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与莲花

2023-12-11 04:31焦窈瑶
西湖 2023年10期
关键词:英豪水星

焦窈瑶

那幅画是水星在得知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消息的当天收到的,就寄放在他任教的专科学校门卫处的包裹间,一个四四方方的扁平状物件,外层包装很粗陋,被连成一排十字的绳子捆扎着,洇出几团难看的水渍,想必是那几天连着下雨的缘故。就在水星拿到包裹时,那个消息还没有将他击中,不过已经在他周身营造出某种神秘的磁场。那天一整天他的表现都透露着诡异,比如突然叫一个已经请假好几天的学生回答问题;喊错同一间办公室老师的名字;最尴尬的是课上到一半时他突然开始打嗝,而且是一个连一个,底下那帮学生哄笑的有、吹口哨的有,把水星惹得火冒三丈,却只能揣了保温杯出门跑洗手间。

应该是中午那块大排有问题,他原本是不想要的,但就在打饭时他的手机在不停地响,他烦躁地向窗口的大妈指了一下,大排就跳进了饭盘。来电显示上的“芊蕾”两个字闪得他眼晕,在她的声音透过那个小机器冲撞他鼓膜的一瞬间,他好像被当头泼浇了一桶冰水。令他吃惊的是她语气的温柔:“我想吃金记的烤鸭,你带一只回来吧。”

金记烤鸭在专科学校对面的巷子口,每天都排了老长的队,水星不记得上次买烤鸭是什么时候,端午节吗?也许他根本就没买过,自从来到这所学校之后……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

“吃饭了没有?冰箱里还有……”

“好了你早点回来,有事跟你说。”

沈芊蕾在上海参加一个女性艺术家联展已经好几天了,除了给他发了几张现场照,两个人几天都没交流,他早已经习惯,那个让他们都摸不着行迹的“卡子”就生硬地卡在那里。具体是哪里,他们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只要他们伸手想去拔除,就沾了满手芒刺扎人;若是再狠心前进,必定要鲜血淋漓……

“水老师吃饭呢?”

猛一抬头,对面两张年轻的面孔,一男一女,男的戴眼镜,瘦长脸,时髦飞机头;女的娃娃脸,齐刘海,小眯眼。两个人贴得很近,男的正把一块咖喱鸡往女的盘里送,眼珠子贼溜溜的,瞅着水星按住的手机。

水星咳嗽了两声,呼哧呼哧地扒着饭“嗯嗯”了一下。他跟他们不熟,那男的据说是校长亲戚,学校里的年轻女老师整天围着他转,今天这一位是几号?反正那些八卦他都懒得理,他自己不也是他们的八卦对象?在他吞咽那块大排的时候他听见他们在笑,虽然只是朝着面前的手机,于是他的喉管就这么痉挛了一下,好在咽下去了。

出了餐厅门,水星径自朝学校大门走,脑海里还在回荡着那句“有事跟你说”,有事,什么事,难道是离婚?他自己倒是笑了起来,想着晚上要不要开瓶红酒配烤鸭。

离婚前的烤鸭。

在烤鸭店门口排队时手机又开始响,这回是个骚扰电话,那条快递通知也同时冒了出来,某某快递要他在晚上七点前收件,收件地址就是学校的门卫处。他想了半天确认自己最近并没有网购,只当是哪家出版社或是杂志社又给他寄书刊。可当他拎着鸭子走进包裹间,凭取件码找到了那个四四方方的东西时,他突然感到没来由的心慌,他半蹲着身子将包裹抬起来,寄件标签上三个字的名字像是三枚小炮弹嗖嗖飞来……

他将那个包裹留在了包裹间。

等一会下班拿了,路边找个垃圾桶扔了吧。

待在办公室午休的他瘫软在转椅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那三枚炮弹却鬼影似的吸贴在了上面,不,现在它们不是炮弹,而是三张脸,三副面具,一哭,一笑,一怒。那都是她,莫雨莲。

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的那女孩?是在自己和沈芊蕾的婚礼上吧。

那股垂在脑后的蓬松鱼尾辫,水蓝色闪钻海星发饰,纯白色闪亮片的少女纱裙。从未见过这样轻盈的女孩,像是从贝壳中跃出,轻盈得如翻卷腾跃在礼宾来客之间的一株花蕾,偷偷尝试着隐秘的开闭。他确信他看到了,就在那白色花影掠过他头顶的一瞬,心魂被吸进那双眸里清幽的深潭。那在他生命里纠缠不清的白水仙、黑水仙、金水仙绞织在一起,将他牢牢捆箍住,她们的脸又开始在水仙丛中跳闪,阿蘩(他小时候的暗恋对象)、母亲、外婆、水月(他同母异父的妹妹),还有芊蕾,婚宴上的新娘,他将共度一生的伴侣……

“这是我女儿雨莲。”

这声音很低沉,却自带了尖锐的质感,声音的主人留着蓬松的长卷发,戴了约翰·列侬式的圆眼镜,颦笑之间温文尔雅,却从那面皮的颤动里抖出狡黠的阴郁,此刻他就像露出尖牙的魔术师,将那株花蕾来回地在手心里翻颠,突然一个猛抛,无数花瓣如雪飘落,唯有那吞吃了新郎心魂的精灵花仙在他掌上立定……

第一次见到这男人,是什么时候?对了,是在沈乔明的病房。当初是他和沈芊蕾故意暗地里交往,联手毁掉了美术教授沈乔明和水月的婚约,水月私下将他的家(那也是外婆生前养育了他们兄妹的家)砸了个一塌糊涂就此消失,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就是那个抛弃了他,与他二十多年没见的生母水仙),告诉他水月在深圳和她在一起,嫁了个香港人,她想让水星去深圳,和她一起生活。

水星挽住新娘的手臂开始颤抖,他们在对视,他的岳父和爱妻(沈乔明和沈芊蕾)与那对父女(莫英豪和莫雨莲),他们的脸是多么相像。水仙的声音还在他脑海里回荡,他不会去深圳,他怎么可能会去?就算那是母亲的涕泣,也不过是戏中戏,他若是当真,还怎么活?五年前,在他独自离开那家咖啡馆的时候,也是这么安慰自己。芊蕾没有来赴约,他在归途中沉浸在关于黑水仙的幻觉里,他甚至不觉得那是幻觉,他真的看见了,看见了将天空云层浸透染的水仙,那也许是一种天启、一种神示。回到家中他倒头就睡,等再次睁眼,窗外已是一片夜色。他正想爬起来填饥,就看见手机在闪,一连几个未接来电,显示都是“沈芊蕾”,而那两条短信吓得他从床上一跃而起。

“不好意思,我爸心脏病突发,下次约。”

“放心,我没事。”

“放心,我没事”,这几个字冲撞着他的心房,带着柔软的韵律。他攥紧了手机,下床走到窗边,整个人还像是在空中悬浮着,在盛着金水仙的泡沫里走着太空步……在他回拨过去的电话接通的一瞬,芊蕾的声音略有些嘶哑,她告诉他她这次回来后就发现沈乔明不太对劲(还是因为水月的事吗?他没问出口,也害怕知道,心下的悔愧又多了一分),家里成了酒窟(乔明在妻子离家的这么多年里都没有酗过酒),到处都有女人的印记,丝袜香水口红内裤……芊蕾急了和乔明吵,乔明却是淡漠冷对。芊蕾这天早上起来就看到乔明把卫生间吐得一塌糊涂,她要拉乔明起来换衣服(她父亲就睡在客厅沙发上,浑身酒气,脸上脖子还沾着口红印),被乔明推开,她索性收拾了准备去芦镇。乔明问她去哪她不说,她父亲突然就扑过来将她按在沙发上朝她吼 “是不是要去见那小子”,芊蕾发现自己手机在乔明身上大喊“你凭什么看我手机”,就看到父亲突然两手捂胸朝地上倒下去……

