注明了天气阴晴雨雪星明月暗。这些祖先留下的现在仍然鲜活的娟秀文字,是先贤们的精彩过往,读来常能激起后人的无限遐思。

金谱本有太多的故事。

有一次,外公让我抱着那个布袋,跟我讲起了太外公是怎样把金谱本传给他珍藏的事。外公说,太外公临终时才把金谱本交到他手上,那时太外公双手抚按着金谱本,口里絮叨,它比性命还重要,我交给你容易,以后你交给谁,就难……了字没出口,他就闭眼了,嘴巴张开停在难字上。

好好读书,将来成为有学问的人,你就能帮外公解决如何传承它的难题。从我读初中那年起,外公就反复对我说这句话。每次看着外公望着我的殷切目光,我就禁不住眼圈发红,呆愣上老半天。

外公接下太外公珍藏金谱本的特权,天经地义。但外公过后,大舅是断然无法接续珍藏金谱本了。对此,大舅并不懊恼,他家珍藏金谱本六十余年,当时说好是暂时珍藏,六十余年的暂时,已经很漫长了。

二舅告诉过我,大舅差点把金谱本弄丢,也许正因此,外公不太喜欢让大舅染指金谱本。

六十多年前第一次迁移的时候,应家村(那时叫大队)应氏人家要迁移到四个地方安置,外公他们八十余户迁移到五十里路外的郑家大队。搬迁那天,大的农具家具郑家大队派壮劳力来帮着抬,小的物件用品衣物尤其重要的东西自己挑。那年大舅十二岁,他匆匆吃过早饭,背起棕绳绑成豆腐块的大被子,抱着太外公交给他的装了金谱本铁盒的米黄色布袋,跟着大人上路了。太外公叮嘱他,啥东西都可以丢,千万不能丢布袋。

天苍苍路茫茫,到郑家时天已大黑,太外公顾不上吃晚饭,来找孙子要布袋。天哪,大舅拍拍双手,空空如也,只有背上的大被子。

啪。太外公一巴掌掴在孙子脸上。这个长孙他从来舍不得高声呵斥,更没动过一个手指头。

大舅傻了,哪敢哭。他到这时才想起丢了布袋。这一天,才十二岁的他走了五十多里路,看着是背一床被子,其实里面还包着个锡壶和八个锡酒杯。艳阳高照下,路上挑着担子抬着物件的人摩肩接踵,排成长龙,一路哭的吼的,悽悽惨惨。大舅开始还能跟上大人,不久就落在后面了,半下午时实在太累太困了,他慵倦地靠在路边的田塍上瞌睡了一觉,醒后忘了拿布袋。

回去找!太外公追悔莫及。他本来想金谱本是圣物,不能与其他俗货杂物放在一起,所以叫长孙抱着,哪想到会被他弄丢了。

外公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儿子闯大祸了,他扔掉刚拿起的饭碗,拉上儿子往回奔。

这夜明月高悬,大地一片清亮。走了不到五里地,不断地能看见有物什被遗弃在大路两旁,越走路边的遗弃物越多,都是太累了挑不动的人抛下的,看了着实让人心痛。

你好好想想是在哪里瞌睡。外公提醒大舅。

还没到,过了一条大河,我靠在田塍上睡的觉,大舅胆战心惊地说。两餐饭没吃了,还饿着肚子,他一路小跑,既没感觉饿,也忘了累。初冬的夜晚寒气逼人,他也没觉得冷。

外公心中有数了,还要走六里路才到那条大河边。

终于,听见了哗哗水响,大舅兴奋地叫起来,就在路边田里。他立住脚向四处巡望,寻找瞌睡过的田塍。

银色月光下,上好的家具用品这里一件那里一件,太累了呀,搬家的人把本想带着的物件不得不抛弃了,唉!

在已经收割了的田里打着转,大舅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瞌睡过的那段田塍,父子俩只得一条田塍一条田塍摸索。

哎呀!外公不知咋的一脚踩空,栽个跟斗跌下田塍,一块硬物硌在他腰上,他痛得惨叫起来。

苍天不负,外公家有福。外公伸手一摸,正是那个布袋,他硌在装着金谱本的铁盒上。那时候,外公抱着布袋,将我大舅紧紧揽在怀里。大舅说,分明是月色皎洁之夜,却有像雨水样的液体滴落在他的额头上。外公流泪了,是高兴还是酸楚不得而知,抑或兼而有之。是啊,要是金谱本丢失了,会是怎样的后果,几十年后,我外公一家都不敢去想。

金谱本找着了,但外公落下病根,他的腰硌坏了,再也不能挑重担,弯腰时要慢慢地才能弯下,直腰时也要慢慢地才能将弯下的腰挺起来。外公的腰伤是为找金谱本落下的,对应氏家族来说是英雄,这为他长期担任生产队长和后来的村干部之职奠定了基础。他虽然因腰伤干不动重活,每天仍能拿整劳力的十个工分,也算因祸得福。

我大舅就是从丢金谱本开始变的,他不止一次对我说,爷爷掴他的那一巴掌,比天上打雷还响。

车行一个半小时,进村,我径直把车开到外公家的老房子前。

3

听见车响,外公很高兴地迎出屋,大声喊教授回来了,外婆也兴冲冲地过来看我。我很佩服外公,九十多岁了,不仅腿脚灵便,还耳聪目明,能从各种各样的车响声中辨听出我的车来。

外公的山羊胡须吊在下巴颏上,任何时候都是那么一小撮,现在除了尖尖上有那么一点黑,其余已经全白了,白得发亮。我一直想不明白,依头发生长的速度,外公的胡须早该挂到地上了,那一点黑早就要被磨碎掉光,但偏偏不如我所想的那样,世上奇怪的事就是多。

我三个舅舅都建了新屋,都要外公外婆搬去同住,但外公说金谱本挂在老房梁上呢,搬去新屋,它往哪里放?是啊,老房子的正梁是全屋最神圣的所在,金谱本高悬其上,那是正当其位。新建的屋子,全是钢筋水泥现浇的棱是棱角是角,总不能让金谱本蜗居在橱子柜子里吧。

外公,叫我来什么事?我把给外公外婆带的蛋糕和牛奶放在八仙桌上,迫不及待地问。要是外公十分郑重其事,说明确实是要商量金谱本的事了,要是一副心不在焉无所谓的神情,那就是还没到要商量的时候。

没啥事,中午叫你爸妈一起来吃饭。外公十分淡定,不动声色。我注视着外公,他国字形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要是没有那双活动的眼睛,像戴了一副线条凌厉的木雕面具。

好咧,我去看爸妈。我说。我走出大门,但在大门前驻足了一会儿,很认真地又读了一遍外公家大门上的对联:敬祖奉先中华传统,慈后裕裔应氏古风。横批:德正悠长。对联和横批上的字几十年没变过,每年春节前外公都会买来红纸,重写一遍,在除夕日贴到大门上,年年纸新字不换。外公写在对联上的史晨碑体隶书,跟他的年岁一样老到苍劲。

