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蔚蓝

2023-11-16 00:42雪归
清明 2023年6期
关键词:小梅鸽子

雪归

1

一觉醒来,天气好得让人想流泪。

我可不是玻璃心。我以前覺得自己是铜铸铁打的,自从伍哥走了以后,我发现我变了,总是莫名想流泪。

我一个大男人,这么矫情干啥?我瞧不起自己。

昨晚我梦到伍哥了,自从伍哥离开这个世界后,这是我第一次梦到他。太奇怪了,不是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这么久了,我的梦里竟然一直没有他,直到昨晚。

然而梦里的情形实在太模糊,我怎么都想不起伍哥说了啥、做了啥,只记得伍哥健硕的身影晃了好几晃。

这个梦提醒了我,我得把伍哥送我的那缸青稞酒拿回来。这是伍哥送我的,我要好好存放。

我借来一辆电动三轮车,骑了四十多分钟后,我到了伍哥的鸽棚。

这是一个三面都有屋子的小院,只留下一间放一些东西,其他所有屋子都用来养鸽子。院子里没有铺地坪的地方,荒草疯长,仅仅几个月,已有小腿高。那棵并不粗壮的杏树,枝叶婆娑中洒下一片浓荫,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到地上,斑驳如织。杏子已经成熟,有不少掉落到地上,黄黄地铺了一层。伍哥在的时候,他会亲自摘了杏子送给大家品尝,其中就有我和孙飞飞。

我走到当初和伍哥喝茶的地方,之前摆放的几件简单的家具已经搬完,随地堆着一些空纸盒和包装袋。

此时此刻,我深刻体会到了人去屋空的寂寥之感。

属于我的酒缸在那里静默着。走上前,我发现根本抱不动它,仅凭我一个人的力气,根本没办法把这个庞然大物放到三轮车上。

“给我一个支点,我就会撬起整个地球。”突然想起伟大的阿基米德的这句话,我有了办法。

我把车子推到酒缸旁边,找来两块木板,用石头支好,想利用杠杆原理把酒缸弄到车上,却悲哀地发现,我的力气根本不够大。

我走出院子,想在附近找个人帮忙。环顾四周,入眼的全是破败的院落,不见一个人。我想打电话叫个人来,又觉得没有必要如此兴师动众。

返回院中,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撬起了酒缸,当它一厘米一厘米地向着三轮车厢挪动时,一种巨大的成就感瞬间包围了我。

然而,就在我拼尽全力让酒缸挪出一段不容小觑的距离时,不幸发生了——木板突然断裂。我找来的薄脆的木板,承受不了如此重量,生生从中间断裂。那个酒缸,刚好磕在一块石头上。缸破了,在扑鼻的氤氲酒香中,伍哥留给我的佳酿顷刻间遍地横流,惨不忍睹。

来之前,我本应该准备几个小桶进行灌装的,现在我再没办法把这些酒弄回去,我白跑了一趟。

一种无能为力的虚脱感紧紧攫住了我。想起伍哥,我觉得有点对不住他。

就在我坐在门槛上伤神的时候,突然,一阵咕咕声伴随着翅膀拍打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鸽子的声音。伍哥的鸽子不是全都卖了吗?怎么还会有鸽子在这里飞?

循着咕咕声望去,只见一只鸽子飞落在小院的墙头上。它左边啄几下,右边啄几下,优雅地在墙头徘徊。它时而昂着头,时而低头整理羽毛。它并不在意我的注视,全然无视我的存在。它像一个将军,有时凝视远方,有时低头沉思。它的脖子粗大而短小,身体呈纺锤形。因为是逆光,我看不清它的毛色,远远地观望,我有限的经验已经能判断出这是一只品质极佳的赛鸽。这是从哪里来的鸽子?为什么会飞落到这里?它是偶尔路过,还是专程赶来?在这空阔的院落,到底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它?

它在我的注视中款款飞下墙头。它竟然飞进了鸽棚!我终于看清了,这是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它具备优秀赛鸽的所有条件,几乎完美无缺。我跟着它进去,尽量放轻脚步,生怕我的到来惊吓了它。它对我全无戒备之心,专心寻找着鸽棚内遗落的谷粒,不时低头啄食。

这太不可思议了!我关了门,张开双臂轻轻将它赶到一个角落,然后蹲下身捕捉它。它几乎是顺从地让我捕捉,没有一点反抗。当我按照伍哥教我的方法轻轻地将它放在我的手中时,我看见了它美丽而又零乱的羽毛,不是我过去所见的健康鸽子光滑柔顺的翅羽,但也足够漂亮。我觉得它似曾相识,我仔细察看它的足环,上面醒目地标着:YX0001。

天啊!我差点叫出声来。这不是宇星一号吗?伍哥的宇星一号啊!它足环的拼音首字母就是宇星一号的标志啊!在它还是一枚蛋,还没有真正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我就曾费尽心力照管过它呀!

它的眼瞳美丽如画,眼砂饱满,颜色鲜亮,层次分明。这双眼瞳放出独特的光芒和射线,堪称惊艳。仅从眼砂我就可以判断,这是一只罕见的高品质信鸽。这种眼砂叫智慧砂,具有这种眼砂的鸽子既能留种又能竞翔,极其罕见。

它是上次参加马进组织的公棚比赛时失踪的,时间过了这么久,它竟然自己飞回来了!它到底经历了什么?它的羽毛零乱且缺少光泽,它的两爪有多处新旧伤痕,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暗示它曾经历了种种艰辛与磨难。它不断发出咕咕之声,丝毫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任何挣扎逃脱的举动。

这太神奇了!这不死的精灵,不知道它是每天都飞回来,还是仅今天在这里停驻,恰巧被我碰到。看着这个精灵美丽清澈的眼瞳,我几乎要流下泪来。

伍哥,是不是你的在天之灵召回了宇星一号,还是冥冥中有一种力量促使它回归?

我打电话把宇星一号飞回来的事告诉了孙飞飞。我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了她压抑的啜泣之声。孙飞飞哭了,她和我一样,为宇星一号的回归而哭。

孙飞飞说,就让宇星一号自由地飞翔吧。天大地大,它不需要我们的圈养。

这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我的本心也是让宇星一号自由地飞翔,而不是被人为摆布和操控。

2

“花儿”本是心上的话,

不唱时由不得个家;

钢刀拿来头割下,

不死时就这个唱法。

当我听到伍哥唱这首“花儿”时,还没有宇星一号。那天,我的内心被深深触动。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花儿”是我们西北人的音乐,是安城人耳熟能详的民歌,被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那天,伍哥把我叫到他家里,嫂子还做了两个下酒小菜,我和伍哥边喝酒边聊天。那天伍哥心情不错,就给我唱了这首“花儿”。

在我看来,这首民歌包含着多重含义。也许伍哥最想表达的就是他对鸽子的那份无与伦比的爱,尤其是他最钟爱的那几只,我知道它们的名字:宇星三号、宇星四号、宇星五号……还有花喜鹊、红狐狸、黑衣战士……

我问伍哥,为什么没有宇星一号?伍哥说,你以后就知道了。他还说,一个国家信鸽事业的发展程度,说明了国家的文明程度。

伍哥能把个人的爱好上升到这个高度,再一次让我刮目相看。此时,醉意醺然的伍哥脸上带着酡红,饱满的额头和毛发稀疏的脑袋都泛着油光。他的大鼻子亮晶晶的,眼睛水汪汪的。这张脸以及坐下后更显矮小的身材,俨然是油腻中年男性的典型代表。后来伍哥还唱了几首“花儿”,但我只记住了下面这一首:

上地里种的是麦子,

下地里种的是豆儿;

拔草的阿姐们一溜儿,

哪个是阿哥的肉儿?

伍哥的嗓音浑厚中略带沙哑,唱“花儿”所需要的清亮高亢的唱腔,伍哥完全不具备,他唱得悲情、苍凉,却又别有韵味。

伍哥唱这首“花儿”时,嫂子刚好进来。听见他唱这个,她满脸不高兴地说,你的心思不是在鸽子上,就是在一些女人身上,永远都不在这个家里。

伍哥尴尬地笑着说,看看,又上纲上线了不是?嫂子瞪了他一眼走了。

伍哥大概是想借这些“花儿”来表达一种别样的情绪,看破不说破。他不说,我也不便深究。

我已经记不清这是我和伍哥的第几次见面。只记得初次见面时,我只是想完成报社安排的采访任务,写一篇关于赛鸽的稿子。彼时,我未曾想到有一天我会和伍哥称兄道弟,一边喝酒一边听他唱“花儿”。

3

太多了,你要听什么?初见那天,伍哥问我。

他的语气咄咄逼人,我倒也不以为意。像他这种总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的人,我见得多了。

所有关于赛鸽的一切,我都想听。我对伍哥说,同时竭力表现出一种虚心求教又如饥似渴的样子,我知道许多被采访者喜欢我这个样子。

你得有明确的问题,我才好回答。伍哥说。

初次见面的那天,伍哥的态度并不友好,我早感觉出来了,我只是强忍着没有发作。其实也怪我,因为我之前没有做多少功课。为了不冷场,此时我只能现场随机应变找问题发问。

鸽子有爱情吗?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问出口后又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有点可笑。

嗨!这你可别小瞧了。它们最忠于爱情。伍哥回答我。

难道还是一夫一妻?我笑着说。

怎么不是一夫一妻?你太无知了!伍哥生气了,他的语速变快,还辅以莫名其妙的手势,比如双手不断地握住又放开,或者左右划过,或者上下划过;又比如不时在油亮的额头上抹一把,或重或轻。

成鸽对配偶是有选择的,不是随随便便就来的。一旦配对成功之后,公鸽和母鸽亲密生活在一起,会共同承担起筑巢、孵卵、哺育、守卫的职责。配对之后,如果其中一只飞失或死亡,另一只很长时间之后才会寻找新配偶。伍哥说这些的时候,表情既认真又凝重,让我不得不打起精神来认真对待这次采访。

哪像人?婚内出轨、变心,简直成了家常便饭。鸽子是我见过的最忠诚的禽类。伍哥继续说,它们如果失去了另一半,一般不会再轻易接受另一个异性。都说鸳鸯忠诚,那是扯淡!

我昨晚喝酒喝到半夜才睡觉,今天脑袋发蒙,浑身乏力,脑细胞明显不够用。此时,刚刚夸奖完鸽子的伍哥,正无比轻蔑地看着我,仿佛我就是那个背叛了爱情的人。

可能伍哥在婚内饱受折磨,所以才把鸽子的爱情无限美化。我在心里暗笑他,但还是一本正经地继续采访工作。

如果鸽子不拉屎就好了,我不喜欢鸽子屎。有一次,居然还落到我的鼻尖上。我说。

我发觉自己又说错了话,因为此时伍哥的表情已由轻蔑再次转为愤怒。这个男人竟然这么容易动怒,太不友好了。

鸽粪是所有常规畜禽粪便中营养价值最高的,因为鸽肠相对于牛、羊、鹅、猪而言太短,食物在肠道中逗留的时间不长,所以鸽饲料的养分大部分被排出体外。鸽粪含粗蛋白约28%、纯蛋白13%、总氨基酸8%,且各种氨基酸比较平衡,此外,还含有丰富的B族维生素和多种微量元素……伍哥语带气愤、滔滔不绝。

我后来专门查了一下,发现伍哥说的这些内容来自百度百科。他竟然一字不落地背了下来。我也由此得知,在16至18世纪的欧洲,鸽粪被当作无价之宝,被认为是比农家肥还有效的肥料,以至于会有武装警卫守护在鸽子窝的周围,防止小偷偷走鸽粪。在16世纪的英国,鸽粪还是唯一已知的硝石来源,而硝石是制作黑火药的重要原料。

后来我无数次想起我和伍哥的初次会面,深为自己采访前不做功课而自责和愧悔。

当时,我们的报纸改版后推出了新栏目,我负责《新发现》这个专栏。这个栏目是新闻的延伸,侧重于新奇事物,图文并茂。

接下这个栏目后,我并没有多少激情。我在报社已经整整十年。我曾经狂热地爱着文学,立志当个作家,但是要实现这个梦想太难了。确如那句话所说,理想很豐满,现实很骨感。十多年前,我在一家入不敷出的民刊当副主编。虽然副主编的名头在不了解情况的人那里十分唬人,但我深刻体会到了没有资金支撑的民刊生存之艰难,尤其是每期的印刷费都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窘迫,让我近乎以乞讨为生——借助做软广告支撑办刊费用。这份民刊最终因为朝不保夕,不得不停刊。后来,通过熟人介绍,我成了这家报社的一名临时聘用人员,已经临时了整整十年。我没有职称、没有工龄,养老和医疗保险交的都是最低档,工资一年只能涨三十块,我做的工作并不比在职在编的记者少,我却没有任何前途可言。领导说过多次,报社条件有限,很难实现同工同酬。这种机制,严重挫伤了我的工作积极性。但我更清楚,太多的大学生就业无门,我好歹顶着记者的名头还能混到一口饭,不但职业体面,而且是我所喜欢并擅长的工作,不用出死力气流大汗,这也是我为什么心甘情愿一干就十年的主要原因。