芊蕾给父亲喂药,后来就来了救护车……

她告诉水星乔明住在人民医院,水星说我去看你,她咳嗽了两声说不要了,随即挂了电话。

但他还是去了,就在第二天,是个礼拜天,水星临时去超市买补品,买了西洋参和蛋白粉,不知怎么又拎了一盒阿胶膏。到了人民医院门口,水星又在附近水果店买了个果篮。旁边有家花店,他隔着玻璃门望了一望,突然想进去抱一束玫瑰,可实在腾不出手来,只好就地给芊蕾打电话,打了两次都没人接,他径自去了住院大楼,七绕八绕终于问到了沈乔明的病房,可他终究没进去,只拖着那一大堆物什坐在病区椅子上发呆。

他竟然没有认出她,在她喊出那几声“水星大哥”后,他还是愣愣地盯着眼前的年轻女子:乌发松绾在脑后,湿刘海乱贴着额头,面色显出一丝憔悴,使得原先的清丽愈发孤冷。她穿的是浅粉色棒球外套,露出里面的蕾丝衬衫,颈上姜黄色波点丝巾,下身牛仔裤配网眼运动鞋。她的样貌又令他想起他们的初见(水月带了沈氏父女来芦镇家里见他),她随意调度着她立体的各侧面,他几乎无法在无数缤纷绽放的花蕾之中辨认出她的实相。

“你干吗……带这么多东西?”

她问得很轻,可就在那个瞬间水星想冲过去抱住她,什么也不说、不问。可他只是慌乱地站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父亲他……怎么样?”

“你把东西拿进来吧,你吃饭了吗?”他跟着她进了那间病房,是三人间,沈乔明睡在最靠门的一张床上。水星没敢往他脸上看,只觉得那枕上乱蓬蓬一团头发跟狮子似的。床头柜上堆了几个饭盒,水淋淋刚洗过,另外还有水瓶水杯卫生纸,也乱糟糟的。芊蕾将他提来的东西摆进靠门的橱柜,那个果篮就倚住床脚,最里床的病人家属朝这边频频张望(中间床没有人),像是对母女,把水星看得脸上讪讪的,一边追问沈乔明的病情。

“早上又做了检查,挂了水,喂他吃了饭就睡了。对了你吃了饭没?我正要出去……出去说吧。”几年没见,这女孩身上潜藏的果决已从萌芽生成了熟果,那绽放的姿态艳丽新鲜,一时令他目眩神迷,他就这么一路跟着她出了病房,进了电梯。出了住院大楼,芊蕾知道他没吃饭,问他要不要在医院食堂吃,要么就跟她去街上,她要去的超市附近有快餐店。

“就去食堂吧。”

医院食堂很敞亮,饭点快过了,人倒不是很多。他们挑了靠窗的位置,水星买了一份扬州炒饭外加一个鸡腿,他确实是饿了,一大早起来只吃了几片吐司就去买补品,又从芦镇赶公交坐地铁,折腾了一上午才到医院。他正闷头扒着饭,突然面前又多了一盘千张结烧肉,一碗热汤,芊蕾两手交叉支在颌下,指甲上的珠光亮片一闪一闪:“我记得你以前,你以前爱吃这个,你说过会做给我吃……”

水星握筷的手猛地一抖,目光猝然间被对面的一双亮眸击中……这还是他们分别以来的首次对视(是的他刚才一直在偷偷打量),那一瞬间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他们在芦镇的首次“约会”,为了阻止他妹妹和她父亲的联姻,他们在一张咖啡桌上开始了“预谋”。他还记得她的烟叼在嘴上却不去点燃,打火机啪啪响。给他们擦桌子的服务生背脊上下起伏,他们的目光就应和着那起伏的韵律交织,碰撞,火速分开又火速粘起……燃起来了,一切都已无法更改……此刻,他们中间清明坦荡,没有火也没有烟,初春正午的阳光轻巧地撩拨那漫溯他们周身的温热……

“芊蕾,晚上我来陪床吧,你好好睡一觉。哦,我现在在培训学校上班,已经跟他们打过招呼了,这个星期我都可以……”

“不用这么麻烦你,水星大哥。”她突然用手捂住嘴,将脸埋下去,“水月她……她怎么样了……”

重新扬起的清丽脸面,眼角亮闪了一下,那是泪吗?

“水月”这个名字像是一枚毒果,流溢出的黑色汁液就要将他们之间的清明弄污浊……但他却无力挥手弹掉它,出乎他的意料,那毒果安分地伏卧在阳光之下,竟然变得越来越透明,越来越稀薄……当他回味过来时,那里已经空空如也……

“她在深圳,在我母亲那儿……不,现在应该在香港。她结婚了。我妈要我过去,我没去。”

“当初就让她当我后妈,又能怎么样?我没想到我爸为了她……我出国这些年,他一定不好受,不然也不会有病瞒着我……”

这回他看清了,那就是泪,大颗的泪珠从她颊上滚落,紧咬住的嘴唇和揪住丝巾的手指……他猛地一探身:“你没错。我也没有错。你爸爸和水月,他们也是。”他甩下了筷子,两手绕过那盘千张结,从她的颈上扳过她的双手紧紧握住:“这都是命。”

就在那天,他们从食堂出来以后,他陪她去超市买生活用品。走在初春的街上,他们都好像成了崭新的人,“这都是命”,这四个字就这么涤荡了他们周身的阴云?就这么燃断了困住他们的锁链?

他们并没有再说更多的话,五年前也是这样,她只是跟着他走,静静地,无声息地,走进师范大学(他的母校),走过留下他履迹的草坪、篮球场、宿舍楼……停留在教学楼的某一层,他开始了独角戏的上演,向她诉说着那可怕的一天,他在那里接到一个电话,是他外婆楼下的简阿婆打来的,告诉他水月“出了点事”在医院(其实是她割了腕)……

真的到了与沈乔明独处的那一刻,水星还是坐立难安,病狮子一样的沈乔明蛮气不减,画作里的深幽镜像倒映在脸上,将疲乏的病容搅得虚实难辨。他先是直愣愣地瞪着水星,嘴角轻微地抽搐却不作声,直到起身上卫生间他才突然冒了句“你来干什么”,水星不答话,乔明猛地一抬手:“你走吧。这些东西……都带走。还有,别再找蕾蕾。”

等他上了卫生间回来,水星坐着削一个苹果(从果篮里拿的),乔明说你怎么还不走,水星坐直了身板,将一圈苹果皮从水果刀上拈下来,反手将刀递到乔明的一只手上。水星说沈叔,我答应了芊蕾照顾你就不会走,你恨我可以用这刀刺我,刺我哪儿都行,但我不会走。

就在那个瞬间沈乔明的眼睛里像是冒出了什么东西,好像是那些深幽镜像重重叠叠地四分五裂,散成千万缕雾光漫射出来……病狮子的脸就在此刻融化,脱落……

“啪”的一声,水果刀掉在地上,乔明已经上床,脸朝里睡着,水星咬了口苹果,弯腰捡刀。这刀是刚才在超市临时买的(他想着削苹果要用),他将刀口贴住自己的手腕,许多年前,水月也是这样做的吗?但她刺下去了,她是真的刺下去了……他浑身又是一个激灵,继续大口咬着苹果,睡在他面前的是差点成为他妹夫的人,如今却是要成为他的“父亲”?

