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道德的背离与女性意识的觉醒
——对古希腊悲剧形象美狄亚的分析

2023-10-23 01:30游维宁
名家名作 2023年16期
关键词:美狄亚男权时代

游维宁

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在《美狄亚》这部悲剧中,主人公美狄亚却实在够不上传统意义层面的“美好”——她背叛祖国,杀子复仇,在伦理道德上可以说是饱受诟病。但是若是仅仅以简单的善恶道德标准或是个人喜好对美狄亚进行价值判断,我们就会忽视美狄亚复仇中所包含的积极时代意义。因此,我们不妨结合故事中的具体情境及其宏观的历史背景来客观地看待美狄亚这个人物。

一、复仇的时代背景——男权社会

首先,我们来谈谈促使美狄亚复仇的深层次原因。伊阿宋生活的时代正是雅典奴隶民主制社会的衰落时期。当时,女性日益沦落为男性的财产和附属品,是劳作的奴隶和生儿育女的工具,男尊女卑成为当时社会的规范[1]。婚姻必须服从男性英雄事业的要求,因而伊阿宋为了事业抛弃美狄亚这件在当今社会看似极其不道德的事,在当时实则是被默许的。但是,美狄亚原来的故乡科尔喀斯却是一个相对“野蛮”的国度,它在一定程度上还保留着母权社会的原有特征。在这种情形下,美狄亚的悲剧便不再是女性择偶的偶然失败,它上升为一场时代的悲剧——以伊阿宋和美狄亚为代表的两种不同文化的交错、碰撞从而发生的悲剧。在伊阿宋背叛美狄亚后,美狄亚心中潜在的女性意识被重新唤醒。她曾在悲愤中对男权社会发出强烈的控诉:“在一切有生命有灵性的生物中,我们女人是最不幸的。首先,我们必须用重金购买一个丈夫,而比这更糟的是,他反而成了我们的主人……”[2]这一女性意识的种子作为母系社会的产物,一直深深埋藏在美狄亚的性格之中。她无法忍受自己作为一个男人无足轻重的附属品,无法忍受自己的生命只能“指望一个人”。诚如剧中的保姆对美狄亚的评价:“她心性焊烈,不会容忍别人虐待她的。”从旁人对她的评价之中,从美狄亚毅然离开家追随爱情的经历中,我们不难发现,美狄亚从来都不是那种软弱、唯命是从、安于现状的女性。因此,在这样一种不同文化交错的时代,在父权与母权的对峙中,与其说美狄亚的复仇是一种罕见的偶然,不如说是那个时代所赋予的必然结局。

再来谈谈美狄亚复仇的手段。剧幕开始,美狄亚曾寄望于神明,她试图向主神宙斯和正义女神忒弥斯控诉丈夫的不忠,但无果。像那句著名论断“上帝已死”一样,当一切秩序和宇宙全部坍塌后,美狄亚的理性文明也不可避免地被原欲所侵蚀[3]。美狄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主神宙斯站在一旁,冷冷地观看这位绝望女子,却丝毫不给予援手。她已经失去了一切,手中没有任何得以报复伊阿宋的筹码——于是她只能将利刃指向自己的孩子。由于父权制时代思想观念的影响,子女同父母的关系除了自然的情感外,更重要的是作为父亲的生命、权力、荣耀、地位和财产的体现而存在,尤其是作为父亲生命的一种延续而存在[4]。对于古希腊的男人而言,失去了儿子,便是遭到了灭顶之灾。因此,作为一个孤立无援的女子,要想实现对伊阿宋彻底的报复,最有力的手段便是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而杀死亲生儿子,是斩断了父与子的血缘关系,从而斩断了伊阿宋将自己的名誉、财产乃至生命在后代中延续下去的可能性。可能有不少读者会有疑问,美狄亚何不直接杀死伊阿宋,反而要间接杀死自己的孩子呢?死亡实则是一刹那间的事情,若伊阿宋就这样死了,美狄亚失去了申冤的对象,她心中的怨愤便再也无从消解——死亡对于这个男人而言实在是太轻的惩罚。美狄亚要让伊阿宋活着,长久地活着,要让他在失去儿子的煎熬中慢慢度过余生,即便要以她自身的丧子之痛为代价。由此我们便可以理解,为什么美狄亚会不惜采用这样狠毒的手段——因为唯有这般才能真正达到让伊阿宋痛心疾首的程度,才能实现彻底、有力的复仇。

二、复仇情感上的合理性

有部分读者认为,美狄亚复仇的做法实则有些过激。俗话说,虎毒不食子。美狄亚杀死亲生孩子的报复手段极其残忍,也是骇人听闻的。读者常常会想:为什么美狄亚不能选择带着孩子离开伊阿宋?这样既在一定程度上对伊阿宋进行了报复,也不至于沦落到一无所有的境地。但我们不妨先走出理性视角,切身体会一下美狄亚当时所处的境遇。