我无意中听人说伍哥是个鸽痴,专养赛鸽已有多年。我心中暗喜,下一期专栏的稿子有着落了。于是我径直找上门去,没想到却被伍哥各种蔑视加讥讽。

4

这个城市,养鸽人不少,但专门养赛鸽的不多,早早病退在家的伍哥养赛鸽已有七八年。

伍哥已经发福,硕大的啤酒肚半悬在粗而短的双腿上方,我保证如果他低头但不弯腰的话永远看不到自己的脚。中等身材的伍哥理了个板寸头——越发显得头发稀疏。伍哥圆润的下巴右侧有一颗肉痣——听说以前没有,是近几年才长出来的,这让他的形象又打了不少折扣。

我问过伍哥与鸽子结缘的始末,伍哥跟我说了他小时候发生的一件事。

那时,伍哥上小学五年级,和所有這个年龄的小孩子一样喜欢小动物。他想养鸽子,但是家里人不同意,主要原因之一是鸽子要吃粮食。当时一家人连自己的肚皮都很难填饱,哪有多余的粮食给鸽子吃?于是,每天一放学,伍哥就去拾麦穗、割猪草、找烧柴,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父母同意他养两只鸽子——两只雪白的鸽子。然而,他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差,老师不止一次让他叫家长。后来他父亲终于忍无可忍,当着他的面用铁锨拍死了那两只鸽子。他父亲拍死他的鸽子还不算,还要求伍哥把它们收拾干净拿到厨房,让一家人喝鸽子汤。

鸽子汤伍哥一口也没喝,那晚他以绝食表示强烈抗议。没人理会他,鸽子汤被一家人喝了个精光不说,连骨头都被嚼碎进了他父亲的肚子里。从那天起,伍哥就暗暗发誓,长大了一定要养鸽子,想养多少养多少。之后,先是求学后又工作,伍哥很难实现这一宏愿,直到退休后,伍哥终于实现了他儿时的梦想。

人无癖不与交也,以其无深情也。忘了这是哪个古人的话。我喜欢深情的人,我和伍哥因为那次采访建立起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友谊。

很多次我充分发挥想象,伍哥这种臃肿又笨拙的身体,怎么与鸽子如此幼小的禽类共处。在见识过伍哥伺候鸽子的一系列操作后,我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

伍哥的鸽棚不算小,他在郊区租了一个院子,用来养鸽子。伍哥总共有多少只鸽子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伍哥精选的鸽子共有六十六只,他给它们统一编了号。从三号到三十六号,他给这些白鸽子统一取名为宇星。他对他的鸽子从来不只称几号,每次必须冠以宇星二字,比如宇星六号、宇星九号等。我问他怎么这么啰唆,直接叫编号不就得了。他说,那不行,这是生命,得给予它们足够的尊重。鸽子是禽类中的高等动物,和人是一样的。

伍哥又开始滔滔不绝,你几时见我叫李贤为小李?我从来不在人的姓前加个“小”字称呼他们,这也是一种尊重。他说,谁也不小。你没发现吗?我从来不叫你小张,而是叫你洪泉或者是老弟。你不觉得这远比叫你小张亲切吗?

我一想也是。

5

这天早上九点四十分,我跟着伍哥去训鸽子。

我从来没见过训鸽,原以为越早越好。哪知道我起个大早匆匆赶过去时,伍哥还在沉浸式地打太极。

我采访过安城著名的太极拳师,他给我讲过一些门道。伍哥的动作一收一放很是自如,我能看出来,他确实很注重意、气、形、神的锻炼,不像有些人,只是形似太极,用力却不用意。

我站在鸽棚前看伍哥打太极,问他,现在训鸽是不是太晚了?

他说,还早着呢!

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研究不远处堆放的各种鸽药和鸽类保健品。

这些东西随意放在一些纸盒里,没有任何遮蔽,任凭风吹日晒和雨淋。这实在不是伍哥的行事风格啊,我想。那一瞬间,我觉得伍哥这个人太难懂了。他那么爱他的鸽子,放到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却这么随意地对待这些鸽子用的东西。

这时,一张粉红色的信笺进入我的视线。

因为是打印体,又是很随意地放在上面,还有一些明显的落灰,我断定这不是保密的东西,于是拿起来细看。

尊敬的孙飞飞女士以及您所经营的鸽药:

首先,请让我表达我十二万分的敬意和谢意!

我正式接触现代赛鸽运动是在二十多年前,一些鸽病简单常识我是从附近鸽友处学来的,那时候感觉国产鸽药简直弱爆了,使用过后不是效果不明显就是太伤鸽子。后来偶然间使用了一次您推荐的鸽药,让我改变了对国产药的认识,您的鸽药堪称“神药”……

对这种明显带有广告性质的感谢信,我兴味索然。后面的内容我大概扫了一眼,大意是孙飞飞女士的鸽药和保健品如果对症使用,效果惊人。如果在赛鸽前和赛鸽中使用他们推出的设计方案,一步步按方案实施,这些赛鸽在大赛中肯定能拔得头筹。

结尾还特别用加粗加彩的字加上这么一段:

感谢孙飞飞女士!您的鸽药系列新品走在了行业的前列,是其他国产鸽药无法比拟的。我受益良多,我也将尽我所能推而广之。

感谢检测团!特别感谢技术总监!是你们让我走出泥潭,以更加科学的方式投入到赛鸽运动中,谢谢你们!

我看完最后一句,弹了一下纸上的积灰,呛得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这时,伍哥的太极也打完了。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后对我说,等我换了衣服,咱们就出发。时间还早,你再坐坐。

6

我生在安城,也长在安城,如今也工作在安城。今天,伍哥让我见识了高原安城的另一种美。

伍哥训飞的地点选在一处丹霞地貌特征明显的地段,这里有红色的峰丛、石墙、洞穴、峭壁,雄浑开阔,参差百态,丰富的植被更是把这里装点得美不胜收。不远处是静静流淌的黄河,黄河水在这一段清澈如鉴,碧波万顷。

伍哥把车开到一个坡上停了下来,准备放飞。我觉得很奇怪,按常理来说,训飞不是要避开高山吗?如果鸽子被这些大山挡住,迷失方向飞不回来怎么办?我心里的疑惑写在脸上,伍哥看出来了。他说,它们不是寻常的鸽子,是赛鸽。这就意味着它们面临的挑战与难题不是一个两个。如果连眼前这些困难都战胜不了,它们就不是优秀的赛鸽。

我这才明白伍哥的良苦用心。

没有愿望的养鸽,就像没有罗盘的航行。伍哥又冒出这么一句。他嘴中时常冒出一些金句,让我不时有打开本子记录的冲动。如果赛鸽的稿子让我现在重写,一定会在报社评稿中拿个优秀,再多拿五十块钱稿费。

这时,我和伍哥逐一打开鸽笼,笼门一开,鸽子就争相飞上天际。

天气极好,天空纯净,蓝得近乎透明,几朵闲云点缀之下,天空越发像织得紧致细密的蓝缎子。这些小精灵飞到上空后,大都要盘旋一阵,才向目的地飞去。

它们是在辨明方向呢,这叫打盘头。伍哥说,鸽子在定向的同时越飞越高,飞得高,才能看得远。只有直冲高空,才能找到归家的方向,计算归家的航线。聪明的鸽子很快就會完成绘图、计算的任务,标出航线,朝着家的方向冲刺。一些反应迟钝的鸽子,要旋很多圈才能找到归途,也有一些鸽子旋来转去,还是定不了向,找不到归途。在比赛时,同时开笼放出成百上千,甚至上万只的鸽子,谁能早冲出鸽群,找准方向,谁就有夺魁的可能。

我一边听伍哥说话,一边看这些精灵。它们飞翔的姿势十分优美,它们拍打翅膀发出高频的啪啪声,盘头也越盘越高。

你看,还是那几只,飞得最快最早。伍哥说。

我哪里能辨别出他说的那几只是哪几只,因为是逆光,此时它们大都是一个颜色——黑灰色。它们像风一样飞翔,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天空中显得自由又自在。

这一天,伍哥给这三百只鸽子安排的训放里程是二百公里。也是在这一天,他差点挥起他结实的肉拳揍我一顿。

放飞鸽子两个多小时后,我和伍哥返回了鸽棚。过了不久,就有鸽子陆续回来了。我估计这些小精灵饿坏了,抓起一把饲料准备投喂。我抓起的饲料还没撒出去,只听伍哥大喝一声,你给我放下!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站在那里一脸茫然。

我没想到伍哥翻脸真比翻书还快。刚才他还兴冲冲地给我讲他的鸽子怎么吃苦耐劳,怎么勇敢顽强地和老鹰周旋,怎么躲高压电线,转眼他就变了脸。

你怎么一点常识都没有?伍哥气愤地质问我。赛鸽归巢后最好一两个小时后再正式喂食,目的是预防大肠杆菌感染导致的肠胃炎。大肠杆菌你知道吧,肠胃炎你得过吧。

知道,也得过。我说。

那你还有啥可说的?

可是,它们饿了啊,飞了那么久。

剧烈运动后马上进食的危害,你还要我再讲一遍?

哦。我这才明白过来。

这时,伍哥抓住一只鸽子,我也抓住了一只鸽子。

你——

伍哥又是满脸怒色,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做错了。

你仔细看看我怎么抓鸽子的,你以为你抓鸡呢?

此时,我才看清楚。伍哥是用小拇指勾住鸽翼肩部,用无名指、中指、食指轻轻握住鸽背翼部,大拇指握住鸽脚。而我用一只手捏着鸽子的后背,相形之下,难免有粗暴之嫌。

伍哥轻抚几下手中的那只白鸽,用酒精棉对它的嘴部、双脚及肛门周围进行消毒。他让我学着做,我像个小学生一样照着做。然后,他在装满水的一个大口瓶中加入少量泻盐和蜂蜜。他告诉我,这样既可排出鸽子体内的脏物,又可增加营养。待鸽子饮过水又歇息片刻后,他从另一个地方拿来一些饲料,不是我刚才抓的那种——他手里的这些料更丰富,有豌豆、糙米、高粱、青稞等谷物。

这些食物吸水性强,赛鸽进食后会一再饮水。充足的水分可加快血液循环,加速食物消化,又有消除疲劳的作用。伍哥说。

在伍哥这里,我这个大学生简直不如一个小学生。我不得不反复表现出虚心受教的样子。

我仔细看伍哥怎么捉鸽子。他先是打开手臂像老母鸡扇翅膀一样把鸽子赶到屋子一角,用笼子一扣,再用拇指搭住鸽背,其他四指握住鸽腹,轻轻地将鸽子按在笼子上。然后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鸽子的双脚,头部朝前往外轻拿。他用双手将鸽子从笼中抱出来,让鸽子的脑袋始终对着他。

我教你怎么递鸽子,你要用右手握住鸽子的后背,食指按住鸽子的肩部,大拇指在鸽子的左侧,其余三指在鸽子的右侧,全掌按在两翼上,将鸽子的两只脚握于小拇指和无名指下面。这样,才方便让人接,也不会损伤鸽子。

今天晚上最好开灯一到两个小时,要增加鸽子的饮水量。远程飞行,它们渴坏了,需要补充水分,要比平时更多。他说。

赛鸽经过长时间飞行,眼睛中难免有灰尘、细菌侵入,所以在归巢后连续三天都要做眼部保养,用眼药水每天滴眼三次。他说。

赛鸽归巢后第二天,给它们洗一次澡,在浴水中加入几滴碘酒,一可消除疲劳,二可去除鸽虱。他说。

为了使赛鸽休息好,鸽巢要遮光,让归巢赛鸽闭目养神,防止鸽子互相争斗,增加安全感,这也有助于增加鸽子的恋巢欲。他说。

我老婆说,我伺候娘老子,都没伺候鸽子这么尽心。伍哥说这句话时,有一种显而易见的自得与狡黠,让人忍不住想笑。

我一边看一边用笔记。我仔细观察伍哥,他的嘴巴微微张开,有时还轻轻吹着气,仿佛是给他的爱鸽降温。他的粗大的手指和肥厚的手掌轻握着鸽子,轻缓又细致。

伍哥的额头上粘了片鸽子的羽毛,他每呼吸一下,那片指甲大的羽毛就随着他的呼吸上下浮动,却始终没有掉下来。这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神情极其温柔。他的大眼睛,很长时间才眨一两下,不像我上次给他拍照时他不断眨眼,让我误以为他害了眼病。

那时候的宇星一号,尚在孕育中。

7

兄弟,麻烦你件事。凌晨三点,正在梦乡与周公相会的我,突然接到伍哥的电话。这个电话,让我真正和宇星一号有了交集。

什么事?半夜三更的。惊扰我的睡眠,我有点不高兴。

我想来想去,这件事只有你最合适。

啥事啊?