他是个没有父亲的人。

外婆阮贵娥去世前给他留了一封遗信,他母亲水仙和两个男人(也是一对亲兄弟)之间的情仇恩怨流于氤氲的传奇,善良懦弱的哥哥被涉毒涉黑的弟弟抢了女人,死因一直成谜(阮贵娥坚信凶手就是弟弟)。水仙将水星留给阮贵娥抚养,与那个“弟弟”亡命天涯……水星初二那年阮贵娥从深圳接来了水月,水月也没有父亲,那位“弟弟”下落不明,也许横死街头,也许暴卒狱中。

所以,沈乔明成了个替代物?

手里的苹果只剩下了个带把的果核,水星提着它在眼前摆动。五年前水月失踪后,在咖啡馆约他见面的光头沈乔明和水月那张模糊的脸叠印在一处,为什么会这么像他自己?

乔明夜里起夜,水星扶着他去卫生间,两个人都没说话。早上护士来发药,芊蕾带了早点来了,等送水星出了病房问他:“我爸没为难你吧?”水星只是摇头笑笑说我先走了,叔叔上午的药别忘了。刚回头走了两步,芊蕾又突然叫住他,说了句“谢谢”,她换了件咖啡色刺绣背心配格子连衣裙,梳了俏皮的哪吒头,精神比昨天好了太多,他突然有了想上前抱住她的冲动,但只是朝她挥挥手,转身进电梯。

回到芦镇的家,瘫软在床上的水星像是从时光隧道里跋涉而回,很快昏沉沉地睡去,他在梦里又回到了那团旋转着的花团之间,只是这次的花瓣更宽更扁,层层叠叠拢成完美的弧形。这不是水仙,而是莲花……那闪亮的金色也缓缓褪去,竟成了浓墨的黑……从梦中惊醒的水星满头大汗,腹中饥饿难忍,他跳下床想去厨房弄点吃的,就在这时他瞥见了手机上一条新的微信,是沈芊蕾发来的。

“找了个护工,不用麻烦你过来了,真的谢谢。”

他没有回那条微信,随便下了点面,睡了个午觉起来,出门去超市和菜市场采购了一番。独居生活精进了他的厨艺,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盘算好了几样菜品,其中必有一道千张结烧肉。

第二天他带着几个保温桶又去了市人民医院,芊蕾正在看护乔明输液,一见他进病房倏地站起,眉眼间的惊愕里跳闪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羞色。

“不是和你说……”

“反正我也请了假,做了几个菜,也不知道合不合你们口味。”

病狮子发出一声怪里怪气的哼哼,水星向前俯下身:“沈叔,今天感觉怎么样?”

乔明扭过头去,目光停滞在那几个保温桶上,芊蕾掀开了一个,里面是西蓝花炒虾仁和茄汁鸡丁,她拿过床头柜上的饭盒和调羹,各拨了一点,先递到乔明口边。乔明尝了两口,冒了句“饭”,那边水星已经开了另一个饭盒,往里面盛了饭,芊蕾接过去又喂乔明。水星继续开保温桶拨菜,这回是千张结烧肉和菌菇鸡汤,他将饭盒递到芊蕾面前:“你也尝尝吧。”

正在大嚼特嚼的乔明来回瞅着女儿和水星,见女儿愣着不动,突然叫嚷起来:“这菜怎么炒得这么淡啊?一点味没有。”

“好了你就别挑了,水星大哥大老远跑来给你送饭……”

“那个那个,给我夹一个。”乔明朝千张结勾了勾头,芊蕾夹了一个给他吃了。

“嗯……这个还行。”

这时三床的病人家属,就是那个前天老朝水星张望的女人正好热了饭进来,“呦” 了一声朝乔明笑道:“这小伙子是你女婿吧?”

“哼,我没女婿。”

女人还是笑着往里走,水星只觉面上发烧,也不敢看芊蕾的表情,将几个空保温桶又装回大手提袋:“我,我先走了,沈叔,明天再来看你。”

他前脚走,芊蕾后脚就跟了上来,芊蕾说你等等,他面对她站着,只要一伸手,就能揽住她的肩膀,但他拎着保温桶,没法腾出手。

“吃了再走吧。”

“不了。”

转过身的他面露微笑。

之后的几天,水星保持着送饭的节奏,那个山寨版的约翰·列侬就出现在他第二次送饭那天下午。那天水星留下来和沈氏父女一起吃了饭,乔明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爱理不理的模样,对饭菜倒是没挑。水星和芊蕾洗饭盒回来,就看见一个卷发男人背朝病房门坐着,正和沈乔明言谈甚欢,床头柜上多了一束鲜花,地上也多了几个礼盒。

“小蕾来啦。”

男人将卷发一撩,转脸站起身,圆眼镜后面的眼睛细眯成缝,一身高档西装添了几分绅士派头,水星没有回避他的注视,尽管那注视里全是棘刺,却又挑逗似的在对方脸上懒懒扫过。

“怎么也不早告诉我,要不是系主任说了……呦,这位是?小蕾啊,没听说你交男朋友哦。”

“以前的熟人,跟蕾蕾没关系。”乔明突然阴阴地来了一句,水星正要开口,芊蕾把他的袖子一拉,直把他往外拽,一直拽到连接住院楼和门诊楼的天桥上。水星觉得她神情有点异样,又不好发问,只得耐着性子陪她贴着栏杆。她今天穿的是一件蓝灰色的长外套,手在口袋里掏了又掏,摸出一盒烟来,先递了水星一支,水星犹豫了一下接了,芊蕾一边吸着自己那支一边转脸给他点火,他只是拈着点燃的烟发愣。

“忘了你不吸烟。”

“偶尔也吸。”他便吸了一口,很软的薄荷烟,但他还是咳个不止。

“刚才那个人……你别介意。”

“艺术学院的?”

“嗯,美术学系,副教授。”

“哦。”

“你就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

芊蕾苦笑了一下,大口吸着烟,她俯在栏杆上的姿势令水星又想起了那个不祥的梦境,金水仙成了黑莲花,芊蕾就踮着脚尖在花瓣上跳芭蕾,像她那个二十多年前与俄罗斯男人私奔了的生母。水星在沈乔明家里看过她满墙的照片,正是那些宛若实音和虚符的高低跌宕起伏升落将她离弃的那对父女困锁住,直到一个叫水月的女子将虚幻的博物馆彻底摧毁,用烈火铁锤冲撞击垮他们身上的枷锁铁链……

“算了,都告诉你。”

抽完一根绿爱喜的沈芊蕾背过身来,开始和水星讲一些往事,原来卷发列侬真名莫英豪,当年沈乔明在油画系任教,有时带学生回家吃饭,男生居多,但也有一两个女生爱徒,其中就有莫英豪当时的女朋友苏蕊。苏蕊天分极高,性情却并不孤傲乖戾,反而温厚可人。

“小时候我爸常甩钱给她们让我跟着出去玩,那些女孩多是他学生带来的,只有苏蕊和我熟,每次她们把我晾一边,都是苏蕊跑来照顾我,给我买零食玩具。不过自从她带了男朋友来,就很少陪我出去了。”

沈芊蕾说到这,又侧过身扶住栏杆,左手伸进口袋掏烟,但她只是夹着那烟迟迟不点:“莫英豪那会儿在师大美术系,念的美术学艺术史,每次来不是带红酒就是雪茄,那个年代算是稀有,听说他家都是当官的,反正就不像搞艺术的。我爸那些男学生都是不修边幅邋遢惯了,莫英豪往他们中间一坐,搞得就像大佬身边围了群小混混……”

“你和他……很熟吗?”水星没抽完的残烟捏在手里,完全是下意识地冒出这么一句,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但芊蕾只是一边点烟一边笑道:“我如果说不熟你信吗?”