美狄亚原是一位科尔喀斯国的公主,出身名门望族。她原本可以凭借自己与生俱来的高贵身份以及出众的美貌与聪慧过上无忧无虑、幸福快乐的生活。但是,伊阿宋——她此生的劫数,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当伊阿宋出现在科尔喀斯国王的宫殿时,美狄亚不顾一切地陷入了爱河。在美狄亚的父亲想置伊阿宋于死地之时,也正是美狄亚站出来救了他的性命。不仅如此,美狄亚帮助伊阿宋打败了火龙,帮助伊阿宋成功地盗走了镇国之宝金羊毛。甚至于,美狄亚为了拖延时间,亲手杀死了父亲派来追赶她的兄弟。美狄亚同原本的世界为敌,不远万里跟随伊阿宋来到异邦科任托斯。她无怨无悔地背叛了自己的祖国,抛弃了骨肉之情,舍弃了自己富足的未来,牺牲了她自己原有的一切。而她所希望得到的,只是那么一个人,是伊阿宋在誓约女神忒弥斯面前许下的白头偕老的誓言。在现实观念看来,这样的人愚蠢而不知弊害;但在某种意义上而言,他们是这个被各种传统道德、各种不公正价值体系束缚的病态社会中为数不多的“自由人”,为数不多为自己而活的人。“要生活,而不仅仅是谋生。”多数人却是亦步亦趋,跟随社会、家庭所给的价值判准以及生活道路过完了自己虽然平稳但盲目而不知所以的一生。从这里,我们不难看出美狄亚的性格——她敢爱敢恨,不受任何世俗道德观念的束缚,这也为后来美狄亚的复仇埋下了性格方面的伏笔。

但是,面对这样一个对自己怀有炽热爱情的女子,伊阿宋又是怎么对待她的呢?他见利忘义,背叛了自己对美狄亚的誓言,冷酷无情地抛弃了美狄亚。更有甚者,伊阿宋为了金钱名利,还娶了科任托斯国王克瑞翁的女儿格劳刻做妻子,将美狄亚置于不义之地。此时的美狄亚才如梦中惊醒般:“这话说的是我,你们情况不同:这里你们有城邦,有父亲的家,有生活的乐趣和朋友的交往。我则流落他乡,没有城邦,遭到丈夫欺凌;我被他从外邦掳来,没有母亲没有兄弟,没有亲戚做我逃避者灾难的港湾。”[5]单纯的美狄亚孤注一掷地抛弃了自己富足的家园,放弃了自己的一切。当这个唯一的男人不要她,她该到哪里立足,她该如何活下去呢?更甚者,伊阿宋在背叛美狄亚后竟丝毫没有愧疚感,依然振振有词:“你在帮助我的过程中事情做得不错,可是因为救了我你得到的比付出的多。”[6]

我们不妨试想一下,倘若伊阿宋此时能够表现出一些真诚的愧疚与抱歉,能够勇于承担起自己不负责任的错误,能够至少为美狄亚寻得一处安身之所,让她不至于被赶出这个国家——我想美狄亚或许还不会如此绝望与愤怒的。是的,伤害与背叛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受害者无从控诉的伤害,可怕的是加害者的冷漠与无耻,可怕的是背叛竟成为人们眼中的理所当然。而当时的社会不像现在有具体公正的离婚结婚制度,夫妻间根本无法公平地分配财产。在这样一个荒谬的男权社会,美狄亚的伤痛无处控诉,她失去的不仅仅是爱情,她失去了她的国家、财产、一切安身之处。因为伊阿宋,她变得一无所有,这种没有任何保障的处境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无法想象的。美狄亚也清楚地知道,杀死儿子后,自己的痛苦并不亚于伊阿宋所遭受的痛苦。但这是在她断绝一切退路、彻底绝望之后无奈的也是唯一的举措。如上文所论述,美狄亚本身的性格是“悍烈”的。作为一个骄傲而自尊的女性,面对这种背叛,面对这种蛮不讲理、忘恩负义的男人,在自身甚至已经全无退路的情形下,怎么能够要求她冷静处理,怎么还能更进一步从道德上去对她进行过多的苛求呢?

