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父亲

2023-12-11 12:14◎乐
椰城 2023年10期
关键词:母亲

◎乐 冰

我的父亲生于1924年11月15日。兄弟姐妹一共9人。父亲出生的这一年,正好末代皇帝溥仪被逐出紫禁城,天下大乱,军阀、政党、帮派等各种势力如过江之鲫,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百姓流离失所。父亲似乎根本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来到世上。来到这个世界,就意味着不幸。因为由此又要增添一张吃饭的嘴巴,给本来就贫寒的家庭,增加新的压力。这也是谚语中说的“宁可多一斗,也不多一口”。这是旧中国的真实写照,也是父亲当时的家庭状况。

父亲八岁那年,他的父亲、我的爷爷患了疟疾,俗称打摆子。从此,一家人的生计,就落在了三寸金莲的奶奶和两个兄长身上。

奶奶姓邢,名祝英,是当地一位秀才的女儿,不识字,但会背诵《女儿经》《增广贤文》等古文,为人贤惠、勤劳。

我小时候,每当夏天,屋里闷热,父亲会把竹子做的凉床搬到屋外纳凉。夏天的夜晚,银盘似的月亮挂在天空。皓月千里,月光如水,万物宛如披上了一袭薄纱。远远望去,萤火点点,明明灭灭,如梦似幻。在满天繁星的点缀下,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大多进入了沉沉的梦乡。而对于我而言,最幸福的时刻来临了,因为临睡前的这段时光,父亲会给我讲故事。父亲读的书多,人生经历丰富,肚子里的故事也不少。父亲挥舞着一把大大的芭蕉扇,一边给我打扇,一边用带有浓重故乡口音的普通话讲着……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大年三十,天寒地冻,跟着你奶奶外出要饭,你奶奶背上还背着你四叔。那个时候穷人多,要饭的也多,人家只用筷子从吃饭的碗里夹一点饭,这家一点,那家一点,讨一天饭才能勉强吃饱肚子。”父亲说,“现在讨饭的都比我们那个时候幸福多了,都是一碗一碗地给,有的人不是讨饭,而是讨钱。”

从父亲的口气里可以听得出来,幸福是比较出来的。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为什么每次讨饭的来到我家门口,父亲总是盛满满一大碗饭菜给他们,可能是感同身受吧。

父亲摸摸我的头继续说:“稍大一点,我就给地主放牛。”

父亲卷起裤管,露出膝盖上的伤疤对我说:“你看,这是我小时候给地主放牛,半夜三更看不见路,不小心从牛背上掉下来摔的伤疤。”

伤疤好大一片,看了心里很难受。

我们那里有冬天每晚用热水泡脚的习惯,目睹着父亲的脚,我就会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心酸。父亲的脚底像老树皮那样粗糙、坚硬,因他曾经长期打赤脚、走山路,加上战争年代和建国初期经常一天走一百多里路,几个脚趾已经严重变形了。

1949年早春,25岁的父亲响应政府号召,被编入公安部队,参加地方剿匪工作,成为一名公安干部。

看过电视连续剧《乌龙山剿匪记》的人都知道,解放初期,土匪猖獗,各地都有潜伏的国民党特务,企图破坏刚刚建立的人民政权,父亲当时的任务就是抓特务、剿匪,镇压反革命,用青春、热血和生命保卫新生的共和国。

“那时候,国民党残余和土匪在我们皖南山区搞破坏活动,我被编入县里的公安部队,参与剿匪,抓特务,镇压反革命。”

一听父亲还抓过特务,我一下子来的兴趣,问:“你打过枪吗?”

“当然打过了,一开始上级给我配的是驳壳枪,后来配了一把左轮手枪。”

我几乎羡慕地流下口水,感觉父亲很了不起。

编入公安部队以后,父亲最早被安排到剿匪小分队。

“剿匪小分队是干啥的?”我问过父亲。

“剿匪小分队是公安队伍的尖兵。那个时候,这是最危险的工作。台湾国民党不甘心在大陆的失败,经常用飞机空投特务到我们这一带的深山里,武装当地土匪和潜伏下来的国民党残余从事破坏活动。我们公安在明处,土匪在暗处打冷枪。”父亲说,有一次深夜,在乡下办案,一个人走在河堤上,突然,一颗子弹“嗖”地从耳边飞过,父亲马上就势滚下河堤,拔出手枪。四周一片漆黑,看不见敌人身藏何处,一直熬到天亮也没有任何动静,“可能土匪认为已经将‘乐公安’打死,回去领赏去了。”父亲调侃道。

父亲说,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公安工作不仅危险大,而且每个月没有工资,只发实物,比如:米、面、肥皂等生活用品。尽管没有工资,又危险,还是有好多热血青年想进来,可进公安队伍并不容易,需要经过严格选拔。要年轻,出身好,还要有文化、身体好、机灵、性子稳、有耐性,特别是能吃苦、不怕死,否则绝对当不了公安,尤其是参与剿匪工作。父亲是民国时期的初中毕业生,身高一米七,头脑灵活,身手敏捷,办事利索,特别是能写一手正楷毛笔字,能入选公安部队的剿匪小分队,说明父亲在那个年代是很优秀的。

父亲说,剿匪抓特务要大胆心细,经常穿着便装,有时还要装扮成各种角色,装叫花子要像叫花子,装公子哥要像公子哥。每人必备的装备有:一把匕首、一把小手枪,还有一个罗盘。工作地点有时在人迹罕至、无路可寻的深山里;有时在灯红酒绿的歌舞厅、酒吧。至于工作时间就不好说了,随时处于待命状态、战斗状态。风吹雨淋、爬冰卧雪、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所以,胃病、关节炎等后遗症接踵而来。当年父亲用过的一个牛皮做的驳壳枪枪套,后来不用了,给我做了玩具,背在身上,在小伙伴里是最拉风的。可惜,后来因为搬家,那个枪套早已不知去向。