吃午饭时,三个舅舅和我爸妈都来了,大家高兴,一边谈天说地,一边喝酒。外公也抿了一小盅。

这么多人,自然不会说要紧的事,外公又有午睡的习惯,醒了还要读几页线装本“菜小围”,翻来覆去地读。菜是《菜根谭》,小是《小窗幽记》,围是《围炉夜话》。这三本书放在他床边桌上几十年没挪过地方,书读得来了兴致,他还会在一个小本本上写些什么。他要说啥,自然要等下午了。

兴许是喝了酒,年纪也大了,外公午睡的时间有些长,到半下午他的房门也没打开。我在堂前边看书边等,四点半,他开了房门,一番洗漱,然后带我出村走向小溪对岸的田畈。

田畈上有七百余亩良田,以中间那条水渠为界,西边一半肥力差,当年外公他们从浙江迁来时分给了他们,后来他们硬是用农家肥把那些田改造成了优质良田,这是令外公引以为骄傲的。田畈边缘的矮山上,有一些旱地,如今种满了栗子树。矮山后面是一座海拔一千二百多米的高山,黛色如烟。

他们又打金谱本的主意了。外公边走边对我说,声音很轻,像怕被人听见。

还是那三个老总?我问。外公他们第一次迁移时安置在本县四个村庄,一九六九年冬天第二次迁移,这四个地方的应氏有两百来户跨省迁到赣东三县十地,而且都单独建了村,在浙江只留了两个村庄。就是从那时起,他们商议把十二个应氏生活的地方,按离故乡村庄的距离由近至远,分别用一堡到十二堡命名,意思是他们虽然不在一起了,但仍然联结成统一的体系。

是啊,一部金谱本不能分成三份,再说还有另外九个堡呢?外公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都饱含着愁绪。

我知道,那三个老总,一个在浙江一堡,他在旅游胜地千岛湖开了家大宾馆。两个在江西的五堡和八堡,分别搞的房产和长途运输。他们仨都挣了不少钱,其中一堡的那个老总想在他们现在的村里重建应氏宗祠,用以珍藏泰一公纂修的金谱本。

三个大佬一个比一个横,摆不平的。外公又无奈地说。他走到河畔一棵樟树下,这是棵大叶香樟,裸露在地上的树根有合抱粗,虬曲盘桓,树根上隆起了几个大疙瘩。外公挑一个光滑油亮的疙瘩坐了,我在他旁边的另一个疙瘩上坐下。

继续珍藏在我们家。我说。

外公摇摇头,他感慨着说,特殊年代可以,如今不行啦。一会儿,他又道,六十年,该挪下窝了,再说,你舅舅他们压不住阵。外公的语气坚毅,我点头认可他的分析。

那,像以前一样,谁辈分大年龄小谁珍藏。我建议。

外公又摇头,不行,那是个智障。外公对应氏的情况了如指掌。

这就难煞人了。除了那三个老总,大家其实都争着要珍藏金谱本,给谁谁都有意见,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好法子。

你不知道,十二年前有个人来找过我,从来不认得的,要用二十万元买金谱本,我不肯,他说三十万,还给我做一本可以乱真的假金谱本。外公回忆着,慢慢悠悠地像自言自语又像对我说,你想想,这金谱本哪能卖给别人,也不能交给一个智障,要世世代代传下去呀!我明白外公的担心,摇摇头,又点点头。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摇头和点头是啥意思。

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珍藏好我们应氏的金谱本,就是持续着我们的传承,来不得半点疏忽。外公嘟囔着念念有词。

我和外公坐在树荫带来的那一份清凉里,任由大樟树散发的氤氲芳香包裹。

忽然,外公从胸口袋里摸出一把老式的铜钥匙放到我手上,但什么话也没说。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拿着钥匙摩挲好一阵,犹疑着揣进裤兜里。

外公微闭双眼平静地坐着,我不想打扰他老人家,坐着一动不动。

刚才外公说十二年前有人来向他买金谱本,还说那人会做一本可以乱真的假金谱本给他,这使我想起了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

寒假,我们全家回村里过年。除夕前夜,我用紫苏叶泡了脚,穿上布棉鞋准备踏踏实实坐在电视机前陪爸妈唠嗑,就在这时,外公叫人来喊我。立马套上袜子换了皮鞋来到外公家,我跟外公上了楼。

用木丫杈挑下布袋,取出铁盒,剥脱油纸,掀开红布,外公双手捧着将金谱本轻轻搁在方桌上。

电灯光下,金谱本显得特别灰暗,没有一丝光泽。

由于年代太过久远,金谱本纸张酥脆,已经不能随意翻阅了。正因此,早在新千年刚刚来临时,外公就做了一个决定:再不能轻易翻阅金谱本。他让我在省城买了本跟金谱本一般大小装帧古旧的签字簿,从那时起,后代孝子贤孙在瞻仰了金谱本后盖印章就盖在那本签字簿上。顺便说一句,即使是应氏后裔,也不是随便可以瞻仰金谱本的,更遑论留下大红印章。要在合适的时间,而且必须是公认有出息的子孙,才有这样的幸运。

但那会儿,外公却翻起了金谱本。这部金谱本是纸张对折后包背装订,两页间有夹层。外公指着一百五十三页天头偏右处的一枚印蜕对我说,你仔细看看,凭这个,能辨别它的真假。我眯起眼睛朝外公指着的地方仔细瞅,看清了,紧挨着那枚印蜕右边框的夹层里,有个印泥留下的微细红点,只有芝麻粒三分之一大小,不经意间断然不会注意。那微微一点红怎么到得夹层里去呢,难道是祖宗有意为之,或是外公的手笔?外公注视着我不再说话,我心里忖度着,没有问出口,但深深地点了点头。

从那时起,我经常捉摸,这部金谱本到底是泰一公纂修的原本,还是后世的仿本?不得而知。有次看金谱本时我特意留心了一下,那么多印蜕中,最早的一枚所盖的时间是公元一千七百三十六年即清乾隆丙辰年,这正好是本谱第六次续修的时间,之前的六百五十年间没盖过一枚印章,这是为什么?再说,据有关资料介绍,像金谱本这样的包背装订法,一般认为始于元朝。当然我没把这些疑虑说出来,可能的情况很多,比如以前的人们压根没想过要在谱本上盖印章,只是后来的人觉得它珍贵,才在一睹谱本风采的同时盖上自己的大印,顺便还留了些盖印时的记事文字。不管怎样,这部金谱本是应氏族谱最早也是唯一的一部,是无可置疑的。

外公告诉我鉴别真伪金谱本的绝密方法后,我再没见外公翻过金谱本,即使是六月六晒谱,外公也是用红布包着晒一下,从不打开红布包。

后来因为工作忙,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对金谱本的关注也少了。但在闲聊时听人说,外公对瞻仰金谱本的限制少了,只要是应氏后裔,想目睹一下金谱本不再像以前那样难,在那本签字簿上盖印章也比以前更容易。对此我很有些疑惑。