“我信。”

芊蕾朝阴沉的空中吐出一串烟圈:“他老往我家跑,其实是对苏蕊不放心,可能他觉得我爸那个人……你说,为什么偏偏是水月……”

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水月”这个名字又像是毒果蹦了出来,但这回他们都视而不见。

“你说,这都是命。好像也只能这样解释。莫英豪后来读了博士,又通过我爸的关系去了艺术学院任教,那时候苏蕊就生病了。真的很可惜,她本来是准备出国的。可能是我太敏感了吧,我总觉得她对我爸是有点什么……单方面那种……但是她还是嫁了莫英豪,生了女儿不久就去世了……”

“去世了……”

“嗯,莫英豪成天在人前戴着结婚戒指,差不多就跟我爸以前一样。”

“他也一直……没再结婚?”

芊蕾刚说了句“没有”,突然将半截烟往身后的垃圾箱一弹,朝水星递了个眼色。水星一偏头,正瞧见莫列侬从他身后走来,朝他们一挥手,水星才发现他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闪得人眼晕。

“小蕾啊,你爸喊你回去。”目光又开始在水星脸上刮蹭,“刚你爸又和我说了你留校的事,过两天你去学校找我下,这会儿我先走了。”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圆眼镜片反着光:“烟还是少吸点,对身体不好。”

“什么嘛,” 芊蕾一脚踢在垃圾桶上,“多管闲事。”

这就是他和莫英豪的初见。

这个男人又出现在他和芊蕾的婚礼上。

这之间一年多的事,多少显得有点不真实,沈乔明自从那次住院后,身体每况愈下,除了心脏的问题,又查出肝病。芊蕾强制他戒酒,他表面上依从,私下仍然偷偷摸摸地喝。水星帮着芊蕾带乔明跑了不少医院,医生都建议乔明手术,但风险过大。乔明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戾,在家休养后就成天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作画,谁也不见。芊蕾入职了艺术学院插画系,水星和她的关系一直停滞在亲近中的疏离,除了去探望沈乔明,给父女俩做菜,带乔明去郊外呼吸新鲜空气(好不容易才说服他一回),他们也不过就是一起散散步、逛逛街,偶尔一起看个电影,但再也没有当年在大学城外看夜场电影时的冲动之举(正是那次接吻让两人假戏真做)。其实他一直在克制,而她呢?他摸不清她的想法,莫英豪时不时突然冒出来,甚至跟他们一桌子吃饭。每次只要他在场,沈乔明就格外地健谈,水星总是找借口提前离开,芊蕾送他到楼下,两个人都是欲言又止……

本来,他是想趁沈乔明生日结束这一切的。

他已经有快一个月没去见他们了,芊蕾问过他一次,他只推说培训学校加课抽不开身,芊蕾也没有再追问。接到芊蕾电话那天晚上,他和同事在外边聚餐,火锅店里人声嘈乱,他不得不跑到商场楼道间,芊蕾说你人在哪儿呢,在外边他说。芊蕾停顿了一会说水星大哥求你件事行吗,他的心咯噔了一下,随即嗯了一声。后天我爸生日,你能不能去陪陪他,我在外地参展回不去……哦,你如果没空……

我可以。

辛苦你了,礼物我放在我房间书橱最下边的柜子里了,你到时就直接拿给爸爸吧。

芊蕾的电话已经挂了,他还杵在那儿发愣。这样也好,他可以和沈乔明谈谈……谈谈他们的事……

他和同事调了班,事先做了几个菜,又从网上订购了生日蛋糕(在沈家附近的蛋糕店),为买什么生日礼物纠结了半天,最后在芦镇一家破落的音像店淘了两张老鹰乐队的CD(沈乔明家里不缺这个他知道,但他总觉得送其他东西都不合适)。到了那天他难得收拾了头面,那套西装还是上回参加朋友婚礼穿的,如今紧勒着肚子,好在扣子没绷。打车过江到了沈家小区,他先去蛋糕店取了蛋糕,拎着饭盒坐电梯上楼,他万万没想到来开门的会是那个他最不愿见到的人。

“呦,是水老师。这么巧……”

莫列侬今天将长卷发高梳在脑后,穿得倒是很休闲,嘴角还叼了半截香烟,半撑着门框的手臂垂下来:“进来吧,老沈刚睡醒。”

客厅里烟雾缭绕,沈乔明顶着一头鸟窝状乱发瘫坐在沙发上,手里正把玩着一只意大利进口石楠木烟斗,茶几上还堆着个空礼盒。沈乔明一见水星,将嘴上的烟蒂往烟灰缸里慌乱一戳(水星扫了一眼桌上的威士忌酒瓶就知道了沈乔明的心思,他是怕他告密?也许芊蕾早就懒得管了),一边咳嗽一边往脚下的垃圾桶里吐了几口痰:“小水啊,你来得正好,来来来,看看小莫送的这玩意……过生日,过什么倒头生日,老子还能活几天哦……”

沈乔明一个人在那发神经,莫英豪瞅了一眼水星放在餐桌上的饭盒和蛋糕盒,挑了挑眉:“老沈啊,你福气不小嘛,有人专程来服侍你。学校还有课,我先走了,有事call我。”他一边抬腕看表,一边又回头来了句“小蕾回来那天我去机场接她”,便径自走了。

乔明半眯着眼抓过桌上的酒瓶,水星一把掐住他的胳膊:“沈叔,不要。”

“是蕾蕾让你来的?”

“嗯……不是,其实……”

“莫英豪对我女儿有意思,你知不知道?”乔明又举起那只烟斗,放在眼皮底下细细端详。

水星涨红了脸,躲避着沈乔明的视线:“沈叔你饿不饿,要不先吃饭?”

“莫英豪老婆以前是我学生,可惜死得太早,论天分资质,莫英豪抵不过她一个手指头。其实你妹妹跟她很像,不过你妹妹的心从来不在艺术上……嗯,她有没有心,还是个问题……”

水星就像被电击了一般猛地站起,憋藏在心头的滔滔话语还未泄出,就又被沈乔明堵了回去。

“水星,我希望你能娶我女儿,沈芊蕾。你愿不愿意?”

“这这……这要问芊蕾……”

“我就想知道你愿不愿意。给我答案,快,就现在。”

水星在半晕的状态下点了点头,像是被沈乔明催眠了般吐出两个生硬的字:“愿意。”

“好,等她回来,你就去问她。如果她答应了,你们就快点把事办了,如果她不愿意……她不会不愿意,她只能嫁你,我要看着她嫁你,不然我死不瞑目。好了好了,先吃蛋糕,吃蛋糕。”

水星依从着他开了蛋糕盒,蛋糕的造型是他订的,是个拿画笔站在画板前画画的小人,做成了沈乔明的模样。沈乔明凝视了那小人儿一会,突然叹了口气说小水,你跟我来。

沈乔明带他进了画室。

这间画室水星以前只进过一两次,正中间支棱了一具大画架,旁边的高脚小桌上堆满了画笔、颜料、刮刀、调色盘、松节油、调色油、油壶、洗笔器……四下乱糟糟地丢着装裱过的油画和素描,有肖像、静物、风景,还有一些略抽象和超现实的作品……靠近窗户的墙面上挂了一幅鲁本斯的名作 《强劫留西帕斯的女儿》(据说鲁本斯是沈乔明最爱的画家),毛坯地面上到处滚落着烟蒂、空饭盒、易拉罐、油乎乎的塑料袋……和那些颜料的斑渍混在一处,愈发地脏乱。水星强忍着吸入浊闷难闻的空气,跟着沈乔明走到那幅未完工的作品跟前,他就像是被从那画布上伸出的一只魔爪狠狠掐住脖子一样喘不过气……那画上的女人,不,简直可以说是女妖……即便整幅画采用的是抽象的技法,但分明跳跃着一个真实的灵魂……

“她现在人在哪?”