帮我看几天鸽子,我得出去一阵儿。

一阵儿是多久?我问。

伍哥的爱鸽交给我,如果有个差池,我怎么交代?他这种爱鸽如命的人,我可担待不起。哪怕睡眼蒙眬,我也保持着警惕之心。

大概有半个月。

三五天还好说,半个月,这么久,那嫂子……

你知道你嫂子靠不住的,交给她,那还不如让别人把我的鸽子炖了汤。

可这么久,我担心……

你今天抽空来一下,我详细跟你说。伍哥挂了电话。

下午没有重要采访,我直奔伍哥的鸽棚。

兄弟,你来了。

伍哥正在那棵杏树下坐着喝茶。已是深春,万物生机勃勃,这棵树上挂满了毛杏儿,让人望而生津。

伍哥,你这是准备去哪里?怎么要这么久?你放心你的宝贝鸽子吗?

我想了想,也只有交给你合适。当然,李贤也会在,但他不是太操心,还得你多用心。伍哥说。

原来伍哥是要去参加一个赛鸽拍卖会。之所以要用这么长时间,是他准备跟着那个省的赛鸽协会走一趟。外省某市要举办一场大型赛鸽活动,伍哥不准备参赛,但他想全程跟进,看看人家的鸽子怎么养、怎么训、怎么飞,还准备把前三名的鸽子全部买下来。

我是取经加夺宝,任务非常艰巨。兄弟,你可得助我一臂之力啊!

具体要我做什么呢?我问。

帮我照蛋。

什么?

照蛋。

我必须得承认,对于赛鸽,我实在是外行。一些鸽界的专用术语,对我而言,简直如天书一般难懂,我哪里懂什么照蛋。

宇星二号要有后代了。今天是第三天,第五天——也就是后天,你得照一次蛋,看有没有血丝线网,确定是否受精。十天后还要照一次,如果蛋里面是黑黑的,说明里面已经有了小鸽子,十八天后就能出鸽。本来我不应该在这个关键时刻出门,但事不凑巧,因为一些原因,他们的比赛不得不一推再推,直到现在。伍哥说,组织这次赛事的,是国内很有影响力的公棚。机会难得,我一直想和他们好好切磋切磋,但宇星二号这个时候又是关键时期,离不开人。想来想去,交给你我放心。你心细,工作又不用坐班。

没想到我的职业倒给他增添了这么多便利。

每天,办公室里的钩心斗角让我身心俱疲,如今伍哥给我这个差事,也许意味着一个新的生命就要在我的照管下孕育成功,说不准还是将来的竞翔冠军,这样一想,我有些蠢蠢欲动。

除了照蛋,你还得好好给我当个监工,别让你嫂子还有李贤把我的宝贝祸害了。你别看李贤不说话,但他蔫儿坏,他曾把我的宝贝鸽子烤着吃了。如果不是看你嫂子的面子,我早开了他。你嫂子,向来反对我养鸽子,最近两年才算好了一点。但她三天只给鸽子喂一次水,还不放洗澡水,太过分了。

看来,寻找人生的另一半,还是自由恋爱比较好,你们这种包办的娃娃亲,问题太多。我说。

你别耍贫嘴,好像就你这个大记者能说会道一样。我和你嫂子,好着呢,除了她不喜欢鸽子,没有给我生个一男半女,其他没啥问题。哪像你们现在的年轻人,说离婚就离婚,跟玩一样。

我只能嘿嘿干笑。

8

伍哥交给我的任务说简单也不简单,对我这个外行来说,可以借机学习,倒也别有一番乐趣。这期间,我见过鸽子打架,那激烈程度不亚于一场小规模战争,在伍哥的指导下我学会了如何不拉偏架。对那种难以驯服的刺儿头,我还按伍哥的指点关了它禁闭。我学会了用高锰酸钾给鸽子洗澡,通过医用和工业用两种不同来源的高锰酸钾的使用和对比,使我对高锰酸钾有了新的认识。

最有意思的还是照蛋。生命孕育的过程,实在太奇妙。照蛋的过程,更让我领略了无法言说的美妙。

我在网上查了一些资料,仔细比较过受精的蛋和没有受精的蛋被灯光照耀时的不同。伍哥用自行车的塑胶把自制了一个照蛋工具,实用又方便。

伍哥反复交代,照蛋超过三次容易闪蛋,更不能连续抽蛋,对种鸽身体不好,可能导致鸽子只下蛋不孵蛋。照蛋时如果摇晃可能导致散黄,蛋就废了。所以他特别叮嘱我只能在第五天和第十天分别检查受精及胚胎发育情况,并让我拍照发给他。

别的蛋可照可不照,可发可不发,宇星二号的,必须发给我。伍哥出发前再次叮嘱。

书上说,受精的蛋第二天还只是一个小红点,第三天就会开始出现大量的血丝,到第四天、第五天的时候,蛋里会出现一小块阴影。

终于盼到了第五天。这一天,我戴上棉纱手套先在别的巢厢取蛋练手,为了尽快进入角色,在光线黑暗处,我把鸽蛋放在照蛋器开口处,反复在灯下观察没有受精的蛋。它看起来像一枚未被打磨的宝石,带着黄白的光亮,并不是完全透明,有着磨砂一般的效果,还有一种若隐若现的砂石质感。

练习完后,我这才来到宇星二号处,用手背将正在孵蛋的母鸽从腹部轻轻托起,将两枚蛋抓在手心,手背朝上将蛋取出,这样鸽子啄我时也不会啄到蛋。

我小心翼翼地取出这两枚蛋,隔着手套,我仍能感受到它的温度。这种温度不仅仅停留在我的手上,也传递到我的心里,持久、绵长、温热。

在灯光照射下,我看到这两枚鸽蛋除了有块较大的阴影外,蛋内还有血丝在蔓延,枝丫一般伸展,有的长有的短,有的粗有的细。

虽然宇星二号的两枚蛋都是受精蛋,但又略有不同。它们看起来像一块有瑕疵的黄玉,或者说是琥珀更合适。两枚蛋内都有一个小黑点,略大的那枚蛋黑点小,血丝多。小的那一枚蛋黑点大,血丝看起来没有那么密集,但也不少。这种观察让我陡然生出一种责任感。我在李贤的帮助下拍了照片发给伍哥。伍哥看后回复说,都是正常发育的受精蛋。

过了一会儿,伍哥又发来微信说,有血丝就是受精蛋,如果看到蛋内有血管,但只是一条粗线,呈V形或U形,那就是死精蛋,如果蛋内透明光亮,则为无精蛋。

我慶幸这两枚蛋都在正常发育中。这时,李贤说他要再看看,我拒绝了他,理由是照蛋时间过长会影响胚胎发育。我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可不想让这两枚宝贝蛋在我照管期间出现什么问题。

我知道受精蛋最怕的是震动,也怕受凉变成冷蛋。所以我反复跟李贤说,等到第十天咱们再一起看。李贤哼了一声走出鸽棚,一脸不高兴。

李贤这个小伙子,话不多,人精瘦精瘦的,皮肤白净,眉眼周正,只是稀疏绵软的头发呈土黄色,像是沾了粉尘一样,给人没洗干净的感觉。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阴郁之气,很难让人产生亲近感。

我随李贤出了鸽棚,他自去忙碌,我到处察看了一下。才两天,鸽棚已经没有了伍哥在时的整洁和干净,棚底的鸽粪积了厚厚一层,院子里到处是塑料袋,放鸽食的编织袋敞开大口,周边撒有不少粮食。我不好说李贤什么,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下,坐了一小会儿,然后返回。

我对第二次照蛋依旧充满了期待。夜里,我闭上眼,眼前就会出现第一次照蛋时所见的景象。我不知道这是自己的想象,还是原来就曾那么美妙。那色泽,那透明度,那交错的血丝,那若有若无的黑色小点……我拿出手机仔细观察先前拍的两张照蛋的照片,想记下它们的样子,以便第二次再对照。

这期间,伍哥和我联系不多,倒是我每两天就汇报一次鸽棚的情况。伍哥说我比李贤强多了。

伍哥那边,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和我分享的。我对赛程、训放以及比赛的盛况都充满了期待,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打电话问他那边的情况。伍哥在电话那边憨憨地笑着,也不多说,依旧没有和我分享他的所见所闻,这实在是个自私的人,我想。

终于等到了第十天。我查过资料,如果胚胎发育正常,蛋内是一团乌黑,固定不动,另一端气室空白增大。照蛋时,如果蛋的内容物如水状流动,蛋壳呈现灰色,那这个蛋就是死胚蛋。

我依旧戴上棉纱手套,叫来李贤,小心翼翼地拿出宇星二号的一枚蛋先照。

果然如资料上所说,第一枚蛋内有一团黑色,整个蛋不像之前那样透,但看起来也非常好看,血管变少了,一条稍粗的条状物向两侧延伸出一些细小的枝蔓。蛋中和底部有阴影,里面似乎有什么東西在隐隐跳动。

我难掩兴奋,让李贤赶紧帮我拍照。我要发给伍哥,他应该也会很激动。李贤的面部看不出任何表情,我的呼吸已经有些急促。人和人的差距果然比蚂蚁和大象的差距都大,我想。

照完第一枚,我继续照第二枚——略大一些的蛋。

当我把这枚蛋放在照蛋器的口上仔细观察时,我不由得再次屏住呼吸。

我借着光仔细观察,却发现这枚蛋并没有我所想象中那么有活力。它的里面是混浊的一团,看不到血丝,更没有阴影或黑点。蛋的小头部分也没有血管聚拢。我又看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我还是有点怀疑,又把之前的那枚蛋拿出来和它进行对比,我又有了惊人发现,这枚蛋的颜色不对——它发灰。

难道是死胚蛋?可是之前观察并没有什么异常啊!

怎么办?我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伍哥?

伍哥出门前曾反复叮嘱,这是宇星二号的后代,他精心设定育种目标,除了格外注重外形特征和竞翔成绩外,还专门选择了血系比较稳定的鸽子——父系母系都是短、中、长距离上成绩优异的选手,参加多次比赛,归巢很稳定,分数高,能够极快地适应天气变化。

鸽友中流行一种不养白鸽的说法,说白鸽不吉利。伍哥不信邪,他从来不信什么白鸽不出成绩的话,认为放白鸽只是旧时一种迷信的说法。

伍哥尤其喜欢白色,喜欢它所象征的美丽、纯洁、和平。他跟我说过,已故的上海养鸽家张锡坤老先生曾成功地培育出“锡坤白系”鸽,在远程、超远程比赛中多次获奖。“锡坤白系”的特征就是白羽,是中国的骄傲。

因为种种原因,伍哥这里白鸽不多。所以他也格外珍视这为数不多的宇星系列。

如今,伍哥精心培育的宇星,只有两只在孕育之中,有一只却在我的照看下还没破壳就夭折了,我该如何向他交代?

我心里怀疑是李贤趁我不在的时候又照蛋了,但我没有凭据。我只能假装不经意地随口一问,他很快否认,没有任何做贼心虚的表现,不知道是他的城府深,还是我的判断错误。

我不得不给伍哥打电话。伍哥那边人声嘈杂,我放大声音告诉他这边照蛋的情况。他听清楚了,但他的语气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难过。他说他得先挂掉电话,等一会儿用微信和我联系。

我如坐针毡,自责又懊悔。我觉得自己严重失职。可我还能怎么办?我不可能天天照蛋,更不可能天天守在这里。我一边为自己开脱,一边也深深懊悔。我辜负了伍哥的信任,我对不起他,更对不起这未曾出世的小生命,我比任何人都期待看到它。希望它健康成长,竞翔夺冠。可是这一切,都因为我的疏忽生生断送,再无可能。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伍哥发来微信语音。他让我不要急着拿走那枚死胚蛋,让我依旧放进去,让宇星二号依旧孵化两枚蛋。

我问伍哥为什么不能直接孵化一枚蛋。伍哥解释说,鸽子孵化一枚蛋时,往往要比孵化两枚蛋更累。如果有两枚蛋在,鸽子腹部孵化羽打开刚好可以包住两枚蛋。鸽子半蹲上面就有一个平衡点,才不会太累。

仅孵蛋就有这么多学问,看来“活到老,学到老”真是没有说错,我再一次感慨良多。

9

伍哥终于回来了。回来后的伍哥,一如既往地爱着他的鸽子,他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他都投入在鸽棚上。我感觉回来后的伍哥,像是变了一个人。虽然我并不能准确说出他到底哪里变了,但我知道这绝对不是我的错觉。

当我因没照管好鸽子蛋向伍哥表达歉意时,伍哥没有指责我,只说这是正常现象。但我无论如何都难以释怀,我不好再追问伍哥是否会再照蛋,因为伍哥似乎心事重重。我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常常心不在焉,心绪不佳。

我发现伍哥的气色没有以前好了。不仅如此,他显得有气无力的,不再像以前那么生龙活虎,仿佛大病在身。他这是怎么了?突然之间的变化,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问他没啥事吧?他拍了拍胸脯说,这不好好的?