一只翠鸟飞过来落在外公头顶的树枝上,旋即又倏地飞走。但就是这细微的一点响动,让外公睁开了迷蒙的双眼。他问我现在忙些什么,我说正在做一个课题的结题,另外看一些闲书。他说看闲书好,只有能看闲书,人才活得有滋味。我想,这一定是他看了一辈子“菜小围”的心得。

接下来,外公又眯缝起眼睛,平静悠悠地呼吸着,很长时间没再开腔。

但我的思绪一刻也没停止。太难了,金谱本的传承将由我来安排,我一筹莫展,难履使命。但面对96岁的外公,推托之辞无法述说。

秋日的傍晚来得快,日头刚落到山背后,天空就迷迷蒙蒙,而且寒意也随之而至。

外公,回吧。我站起,走到外公身边。

外公应着说,回。他的声音有些软绵无力。我看着他像要站起的样子,身子却半天没动。

外公,您怎么啦?我扶着他老人家。

外公摆手让我别动,张着嘴却不说话。他神情突然变得呆滞,脸色也灰暗了很多。

外公?我惊叫着抱住外公,他身子颤抖得厉害,我掏出手机喊大舅。

4

消息传得太快了,第二天上午,赣东九个堡的应氏代表全部赶到。

外公昨天半夜才从镇医院拉回家,他一直睡着,怎么也叫不醒,也没一声哼哼。本来,三个舅舅和我妈商量,要送外公去县医院甚至省城诊治,但医生给外公量血压听心脏后说,一切都正常。拿汤匙给外公喂水,竟能呑咽,大家就都犹豫了。后来,镇上有名的老中医、我们家的好朋友人称神医的陈医师,提着藤药箱赶到医院,他给我外公又是把脉,又是按摩脑袋,然后皱了好一阵眉,说老人家身体目前没大碍,只是进入了深度睡眠状态,六天内能醒来就没事。他这话的另一层意思是,外公要是在六天里醒不过来,就麻烦了,就要驾鹤西去。

如果外公以这种方式离开人世,一点预兆也没有啊,好在老人家一点苦头都没吃,也算令人欣慰。可金谱本怎么办,难道真的要让我处理?我心焦如焚。金谱本处理不好,说不定要出人命。

九个堡头相跟着来探望我外公,一个耄耋老者还伏下身,摸了摸我外公的胳膊,脸上阴郁着满是悲伤的样子。他们什么话也不说,可能还没到时候吧,浙江的一堡二堡两个堡头还在路上呢。

大舅过来请堡头们去喝茶吃点心,年纪最大已经八十六岁的三堡头,就是那个耄耋老者,橐橐橐地捣着手里黑亮的紫檀木手杖对我大舅说,你们不用管我们,服侍好老人家。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次各堡来了不少人,他们背着我外公家所在的这一堡人商量过,这次一定要解决金谱本何去何从的问题。对此,我三个舅舅很生气,一大家人围坐在外公床前,七嘴八舌嘟嘟囔囔了半天,虽然心里愤懑,但也无可奈何。三舅的幺儿、我那个最小的表弟应切切,怒火冲天地踢了他面前的凳子一脚,随着凳子尖厉的滑动声,他吼道,把那个东西烧掉算了。他白眼珠子往上翻,仿佛在透过楼板看头顶屋梁上的那个布袋。

别说疯话。三舅把他儿子踢到一边的凳子端回来放到原处,瞪眼训斥。

老人家不是说过,你是我们家文化最高的人,金谱本怎么传,你拿主意。大舅有点恼怒地对我说。他终于找到了对我发泄不满的理由。开始我不作声。别说我想不出主意,就是想出了,谁又能听我的?但转眼琢磨,现在不说话,更待何时?我便直陈我的观点,两条路……

哪两条路?三个舅舅齐声问,目光刷地射向我。

一是等外公醒来,二是大家商量。我说。

这话等于放屁。二舅白我一眼说了句粗口。

我三舅却蔫不拉叽地呢喃道,大家商量也不是不可以。他边说边挥动拳头,意思是必要时靠武力解决。

同室操戈?大舅说着望两个弟弟一眼,我两个舅舅便不作声了。大舅虽然人蔫,那是在外,在家里兄长的威望还是有的。

于是大家都不说话,望着一动不动躺着的老人,心揪得生痛。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刺耳的猪嚎声。怎么回事,今天谁家杀猪,没听说呀。大家纳闷,跟着大舅朝外走,我跟在最后面。

原先生产队的仓库屋前聚集了不少人,有些是熟悉的面孔,九个堡头也在,但更多的是眼生的年轻人。

四十三个。二舅神速地把人数了一遍。

等浙江两个堡的人到了,要超过五十。大舅说。

猪已开始褪毛,是头白毛猪,褪毛后的猪肉白得晃眼。仓库屋里用石头搭起了柴灶,原来他们要自己起伙食了。以往,客人来了,村里有亲戚的自然由亲戚接待,没亲戚的一律是我外公张罗。但这一次,他们似乎做好了起事的准备,自己带了锅碗瓢盆啤酒烧酒解决吃喝,这样就免去了吃人家的嘴短那一说,处理起问题来可以不买任何人的账。看来,他们这次是一定要拿走金谱本了。

看见我们,九个堡头和熟悉的人都迎过来。他们所在的九个堡都在本市三个县,离我们最远的不过百十公里,平日来往比较多,一下子还撕不开脸面,等浙江的两个堡头到了,暴风雨才会来临。

叔,到我们十二堡了你们还自己弄饭?大舅问三堡头。三堡头经常来找外公,对我们一家都很熟,加上他年岁大,有威望,所以大舅先跟他套近乎。

这次人多,不麻烦你们了,你们也别见怪,大家都是这个意思。三堡头指指大伙儿,说完又补了一句,晚上你们也过来喝杯酒。

大舅点点头,指着河对岸一片菜园地说,那蔬菜就自己到菜园里砍,别管谁家的菜园,想吃啥砍啥。

他们带了几麻袋。三堡头指了指仓库屋里。

菜园里的更新鲜,样数也多。大舅装出高兴的样子说。因为话不投机,我们站了一小会儿就走了。

一堡头二堡头晚上九点才到,他们坐动车到市里,然后租了一黑一白两辆轿车自己开过来,一共九个人。他们在路上吃了晚饭,一进村就先来看我外公,心情非常沉重,年长些的一堡头,还握住我外公的手好长时间不放,然后对我们说了些安慰的话,再然后就走了。在我的印象里,这两个堡头也来过外公家很多次,每次来都要瞻仰金谱本。

送走他们,我和舅舅们又站在屋里发愣。大舅说,他们现在一定又背着我们在开会了。

大舅说得对,我外公这一昏睡,他们认定是要死了,那么,金谱本一定要有新的去向。

沉思了很久的二舅突然说,夜里要多留意屋梁上。二舅说得在理,要是挂在屋梁上的金谱本被人盗去,那事情就复杂了。

此夜无眠。

我要为舅舅们分忧,更要不辜负外公对我的嘱托,我极力思索着,试图能想出一个妥善安排金谱本去向的办法。平常我总以自己的聪慧而自傲,现在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笨了。我想得脑袋发胀像要炸裂一样,但仍然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结果。