“不……不知道。”他心虚地垂下头,尽管他确实不知道,水月是在香港、深圳还是别的哪里。

“她失踪那年我就开始画,到现在就画成这副鬼样子。哪天我突然挂了,这画,你拿走,找个地儿,烧了,烧了……”

水星陪沈乔明过了他人生最后一个生日,自从走出沈乔明的画室,水星就觉得脖子上的那只魔爪在不断地增殖,一只只卡满了他的全身,他简直不能动弹,不能呼吸……以至于当他拎着空饭盒晃晃悠悠荡到小区门口时,差点撞上一辆奥迪车,两张老鹰乐队的CD从手袋里跌落。他不但忘了给自己的礼物,也忘了去拿芊蕾的礼物。

就这么战战兢兢过了一星期,沈芊蕾没有联系他,他在梦里又回到了沈乔明的画室,在一片黑暗中站在了水月的画像前,只听一声狂吼,从画里蹿出千百条藤蔓将他紧紧缠住……那天过后,水星给沈芊蕾打了电话约她见面,芊蕾在那头鼻音很重说是感冒了,水星说哦那改日吧,芊蕾懒懒“嗯”了一声说还有事吗,水星将手机左手换到右手又换回左手,突然大声说芊蕾,我要见你,现在就要,你在人民医院对面的咖啡馆等我,不见不散。

没有等芊蕾开口他就挂了电话,他当时在培训学校里刚结束一门小班作文课,下面还有一对一的辅导,他临时和领导请了假,和其他老师换了班,出门就打了个出租车,直奔市里。到了人民医院,他下车就去了那家叫“星缘”的花店(他后来总觉得这花店的存在也是有意味的),抱了一大捧红玫瑰出来,直接就去了对面的咖啡馆。

她已经在那儿了,正垂头用小匙搅着咖啡,她的头发染成了深咖色,编成时髦的鱼骨辫搭在肩畔,一身挺括的米白色西服套装令他有些不太习惯,她很少穿得这样正式,难道是预料到今天会发生什么?同时又有点懊丧自己怎么没先回趟家打理下,胡子是有几天没刮了?

“你这是?”

她的目光滞留在那束玫瑰上,脸颊上的红晕一点点变深。他就在她面前坐下来,开始一点一点讲起,讲到他重新见到她的第一面就想送她这束花,但当时怎么也腾不出手拿。他还说了他陪护沈乔明的第一夜,差点刺向自己手腕的水果刀,一直说到莫英豪的出现令他忧心,说到了沈乔明的生日当天,沈乔明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有关沈芊蕾和他水星未来的每一句话……

芊蕾托腮没有吭声,也没有看水星,只是不断地用小匙磕碰着杯壁(咖啡已经见底),中途时不时一阵咳嗽。一直到水星说完了全部,她从那束玫瑰里抽出一枝来,放在面上轻轻摇晃,声音轻得不能再轻:“所以,我们还是赢了,是不是?”

令他惊恐的是,芊蕾是笑着说的,可眼里的神色却是从所未有的哀伤,悔愧,凄冷?总之不是他所期冀的那样,究竟是哪里不对头,是哪里呢哪里?是不是错了,全错了?

婚礼没有等多久,也是在筹备婚礼时,水星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差不多就是个孤儿。除了断交的亲生母亲水仙和妹妹水月,他不知道上哪儿去找自己的亲属。后来还是他从外婆生前留下来的记事簿上找到了几个远亲的电话号码,才想起来当年给外婆办丧事时来过几个人,他就这么七找八找地找了个叫六宝、随外婆姓阮的亲戚。六宝舅舅当年来芦镇学过徒,承蒙阮贵娥照顾,人倒是很热情直爽,一口答应下来。到了婚礼当天真携着家眷来了,也出了份子。六宝生得健壮憨实,眼睛有点斗鸡眼,嘴巴一笑就咧得大大的,像极了漫画里的人物。他那个老婆跟他简直是双生一般,憨胖憨胖,身上大红大绿,一张脸涂得像年画娃娃,一个劲儿地揽着他们的胖墩儿子吃吃吃。新郎和新娘下来敬酒时,六宝舅舅有点喝多了,整个人东倒西歪地不知在嘟囔些什么,拿红酒的杯子猛地一斜,眼看着就要泼上芊蕾的婚纱,就在那一瞬间一只胳膊突然挡过来,将新娘圈在身前,崭新的西服后背染上一片殷红……

六宝的胖老婆拽住他的耳朵狠命捶他,但他还是晕晕乎乎打着酒嗝,水星心里气闷又不好发作,特别是看到自己的新娘被那个不祥的男人护住。没错,就是莫英豪,那个长得像约翰·列侬的男人。尽管他的神色依旧保持着淡定的优雅,如骑士般将新娘送回新郎的怀抱,可水星就是看见了,看见那男人眼里深埋的火焰,一旦烧起来,他和芊蕾都难逃一劫……

沈乔明几乎是强力支撑着病躯来到婚礼现场,他的身边就坐着莫英豪父女,那女孩,莫雨莲。在莫英豪向他们介绍时,她那散漫的目光蓦地落扎了水星一身,都是带着尖刺儿的(和她父亲一样),刺得水星心头一阵酥麻,那是不是梦境里的黑莲花?

“雨莲以后要艺考,文化课方面,还要请水老师多多帮忙。”

莫列侬敬了新郎一大杯,莫雨莲早已扭过头去玩着手机,看都没看他们一眼。新娘只顾着父亲的身体,问乔明要不要先回去(他们的新房还没到手,暂时还和沈乔明住)。乔明刚才挽女儿上台,又“发表感言”折腾了一番,这会儿差不多是半梦半醒。沈家的亲戚虽不多,可也挺能闹的,水星和芊蕾少不了还要应付一番。这时莫列侬又跳出来说他来送沈乔明,乔明被他扶着站起时,突然瞄见了他后背上一块湿红就喊起来,莫英豪连忙说是自己不小心。芊蕾的脸色从刚才那会儿起就阴着,她提了纱裙搀着父亲,跟着莫英豪往门口走。水星本来也想跟着,但莫雨莲突然蹿到他面前,手里端了两大杯红酒,直举到水星胸口:“水老师,敬你一杯酒。”眨眼之间一口气就干了自己那杯,又把水星那杯举着“嗯嗯”了两声。

“小孩子不能喝酒。”水星将这话连同一杯酒一起吞咽进肚,那女孩早已没了踪影,只留下消散在空中的水蓝色的氤氲雾气……

水星拎着莫雨莲寄来的那个四方形物件上了自己的车,别克君威,正是沈乔明当年开到芦镇、随水月去见水星的那辆。沈乔明去世后,这车就成了他们夫妇的。他和芊蕾的新婚之夜是和沈乔明一起度过的,虽然沈乔明已经在自己房间睡熟。水星原本喝得很克制,可不知怎么跟莫雨莲干了那杯后,他就像被拧开了闸般来酒不拒,被芊蕾那帮叔伯亲戚灌得昏天黑地。他被伴郎架上车后就失去了知觉,好像在车上就吐了,一路吐回家。等他睁眼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卧房的沙发上摊着他们昨夜的婚服,酒气未散,熏得他又想吐。梳妆台上的首饰盒半开着,他喊了两声芊蕾,没人应答,他就这么赤脚下床,踩了拖鞋往外走(他发现自己身上只罩了件睡袍,里面除了内裤什么都没),一直走到客厅,他的新婚夫人正同他的新任岳父并肩坐着享用早餐,吐司火腿、鸡蛋牛奶、白粥包子应有尽有。沈乔明像个孩子一样半张着嘴,让梳洗整齐的芊蕾喂粥,一边还抓着个包子咬。