人和人之间,近在咫尺,也隔山隔海。伍哥也许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我又问起赛鸽拍卖的情况,伍哥只是敷衍了几句,并没有和我细说。

我不知道伍哥那边发生了什么,巨大的谜团困扰着我。也许伍哥从来就不曾把我当成他最信任的人,这也没啥,都说知己难求。我不过是采访过他一次,后来有一点交往而已。我们既非同龄,也没有相同的经历,更没有共同的爱好,职业、性格都有巨大差异。唯一相同的点是我们都爱喝两杯,但是,男人哪个不爱喝两杯呢?能一起喝两杯就成知己,那岂不成了笑话?时间一长,我也不再纠结于此。

但我对伍哥的宇星一号念念不忘。

据说到第十八天的时候,把蛋拿在耳边能够明显地听见小鸽子叮壳的声音。

我比任何人都想听听宇星一号叮壳的声音。这新生的精灵,是会发出嘟嘟声,还是叮叮声?它是一次性就弄破蛋壳,还是要连续不断地反复叮壳?它需要人工辅助脱壳吗?如果需要,我很想帮助它。

我实在忍不住就给伍哥打了一个电话,问他的小鸽子孵化得如何。他说挺好的。我说下午闲着我过来一趟,他說了一个好字就挂了电话。

之前我一直觉得伍哥有变化,但不知道变化在哪里,现在我确定了,伍哥是变得冷漠了。

10

我亲眼见证了宇星一号的诞生。

在鸽棚的监控视频中,我看见那枚珍贵的鸽蛋表皮有点碎裂。伍哥指给我看那一块大拇指甲盖大小的碎裂,碎裂部分有一个米粒大小的洞,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里面有些黑。

有几秒钟,我甚至想冲进去亲手剥开蛋壳,我知道伍哥肯定不会让我出手相助,他会让这个生命凭借自己的力量来到这个世界,然后帮它们飞得更高更远。

我屏住了呼吸,眼睛也不敢眨一下。这时,蛋壳已经从中间破开一道裂缝,那枚蛋开始不断晃动,里面的小生命正拼命地想破壳而出。而它的母亲似乎有点三心二意,有时啄食,有时清理羽毛,有时闲庭信步,似乎眼前的生命和它毫无关系。我真想进去斥责一番,当母亲的怎么可以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如此不上心!

我看得出伍哥此时也很是激动,他有时咂巴嘴,有时又发出拖得长长的哦声,或者一遍又一遍提醒我,你看,你看。他说,我见过许多个小生命的诞生,但每一次,我都觉得像是第一次,每次都激动难抑。

我相信伍哥没有说假话。他的表情凝重,他的眉毛不时挑动几下,如果放在镜头里,会给人古怪的感觉,但我不觉得古怪,因为我的表情可能比他的更古怪、更夸张,只是我自己看不见而已。

我看见了宇星一号的嘴——嫩粉色带点灰的小小的尖尖的喙;我看见了宇星一号肉粉色的身体——只有一点点稀疏的毛;我看见了宇星一号没有羽毛覆盖的翅膀——带着黏液。那小小的刚刚见光的小生命——那么虚弱,那么娇小,那么稚嫩。它伏卧在巢里,只有小脑袋和嘴巴在动,努力地动。

你千万不要笑我,这时我已经热泪盈眶。如果你亲眼看到一个小生命破壳的过程,你一定会觉得生命的诞生就是一种奇迹,堪称伟大。

之后的几天,因为忙于采访和写稿,我没时间过多地关注宇星一号。它的父亲是一个脖子有一圈青黑羽毛的白鸽。它的母亲是后背有一点杂色的白鸽。它将是什么颜色?我问过伍哥这个问题,伍哥说,有可能是青色,也有可能是杂色或者白色,都有可能。他说,我希望宇星一号是纯白色的。

我也希望宇星一号是纯白色,没有一点杂色,干干净净、神圣纯洁,带着不容妥协、不被侵犯的气质。

11

当记者十年,我采访过无数人。却只和伍哥走得最近。

我无法解释自己对伍哥的好感。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情义,有时候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至少在我看来,我和伍哥之间的这种情分,与众不同。

我没事就去伍哥的鸽棚,以至于李贤总是对我的笑脸报以白眼。

其实我也不是没事做,我正在谈恋爱,只是我的恋爱让我找不到爱的感觉。

如果伍哥不是男人,我会娶她;如果我是女人,我会嫁给伍哥。可这世间有各种果,偏偏没有如果。

现实是,我只是个没有前途的临聘小记者,做不完的采访,写不完的稿子。我有限的才华、精力和热情,让我写不出一鸣惊人的深度稿件,我便也死心塌地做着我可有可无的版面,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自从认识了伍哥,看到他的鸽子,我觉得我体内的某种东西被唤醒了。我甚至有了想代替李贤给伍哥打工的想法。当我说出这个想法时,伍哥笑了。他告诉我李贤必须在这里的理由:一是李贤是他夫人的远房亲戚;二是李贤比我更需要这份工作。

既然没办法给伍哥打工,我只能退而求其次,有时间便去伍哥的鸽棚做义工,打扫卫生,给鸽子喂食、扛饲料。这些工作中,除了最后一项对于身形瘦弱的我而言有些费力外,其他的,我乐在其中。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也许真是我的行动感动了伍哥,久而久之,伍哥真的接纳了我——他从来不让生人进他的鸽棚,但他特许我进入。他还教了我许多养鸽子的知识。不但如此,有时我们对饮长谈,有时我们一句话不说各自坐着,却又胜过千言万语。伍哥和我都不嗜酒,但我们都喜欢那种醺醺然的感觉。

我和伍哥的关系更进一层,是在宇星一号孵出之后的第十天。

那天,喝了几杯后的伍哥,已经变得面红耳赤,我也一样,连脖子都是红的。

伍哥突然端起酒杯说,兄弟,我自罚一杯。

我有些意外,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伍哥又喝了第二杯。

兄弟,我骗了你。伍哥说。

醉眼蒙眬的我,从此知道了伍哥的一个秘密。

原来伍哥前阵子根本没去参加赛鸽竞拍,也根本没有和人家切磋什么养鸽技术,他是带着一个女人出去了。他带女人出去,不是游山玩水,而是去给人家治病。

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是孙飞飞。

孙飞飞很漂亮,不,准确来说是很美。这个世上,有的女人只能用漂亮来形容,但有的女人不只是漂亮,而是美。在我看来,漂亮是对女性之美的一种肤浅解读,只有美才是对女性最为高级的赞扬。孙飞飞绝对当得起美这个词。

我突然想起伍哥那里堆放的鸽药,难道孙飞飞为了推销鸽药色诱伍哥?

孙飞飞和我都是信鸽协会会员,我没想到的是,伍哥和孙飞飞的交集更多,难道她就是伍哥所唱的“阿哥的肉儿”?

12

伍哥除了嫂子还有孙飞飞,我除了羡慕和嫉妒,更多是失落。

我的失落更多源于我的恋爱。

我喜欢独立又有思想的女性,懂得在强势和黏糊之间把握尺度。当然,这也仅限于我的想象。我所交往的女友,或者幼稚得像一个幼儿园的孩子,或者骄傲得像一个公主,颐指气使不说,还总要我捧着哄着,万分小心地伺候,时时察言观色判断她们心情的好与坏。如果我稍不留心,她们就大发雷霆,让我吃不了兜着走。说实在的,如果不是报社临时工的身份总让我觉得低人一等,我是宁死都不愿看这些公主的脸色的。

人在江湖走,哪能不低头?然而最大的问题是,我的头都快低到尘埃里去了。

我之前所談的几个女朋友,没有一个不是奔着眼前的利益。一听说我没房没车还是个临时工,她们就立即熄灭了爱情的火焰,坚决地和我说了拜拜。

现在的人,世故加世俗,根本没有什么纯粹之说。她们或者想让我给她们改稿发稿,或者想让我手把手教她们写作。她们知道我在报社的身份,如果不是想利用我的一点点才华,在她们眼里我简直一无是处。

我新交的女友小梅,最近又和我闹情绪。她也是事业单位的聘用人员,因为待遇的巨大差距,总让她心有不平,总是闹着情绪。她已经在那里工作了六年,每次考公总是名落孙山。一直看不到转正希望的小梅,现在就想换个单位。她是那种能力不足但心气挺高的人。做事从来都是马马虎虎,不求甚解,也不思进取。她从来只干分内的活,多余的一点不做。这种表现,想要让领导对你另眼相看可不容易。

小梅说,有人想聘请她去一家私企工作。我高度怀疑这是她自抬身价的谎言。

我和小梅的关系,她一直没有公开,大家都不知道我和她正在柔情蜜意。我不是她理想中的白马王子,我知道她“身在曹营,心在汉”,但我无能为力。都说生的孩子是吞金兽,没想到我的小女友更是吞金神兽。她喜欢名牌包包和衣服,那些东西,我一个月工资还不够买一样。哪个姑娘不希望自己嫁得好?我理解她,不敢奢求太多。如果实在不能走到一起,也是缘分未到。

至少目前,我还能偶尔享受到爱情的甜蜜,总比没有强。

可是现在,伍哥的“家花”加“野花”,让我不平衡。

伍哥很快用他的故事抚平了我的情绪,我竟然有些说不出的快乐。人实在是自私而可恶的动物,尤其是我。

13

伍哥向我坦白了他和孙飞飞的关系。

是我欠孙飞飞的,伍哥说,我们都是安城人,你知道的。小时候,孙飞飞家离我家不远。我是那里的孩子王,孙飞飞也常跟我们一起玩。有一次,我们去水渠边玩。那是个冬天的下午,太阳很好。水渠边的芨芨草上结了一些冰棒,大概是溅上来的水加上雪结成的,很好看。我发动大家摘冰棒,到最后,只有我和孙飞飞没有。孙飞飞说她去摘,我想着她胳膊长,身子轻。就答应了。我说,我拉着你的手,你自己站好,就可以摘到了。

我们看中了坡中间靠近水面的两根冰棒。我站在上面,用手拉着孙飞飞,她的脚站在水渠的护坡上。伍哥说,之前有小伙伴摘到过,我觉得问题不大,却忘了那个坡有七十度。

结果,我没拉住,孙飞飞掉下去了。我站在水渠边大声喊她的名字,她没有应我,我看见她在水里扑腾和呛咳,听见自己带着哭腔一遍遍喊,孙飞飞,你上来啊!

伍哥说,我那时就发誓,如果她上来,我就保护她一辈子,不会让她再出意外。后来,孙飞飞被一个路过的男人给救了。再后来,那个男人的儿子娶了孙飞飞,后来的后来,那个男人的儿子又喜欢上了别的女人,孙飞飞就带着孩子一个人过了。之后,她得了乳腺癌。那么漂亮的女人,得了这个病,我心里难受。

伍哥吸了一下鼻子又长叹一声后继续说,孙飞飞是我见过的最坚强、最乐观的女人。我觉得我欠了她的。她找我卖鸽药时,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也很坦然,说了她的病和她的婚姻。说真的,如果不是你嫂子不愿意离婚,我真想和孙飞飞过。

就因为你让她掉到水渠里?