应氏后裔都想参与金谱本的传承珍藏,这本身不仅没有错,反而应该竭力倡导,只是传承珍藏的方式需要得到大家的认可。我想。

这夜,仓库屋里的电灯亮到日上东山,除了打开铺盖在楼板上睡觉的人,那些后生围着三张桌子打扑克到大天亮。

5

我们预测的暴风雨没有来,一切都显得十分宁静,但神不知鬼不觉地,大舅突然失联了。

外公昏睡后的第三天,半下午时分,二舅突然把我们大家召到外公屋里议事。看样子我们小觑二舅了,他平常不太爱说话,那是没有机会或没有给他展示的平台,现在他说起话来,绝对比大舅强。

他首先问三舅,你看见老大了吗?我这三个舅舅不知邪了哪股子门,打小开始至今,相互间不称哥弟,也不叫名字,就以老大老二老三相称。

三舅摇头。

二舅又把目光投向我们。我们大家面面相觑,都不说话。我心里纳闷,思忖着从大上午九点到这会儿下午三点,已经有六个小时没看见大舅了,而且,关键是大舅的手机也打不通。

三舅嘟哝一句,在这重要的时刻,他把手机都关了。

微信联系过吗?二舅又问。

老大不会玩微信。三舅答。

二舅掏出手机,可能是要给大舅打电话,应切切先按起手机,他开了免提键,因此大家都听见了他手机里传出的那句您拨的电话已关机。

他怎么还关机呢?二舅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我们。

不会有什么情况吧?表弟应切切看着大舅的儿子我大表哥问。

有什么情况?虽然七十来岁了,有爷爷奶奶的基因遗传,他身体硬朗得很。肯定忙啥事去了,忘记交代我们。我大表哥说。他倒没把联系不上他爹的事往心里放。

那这样,我现在去睡会儿。二舅说。他今天在屋里边守老爹边盯着楼上的正梁大半日了,有些累。临走,他迟疑地望了我三舅一眼,又向我们小辈们叮嘱道,两个人守门,要走动就要换人,每个人都要小心,夜里我来换班。他说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他确实累了,要去睡会儿,等下还要来守夜哩。在大舅不见人面的时候,责任都在他身上。

二舅三舅跟着走了,我们这些小辈中最有权威的兄弟——我大表哥,向我们如此这般地安排了一阵,我们大家都应承着点了头,除了留下守护外公和保护屋正梁上宝物的人,其他人也散了。

不过,二舅没能睡成觉。当然这是事后我们才知道的。

二舅在回他自己家新屋的时候,半路上被一堡头拦下了。一堡头虽然才六十多点年纪,但背已罗锅,身子骨也消瘦。他一直在路边等候我二舅,见我二舅走来,立即迎面而上,站在了我二舅面前。

老二,老大打电话来了,去看看。一堡头跟我舅是同辈人,跟我二舅关系不错,每次我二舅去浙江老家,一堡头都会陪他在千岛湖周边熟悉的地方转上几天,说话和称呼都比较随便,但这会儿却很有一股神秘感,让人难以捉摸。

二舅愣了下,暗自思忖,咦,他怎么知道我们没找到老大?但装着平静的样子说,有半天没见他了,可能忙什么去了吧。

我带你去见他。一堡头望着我二舅说。

你知道他在哪里?二舅惊讶地瞅着一堡头,感觉事有蹊跷。

喏,上车,我带你去。一堡头笑容可掬地指了指停在一边的黑色轿车。

一个五十开外体态有些胖的汉子从黑色轿车上下来,他就是在千岛湖开宾馆的那个老总,大家叫他应游游。应游游拉开车后门,引二舅上车。

我二舅就这样被半扶半拉地架上了车。黑色轿车驶出村,来到三里外的小镇上。两个后生早在小镇上候着,他们在前面引路,一行五人进了一家民宿。

客厅里,茶几上摆着一盘切成块的哈密瓜一盘小香蕉一盘橘子,后生给二舅沏了一杯茶,然后就出去了。

老哥,我家老大呢?二舅接了茶杯,但没喝,把杯子搁在茶几上,打量着屋里的摆设问一堡头。

一堡头没说话,看应游游一眼,拉二舅在紧靠茶几的木沙发上坐下,他自己也坐了,说老大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老大去哪里了?我二舅非常诧异。

一堡头不说话,看着应游游。

老大去上饶了。应游游呷口茶说。他虽然年纪小,但辈分跟我舅一样,所以也称我大舅为老大。

去上饶?我二舅莫名其妙。

我有个姓张的朋友,跟我们一样也是移民,他迁移在上饶德兴。应游游剥开一个香蕉递给我二舅,继续道,我朋友他们建了张氏宗祠,修了谱,他们除了一些人家保留了族谱,专门在宗祠里还存放一部完整的族谱,我叫人带他亲自去考察一下。应游游是大老板,神情稳重老练。

哦。我二舅点头咬一口香蕉,心里似乎有些明白了。

一堡头没再话说,显得有些尴尬,他站起身道,你们先聊着,我去街上走走。他顾自出了客厅。

应游游往我二舅身边挪了挪,压低声音说,我也想学上饶的朋友,在村里建我们应氏宗祠,把我们完整的族谱放一套在祠堂里保存。他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继续道,我朋友是这样做的,在宗祠隐秘的地方用钢筋水泥把保险柜浇铸固定起来,族谱放在保险柜里,只留一个小铁门,任何人盗不走,火烧不了,水淹不着,炸药都炸不开。他说得有些神乎其神。

这个我没听说过。二舅有些惊讶,嘴里故意装糊涂。

所以呀,我让人把老大接去看现场了。应游游接着说。他知道,在我外公那里,他断然无法把金谱本搞到手。现在我外公快不行了,但要拿到金谱本还是有难度。虽然,大家对金谱本今后的传承提出了很多种办法,但金谱本毕竟在我外公家珍藏了六十多年,我外公家提出的办法有绝对权威。也就是说,在确定珍藏金谱本的方式时,我外公家当然也就是我三个舅舅,有很大的话语权甚至决策权。因此取得我舅舅们的支持非常重要,所以他筹划让人带我大舅去看现场,让他对金谱本存放在宗祠的保险柜里的安全性给予认可,回来再做二舅三舅的工作,做出把金谱本珍藏在宗祠里的决定,那他梦寐以求的愿望就实现了。

金谱本放在祠堂里,安全没有一点问题,你们家保管金谱本六十多年,老爷子难得能睡个安稳觉,一有风吹草动,全家人都心惊胆战,我们也担心哪一天金谱本突然不翼而飞。不过要是真不见了,还能杀头?但大家都不好办呀,唾沫淹死人呢。所以说金谱本的事不解决,对大家都不好,而存放在祠堂里,可以说大家万事大吉。应游游满脸堆笑,说了这么一大通。