水星在芊蕾身边坐下,拿起一片吐司,往上面抹花生酱,抓了杯牛奶咕嘟咕嘟地喝,可那两个人的身影却膨胀起来,甚至那不再是两个人,突然多出来的是那个女人,是水月吗?没错,她嫁了沈乔明,而他娶了沈芊蕾,水月就成了他的妹妹兼新丈母娘,而沈乔明就是他的岳父兼妹夫。他们四个可以相亲相爱地围坐着吃饭、打牌、闲聊,除了他以外的三个人,是那么开心……

“咚”的一下,空牛奶杯被水星掼在餐桌上,他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了两张纸巾,往嘴角拂了拂:“我出门透透气。”

他就这么晃晃悠悠穿着睡衣拖鞋出了门,搭了电梯,走出了小区。一路上不乏各种路人的侧目,买菜归来的大妈,上学的孩子,赶去地铁站的白领上班族(手里拿了包子啃)……也正是看到他们的一刻,水星的大脑才清醒了些,加上初秋的凉风朝睡袍里灌,将他冻得连打几个喷嚏。自己简直就是个小丑,水星啊水星,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分明是被那对父女骗了。你就不觉得羞辱吗?不,不是这样,你是爱她的,你爱沈芊蕾,她是你命里的金水仙,为了这一天,你,和她,你们都付出了太多,可今天早晨是怎么回事?那两个人的眼神,他是被玩弄了,彻头彻尾,一场骗局……

当他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发呆时,遥遥地望见了一个身影,是个女人,一个刚刚做了妻子的女人,她的手臂上还担着一件外套,厚实的,温暖的……

他们的婚姻生活平淡无奇,沈芊蕾在艺术学院插画系任教,水星去了一家知名培训机构的分校,离沈家不远,也是为了方便照顾沈乔明。芦镇的那套老宅暂时没卖,水星租给了旭华四小两个外地来的女老师。他在旭华四小教书的那几年,人缘还行,所以两个女孩也很卖他面子,不刷墙不换家具全都答应了;水月住的那间房被锁不透风,她们也没意见。是不是变相囚禁了妹妹?出于报复的阴暗心理,为什么还在折磨着他?但他没办法,他只能以这种无用的形式感安抚自己。

沈乔明在解脱前又住过两次医院,他在家的时日除了卧床就是画画,画着他永远未能画完的水月,抽象的水月……当他们发现他的尸体时,他的手里还紧攥着画笔,瘫倒在画架下方,一只胳膊贴在画中人的肉身之上,地上滴着血红和深紫色的颜料……那情形简直本身就成了一幅画,映衬着他身后的《强劫留西帕斯的女儿》……

乔明事先立过遗嘱,房产财产全由芊蕾继承,而他生前的画作则全交由莫英豪代为处理,或捐献或拍卖或私藏,唯独那幅《月妖》不准动,只有女婿水星有处理的权利;在其没有做决定之前,必须放在家中。

父亲去世后,芊蕾的精神濒临崩溃,一度休假在家。水星也想表现得温存些,可芊蕾的态度始终生硬,动不动就闷坐抽泣,水星上前安抚,她反倒对他发火动怒,他也就只好任她去。莫英豪来过几次,每次都带了几大盒的高档营养品,什么冰糖燕窝、阿胶红枣,进口蛋白粉、珍珠粉……水星心下恼怒,面上却不好发作,仍旧客客气气招待一番。莫英豪撩着一头长卷发,从真皮钱夹里掏出一沓名片在茶几上铺开,全是本市知名心理医生的联系方式。据他所言,他跑遍了全市各大医院的精神科心理科,尤其是脑科医院,还有各种心理诊所,托人找关系联系好医生,由着芊蕾挑,“这个不行就换下一个”。芊蕾一开始不情愿,水星只是冷眼看着不作声,莫英豪悻悻而去。直到有一日水星下班回来,芊蕾像变了个人似的做好了晚饭,还开了红酒,说是她已经想好去莫英豪介绍的一家心理诊所,找的是个海归女医生,是莫英豪朋友的老同学,“人很靠谱”。

“他今天来过了?”水星心头泛起一股无名的醋意。

“嗯,对了,他说要送雨莲去你们那儿补习文化课,你多照顾照顾啊。”

他凝视着芊蕾,她脸上仿佛多了点儿什么神采,不对,还有另一层隐秘的光泽,隐晦,不透风,流溢着污浊的情欲的温热和腐臭,被一股香气所掩盖。是那男人身上的气味吗?他终于“上手”了她?在他水星,这个合法丈夫不在的时候,那莫列侬是不是有如一只窥伺已久的饥渴的豹子,在她面朝窗户站立的一瞬扑过去,两只爪子牢牢地扣紧了她的脖颈,顺着光滑的曲线游移下去……他的指腹贴着她的肌肤按捏,他们的躯体开始扭动,纠缠,相互搏击直至融为一体。他们是不是在他的床上做了?水星的目光扫到了卧室的房门,胸口一阵恶心,一口酒差点喷口而出。

“你怎么了?不舒服?”

“没事。”水星强忍住了呕吐,顺手撕了一张面巾纸掩在口上,“那诊所在哪,什么时候去?我陪你。”

“这个周末吧,你有课我一个人也可以……”

“一起去。”水星惊诧于自己的强硬,这似乎还是他们结识以来,他最“霸道”的口吻。芊蕾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喝光了杯里的红酒。

“天慈心理诊所”位于隐秘地段,但环境很好,内部的房间宽敞明亮,摆了很多绿植花卉,墙上挂了一些色彩淡雅、造型优美的图画和装饰物,桌椅、橱柜的摆放也很舒朗。莫英豪介绍的那位叫“芬娜”的女医师戴着圆眼镜,短短的头发染成浅栗色,五官亲和,妆色清雅。水星被叫进去时,她已经和芊蕾单独聊了半个多小时,接下来的那段时间,她和他们夫妇都说了什么?水星根本就不想回忆,他只记得他盯着那两片玫瑰色的嘴唇一开一合,恨不能将桌上的苹果抄起一个,用力塞进去……

出了诊所,水星问芊蕾要不要去附近逛逛,看个电影什么的,芊蕾神情懒惫说累了想回家。车开到中途,芊蕾突然冒出一句:“下次你不想来就算了,我一个人可以。”

“谁说我不想来?”

芊蕾将头扭过去,戴墨镜的脸一直朝着窗外,两个人就这么一语不发地回了家。

水星又陪芊蕾去了两次“天慈”,到了第三个星期,芊蕾突然说她换医生了,看诊的时间还没定,水星也没多问,直接去了培训学校。后来芊蕾坚持不让水星再陪她去看诊。就这么又浑度了些日子,莫英豪突然在培训学校现身,说是来给女儿莫雨莲报名,水星才知道莫雨莲已经上了美术高中,文化课成绩一直不理想,就英语还好点。水星推荐了几个“单科名师”,莫英豪眯着眼睛说水老师啊,我都亲自来了,不就是想让你亲自带带我们雨莲吗?你这点面子都不给哦,小蕾她没和你打招呼?

水星心头的无名火瞬间蹿起,说出口的却是“课排满了,我再想想办法”。莫英豪说反正下个周末我就把雨莲送来了,你看着办。水星问他知不知道芊蕾换心理医生的事,莫英豪“咦”了一声,那表情真是假得可以:“没听她说啊……不过我之前是介绍了好几个医生给她,可能她对芬娜不满意?”他口里喷着烟圈,眼神里尽是隐秘的挑衅:“我想你总该比我清楚吧,你是她老公啊。”水星望着那男人的背影,掏出手机来给芊蕾打电话,打了好几遍没打通,直到芊蕾的声音终于传过来。

“干吗啊?”