也不只是因为这个。伍哥犹豫了一下又继续,我说了你不要笑我,其实,小时候,我答应过娶她,但我食言了,我对不起她。

伍哥有些难为情。我第一次看见他难为情的样子,扭扭捏捏,欲言又止,让我忍不住想笑。

14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说实在的,大概是年龄的缘故,我对于男女之间的交往,想象多于实践。相对于伍哥这段青梅竹马的美好,我更渴望实在的爱情。然而,我的乏善可陈的恋爱,让我伤痕累累。

小梅要过生日了。我一直在想送她啥东西。鲜花,早都送过无数次了,妇女节、青年节,我都送的鲜花。小梅一直强调生活要有仪式感。在她眼里,所谓的仪式感,就是各种价值不菲的礼物加各种创意。

我的脑汁早就被绞尽,再无创意。小梅不时提醒我,比如她的哪个朋友被打出横幅当街表白,又比如哪个同事居然发动九十九个人去求婚……类似的创意,说实在的,我除了瞠目结舌,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我前所未有地苦闷加无助。在这个城市,我是如此孤独。翻开手机通讯录,里面有上千个人的电话,但我却不知道该和谁聊一聊,除了伍哥。

但我又说不出口。有时候,我在鸽棚里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伍哥忙他的,我偶尔打打下手。更多的时候,我在神游。我甚至想让自己也变成一只鸽子,找到一生相伴的爱侣,双宿双飞,无忧无虑。

烦恼无根日日生。

小梅的生日,我在淘宝上选了一块表送给她。这块表,价值好几百块,是我工资的五分之一。我应该送个更贵重的东西给她,但我也有我的私心,毕竟我和小梅的恋情,都还没从地下走到地上来,我不知道她要考验我多久。她有时热情如火,有时又冷若冰霜,难以捉摸。

她对我好的时候,给我受宠若惊的感觉。比如有一次,她下班后突然到我的住处,给我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那个晚上,我们点着蜡烛,喝着红酒,吃了有史以来最浪漫的一顿晚餐。

那天晚上,我欲火焚身,我和小梅接吻又彼此抚摸,她像蛇,又像火。她的嘴唇芬芳柔软,她的舌头湿润柔滑,她的手指简直带了电,在我身上游离,简直让我瞬间融化,又瞬间凝结。

天,太奇妙了。那一瞬间,我甘为小梅赴汤蹈火,生死无惧。然而,就在最关键、最实质的时候,小梅突然就变了脸,坚决地挣脱了我的双臂,离开了我的怀抱。我不知道她怎么了,为什么戛然而止,刚刚我们还在天堂,眨眼间,她就让我到了地狱。

后来小梅说,是因为她想起了那块表。

她以为她的生日,我至少会送一个价值四位数的礼物,没想到只是一块几百块钱的廉价的手表,她的同事因此而笑话她。

当我把这件事告诉伍哥的时候,伍哥叹息了一声。他突然说,你应该加孙飞飞的微信,孙飞飞实在是个难得的女人。停了几秒,他又说,你等下,我给她说一声。如果不认识,她一般不会通过。

伍哥马上开始打电话,他的思维如此跳跃,我有些赶不上趟。

伍哥打了招呼,孙飞飞很快通过了好友验证,但她没有说话,我也不想说话。

我点开她的朋友圈,看见了一个光头——是光头的孙飞飞,她瘦了许多。下巴更尖了,眼睛更大了,我几乎认不出她。那么漂亮的孙飞飞,原来是一头卷发,栗色,美到不可方物。现在的孙飞飞,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有啥别有病,我想到了这句话。想到她已经是个癌症病人,心里不是滋味。

孙飞飞并不是每天都更新朋友圈,一般是三四天或者更长时间才更新一次。她隐晦地说着病情,更多的时候,她一边为鸽子助威一边卖鸽药。

孙飞飞的微信朋友圈,几乎从来没有伍哥的点赞和评论。伍哥的微信朋友圈,也没有孙飞飞的点赞和评论。他们是在默默地关注、关心着对方,却从不表达吗?也不对,伍哥不是经常打电话给孙飞飞吗?或许他们已经不满足于微信的互动,从网络转到现实中了?这是怎样的一种友谊?当你罹患重疾,我在你身边,给你力量,给你支撑。

“每一个迈向死亡的生命都在热烈地生长。”这是孙飞飞最近的一条微信朋友圈。

15

之后的几天,我忙于一个大型采访,没有联系伍哥。

我现在还参与信鸽协会的一些事,我和孙飞飞都是会员。伍哥只养鸽子,却从来不屑于加入什么组织。甚至在许多人公推伍哥为安城信鸽协会的主席时,伍哥还拒绝了。不是婉拒,而是直接拒绝。他说,什么信鸽协会啊?咱们把鸽子养好,有没有协会,都一样。

那不一样!有了协会,进入组织,咱们众人拾柴火焰高,就可以联合起来做一些事。说这个话的是马进,马进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瘦高个,小眼睛小嘴巴,鼻子也小,人长得精神,口才也好,为人却有点不厚道。鸽友圈里大家都清楚,所以和马进走得近的人并不多,但这并不意味着马进就是孤家寡人一个。马进游说能力强,运作能力也强。他想拉山头唱大戏,倒也不是没人响应。于是在他的组织下安城信鸽协会成立了,协会还出台了一系列章程,并在民政部门进行了登記注册。

现在的人都懒得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马进倒是不怕多事。说实在话,他养鸽的水平,在业内也并不突出。但他办起这些事来,却有一套。马进着力于发展和壮大信鸽协会,凡是愿意加入的,他几乎不设门槛。我因为写过一篇关于信鸽的文章,被马进发现后拉入了这支队伍。对于我加入这个组织,伍哥倒也没说什么。孙飞飞也被拉入了协会。在小小的安城,我们这个民间社团,会员有百余人,经常举办沙龙,分享养鸽经验,传播养鸽文化,倒也有声有色。

其实我打心眼里瞧不上马进,不是因为他自荐当会长,也不是他拿鸡毛当令箭,更不是因为他和会员一起喝个茶都想让我在报纸上宣传一下,让我看不上马进的是那件事。

有一天,伍哥的一只鸽子飞到马进的鸽棚。也许是马进大意,也许是马进的私心,鸽子被关在马进的鸽棚了。伍哥的这只鸽子非常勇猛,被关进鸽棚后将马进的鸽子啄伤了好几只。

按理说,鸽子飞错地方打个尖、歇个脚也没啥,放出来就行。鸽子的脚上有足环,上面有编号,很容易找到鸽主,何况伍哥的鸽环都标着他大号的首字母——WG,很容易辨认。

马进却不按常理出牌。他拍了自家鸽子被啄伤的图片,还拍了那只外来的不速之客,发朋友圈谴责大骂还不算完,他竟然把伍哥的这只鸽子给炖了,还加了黄芪、党参一类,在微信朋友圈嘚瑟。

爱鸽子的人,一般是不吃鸽子的,通常会送人,而不是亲自下厨烹饪。马进的不厚道正在这里,他不仅杀了这只鸽子吃了,还堂而皇之地发微信朋友圈,说是为自家的鸽子报仇。

于是马进和伍哥的梁子就结下了。几年来,他们各自为政,伍哥本就是个低调的人,与马进高调张扬的性格截然相反。马进吃了伍哥的鸽子,伍哥发誓此生不与马进同路。于是二人自己玩自己的,井水不犯河水,虽然没有撕破脸,但大家都知道他们尿不到一个壶里。

孙飞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她是那种大大咧咧又豪爽仗义的人,总爱打抱不平。她认为,既然都是养鸽子的,为什么不能抱团取暖?于是在她的多次提议下,居然就让伍哥和马进坐到了一张桌子上,不但坐在了一起,还一起吃饭喝酒,不亦乐乎。

后来,伍哥告诉我说,当时他那个难受啊,要不是看在孙飞飞的面子上,他打死也不会和马进坐一张桌子。

我了解伍哥,他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他既然肯买孙飞飞的账,可见孙飞飞在他心里的地位,非同寻常。

16

安城有史以来的第一场公棚赛鸽活动开始了,由马进的公棚和信鸽协会精心策划组织。

公棚,公棚顾名思义是公共的棚,这是信鸽行业的专有名词,是信鸽、赛鸽统一归巢的竞赛场所,而“打公棚”是信鸽竞翔比赛形式的简称。参赛者于每年三至七月将幼鸽送交指定鸽棚,由管理人员统一管理、饲养和训放,并通过信鸽“识家”的特性训练,在当年十月至十一月在同一地点、同一时间送到规定距离开笼放飞进行比赛。以归巢(公棚)先者为优,是近年来比较流行的一种比赛形式。

早年安城没有公棚,马进的公棚是安城唯一的一家。

此次赛事,马进和鸽协可以说用了洪荒之力,不但邀请媒体前期宣传造势,还弄来花车队,整天在街上鼓乐齐鸣,声势浩大。

周边省份和附近县区的许多鸽友纷纷报名,国内许多专业赛鸽养殖户也踊跃参加。

预热活动也邀请了我,我是双重身份:一方面,我是信鸽协会会员;另一方面,我是报社记者,我去采访,报社就不再指派其他记者。

预热活动中,马进邀请了国内非常有影响力的兄弟协会和公棚负责人。马进穿着礼服、扎着领结,走上主席台时显得很有派头,引来一阵掌声。不得不承认,马进在这方面能力还是不弱的。

这次赛事,分为200公里短程赛、500公里中程赛和1000公里长程赛。以“我要夺冠”命名赛事,同时还专门制定出台了《“我要夺冠”信鸽赛事规程》。规程要求,集鸽、运输、查棚、验鸽等主要环节,必须派异地一级裁判员参加执裁,并按照规程互派裁判员,各个点上还要按要求制作集鸽暗记章,交由互派裁判带至执裁点使用。

规章中还特别提出,押车和司放裁判员在前往赛点途中,要随时保持与鸽协和公棚的联系,避免途中耽误时间,直接影响到比赛。

此次赛事参赛费每羽1000元(含饲养费),要求参赛鸽友将参赛费汇入指定账户。

前三关入围的,虽然每一关的奖金只有几千块,但三关赛后的胜出者,将有资格参加特比环职业大师赛。这个赛事,冠军奖金为30万元,亚军为20万元,季军为10万元。特比环职业大师赛和之前的三关赛不冲突,可以双奖双得。

所有进入公棚比赛的鸽子,会被公棚统一佩戴上有公棚标识的足环,用以扫码识别,记录成绩。

伍哥交了2万元参赛费,精心选出包括宇星一号在内的20只鸽子参赛。

其实,伍哥本来不屑于在本地参加比赛,他认为在外地比赛更能证明自家鸽子的实力。孙飞飞多次鼓动伍哥参加,并给他算了成本账。我也一个劲儿地怂恿伍哥,加上伍哥自己可能也有一些想法,就报名参赛了。

孙飞飞说,如果热身赛成绩不好,再退出也不迟。

“我要夺冠”还有个热身赛,热身赛结果出来,如果你觉得自己还是没有把握,仍可以退出比赛。但这个时候,之前缴纳的参赛费用,只可以退一半。

我现在才明白,热身赛其实是个美丽的诱饵。热身赛成绩好了自不必说,但如果成绩不好,可能有两种情况,一是这次没有发挥好,二是确实没有实力。

参赛的人当然不想让自己的钱打了水漂,都想搏出点成绩,如果这时候退赛,钱白白损失了一半不说,让人听着也不好。许多人便一狠心,坚持到底。

17

马进让我代管信鸽协会微信公众号,他说我是个文人,适合做这个。他每月固定给我一个红包,比我每月在报纸上写稿的稿费高出许多,何乐而不为?