二舅点点头。他承认应游游的话有道理。

这对你们家也是好事。应游游又补了一句。

二舅又点头。

更重要的是,回去后你可以告诉老大和老三,其他任何人不要说,金谱本存放在祠堂里,保险柜的钥匙仍然可以由你们家派出一个人来保管,他还可以到我宾馆来上班,我按中层管理干部的待遇发工资。应游游右手轻轻敲着桌子向我二舅许诺。

你们要是有其他想法,也可以跟我说,我尽一切力量,想办法帮你们实现心愿,比如你们想到我们那里建房,回浙江老家去,我给你们申请宅基地。

应游游给二舅,不,给我外公一家,开出了炙手可热的红利。

二舅愣在那里。

应游游望着我二舅,脸上平静,心里却泛起一阵窃喜。

6

第四天上午,外公还那么睡着,除了有口气,无意识地撒了三泡尿,宛如静物。

大舅回来了,他几乎是跟镇上的陈老神医同时进的村。送大舅的车子在外公家屋前停下,大舅还没从车上下来,陈老神医的车嘎一声停在送大舅的车后面。

大舅昨夜十一点半来过电话,问了老父亲的情况,然后说,他本来是要连夜赶回的,但无意之中碰上了六十多年未见面的小学同学,晚餐时多喝了几杯,酒后乘车的滋味不好受,他就叫送他的小伙子先睡一觉,天大亮才起程往回赶。

大家来不及跟大舅寒暄,只打个招呼,就簇拥着陈老神医和他的助手进了外公躺着的房间。

童颜鹤发的陈老神医眉毛都白了,他坐下后,轻轻拿起我外公的左小臂放在他助手递过来的把脉垫上,然后伸出手指压着我外公的手腕,过了好一阵,他将两道白眉渐渐拉成一条线,微闭起眼向我们伸出另一只手的三根指头。我看见大舅和我母亲都倒吸了口冷气,我估摸,陈老神医的意思是,我外公还有三天活头。

怎么办?大家一筹莫展。

陈老神医安慰道,老人家九十六岁……他没把话说完,但意思我们都懂,谁能不死呢,九十六岁,高寿了。

大舅欲言又止。他总是沉稳有余,激情不足。我望望二舅三舅,嘀咕道,只是,有一件事难办。

陈老神医怔了一下,他似乎有些明白了,望着我大舅问,还有啥事要他决断?他指指我外公。

大舅仍然不语,将头勾得更低。我说,有件事非要他拍板不可。

陈老神医凝神地闭起眼睛,有顷,他忽然站了起来,宽我们的心道,三天,还有三天,老人家要是三天内能自己醒来,就能活过一百岁,就能如你们所愿对需要他处理的事拍板,要是醒不过来就翘辫子了。陈老神医年轻时在上海待过几年,漏了句上海阿拉说人去世的话。停一会儿他又道,第三天也就是最后一天,他要是呼吸越来越缓,那就基本醒不过来了,但可以用药,注射一针我用强心剂配制的强力激心针剂,他起码可以醒三分钟,兴许还能说几句话。

真的?所有人都喜出望外。

那么,我后天再来吧。陈老神医说着站了起来。我们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把陈老神医和他的助手送走了。

其他人也走后,屋里只剩下自己一家人了,我母亲急不可耐地埋怨起大舅来。你怎么不招呼一声就走了一天一夜。我妈眼睛白着她哥我大舅。

我大舅没生气,他指着我的那些表兄弟姐妹,非常严肃地说,你们在这里守着,你们,他又指了我两个舅舅及我妈和我说,我们上楼。看大舅的神情,大家都觉得一定是有重要事情商量了,尽管心里忐忑,但嘴上都不说,出房后跟着走向楼梯口上楼。

楼上是敞着的,没有隔墙,东边外墙下摆了张老式木床,西边外墙下堆了些杂物,整个显得有些空阔。我们站定后,都不由自主地仰头往屋正梁上望,那个布袋静静地吊着,有块三寸宽的花布条以外公特有的方式缠绕在布袋上,几十年了,花布条换了很多根,但除了外公,谁也没动过它,正因此,六十年来,布袋是安全的,布袋里的金谱本安然无恙。

二舅搬来三张杌子凳,二舅三舅和我坐了,大舅和我妈坐在床沿上,大家都不说话,就等大舅开口。

事情说起来有些麻烦。大舅咧着嘴,脑袋胀得生痛,慢慢叙叨。

是昨天上午吧,我想到仓库屋里看看,被一堡头拦住,那个开宾馆的老总应游游把我接到镇上,说他要建祠堂,配专门存放族谱的保险柜,让我去上饶他朋友那里见识一下,来回就几个小时,我推辞不掉,就答应了。

你打个电话来呀,把我们急的。我妈埋怨一句。

我手机没电了,车上又没有充电器。大舅无可奈何。

你不会用他们的电话打。三舅嘟哝。

大舅嘿嘿笑两声道,我以为很快就回来的,没想那么多。

还好,老爹没出什么问题,现在事情过去就不说啥了,你有什么要说的赶快跟大家说,等下我也有话对大家说。二舅对大舅道。昨天下午,他不是也被一堡头和应游游接去镇上了吗?因为大舅没在家,他还没把这事告诉大家呢。

是两个后生带我去的,到上饶德兴市,看了张家祠堂。大舅说。祠堂建得很气派,样式跟以前东街上的老祠堂一样,都配了现代化的设备,空调电视广播灯光绘画木刻对联,富丽堂皇。这些都是次要的,关键一条,他们想把金谱本存放到他们将要建的祠堂里。

安全吗?二舅问。

那肯定安全。大舅站起来在他腰部比画一下,接着说,这么高的双层合金钢保险柜,用钢筋水泥浇铸固定,防水防火,炸药都炸不烂,保险柜要有钥匙和密码才能打开。

把金谱本保存在保险柜里就放心了,挂在这屋梁上,天天提心吊胆。三舅指指头顶说。

还有什么情况?二舅问。

就是这样。大舅双手一摊。

大家各自想着心事,一时都不说话。

这时,二舅开口了。昨天下午,我去找他,二舅指着大舅,说,也在去仓库屋的路上,一堡头拦住了我。

有这事?我们四人听二舅这样说,都把目光聚集在二舅脸上。

二舅望我们一眼,继续道,他们想把金谱本存放在祠堂里,要是我们老爹醒不过来,只要我们说是老爹这样安排的就行,其他工作他们来做。因为六十多年前,族长把金谱本交到我们爷爷手上时就说过,有祠堂了,把金谱本供奉在祠堂里。

三舅吧嗒吧嗒嘴,慢条斯理地说,这样倒是解决了保存金谱本的问题。三舅说得没错,谁保存金谱本,谁就要去掉半条命,要是金谱本没了,那整条命就没了,不被族人骂死,戳脊梁骨戳死,自己也要把自己结果,对不起祖宗,没脸面见后人呀。

还有哩,应游游不会亏待我们。二舅把应游游亲口对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我外公家可以去人掌管保险柜的钥匙,谁掌管钥匙,谁可以到他的宾馆任中层管理干部,他给开工资,甚至我们全家都可以到一堡村建房居住。

听二舅说这些话时,我看见大舅三舅和我妈都睁大了眼睛,仿佛都在问二舅,世上还有这么好的事?