“在干吗?这么久才接电话。”

“在睡觉啊……”水星中午出门时芊蕾确实在睡觉,但此时芊蕾的声音根本就不像刚被吵醒,“你烦不烦,不知道我晚上失眠啊……”

电话挂断了。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芊蕾去了几次艺术学院,说是准备继续回去上班。水星问了一句:“你真的行?那什么……医生还看吗?”芊蕾赌气似的瞥了他一眼:“你是盼着我有病?”水星立刻闭口不言。到了周末,芊蕾精心打扮了一番,说是有朋友从国外回来,一起约了饭,水星犹豫了一会,还是问了“是哪个朋友”,芊蕾对着镜子照来照去,丢下一句“说了你也不认识”就出了门。

也就是在那天,在那样的心境下,水星见到了莫雨莲。

她长高了许多,梳着双马尾,上身是橘金色迪士尼卫衣,上面印着一个大大的米奇头像,下身是水蓝色牛仔裤配黄板鞋,印花书包上叮叮当当拴了许多挂件,全是水星不认识的卡通人偶和明星照片。水星好不容易挤出对她“一对一”辅导的时间,推开那间小教室的门,那女孩正将双腿跷在课桌上,一面吹泡泡糖一面玩着手机,不知道是在玩游戏还是刷“抖音”“小红书”,正笑得出声,一见水星进来,只是放下了腿,整个人还半瘫在椅子上没动,也没有向水星打招呼的意思。

水星本就憋了一肚子火,他大声咳嗽了一声,冲女孩喊了句:“把手机关了,坐好。”

女孩一脸无所谓地挺直了身子,将手机塞进口袋,竟然冲水星笑了一下:“水老师咱们见过,你当新郎倌那天,我敬了你一杯酒,你还记得?”

“好了,今天不谈这个……把书都拿出来吧。”

女孩坐着没动,嘴里还在大嚼特嚼,那双酷似莫列侬的眼睛里喷出的目光蛛丝一般缠粘了水星一脸,吸封着他的口鼻,他感觉就要窒息了……

“他们现在在一起。”

“你说什么?什么……他们……”

“你还不懂吗?”女孩“哗啦”一下从书包里抖出一堆书本、练习册、笔记本,还有各种文具,将一支水笔夹在指间旋转着,“我偷看了我爸手机,沈芊蕾,你老婆,他们约好……”

“在哪里?哪里?”水星猛地冲到女孩身前,右手手掌“啪”地砸在桌面上,女孩那个迪士尼公主笔袋和一摞书都被震摔在地。

“Sorry sir,I don’t know.”女孩竟然咧嘴笑起来,尽管那笑里尽是恶毒的蜜汁,水星的口唇开合了半天,像是被那蜜汁牢牢吸粘住了一般,迸不出一个词一个字。

“你走吧。”他克制了一下情绪,将身子背过去,开始拿板擦擦起面前那块小黑板,其实那上面并没有什么粉笔痕迹,“我的课时排不过来,下次给你换个老师。”

“OK!”女孩迅速站起,将桌上那堆书本文具又“哗啦”一下塞进书包,离开小课桌时腿被绊了一下,差点没跌倒。水星听见小教室的门被重重摔了一下,他将手里的板擦使劲往地上一掼,两肘撑在讲台上,脖子往胸前勾着,恨不能立即勾断了。女孩留下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年轻的水果味,带着黑莲花的幽香。

不管怎样,她是无罪的。

他附身捡起板擦,放回黑板板槽,转身开了教室门,他就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似的,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在卫生间门口撞到了她,在她的毒蜜汁即将再次喷过来之前,他举起了冷盾。

“要帮忙吗?你爸的事。“

女孩的声音像冻住了一般生脆:“你,你什么意思?”

“跟我就别装了。”

女孩丢过来一个大白眼,径自朝过道里迈步,水星横挡在她面前:“莫雨莲,现在能帮到你的人,只有我。”

就在那一瞬间,那女孩身上像突然卸下了什么兵戈,叮叮当当砸烂了一地,但她仍坚决维护着她的女战士形象,高昂着戴了盔甲的头颅,朝水星投来轻蔑的一瞥:“你该不会是要找我爸决斗吧?”

但实际上这只是水星的臆想,女孩根本就一声不吭,眸子里闪过一星恨意,手指来回缠绕着双马尾的辫梢。水星示意她跟他走,他们就这么又回到了那个小教室。女孩直接坐在课桌上,黄板鞋踩着板凳,水星倚在讲台一侧,从兜里掏出了手机:“加个微信?”

女孩让他扫了二维码,“血莲姬”和“水星没有水”成为了微信好友。女孩冲着他的昵称笑了半天,就像一个正常的少女那样,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幕幕全然不存在。

她是无罪的,他不能害她,不能害她不能害她。

水星驾着沈乔明留下的别克君威一路奔驰,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是往回家的路开,而是开到了人民医院附近的马路上,那家叫“星缘”的花店,还有那间咖啡馆,他从“星缘”捧了一束红玫瑰出来,走进咖啡馆,向她诉说衷肠,向她求婚……

“所以,我们还是赢了,是不是?”

一阵战栗震颤了他的全身,他的双手几乎扶不稳方向盘,是谁?到底是谁在说这句话?到底是谁赢了?

他将车子停在了人民医院的停车场,莫雨莲寄来的物件和沈芊蕾要的烤鸭同时在后座朝他凝视注目,他觉得快要喘不过气,他想立即奔出这车子,奔进那间咖啡馆……

“血莲姬”和“水星没有水”也曾坐在那间咖啡馆里,不不不,不是这间,是芦镇的那间,是他苦等沈芊蕾她却没有赴约的那间,是他和沈芊蕾决定实行他们的“计划”,夺回他们各自亲人的那间……“水星没有水”和“血莲姬”讲起了故事,一个绵绵无尽的爱恨交织的惊心动魄的故事,一个关于黑水仙的故事,一个永远在延续的故事,一个不断轮回的故事……

“血莲姬”听得并不专心,是他预料到的,也许是嫌弃他太老了?她应该是身边从不会缺男孩子追的女孩,可她给他画起肖像又是那样兴奋,她画了多少?黑白素描,水粉,水彩,钢笔,炭笔,蜡笔……在对待“艺术”的态度上,她更接近水月和沈乔明,而不是沈芊蕾和那个男人,她的父亲。兴许是遗传了她母亲吧,那个叫“苏蕊”的早逝天才;她的画风却又和水月迥异,没有那么狂气,却在精灵古怪中暗含深邃。比如她给自己画的头像“血莲姬”,就是个日系动漫风的哥特女子,口含红莲瓣。

在芦镇的那栋老宅,“血莲姬”站到了水月曾经的闺房里(旭华四小的那两个女老师租客,一个结婚有了新房,一个离职去了上海,房子暂时就没有再租)。在她翻检着那些泛黄变脆甚至变形的旧画时,他就隐匿在门后按着相机快门。他是不是有点疯?没错,只要踏进这屋子,一切就都不对劲了,从水月带着沈氏父女回来的那一天起,不,是从他外婆阮贵娥带着年幼的水月回来的那一天起,那个玩偶一样坐在高板凳上吃西瓜的小女孩,朝他投来冷雾般的目光……

“就拍这些?我爸能信吗?”