正式比赛开始了,公棚和协会每天都会播出赛况,我会第一时间更新公众号推送最新消息。

说实在的,我还是挺喜欢这种工作的,今天拍点赛鸽的图放上,明天再来个竞赛小花絮,后天再上个短视频,加上幾行文字。我知道现在的人都没有耐心看长篇的文字,就加了一些唯美或趣味的图片。每个线条或边框、小标题或重点文字的修饰,我都费尽心思去做,尽量让发出的东西不只有吸引眼球的标题,还有引人入胜的内文。每次做好后我会第一时间传到协会的微信群里,马进要求大家都积极转发,加上这个赛事本就引人注目,每一条点击量都在几千甚至上万,有几条更是突破了十万。要知道我们报社的微信公众号平均点击量只有三千,而我编辑的赛鸽协会的微信公众号,每次更新就能收获不少点击量和好评,这让我颇有成就感。

此次比赛,推出了一个夺冠秘籍——赛前10天的拿奖方案(除了科学饲喂,多为推销鸽药和保健品),马进让我也放到公众号上。方案有图有文,如果想细看,就得收费。夺冠秘籍还郑重承诺,收费后如果成绩不理想,可以退还费用。

慢慢地,我发现了一些问题。

前期预热阶段,不外乎集鸽、打广告、训放等内容,倒也没什么,但是到了比赛阶段,当正式比赛第一关成绩公布时,立即引来不少网友的质疑。

其中有一个网名为业内人士的网友指出,第一关的冠军根本没有飞,或者说没有按赛程要求飞。第一关是200公里短程赛,冠军鸽比别的鸽子早进棚半个小时,这不正常。再快的鸽子,也飞不了这种速度。这明显违反常识,业内人士说。

业内人士说得有理有据,让我不得不怀疑这场比赛的公正性。我把业内人士的评论截出来,发给马进看。马进看后十分生气,他让我以后谨慎操作,不要把这些负面评论放出来,还让我找些水军,为赛事发帖助威。

我没想到,一场比赛竟然这么兴师动众,还要找水军。我不想找什么水军,我说我找不到。马进说没事,他会动员协会会员来正面引导。

于是,马进在群里多次发出倡议,要求协会会员每个人都转发,并作正面评论。他说,凡是积极转发、正面评论,并且能集赞一百以上的,明年的会费全免,除此之外,还将有一些额外奖励。至于奖励什么,马进没有明说。

他这一招显然管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的公众号只要一推出来,就有不少人积极转发,并且正面评论。当然也有负面的评论,尤其是那个业内人士每次都义正词严,指责协会和公棚沆瀣一气,为牟利不择手段。

我遵照马进的指示,只放正面评论。那个业内人士一看自己的言论不显示,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便在群里发言,指出这场赛事的不公正。因为他就事论事,倒也不是强词夺理,而且文明发言,有理有据,自然也引来一些人围观,支持他的人不在少数。

马进知道这个业内人士专和他作对,便从协会微信群里把这个业内人士踢了出去,哪知道才踢出去,这个业内人士马上又建了一新的微信群,群名为“天空蔚蓝”。

这个群的人数,很快就超过了马进的协会群人数。这里有全国各地的鸽友,其中有不少是参加了这场比赛的。有的在比赛中遭受到不公正待遇,正愁无处发泄,便全力支持这个业内人士。

于是,明里暗里的斗争自然少不了。我虽然并不完全了解其中内幕,但对马进的一些做法确实有些生气。比如他篡改数据,这是我亲眼所见的事实。那天马进转来一个表格,让我放到公众号推出来,并要求让我对其中的一组数据进行了改动。我一看,这明显就是作弊,但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也就违背良心修改了数据。

这条信息一发出来,更是让业内人士和他的支持者义愤填膺。业内人士进行转发的同时也进行了揭发。

业内人士似乎十分清楚内幕,他发帖指出公棚作弊的方式。

比如,第一天集鸽第二天放飞,如果鸽子正常高速顺飞一小时飞80公里至90公里,作弊者前一天下午集鸽后就连夜赶到放飞地点,拍完视频连夜往回赶,也是清晨。或者作弊者用一辆车拉着空笼子提前赶到放飞地点,拍摄路口视频,而真正装满鸽子的车还在本地,清晨放飞是用提前准备好的放飞视频进行剪辑,所标注的多少公里,其实是提前录制的。

再比如,大多数鸽友只认电脑数据。公棚的鸽子放飞回来都有一个安全区,所有鸽子回来要走电子数据。仅从数据让你一点也看不出作弊,但如果赛事主办方想让哪个进奖,就很有可能借机篡改数据。

后来我还发现,凡是采用马进推出的赛前10天方案的鸽主,这回都多少有点收获,最差的,也能保本。而像伍哥这样的没有用马进方案的,刚开始热身赛成绩非常好,到了正式比赛,都无一例外地落后了。有的人的鸽子受伤,有的人的鸽子成绩差到不可思议,还有的人的鸽子直接死亡。伍哥的宇星一号,直接下落不明。

业内人士还发帖说,公棚全凭良心做。黑心公棚里有很多空环,都是已死亡但存有数据的鸽子,有公棚自己的,也有鸽友的。有些鸽友探视期内没来看鸽子,公棚工作人员就会打电话给鸽友,说鸽子挺好,飞得也很好。其实鸽子已经死了,只有空环,工作人员自己在屋子里扫描一下就可以。

我一直觉得这个业内人士一定是我熟悉的某个人,但我一时对不上号。那段时间,我一边要兼顾报社的工作,一边做信鸽协会的微信公众号,加之小梅的父亲生病住院了,我还得去医院问候加伺候,忙得脚不沾地,就顾不上那许多。“天空蔚蓝”微信群中,业内人士所揭露的事情令大家都很生气,准备联合起来找此次赛事的组织方算账。

这次比赛,伍哥输得很惨。他的鸽子有飞失的,也有受伤的,尤其令他痛心的是宇星一号飞失。这只美丽的白鸽就是我帮着照蛋孵化的那一只,它在预热赛拿了冠军。宇星系列的其他鸽子,预热赛成绩都不错。当时我曾粗算过,如果照这个成绩正常发挥,伍哥的鸽子至少能拿到四十万元奖金。

18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马进斗,伤痕累累。这是我给伍哥总结的。我让伍哥别和马进计较了,愿赌服输。

计较?这不是计较不计较,这是原则问题。伍哥一听我这么说就十分生气,冲我发火。说他当初加入那个信鸽协会就是个错,我还助纣为虐(这是说我为马进他们的鸽赛做采访,虽然稿子报纸上没有发出来,但马进发在了协会的微信公众号上,点击量可观。铁证如山,这让我无言以对),是错上加错。

孙飞飞也在“天空蔚蓝”这个群里。她依旧那么安静。我不知道她是在默默地关注,还是从不关注。她的病情不知道怎么样了,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她发朋友圈了。她的最近一条微信朋友圈是:不服从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美德。

我和孙飞飞原本就接触不多,但我很替她惋惜,这么年轻,这么美丽,又这么善良,命运却如此多舛。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默默地祝福她能挺过去。

其间我给伍哥打了两次电话,问起孙飞飞的情况。伍哥的叹息拖着长长的尾音。他说这个世界太不公平,老天不长眼。这么好的丫头怎么就这么命苦。

丫头,是安城这边对小姑娘的称呼。伍哥称孙飞飞为丫头,我初时也有点奇怪,但后来也想明白了。阳光开朗的孙飞飞,在伍哥眼里,可能依旧像她小时候一样。

小梅最近又和我闹情绪,铁了心要辞职。她给我历数了她在那个单位所遭受的种种不公平待遇。比如说发带鱼,在职在编的是三盒,而她们聘用的只能分到一盒。而她的主任,那个和她同龄的妖娆无比的女人,故意走到她面前来,居高临下地问要不要给她分几条带鱼出来。那种假惺惺的施舍加怜悯、鄙视加高高在上的样子,令小梅咬牙切齿。她说她宁可死,也不受嗟来之食。再比如体检,在职在编的一年一检,聘用的三年一检,小梅更是愤愤不平。我表扬小梅有气节,又力劝她忍一时风平浪静,毕竟领导还是认可她的工作,并不想辞退她。我刚把小梅劝得回心转意没几天,她又说要辞职——这次和我有关。原来是我给她买的那块表,被她的主任看出来是淘宝的便宜货。那个女人伸出手腕,亮出一块带钻的手表。

她那块表,晃得我眼晕。小梅气愤地说。

这一次,我不好说什么,毕竟我底气不足,无法辩驳。

这次之后,小梅有很长时间不和我说话。

等到小梅终于肯和我说话,我才知道,事情已经发展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原来,小梅的主任诬陷小梅偷了她的蓝牙耳机。

小梅的苹果手机没有耳机,我给她买了蓝牙耳机。我对小梅用蘋果手机本就不满,觉得我们应该支持国货,但小梅对我用的华为手机不以为然。好马配好鞍,她认为我应该连手机带耳机都买给她才对。哪想到,我买的耳机和她们主任的是同一款。她的主任的耳机恰好神秘丢失,同一时间小梅戴着耳机在办公室里出入。

小梅的主任本就看她不顺眼,刚好借耳机之事大做文章。小梅气不过,想说是她男友买的。但我本来就是个隐形人,此时突然现身就有些假。她的主任借机各种贬损。小梅哪受得了这个,当场就和她的主任扭打起来。在办公室打架,如此不利于团结之事,领导当然会严厉批评。而批评她们的那位领导,明显是偏向着那个主任的。小梅更接受不了,于是愤而辞职,当天就递交了辞职报告。小梅在单位本就无足轻重,她在与不在,影响不了什么,于是,她失业了。

失业后,小梅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让我给她找工作。

你是大记者,是无冕之王,你随便写篇哪个单位的负面新闻,那个单位的领导不得乖乖听你的?小梅在电话里哭着对我说。

我哭笑不得,我怎么可能这样操作?如果我这么操作,导致的直接结果是我连这临时的饭碗都可能保不住。我拒绝了小梅,还批评了她几句。

小梅更加生气,删了我的微信,拉黑了我的电话。

我的世界,从此没有了小梅,多了孤单。

有小梅的时候,虽然觉得她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早晚我都能收到她的问候,她关心我的饮食起居,哪怕是虚拟的云关心,我也觉得很享受。她发脾气,使小性子,有时也挺可爱。当她彻底从我的世界消失后,我倍感孤独。

我失恋了,我很想找个人说一说,但我不想跟伍哥说。说实在的,虽然孙飞飞得了癌症,但我还是嫉妒伍哥彩旗飘飘红旗不倒。而我呢,只有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小梅,现在还彻底失去了。

我不死心,想把小梅找回来,但是她不接电话,现在又没单位,原来的地方她也不住了。她的朋友我都不认识,想要找到她,真比大海捞针还难。

我一度想要报警,又想到如果报警会被各种盘问,又放弃了。

19

当我得知小梅竟去了马进的公司之后,我的心情郁闷到了极点。

我一直認为小梅适合做那种比较机械的、不用太动脑的工作。我没想到她竟然是被马进挖走的。

更可笑的是,小梅的工作竟然就是我在马进那里所做的。只不过她目前尚在熟悉阶段,马进让我带一带小梅。

这个世界,有时小到令人咋舌。那一天,小梅当着马进的面,没事人一样和我握手,还让我多多指教。那一刻,我心里真的是五味杂陈。

后来趁着马进不注意,小梅问我是不是嫉妒她,说我是不是担心她抢掉我的位子。

我一听真是哭笑不得,我何至于就担心她抢了我在马进这里的位子?我早就不想干了。如此违背自己的良心和意愿,不是我的本性,我正想找机会辞掉,不料小梅竟然会这么想。

小梅在说话间有意无意地露出对马进的欣赏,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更让我觉得难以接受。马进,这个浑身只剩下铜臭味的男人,这个小眼睛小嘴巴的男人,从来就不曾入过我的眼。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也不想阻止小梅高飞发展,她想做什么就做吧,毕竟她比我小七岁,她需要成长和历练。

我和小梅正式分手了,虽然之前我按她的要求在地下偷偷摸摸地和她来往,也知道这不能长久,但现在真的一刀两断,心里还是说不出的难受。

我又去找伍哥,置办了点吃的,想和伍哥喝两杯。

伍哥没有拒绝。

几杯酒下肚,我和伍哥都有些伤感。

伍哥说起养鸽子的初衷,问我,你说初心是什么?我们很多人,走得远了,就忘了当初为什么出发。

是啊,我不由感慨。我说起自己当初进报社,就是想写出几篇惊世骇俗的好文章,结果十年过去,一事无成不说,自己甚至开始厌倦写稿。一是因为该写的任务稿很多,总是稿债如山;二是因为发现无论自己如何努力,结果总与预期相差太远。久而久之,加上报社环境的影响,就没有了上进心,过一天算一天。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哪天我中了大奖,第一件事就是去辞职,但是辞职后做什么呢?我甚至都没有想好,只是不想活得这么憋屈。

你这种想法不对,人活着,谁没有憋屈的时候?要调整自己的心态。伍哥说。前一阵儿,我确实也非常纠结。我损失了那么好的鸽子,我就想出一口气。可是现在呢,我又不想这么做了。或许就是人家说的,本来公棚就有赌博性质,愿赌服输。

伍哥竟就此放下,这让我对他再次刮目相看。

我说起了前阵子网上出现的那个业内人士,说了他的一些事情后,我问伍哥,我怎么觉得这个人这么熟悉,就像你一样。

老弟,你的第六感倒是挺准。你的感觉没有错,那个业内人士就是我。伍哥说。

伍哥说,其实我本来也是想借参赛赢点奖金,给孙飞飞治病。她的病,是我心里的一块石头。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她的时候,她很感激我,却又坚决拒绝了我。她说她不想加重我的负担。我说这是我心甘情愿的,而且我的鸽子肯定能拿奖,我测过无数次,训放时,鸽钟记录着宇星系列的成绩,不会骗我。我想着,如果赢了,算是给她一个惊喜,但我没想到,我会输得这么惨。

不是你的原因,是公棚的原因。我说,按道理,公棚和协会在比赛时应该分开,公棚做好比赛,协会做好监督。马进又做公棚又管协会,不合理。还有,一般公棚还会做一个获奖鸽的竞拍。你的鸽子,我保守估计都能单拍个二三十万。

是啊,我知道,马进有意不做竞拍,大概也是为了防我。也是因为这个,我心里才更加过不去,想着报复一把。伍哥说,我就注册了一个微信号,想揭发马进和他的公棚。我的出击,促使大家联合起来质疑比赛成绩,也给了马进一个警示。不过,话说过来,万事开头难。以后安城赛鸽会逐渐向着规范走。我知道,公平、公正和公开,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实现的,需要时间,需要人心,更要大家的力量。其实我的理想,已经初步实现了。

伍哥的这番话让我觉得意外又不意外,而接下来他说的话却让我吃惊不小。

最近你忙,我一直没说,我想卖掉我的鸽子。

为什么啊?我刚喝进去的一口酒差点被他的话呛了出来,猛咳一阵。

伍哥递给我一张纸巾说,慢点喝。

我胡乱擦了擦问道,怎么回事?你要卖鸽子?我没听错吧!