我二舅沉吟着点了点头,他是在强调,应游游就是这样对他说的。

7

就在三个舅舅和我妈连带我在楼上谈事的时候,仓库屋里打架了。

我外公躺下的这几日,除了我外公这个堡的应氏后裔沉得住气,另十一个堡的代表个个猴急躁脸,开口闭口总不离金谱本。关于金谱本如何传承,经过反复争论,他们形成了两种观点:一是一堡代表提出的建宗祠,金谱本珍藏其内;二是更多人乐意像过去一样,由辈分最大且最年轻者代表所有后裔把金谱本保管起来。后一种观点是除一堡外另十一个堡多数人的意见。

他们越来越焦躁,昨天晚上又聚在一起讨论金谱本的事,不知哪个说了一句什么话,激起了一些人的愤怒,除了几个老者,三四十号年轻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冷言冷语剑拔弩张,差点动起手脚。刚才,后生们聚在一起打牌争上游,不知谁又提起昨夜的话题,有的人情绪立马狂飙起来,嘴里骂骂咧咧,牌也甩得满天飞。持不同意见的人看不惯,说了几句冲话,两拨人便争吵起来。俗话说相争无好言,伤人的话一出口,年轻人的火爆脾气被点燃了,有人就咋咋呼呼挥拳踢脚,一伙人扭成团拽来搡去,情急之下,有不知轻重的人操起一把椅子,往扭成一团的人群扔去,结果两个人头破血流,一个扭伤了腰,两个拉脱了胯,叫骂声哭喊声连成一片。

不得了啦,出人命了!屋外楼下有人扯着嗓门喊,随着奔跑的脚步声近了又远去,喊叫声也倏地消失了。

三个舅舅和我妈立即站起来,迅速下楼跑出屋外,四个人只在大门口停了片刻,便跟着往仓库屋方向奔去。

两个脑袋被椅子砸出血的伤者已送去医院,几个壮年汉在给人揉背按胯,有些被扯破衣服脸颊额头被打得泡肿乌青的年轻人,气咻咻站在一旁,眼里喷着吓人的火苗,还有几个人像是示威似的在摩拳擦掌,但苦于不知道目标是谁,只能做出一副虚张声势的样子。

几个堡头围到我们身边来。

怎么,动起手啦?大舅问。

三堡头简要把刚才的事学了一遍,然后发表自己的感慨。他说,刚才是一场误会,大家心里都烦,并没有真正想打哪个。其他几个堡头都有同感似的一个劲儿点头。

什么事不能商量着办!我大舅说。对外我大舅是唯一的发言人,我们都恪守这一规矩。

堡头们一齐附和,就是呀,天大的事,也要商量着办。这些堡头,都得过我外公家的好。往年他们来十二堡,吃住大都在我外公家。我外公爱面子加大方,好吃好喝待他们,他们不会向我舅舅们施压,起码表面上要装客气。另外他们也估计到了,应该说所有的人都估计到了,我外公家是不会再想保管金谱本了,保管那宝贝要费多少精气神,万一遗失,方方面面都交不了差。

我们一家人悻悻地打道回府,大舅没把大家带上楼,而是进了外公躺着的房间。

你们都出去。二舅跟守在外公床前的小辈们说。

房间里又只剩我们五个人了。

老大,金谱本不能再放我们家了。三舅对大舅说。

也不能由着一堡的人说怎样就怎样。二舅道。他指的是那个应游游。

更不能因为金谱本的去留,我们家占任何人的光,捞任何一点一滴好处,那背脊骨都要被人戳断。大舅巡视着我们几个,话说得斩钉截铁嘎嘣脆。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三舅说了句外公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当然,这是《礼记·礼运篇》中的名言。

三个舅舅的情绪都很激动。

金谱本到底怎么传承,还是要想个办法。我妈说。

三个舅舅一齐望着我妈,认真地点了点头。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陡然想出了一个合理安排金谱本的办法,但这个办法不能让太多的人知道,我向大舅使个眼色,然后望着二舅三舅和我妈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安抚好大家,告诉他们,金谱本的珍藏传承问题会解决得让大家都称心如意。

于是,大舅放出了外公还能醒来的消息,并特意说明老人家对金谱本的何去何从有过设想。果然,外堡来的人,包括那些年轻人都暂时消停下来,尽管仍有人对此半信半疑,但大多数人把注意转向了对我外公所做的金谱本如何珍藏设想的猜测上。老人家所作的决断对谁更有利呢?他们开始讨论这个问题。大家自然都巴不得珍藏金谱本的好运落到自己身上,但如果不是这样,只要是具有至高无上威望的我外公做出的决定,他们愿意服从。

外公一家人包括我有了暂时的安宁,但每个人心里都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8

找到大舅,我悄声对他说,该做两种打算,最大的希望当然是像陈老神医说的那样外公能自己醒过来,但也要做好万不得已的准备,也就是做好外公醒不过来,甚至陈老神医的特效针剂也无济于事的准备,总之要有个万全之策。大舅皱了下眉,郑重地问,你想怎么办?我说,造个假圣旨,妥妥地安排好金谱本。

大舅先是瞪起眼睛,然后撇着嘴继续问,假圣旨怎么造?于是,我从衣袋里掏出外公记事的小本本,翻到他去年记事留下大半空白的那页,我说把外公的话记录下来,盖上他的印章按上他的指印,不就成他的遗嘱了?

那老人家怎么说呢?大舅满怀期待。

我压低嗓音,如此这般地学了一遍。大舅边听边颔首,最后一锤定音道,就这么办。

这事对二舅三舅和我妈都不能说。我提醒大舅。

大舅右手一摆豪迈地道,那当然!这时,他几十年来第一次露出对我刮目相看的神情。

于是,我躲了起来,一个人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可拔开水笔帽后,却无法下笔。我不由地再一次仔仔细细把我的这个谋划过了一遍。我听见有个声音对我说,好家伙,你竟敢撒谎、造假,为人不齿。然而,也就是在同一时刻,外公的话又响起在耳边,将来金谱本怎么珍藏传承,你要好好出谋划策。外公的话让我对撒这个谎造这个假心安理得起来,再说,摆脱目前应氏后裔为金谱本闹成的窘境僵局,解决金谱本珍藏传承的难题是终极目的呀,为了结局的完美,手段和过程有时就无须过多考虑了。嘿,这么一琢磨,我心里顿时无比敞亮。

我先打了草稿,然后工工整整地把所谓的外公遗嘱抄在了小本子上。谁知我刚画上句号,手机响了,是大舅的电话。

舅,有事?我问。

是这样,刚才我想了下,要是有人问我们,既然老人家对他百年后金谱本如何珍藏传承做了安排,那我们为什么不早说,怎么回答?大舅的声音低沉有力,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应对的办法早有了。我对大舅道,就说我们希望老人家醒过来自己对大家说,不到最后,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好说。