那张新鲜的如莲瓣轻摆的脸庞轻撩他的脸,他又嗅到了海水的气味,他们的初见,她像从贝壳海浪里涌出的小仙子,而此刻,她是遍染黑暗的血莲,细密的莲爪丝丝缠上他的肉身,这是她的肌肤她的轮廓她的唇眼,不过是飞逝的幻影……曾经也有这么一个相似的造物枕着他的膝,那是多年前的沈芊蕾,他被她拖拽到地板上,陷下去,为了毁掉她父亲和他妹妹的“爱情”……

他猛地从沙发上弹起,那三脚架上的相机快门已经咔嚓咔嚓响了半天,“血莲姬”蹿上他的背,两条胳膊紧箍着他的脖颈:“我告诉你,你老婆不让我爸好过,我也不会放过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以前那点丑事?我爸全和我说了,沈乔明那色老头和你妹妹谈恋爱,你就和他女儿恋爱,逼走了你妹妹……”

“你闭嘴。”他的上身来回摆动想甩开女孩,可女孩宛若强悍的铁钉钉死了他。他干脆朝沙发上仰面一躺,女孩尖叫着跌滚下来。他拔腿想去拿相机,女孩一个反扑又将他摁倒下去,他甩手给了女孩一耳光,女孩叫得更厉害了,相机的快门还在不停地闪动,他们已经互掐着掉滚在了地板上。女孩扒在他胸口,他拼命挣扎着往后蹭,想握住沙发腿立起,身子却触到了一截电线,那是沙发边一盏落地灯的灯线,已经落满了灰。女孩正撕扯着他的裤腰,他两脚往下一蹬,那截灯线在他身下被猛地一扯,他感到一个阴影如凶禽巨翅飞驰而来,接着“咚”的一声巨响,他便丧失了知觉……

待他苏醒过来,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落地灯的灯罩砸中他的额角,他昏迷了一阵,手一摸脸,满是血污。他忍住剧痛,踉踉跄跄地站起,三脚架上的相机没了,同时消失的当然还有那女孩。他坐在沙发上用面巾纸揩着额上的血,怎么揩都揩不完,如果他就这么一直坐着,血会不会就流干了……他神经质地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猛,夹杂了喘息和咳嗽,真想让沈芊蕾看看这一幕啊,不,是刚刚的一幕幕……什么沈芊蕾,什么水月,你们统统都是手下败将,你们后继有人,你们的升级版就这么厉害……莫雨莲,对,她就叫莫,雨,莲。

水星坐在车里吸了两根烟,阴沉的天幕又开始飘雨,他瞥视着后座扎眼的包裹,大概猜到了那会是什么。要让沈芊蕾看到吗?他又回思了一下她中午电话里的语气,真的要离吗?离,离就离吧。他将头贴在方向盘上紧闭双眼,嘴角竟然冒出一丝笑意,幽冷,滑稽,也许他们早该离了,在他将莫雨莲带进水月房间的那天,不,应该是莫雨莲出现在他面前的那天,在他们的婚礼上,在六宝舅舅手中的红酒泼洒到莫英豪西服上的那一刻。

莫英豪和他的那一战,他早有预料。他仿佛懈怠的决斗者,早早卸了一身武器,只等着对方的一枪正中眉心或是胸口。他在脑中设想过很多遍莫英豪会怎么出手,选在何时何地,最可能的就是在培训学校(自从莫雨莲从芦镇老宅消失,她就再也没来补习,微信也把“水星没有水”屏蔽了)。他无数次地构想过那个场景,戴礼帽的长发艺术家破门而入,冲进他正在上课的房间,戴黑手套的双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按压在讲台上,挥拳就朝他的头脸一阵乱捶……甚至更狠一点,抬腿朝他身上踢,黑皮靴的靴跟踏破他的面皮,鲜血汩汩而出……那些学生惊叫着冲出教室,他仰面瘫倒在地上,绝不还手,不还手……

然而现实是莫英豪的确来了,却没有戴礼帽,长发竟然也剪了,面色憔悴,眼镜片下面的黑眼圈赫然在目,胡子也像好久没刮,嘴角叼着香烟,浑身上下邋遢得要命。他心里猛然一惊,这不就是当年的沈乔明?那个剃了光头在艺术学院后街咖啡馆见他的沈乔明,为水月失踪担惊受怕茶饭不思几乎掉了半条命的沈乔明……

莫英豪见了他,只说了四个字:“我们谈谈。“

他张嘴想解释什么,却也只吐了几个字:“去哪谈?总不能在这……”

他们当时就站在走廊里,来来往往的师生都免不了瞅上一眼。

“我就问你一句话。”莫英豪的目光尖刀般刺过来,“你碰没碰雨莲?”

“没有。”他抢着截断了他的话头,莫英豪眉头紧拧死盯着他。

“那些照片是怎么回事?你最好说实话。”

“是她逼着我瞎拍,为了逼你……”他也死盯着莫英豪混浊的眼珠,“逼你离开沈芊蕾。”

莫英豪的脸快贴住了他的脸,口中喷出酒精的气味:“老子对你老婆没兴趣,你要是真碰了雨莲,老子拿刀砍了你信不信?”

“我没碰她,如果你不信,让你随便砍好了。”他头一回觉得自己这么流氓。

莫英豪转身就走,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这个人,就好像约翰·列侬终究没有逃离被枪杀的命运。

水星开了车门,走到后座,费了好大劲拆了那个包裹。果然是一幅画,一丛黑水仙和一朵黑莲花盘绕交织在一起,紧密,热烈,诡异,妖曼。就在那阴暗的花朵缝隙里透出五彩的光束,隐隐飘落着女人的脸庞,沉郁的,空灵的,哀婉的,毒辣的……如同无数颗饱胀的果实在那画上燃烧起来。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弄到的他的地址,又是从哪里寄来的包裹。包裹上的寄件地址写的是“本市”,他知道根本不可能,因为当年莫英豪找过他不久,就从艺术学院辞了职,据说是带着莫雨莲去了北京。他也早不在培训学校待了,辞职去了一所职专。沈芊蕾还是在艺术学院任教,他们搬出了沈乔明的房子,住进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新居。他住一间,沈芊蕾住一间,偶尔他们也会进彼此的房间过一晚,但那也不过是冷淡的,索然无味的相互折磨……

水星将莫雨莲寄来的画扔进了停车场附近的垃圾桶。

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敢想的念头猛地蹿出:这真的是莫雨莲寄来的吗?

他到家时,沈芊蕾正在厨房做菜,饭桌上已经摆了盖上保温盖的两碟菜,还有一点熟食。水星将金记烤鸭放到桌上,走到厨房门前,叉腰望着那系着围裙手忙脚乱被油烟呛得咳嗽的女人。那双握画笔的手向来不碰锅铲,不沾油盐,这是他惯着她,哪怕他们的关系永远滞留在冰点。他冲上去夺了她手里的锅铲,摆手让她出去,她执拗地立住不动,突然就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脸贴他的后背发出小声的啜泣。

沈芊蕾告诉他,她怀孕了。

一阵毛骨悚然的惊惧利剑般从脚底直刺他的囟门,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一天,他会收到那幅画?他按着沈芊蕾的手臂,他妻子的手臂,锅里的菜蔬正劈啪作响,他和她,也是这么被煎着,炸着,炒着。他们还要这样被煎炒很多年,很多年……

那天晚上,他睡在沈芊蕾房间的床上。

他背朝着她,在黑暗里吐着干涩的词句,好像那些词在地窖里被埋得发了霉,突然被挖掘、揉碎,再拼粘,成了干瘪的刺棍,戳着他的皮肉。他并不忍心拿来戳她,但已经来不及。

“我在想,要不要去趟广州,或者深圳,去看看我妈……还有水月……”他翻过身来,凝视着她脸庞的轮廓,“还有你爸的那幅画,我想……”

他只听见了她轻弱的鼾声。

他将手臂搭在她的肩头,一朵莲花从她的腹中缓缓开出,硕大如伞,雪白如银,没有时间也没有记忆的花瓣将他们汹涌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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