你没听错。

那几十只宇星系列也卖?

是的,也卖。伍哥斩钉截铁地说。但你不要告诉孙飞飞。我已经想好了,她知道也没啥,可如果她阻止我,反而不好弄。可惜,我的宇星一号飞不回来了。否则,应该也能卖个好价钱。

我内心的震惊无法言喻,比知道马进赛鸽作弊还要吃惊。

我知道伍哥不是轻易做决定的人,又是为了孙飞飞,我突然有点恨这个女人。如果说以前我对她患病还有一些同情的话,此时我对她的恨意大过同情。

伍哥此举,就如壮士断腕。他对鸽子的感情,竟然被孙飞飞给转移了,这真是四两拨千斤啊!

我知道自己劝不了伍哥,但心里实在是有太多不平,只能一口接一口喝闷酒。

我记得那晚,伍哥唱了一首《雪白的鸽子》,这是安城著名“花儿”唱家的成名曲目。虽然此人成名后转向餐饮经营,不再登台演唱,但许多人对他的记忆依旧停留在他唱“花儿”的场景里。

这首“花儿”里有许多衬词,听来很有质感。伍哥的声音低沉、压抑,他依旧没有放开来唱,让这首原本欢快的歌听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我仿佛看见伍哥的鸽子全部飞走无影踪。

这一晚,我大醉,伍哥也大醉。

20

我约孙飞飞在一家名为小城故事的茶餐厅见面。

茶餐厅里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音之大,让人心烦意乱。那一首《比烟花还寂寞》,硬是被放出了爆炸的效果。

我刚坐下不久,孙飞飞就来了,和我打过招呼后,她请求餐厅服务员把音乐声调小。服务员答应着去了,但是过了许久,音乐依旧对我们的耳膜进行着无情轰炸。

孙飞飞忍不住直接去了吧台,要求服务员把音乐声调小。她好听的声音带着克制的愤怒传到我所在的卡座,音乐声终于变小了。

孙飞飞走过来坐下,她要了一杯蜂蜜柚子茶,我要了一杯普洱。

孙飞飞要的茶上来了,她只喝了一口就拧了眉,说还没有她自制的蜂蜜柚子茶好喝,并说改天可以请我尝尝。

孙飞飞的脸色枯黄,看得出她明显瘦了很多。她如玉雕般的鼻子似乎更加俏挺,她的眼睛似乎更大。她的自然卷曲的睫毛是我见过的最长、最卷、最好看的睫毛。孙飞飞端杯子的手青筋暴露,手指细长,让人心疼。今天孙飞飞戴了顶黑色的针织帽。帽子拉得很低,把脸以外的整个脑袋都遮住了,如果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她没有头发。我特地看了她的胸部,我绝对没有什么邪念。她做了手术切除了病灶,我很想知道从外观上有没有什么变化。她身上穿着藏青色的宽大又厚实的卫衣,我看不出来什么。她知道我在打量她,也没什么表示,似乎习惯了这样被观察。

孙飞飞终于开口问我,找她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说,请你劝劝伍哥,他要卖掉他所有的鸽子。你知道他的鸽子的品质,能卖个好价钱是肯定的,但是他那么爱鸽子的人,太……

太什么?孙飞飞问。

我一时语塞。

孙飞飞说,伍哥想做什么就让他做吧,没什么不可以。

我没想到孙飞飞竟然说出这种话。

这世上,除了我,大概也只有她和极少数的人知道伍哥有多么爱鸽子。现在却是她说出这种无关痛痒的话,怎么不叫人寒心?

你知道我和伍哥是怎么认识的吗?

你们不是小时候就认识?

是,但长大了就没有联系,直到去年。孙飞飞说。

那天阴差阳错,我跑到他的鸽棚推销鸽药,那是我最成功的一次推销。说起这个,孙飞飞开心地笑了。

孙飞飞的声音非常好听。音质有着特别的韵味,仅听这种声音,你都有可能爱上她。如果不是因为伍哥,我很可能也会不可救药地爱上她。

这时,餐厅里放着那首经典的英文歌曲《昔日重来》,伴随着孙飞飞的娓娓讲述,几乎让人陶醉。

伍哥明知道我的鸽药有些未必管用,但他还是买了。他问我那天存货有多少,我说有三千多。伍哥说,全给我放下。我很吃惊,你知道一般人也就買个几十几百块钱的,先试试再说。但是伍哥就是不一样,他居然让我都放下。我那天很感动,也很难受。因为我知道这些药的作用不大。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也没告诉过我,至今都没有说过。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是很奇妙的东西。有的人,只一面也许就是永恒,有的人注定擦肩而过。

你爱伍哥吗?我忍不住插话道。

爱,但我和伍哥,不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种感情。我们比兄妹更亲近,超越了爱情,绝不只是一个小妹妹对大哥哥的依赖和信任。

听到这话我有点生气。这几乎是所有女人拒绝自己不喜欢的异性时,用得最多的也是最蹩脚的借口。

枉伍哥这么喜欢她,这可真是我心付明月,明月照沟渠!我心里替伍哥叫屈。

你现在身体好吗?我问。其实我并不想问这个问题,但是出于礼貌,我还是问了。

手术、化疗、放疗,好在发现得不算晚,癌细胞没有转移,药也在用,但费用很高,远不是没有稳定工作的我所能负担得起的。你不知道,自从得知有了这个病,我才更加想活着,觉得活着是很美好的事,哪怕再难,再苦。

孙飞飞的话再次让我陷入沉思。我们都各自想着心事,没有说话。这时,餐厅里又换了一首劲爆的乐曲,我们准备离开。孙飞飞要买单,她拿出手机准备扫码付款时,我坚决阻止了她。

正要出门,突然听见一个声音霹雳一样炸开,你们去哪儿?

21

伍哥的夫人带着一身的香水味急吼吼地冲过来。

今天她穿了件大红色的外套,鲜艳的颜色将她的肤色衬得更加粗黑。而她染过不久的头发极不自然地顶上头上,多次烫染后没有恢复的发丝一根根组合起来,像个坚硬的带着不规则波纹的大黑盖子,既不协调,也极难看。

孙飞飞满脸愕然。我尴尬地介绍说,这是伍哥的夫人,这是孙飞飞。

孙飞飞随即叫了一声嫂子。

臭不要脸的,谁是你嫂子?勾引我男人,你倒是有本事!嫂子突然就伸出手来,一把抓下孙飞飞的帽子。她本是想抓她的头发的,大概全天下的女人打架,都会想着先抓对方头发。

嫂子惊愕地看着光着头的孙飞飞,愣了几秒后说,行啊,还挺另类。原来老伍好你这一口。话音未落,嫂子的肉拳直捣孙飞飞的胸口。孙飞飞反应挺快,躲开了一记重击。她正想走,却又被嫂子扯住了领口,嫂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开了她的外衣。我突然就想到聊斋中那些被剥去外衣的鬼狐。我承认,我又有些想多了。我赶紧抓住嫂子的胳膊,挡在两人中间。嫂子放了手,孙飞飞在那一首《赤裸裸》中落荒而逃。

见孙飞飞没影了,嫂子抓住了我,开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向我哭诉。

我看了老伍的手机。你别给我说什么个人隐私,夫妻之间没有隐私。嫂子开口就是这一句,让我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

她和伍哥大吵了一架,伍哥刚开始支支吾吾的,后来,他直接住到鸽棚里不回来了。

伍哥怎么都不承认他有外遇。嫂子最近正苦于无法搞定这件事,今天叫她姐妹来倒苦水,让好姐妹支个招。没想到我和孙飞飞就坐在她们隔壁,她把我和孙飞飞的聊天内容听了个七七八八。

我问她喝什么,我请客。她喘着粗气对我说,这件事不能就这么完了。

她的表情瞬间垮掉又瞬间撑起,这个过程被我全部纳入眼底,我有限的经验实在不知道怎么应付这个局面。她指责我说,你明知道你伍哥和孙飞飞的私情,还这么和稀泥,而且还替孙飞飞打掩护,实在太过分!

她一脸鄙夷加愤怒地看着我,弄得我十分不自在。我只能先安抚她的情绪,让她别生气,先喝点茶。

我怎么可能不着急?哪个女人遇到这事能不着急?

嫂子,我理解你的心情,但现在着急解决不了问题。

好,我听你的。你是记者,我相信你不会太袒护老伍。如果你袒护他,我就到你们报社去找你。我也不怕撕破脸,现在我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这都什么事啊?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就被卷入这么一个事情。伍哥啊伍哥,你让我如何是好?

我心事重重地回办公室上班,办公室里没有几个人,同事敲击键盘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响亮。我坐在电脑前想把最近的一个采访稿写完,但伍哥的事情弄得我静不下心。这时,电话又响了,我拿出手机一看,又是嫂子。

小张,你帮帮嫂子。他老伍到底是想做什么?他如果想离婚和那个女人过,我也没意见,家产归我,他带着他的死鸽子净身出户。他是有过错的一方,我有权这样决定,我也得为我的下半生考虑。

嫂子,你别急,我回头就去找伍哥谈。

回头是几时?别有年没日子!你今天就去。万一他把财产转移了,我岂不人财两空?

伍哥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那样的人?他还要怎么样?他们卿卿我我,把我当什么?就差没被我光溜溜捉奸在床。太欺负人了!

电话里传出嫂子的哭声,我的耳膜被她的哭声震慑,不得不一再把手机拉远。

22

我觉得我和伍哥既近又远。在養鸽子方面,他几乎是毫无保留地和我交流,从来不藏私。

但在其他方面,比如他和孙飞飞的交往,他并没有全部和我说。我至今也搞不清楚他和孙飞飞发展到了哪一步。或者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们始终保持着纯洁的友谊。但是从嫂子那里的动静来看,似乎也不只是这些。

这世界,人是最难捉摸的,伍哥如是,孙飞飞如是,小梅如是,马进亦如是。

有一天,我无意中听到马进要买伍哥的鸽子。

有好几个买家想买伍哥的鸽子,伍哥的鸽子品质在业内口碑是极好的,他培育的鸽子竞翔成绩有目共睹。他的鸽子要出手,自然是百家求。但我没想到马进也想买。毕竟他们的关系,明眼人都知道,离撕破脸就差一步。

马进给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吃惊的价格,这是其他人都没有想到的。难道马进突然良心发现了?更让人没想到的是,伍哥竟然答应了。

世间的事总是莫名其妙。伍哥卖鸽与马进买鸽一事,我虽然不明就里,但毕竟不是我的鸽子,伍哥的鸽子能卖个好价钱自然是好事。那一阵儿,微信群里不时有各种猜测,我没有问伍哥,伍哥也没有找我,我们各自忙碌。

最近发生的大事,除了马进要买伍哥的鸽子,还有一件,马进要结婚了。

马进要结婚,本来在我这里算不得大事。但是马进的结婚对象是我的前女友小梅,这实在给我五雷轰顶之感。

这个世界有时太小,有时又太大。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比如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小梅会嫁给马进。我仔细回想了我所知道的马进和小梅交往,也许他们早就暗通款曲,我却像傻子一样。马进让小梅到他的公司,让小梅接我的工作以及小梅对马进毫不掩饰的欣赏,早都说明了一切问题。可笑我竟是如此糊涂,对这一切没有丝毫察觉。

后来,我也想通了。毕竟马进有钱又有心眼,人虽不怎么样,但也许他和小梅是真爱,小梅嫁给他也没什么不好。

我心里虽然疙疙瘩瘩的,但脸上也不好表现出什么。我给小梅包了个红包,祝福她和马进恩爱圆满,白头偕老。

小梅接受了我的红包,说,谢谢哥哥的祝福。

我心有不平,独自喝了一场闷酒。

23

我们这里的人爱喝酒,尤其爱喝青稞酒。青稞生长在海拔数千米的高寒地带,几千年来有着无数传说。据说它是植物中为数不多的,敢于向苍天裸露自己果实的物种。

高原作家这样写道:“青稞穿越漫长岁月,走到今天,风雨磨洗,紫外线浸染。它就像祁连山下的人们有着阳光的肤色,有着不畏风雪的皮实,有着挺立高地的矫健。”