嗯,对头,可以。大舅连声道,好像卸下了一块压在心上的巨石,声音轻松了很多。

舅,我马上过来,你拿好外公的印章印泥。我把小本子揣回兜里,三步并两步走出屋门。

好咧!手机里舅舅的声音畅快着哩。

在做完一切该做的事情后,我将外公的小本本放回到原来外公放小本本的地方——床边桌子上菜小围三本书下。

9

又过了三天,外公昏睡后的第七日,比陈老神医说的六天后和再过三天推迟了一天,外公依旧那样悄没声息地躺着,可见他的身体素质不是一般的棒。

然而,下午二时四十六分时候,外公呼吸突然急促,继而变弱,而且越来越弱,最后的时刻似乎就要来临。

陈老神医及时赶到,大家像迎候救星似的簇拥着他。堡头们个个神情严肃,照老规矩按一堡二堡三堡……次序依顺时针方向排列围站在外公床边。当然,三个办实体赚大钱的老总也站在堡头们背后。外婆坐在外公床头,舅舅舅母和他们的子孙们塞满了房里的其他空间。大家屏息静气,眼瞅着陈老神医从藤药箱里拿出一支药液瓶和一个又细又长的针管,他把药液瓶晃了几晃后,和针管一起交给助手。

各位,大家安静一下。陈老神医的助手、那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举着药液瓶和针管说。他在说废话,现在房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他望一眼我外婆和舅舅舅母们又道,现在老爷子的情况是这样,他看起来好像要断气了,但只要呼吸不停,就还有醒过来的可能,醒了他就能再活三年五年,当然,也有可能一口气掉下去再也上不来。仿佛是要给我外婆和我舅舅舅母我妈他们思考问题的时间似的,他停了片刻才继续往下说,不过,我师傅的针剂打进去,他醒是一定会醒的,但只能维持三分钟左右,然后就要永远地走了。什么意思呢,不打针的话,老爷子有可能会自己醒过来,醒过来就还能活三到五年,但也有可能醒不过来,醒不过来自然就是永远地走了。打了这针呢,他一定醒,但因为药物的作用……助手举着药液瓶和针管,提高嗓门强调道,大家注意,打了针老人家醒过来只能维持三分来钟,这个针打还是不打,老爷子家里人决定!

我没有想到,大家都没有想到,是这么一个情形,屋里的空气凝固了,所有的人都不说话,都把目光落在我外婆身上,大家可以听到别人心跳的怦怦声。

在这个弥足珍贵的时刻,外婆把目光坚定地射向大舅。大舅后来告诉我,那时他急得火烧火燎,心里巴望着要是来一场摧毁万物的浩劫就好了,就不需要他做抉择了。

大舅望着堡头们和三个老总,堡头们和三个老总又回望着他。大舅的目光是柔和的,堡头们和三个老总的眼神里却隐隐流露着杀机,逼过来阵阵寒意。这一回,为获得金谱本的珍藏权保管权,有人是要豁出去了,看那天打架的情形,不出人命也要弄个半死。大舅感觉有一座高山向他压来,他看我二舅三舅和我妈一眼,又把目光落在我脸上,然后狠狠地咬紧牙关,猛地迸出一个字:打!随着大舅这一声喊,屋里凝固的空气顿时融化,大家都松了口气。

等一等。突然一声喊,又把大家的心揪紧了。喊话的是一堡头,他指着我外公对陈老神医说,能不能再看看情况,要是老人家自己醒过来,那该多好。他的话不管是不是发自内心,但听起来让人感到舒坦。

我们也是这个意见。开宾馆的应总应游游指着身旁的另外两个老总说。

陈老神医的助手迟疑着摇了摇头,嘟哝道,再拖延下去,只怕打针都不起作用了。说完他看着我大舅。

大舅太为难了,他张大嘴巴,排除万难下定最大的决心,但说出的话是那样软绵无力。打吧。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虽然假造了圣旨,但事情还是由老人家自己安排最为妥当。这也是大舅后来告诉我的他当时的想法。

陈老神医轻咳一声,往上扯了扯自己的衣袖,左手食指在外公的手臂上轻轻挠按起来。前几天外公的手臂还富有弹性,这会儿却像干柴树枝般枯槁坚硬。众目睽睽之下,陈老神医的助手按陈老神医的指点将针头刺进外公的手臂,像藿香正气水那样黑褐色的一管药液,缓缓推进了我外公的手臂。

陈老神医将我外公的手臂塞回被子里,他的助手无声地收拾起藤药箱,两人默默地退到一边。房里死寂,人们瞪着大眼,注视着外公的脸庞。时间仿佛静止了,一分钟有半个世纪那么漫长。

突然,外公的山羊胡须跳了一下,他像是睡足觉伸起了懒腰,在给全屋人足够的心理准备时间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爹。老家伙。轻轻的叫唤声响成一片。

外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慢慢地,他头颈勾曲,似乎想坐起。大舅立即抱住他,我妈在他背后垫上两个大枕头,而后搂住我外公的肩膀。外公双眼炯炯有神,目光扫视在堡头们脸上,那神情一点也不像立即要去往天国的样子,莫非这就是在药物作用下的回光返照。

过了一小会儿,外公腮帮鼓突,嘴角慢慢痉挛起来。他要说话。

事先商量好的,由我来向外公提出怎样传承珍藏金谱本的问题。时间不等人,我刚要开口,一堡头令人意外地抢先了。一堡头说,老家伙,泰一公最早在老家创业,我们在老家建好祠堂,把金谱本珍藏在祠堂里,它也算落叶归根。见一堡头这样说,其他堡头也不示弱,六保头大声道,老家伙,来江西的人多,泰一公要跟着多数后代留在江西,金谱本要和我们在一起。这时候来不及争吵,但他们显然要为实现自己的目标做最后的努力。

外公笑了,我表弟手机的录像可以证明,那时我外公的笑容跟他平日的笑一模一样。我看见外公极其缓慢地抬起刚才打过针的那只手臂,他的眼睛瞅向我,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看见他的手做出了执毛笔的姿势。这时去拿毛笔显然来不及,我掏出胸口袋里的水笔拔掉笔帽塞在他手里,几乎同时抓过床边桌上蔡小围三部书下的那个小本本,翻到空白页托在他水笔的下方。

奇迹出现,外公像执毛笔似的捏着水笔,在小本本上画了个圈。别说,这个圈还很圆。外公似乎沉吟了一下,而后将笔尖指着一堡头,又慢慢移向二堡头三堡头,依次转了大半个弧就差指着十一堡头了,十二堡头是我外公自己。就在这时,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噜响,接着轻轻咳嗽两声,口里一字一顿蹦出七个字:十、二、堡、十、二、年、轮……他的声音虽然尖细,但富有穿透力,大家听得张着大嘴发愣怔。这一瞬过后,外公身子不自觉地一挺,头后仰,手臂跌落,水笔掉在地上。

我灵机一动,扑向外公,将耳朵贴到他嘴前。我想听外公把话说完。

外公没有再出声,但我灵机一动故意拖延时间,好一会儿才慢慢直起身。堡头们按捺不住性子,问老家伙还说了啥?