三、价值的重塑及女性意识的觉醒

事实上,美狄亚被丈夫伊阿宋背叛后,杀掉孩子并不是唯一的选择——她仍可以忍气吞声,服从命运或者王权的安排,带着两个孩子被逐出希腊。谈到这里,可能有读者会提出异论,认为我们身处某个时代,便应当遵循那个时代的规律,遵循身处时代的游戏规则。毕竟,倘若不遵循人们普遍所接受的规则,对于规则本身必定是一种动摇与破坏,而破坏规则的人也会受到相应的惩罚。但是,不妨设想一下,倘若美狄亚在遭受背叛后安于现状,仅仅带着孩子默默离开伊阿宋——伊阿宋并不会受到任何惩罚,他依然能够同新婚妻子再次生育,重新开启美好的生活。恶人得不到相应的惩罚,当善良纯洁的人理应饱受欺凌之苦——难道这就是我们所期待、我们所应当遵守的道德与正义吗?

是的,从伦理道德角度来看,凡是符合当前的普遍规定,便是所谓的“善”;凡是跨过现实准则的,则被称之为“恶”。就如伊阿宋所述:“没有一个希腊女子曾经敢这样做过,我却把你看得比她们好。”[7]从那个时代望去,美狄亚的的确确是一个违反社会规律的“恶人”。但我们要知道,没有一成不变的道德,也没有永恒正确的价值判断。善恶是具有鲜明时代性的,而“恶”恰恰是历史发展的源动力。是的,人们身处的社会,它从来不会主动告诉人们什么是正义,也从不会主动制裁“恶人”及其存在的不公正。“上帝已死”,我们无法期望宙斯能给我们一个公平正义的结果。在一个价值颠倒、荒诞的社会,面对背叛与不公,美狄亚除了依靠自己,别无选择。

因此,美狄亚复仇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报复了一个负心汉,她更是通过这次复仇向这个不公正的社会发出强烈的抗议和悲愤,也是对千千万万同时代相似处境女性的一种精神上的唤醒。如果说美狄亚是世界文学史上最早反抗的女性形象,那么欧里庇得斯则是在希腊戏剧中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第一个发现女人、同情女人遭遇的悲剧诗人,他也第一个揭示了以美狄亚为代表的女性身上爆发出的一种强烈的自我求证意识[8]。男女平等的实现若不是经由千千万万女性的崛起,光是靠退缩、等待,就永远不可能得到实现。

四、复仇的局限性——被动他律

进一步来看,美狄亚的复仇并非绝对意义上的完美,她的复仇亦存在一定的个人以及时代的局限性,以下将从两方面加以分析。

首先,从个人局限性上看,美狄亚的反抗从本质上看并不十分彻底。王国维认为,从生活痛苦中解脱,途径有二:一为观他人之苦痛,二为觉自己之苦痛。二者殊途同归,境界却存在高下之别,后者由于苦痛之阅历,属于痛定思痛后疲于生活所致,是被动的、他律的;而前者属于由于苦痛之知识,是通过自觉理性思考,洞察人生本质所得出的结论。伊阿宋背叛美狄亚后,美狄亚出于生活的窘迫以及内心的绝望与悲愤,其女性意识被唤醒。“她躺到了,不吃东西,身体沉浸在悲哀里。”[10]从文本中,我们不难推出,美狄亚的这种“被唤醒”更多是“自发”的,是为了宣泄内心愤懑而生,是局限于个体的,并非是出于对社会时代现象进行自觉的理性思考。美狄亚在跟随伊阿宋来到他的国度之时,全然没有对自己的处境、时代的背景做任何的思考。伊阿宋的抛弃行为才是美狄亚复仇的导火索,美狄亚只是在宣泄个人情感的愤怒中,以报私仇的手段恰好触碰到男权社会的根基。这很显然是王国维所说的“觉自己之苦痛”所采取的行动,是无比被动的。我们可以想象,如果伊阿宋未曾背叛美狄亚,这一复仇行为便不会发生,父权社会的根本也不会受到任何动摇。

其次,从时代局限性来看,美狄亚的杀子复仇,其潜在逻辑依然是遵循了父权社会的观念,即美狄亚认同子女是作为父亲的生命、权力、荣耀、地位和财产的体现而存在。正如同莎士比亚戏剧《威尼斯商人》中女扮男装的鲍西娅,在那个女性没有任何话语权的男权社会里,鲍西娅只能借助“男装”的手段才能赢得一定的话语权,从而达成自己的目的。是的,美狄亚的手中没有任何筹码,也没有任何权力,在这种情形下,美狄亚也只能指向自己的幼子——通过遵循男权社会的价值标准,真正达到报复伊阿宋的目的。每个时代都有一定的局限性,单纯用现代进步的眼光去审视、裁决那个时代的人物绝非公平,也并不明智。毕竟,时代的局限并非靠一个小小的个体便能一举突破。反之,利用时代的局限以突破局限,或许是更为智慧的选择。

欧里庇得斯的戏剧距今已有上千年,但美狄亚的形象在人们的脑海中依旧清晰。美狄亚无畏无惧、爱憎分明的形象深深烙印在读者脑海中,她不屈不挠的反抗与斗争精神在今天仍然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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