作家们描写的青稞让我想到伍哥,他确实有着阳光的肤色和不畏风雪的皮实。不过说到矫健,伍哥还有些差距。我把这些说给伍哥听时,伍哥不置可否。

伍哥喜欢喝酒,但不嗜酒。他每次都能在恰到好处时打住,而不是把自己灌得烂醉,我十分欣赏伍哥这一点。我极度讨厌那种贪杯之人,喝到胡搅蛮缠或不省人事,给同去的人增添麻烦不说,还总让人悬着一颗心。马进就是这样,每次都喝到口不择言、胡说八道,让人厌恶。

我之所以突然说到酒上来,倒不是因为我和伍哥经常喝酒,而是伍哥把他的大酒缸送给我了,里面还装着上百斤的青稞酒。

伍哥说,他要戒酒。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伍哥对酒的偏爱我是知道的。这个世上,他最爱的除了鸽子,就是酒。不,还应该再加上一个人——孙飞飞。

伍哥这是怎么了?总之自从他和孙飞飞在一起后,整个人就变得怪怪的,让人无法捉摸。

伍哥送我一大缸酒,我在高兴之余也有点为难,因为我实在无法把这个大东西弄回去。我不会开车,这上百斤重的东西,想凭我一人之力弄回去很有难度。于是,我提出,酒先放他那里,我想喝就去拿一点。伍哥说,这边马上要拆迁,不久后鸽棚也要被拆,你别拖太久就行。

安城正在以日新月异的速度发展,让人眼花缭乱。我出生的村庄如今成了一个网红打卡地,亿家国际几个大字金光闪闪,让人眼晕。

世间事,最是难料。谁能想到,伍哥从此要和他的鸽子彻底诀别了呢?各种主观因素加上客观因素,就形成了今天的局面,让人不能不感慨世事无常。

没有了鸽子的伍哥,和我联系渐渐少了。有一天,我突然被人从“天空蔚蓝”微信群中给踢了出来,这让我觉得很没面子,我仔细一看,原来伍哥是要解散这个群。早前我已经退出了马进的协会群,于是,所有和鸽子有关的人与事,渐渐远离了我。

当然,我也不是完全和伍哥断了联系,隔一两个月,我们也会在微信上互致问候,但可聊的话题越来越少。只能问问他最近忙什么,是不是还好。他的回答也非常简短,总是说老样子而已。我的工作越来越忙,现在报社开始了改革,我们不外出采访的,必须坐班,采访的内容必须见报,否则按缺勤扣工资。这让我大部分时间都得在报社或者在采访现场,日子单调,乏善可陈。

24

这一天,新来的小姑娘正在和我吐槽采访对象的难缠。这个采访对象爱好文学,要他接受采访有一个条件,必须在我们报纸上发一篇他写的文章。小姑娘原想着问题不大,答应了下来,等完成了采访,准备签版上稿了,这个人再次提出他的文章也要见报。小姑娘把这篇稿子发给我看,我一看,生硬的口号加上从网上复制粘贴过来的文字,毫无文学性可言,简直让人喷饭。小姑娘哭丧着脸,说如果采访稿上不去,她这个月的任务就完不成了。这时,我的电话响了。

是嫂子,这应该是她第二次打电话给我。

电话刚接通,我就听见那边传来哭声。

小张,你伍哥没了,你来一趟吧!

伍哥去哪儿了?他不会离家出走了吧?这个岁数,还玩这个,实在有点不像话,你放心嫂子,我……

我话还没说完,嫂子的哭声更大了。她说,你伍哥死了。

啥?我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把那个小姑娘吓了一跳。

伍哥死了?我不会听错了吧。怎么可能!发生什么了?我赶紧往伍哥家里赶。

我去的時候,灵堂早已设好,嫂子哭成了泪人,眼睛又红又肿,头发胡乱挽在脑后,整个人憔悴不堪。

伍哥没有儿女,他这边亲戚少,此时家里大部分都是嫂子的娘家人。嫂子一见我,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几个年纪大的女人陪在嫂子身边,有的给她拿纸巾,有的给她擦眼泪,有的轻抚她的后背,有的跟着掉泪。

我转向另一个屋子,里面有几个男人在抽烟,屋子里光线昏暗,烟雾缭绕。借着点烟的工夫,我问那个给我让座的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伍哥早就查出了急性白血病,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他一直瞒着。连自己老婆都没有告诉。后来,他卖了鸽子,很快谈妥了拆迁协议,拿到补偿款后就开始安排后事。知道去医院白花钱,伍哥再没去医院。再后来,人已经不成了,送到医院第三天,伍哥就走了。

听到这里,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我只觉得自己实在是个混蛋。其实伍哥开始卖鸽子的时候,已经有苗头了,我竟然无知无觉。包括他送我酒也是,这些反常的行为,已经在说明一些问题,可我竟后知后觉迟钝到这个地步,我实在无法原谅自己。

嫂子没有请唢呐班送葬,只在客厅里摆放了灵位,灵前摆了黄菊和白菊。遗体还在医院的太平间,明天就要送去火化。

我很想见伍哥最后一面,问清楚了所在医院直奔而去。在路上,我把伍哥去世的消息告诉了孙飞飞,我希望她能陪我一起去见伍哥最后一面。

孙飞飞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很冷漠。她说她不想去。还说,活着的人,或者死去的人,在心里就是最好的,没必要用这些形式。

我对孙飞飞的无情火冒三丈,我今天才知道,伍哥把卖鸽子的钱都给了孙飞飞,伍哥最爱的女人,没想到如此无情地对待他,而我什么都做不了——除了气愤。

我去医院的太平间看伍哥,那个看守的老头不让我见,说什么除了家属其他人都不能见死者。我更加生气,真想和这个老头干一架。老头看起来干巴瘪瘦,我吐出粗点的一口气都能把他弄趴下。我软磨硬泡,好话说了一箩筐,这个固执的老头就是不让我见伍哥。他面无表情地在那里,他的目光从来没有一刻是和我对接的,大部分时间他对着墙上看。

怎么办?就这么回去?想到孙飞飞,再想到这固执的老头,我真想把天砸破,掉下来全部压在这些人身上。

我垂头丧气地往外走,走到医院值班室门口,太多的不甘心又涌上来,脑子一转,进了这个值班室。值班室里的中年人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我想进太平间看个朋友。中年人指了一指说,太平间在那里。我说那个瘦老头不让我进去。中年人说,你不知道,你给那个老头拿上两瓶酒,再包个红包,就可以进去了。

我连声道谢,心里不断骂自己刚才怎么没想到这个。

我在医院门口买了两瓶中档青稞酒,看着这瓶装酒上的包装,想着这个酒可能也是伍哥爱喝的,我心里又是一阵难过。

老头还在那里,眼睛依旧盯着他头上方的墙面。这次我没再通过小窗口和老头说话,我直接敲了两下门,也不等应声就进去。

老头转过头不认识似的看着我,我把酒放在地上,又把一百块钱递过去,说,大爷,里面有我最好的兄弟,你就让我进去看最后一眼。

我的眼泪几乎按捺不住,我强压下去。老头接过钱,看了一眼地上的酒,说,跟我来。我顺便看了一眼老头之前一直盯着看的地方,那里贴了一张纸,上面有两个大字:心经。

25

伍哥,我来见你最后一面了。

几个月没见,这是我认识的伍哥吗?我想起他唱歌时歪着头的样子,想起他捉鸽子时的笨拙可爱,想起他在杏树下和我喝酒谈笑,想起他一次次因为鸽子对我生气,想起他冲我发火……

我喉头哽咽,泪如雨下。

我不记得那一天我是怎么走出太平间的。我失魂落魄地想,从此以后,我的微信朋友圈里,打开伍哥的对话框,哪怕我说一万句话,伍哥都不会回应了。我不知道,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伍哥,会不会想念我这个没出息的小兄弟。

那天走出太平间,我觉得我必须去找孙飞飞,我不能不见孙飞飞,我心里这股气憋着太难受。我没有打电话,直接去孙飞飞的家里找她。

在孙飞飞家门口,我见到了一个小男孩。大概七八岁的模样,眉眼酷似孙飞飞。我在门外,他在门内,中间是防盗铁锁链,他大声问我是谁。我说了我的名字,他偏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又问,你认识伍清华叔叔吗?

认识啊,我说,我觉得这个小孩子挺有意思。

那他是你的什么人?

他是我伍哥啊!我是他兄弟。

那我就放心了。

我不知道这个孩子放心什么,他告诉我说,我妈妈出去买录音设备了,你不能进来。

录音设备?可能是这个孩子听错了,我也没有深究。那你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我问。

说是吃晚饭的时候回来。

孩子的眼瞳很大很亮很深,更多是无法形容的纯净和清澈。

那一刻,我突然不想找孙飞飞了。我想,找到又如何?除了骂她、指责她,我还能怎么样呢?伍哥已经在另一个世界了。伍哥的心愿,应该是希望她好好的。我何必再生是非?

我一个人返回,心里面空落落的。

26

我后来又翻看了孙飞飞的微信朋友圈。

几个月来,她只更新了一次,内容只是四个字“永失吾爱”,下面是条网页链接,我打开来,里面有一首诗,标题是《虚构的爱情也觉得幸福》,里面有这样两行:

她不关心火车行驶的路径。

有关光阴的故事,已经从一段失败的婚姻中出逃。

孙飞飞这条微信朋友圈的更新日期,正是伍哥去世的日子。

我的眼睛越来越不行了,视力不断下降,并伴有严重的干眼症。在我试过所有医生推荐的眼药水后,都不见改善。医生说,我应该少看电脑,少看手机,少看书,应该多看绿色,多看远方。

这怎么可以?我的职业、我的爱好都不允许我放弃书本和电脑,也许手机可以适当节制——我确实也这样做了,我退出了所有和工作无关的群,我也不再更新微信朋友圈,不关注微信公众号,不给别人点赞和评论。

刚开始的几天我有点不适应,后来为了打发时间,我开始运动。我渐渐发现自己的干眼症有所缓解,胃口也越来越好。现在胃口一好,精神也好。每天吃得好睡得好,精力充沛。这样过了一个月后,我觉得应该把自己运动的时间都利用起来,可以听音乐、听书什么的。我对音乐天生不敏感,只能听书。我下载了一个音频APP,开始听书,日子变得充实而丰富。

这天,我在APP上发现了一个主播名为“天空蔚蓝”。这个主播更新的全是信鸽养殖的内容。这让我再次想起伍哥——我生命中重要的一个过客。我大致浏览了一下目录,发现目录做得非常系统而且全面,有很多是专业知识,还有内行不愿外传的赛鸽养殖、比赛的经验。这让我如获至宝,整整三十二章,每一章再分为许多小节。我听了一小节,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她仿佛就是伍哥的化身,而主播的声音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孙飞飞。

难道世间真有这样的巧合吗?“天空蔚蓝”到底是何许人?为什么让我觉得她和孙飞飞还有伍哥有着某种联系。

我关注了这个主播,当我听完最后一节,我确定,她就是孙飞飞。

我曾在伍哥那里見过他用笔记录的一个关于信鸽养殖的本子,我虽然没有机会细看,但我知道伍哥每天会做记录。想到这个,我再一次拨通了孙飞飞的电话。

我问“天空蔚蓝”是否就是她。

孙飞飞犹豫了几秒,问我,我做了变声处理,你都听出来了?

果然就是你?我依旧吃惊不已。

是的,伍哥把他的那个本子给我了。我花了很长时间进行了整理,本来想着出版,但出版要钱,我一时也拿不出来,想到伍哥既然这样记录了,就是想和大家分享的,所以就放到这个网站了。

我再一次哽咽,我知道孙飞飞没有做错。我说,谢谢你!

电话那头,孙飞飞没有说话。

我突然想起这个APP的宣传语:每一秒陪伴都有爱。

后来,我又去了几次鸽棚,再没有见过宇星一号。不知道它是沦为人们的腹中食,还是在野外为谋得腹中食而忙碌。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祝福宇星一号,愿它在蔚蓝天空下自由地飞翔……

责任编辑    袁  媛

猜你喜欢
小梅鸽子
鸽子,飞吧
鸽子高高飞
鸽子也有拖延症
钱真的少了吗?
丢三落四
半盏——第五话:如果鸽子飞走了
小鸽子,飞起来
合肥求职女连喝四场酒身亡老板被批捕
小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