我想告诉大家,外公啥也没说,但望着大家渴盼的眼睛,我郑重地对他们说,外公最后还说了个流字。

哦!所有的人都唏嘘。外公顽强地用生命最后的三分半钟,对今后金谱本的传承珍藏做出了安排。十二堡十二年轮流传承珍藏金谱本,时间循环相继周而复始永无止息,真是美哉善哉妥哉妙哉。

外公英明。

10

外公是带着笑走的,大半生为其耗精费力的圣物已经安排妥帖,他放心撒手人寰了。送他上山时,全村倾巢出动,加上新安江水库移民应氏后裔各个堡的代表,送葬队伍浩浩荡荡,他生荣死哀,走得风光。

我从外公的遗物中找到那个小本本,用手轻轻地摩挲了好一会儿,然后把它揣进胸口袋。大舅清楚我跟外公的感情,知道我是要留作纪念,点头表示赞许。他现在完全改变了对我的看法,因为我写在外公本子上安排金谱本传承的珍藏方式也是应氏十二堡轮流相传,设想与外公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我是按堡头的辈分和年龄相结合的方式从大到小轮流珍藏,这有个变数,外公从一到十二排列却是永恒固定的。外公思考这个问题一定有很多年了,答案早已了然在胸,所以即使是在弥留的最后时刻,哪怕是用药物激醒了他的神志,他也能清楚明白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我不知道他老人家为什么自己都想好了,还一直说要我来处理金谱本如何传承珍藏的事,难道他是在做以防万一的打算?

安葬了我外公后,堡头们商议,每年金谱本移交时间定在元宵节上午,十二个堡头都要出席或派代表参加,举行隆重的交接仪式。

交金谱本时,大舅让几个侄子在屋门前放炮仗,自己握着竹杈和一堡头上楼挑挂在屋正梁上的金谱本。可是,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炮仗还没响完,一堡头就冲出屋来,他举着曾经挂在屋梁上的那个布袋,像女人那样哭天喊地向大家絮叨,你们看看,你们都过来看看,布袋里是块杉木板,金谱本不见了,完了,金谱本没了。他狠狠地把布袋往地上掼去,还在布袋上踏了两脚。有人不相信地捡起布袋翻个里朝外,果然,布袋里掉落在地的是块跟装金谱本铁盒大小相仿的白晃晃的杉木板。

啊!怎么回事?大家吃惊不小,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尤其二舅和三舅,怔怔地杵在那里,把那块杉木板翻来覆去地瞅。金谱本不见了可是天大的事。第一次迁移时,它就丢过一次,幸好祖宗保佑找回来了,这事大家都知道。也就是从那以后,堡头们有时单个有时结伴来看外公,来了就要瞻仰金谱本,他们明着看是对族谱的敬重,骨子里是监督金谱本别再弄丢了。现在,天知道怎么回事,金谱本没了踪影。

我诧异,怎么也不相信金谱本会不翼而飞,除非被人盗了。

大舅失魂落魄地从屋里出来,堡头们呼地围了上去。

金谱本呢?金谱本呢?喝问声此起彼伏。

大舅无言以对,结结巴巴反反复复地道,金谱本怎么没见了呢,金谱本怎么会没见呢?

这不可能,你一家人死护着,它能上天入地?!旁边有人不相信地嚷嚷。

被人调包了,一定是被人调包了。大舅心如火焚,不停地呢喃。

问那个教授,不会是他搞的鬼吧!忽然有人喊。

人家是专家,有文化,花花肠子多,指不定这金谱本值老多钱呢,让他来说说,是不是他打了啥歪主意。有人四处瞅,看架势要找我算账。

我不傻,早溜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找到外婆,把金谱本不见了的事告诉她。外婆说不能啊,你外公像护命一样护着呢,再说,除了自家人和几个堡头没外人知道金谱本挂在屋正梁上。我皱起眉头,觉得事有蹊跷。蓦地,我突然醒悟,从裤兜里摸出那把铜钥匙,问外婆是开哪把锁的?外婆拿着铜钥匙忖度着,把我带到后屋厨房,叫我挪开靠墙边的一张旧木桌,掀起压在地上的木板,底下竟然是个地下室。我用手机照着,顺着挖好的土台阶往下走,揿亮电灯,原来是地下杂物间,陈列的物品全部是能防火的坛坛罐罐,只有一个油漆得通红的小木箱子架在一块石板上,锁住箱子的铜锁在电灯光下熠熠发亮。

用外公给的铜钥匙打开铜锁,掀起箱盖,里面并排躺着个缠了无数层塑料薄膜的长方形包包和一个大信封,我双手颤抖着捧起长方形包包,用力一捏,感觉里面是铁盒子。我顾不得看那个大信封,抱着方形包包跑出地下室。

在这里,在这里,我外公把金谱本放在地窖里了。我举着长方形包包大声喊着,跑向闹腾得有些混乱的人群。

所有的人立马安静下来,已经焦头烂额的大舅接过长方形包包,三下两下扯掉包在外面的塑料薄膜,打开铁盒。

金谱本。有人喊。金谱本,金谱本!喜出望外的喝叫声此起彼伏。

大舅慢慢地一层层掀开红布,围在他身旁的堡头们把目光集中到他手上。

我悄悄地走了,外公的木箱里还有个大信封,那一定也是个重要宝贝,我得去看看。

拿起大信封,感觉里面装着个硬物。把大信封凑在电灯下,我看清了,寄信人地址处写着省博物馆三个毛笔行书大字,我嘀咕着急忙抽出信封内装着的那个硬邦邦的物件,是本大红证书,打开一看,啊,是收藏证,金谱本收藏证,里面还夹了张信笺,是外公写的信。

我轻声读道:全体浙西淳安应氏十二堡孝子贤孙,原谅我没跟大家商量,做主把金谱本交给国家收藏了,这缘由是,金谱本的珍藏太难了,万一遗失,对浙西淳安应氏十二堡族胞来说是个天大的损失,也是中华民俗文化的重大损失。在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珍藏保护它的好办法之时,省博物馆的专家找到我,他们在仔细考证研究了金谱本后,认为我们这部金谱本十分难得,特别是那些印蜕和盖印记事对研究宋朝以来的历史有参考价值,所以我就决定把金谱本献给国家收藏了,这样不仅能确保金谱本永不遗失,还能为专家研究历史作贡献,两全其美的大好事,何乐而不为?另外,省博物馆给我们做了部仿制本,要是我不说,没人能知道那是仿制的,以后,大家要像对待原金谱本一样好好珍藏传承。

我恍然大悟,难怪外公放松了对瞻仰金谱本的要求,事情原来是这样的。这事要是告诉大家,不知会不会发生什么意料不到的情况,但看外公写的这封信,是要对族胞们广而告之的。

我呼吸急促,神情恍惚。

应氏前辈能为国家建设迁移到外乡创业,现在把金谱本献给国家收藏,道理是一样的,大家肯定没有非议。我相信外公不会做错,只是当下还不是公布这事的时候。

我把收藏证塞回大信封,放进红木箱,仍然用那把铜锁把箱子锁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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