有一次上级命令他到一个深山老林里,近距离接触土匪,画出土匪窝的地形图。那是个夏天,森林里蚊虫多得一抓一大把,咬得人脸上脖子上都是疙瘩。山上野猪多、狼多。我问父亲,你身上不是带枪了吗?父亲说,有枪,但哪能随便开枪,而且只配发了三颗子弹,不到最危险时刻是不能开枪的。那次,父亲装扮成一个打柴人,接近到土匪窝,一边砍柴留下记号,一边用罗盘定好方位,画出了地形图,为部队剿匪铺平了道路。

父亲在剿匪小分队工作期间学会了跳交际舞、照相、骑自行车、骑摩托车,还会徒手爬上三楼并能从楼上跳下,毫发无损,另外,父亲还会一些简单的擒拿格斗术。

父亲除了剿匪、抓特务,还在公安局做过预审、看守工作。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正值土地改革、“三反五反”时期,案件特别多,特别繁忙。审问犯罪嫌疑人最考验人的胆量、智力、耐力和心理,跟犯罪嫌疑人斗智斗勇,有时候案情紧急,不能给对方有喘息的机会,需要挑灯夜战,连续提审,没有好的身体也是干不了。

“审问犯罪嫌疑人,不管他以前做过多大的官,一开始就要用气势压倒对方,嗓门一定要大,要连续作战,从体力上、意志力上、心理上击垮对方,让他完全放松警惕,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由于父亲机警、富有胆识,在预审股工作几年后,作为公安特派员被派到湾沚镇(当时属宣城管辖),在一个叫许村的地方,认识了终身伴侣——我的母亲。

父亲的级别虽然不高,但威望很高。那一年,十九岁的母亲,嫁给了三十二岁的父亲。按说,两个人的年龄相差较大,不是很般配,但他们相依为命五十三年,直到父亲离开这个世界。

小时候,父亲常对我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男子汉不要挑食,什么都要能吃个饱。”

也许是父亲小时候跟奶奶要过饭的原因,他对吃从不讲究,什么都能狼吞虎咽吃个饱,而且速度很快。我们家的剩饭剩菜父亲从来都舍不得倒掉,只要是不变质,他都能大口吃掉。如果家里有谁不小心把饭粒落在桌上地上,父亲就会捡起来吃了。

为了多了解农民的疾苦,不忘本,每年暑假,父亲都会把我送到他的出生地——一个偏僻的乡下干农活,去体会“烈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苗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一段时间里,我们那里遇到灾情,粮食收成不好,供应大米要搭配一定的山芋干。吃惯了大米饭的我,自然不愿意吃山芋干。父亲说:“我从小就是吃山芋长大的,你是我儿子,我能吃,你为什么不能吃?”父亲还说,“能吃到山芋干已经不错的了,这比1934年吃观音土好多了,那年大旱,什么都没得吃,饿昏了,只好到山上挖观音土吃,几天大便都拉不出来,肚子胀得特别难受……”

我听了很是惭愧,渐渐地山芋干也能够吃了。

父亲告诉我,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国家遭受三年自然灾害,一些人吃不饱饭,连淘米的泔水都舍不得倒掉,因为粮食有限,淘米泔水自然也有限,人们把淘米泔水烧开当粥喝,以增加营养。父亲还说,他每天早上上班前,往热水瓶里放一小把米,下班回家,热水瓶里的米就成了热乎乎的稀饭,虽然很稀,但比淘米泔水要好一些。

那个时候,腌菜算是我们家的当家菜,无论春夏秋冬,家里的餐桌上几乎天天都有一碗腌菜。

每年冬天,制作腌菜是我们家的一件大事。父亲是制作腌菜的一把好手。那是在下霜前后,家里要购买几百斤大白菜,晒上大约一个星期的太阳,等大白菜晒出水份,先把里面的菜芯摘下来腌制香菜,然后把大白菜一棵一棵地清洗干净,沥干水,再放在大缸里腌制。腌制大白菜很有讲究。首先是把洗净的大白菜铺放一层在腌制缸里,撒上粗盐,用洗干净的双脚不停地在大白菜上用力踩,一直踩到出了许多水份,再铺上一层大白菜,再撒盐,继续踩。就这样一层一层地踩下去,几百斤的大白菜要踩三、四个小时,最后用几块青石板压住。大约一个星期过后,就可以从腌菜缸里取出黄橙橙、脆嘣嘣的咸菜了。

冬天,我们家烧不起木炭,为了取暖,就把煤球炉拎回屋里,一家人围坐在煤炉边吃饭。吃得最多的是烂腌菜炖豆腐,就是在腐烂的腌菜里放上几块豆腐慢慢炖,等到豆腐炖得鼓胀鼓胀的了,再揭开锅,放上一勺白白的猪油和一勺子红辣椒酱,那滋味真让人忍不住流口水。虽然闻起来很臭,但吃起来很香,特别下饭。想一想当时的场景,窗外天寒地冻,大雪纷飞,房间里热气腾腾,全家人围坐在煤球炉边吃着烂腌菜炖豆腐,吃得满头大汗,红光满面,看起来虽然艰苦,但每个人内心都充满了幸福……多少年过去了,这样的场景一直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有时候,父亲还让母亲在烂腌菜里放几片腌猪头肉,给我们增加营养。父亲总是把肉挟给我和妹妹吃,两个姐姐很自觉,不同我们争抢。

计划经济的年代,买什么都要凭票,买猪肉要肉票,买豆腐要豆腐票。我们家吃得相对多一点的是猪头肉、猪下水,因为一斤肉票可以买两斤猪头肉或者猪下水,猪头肉、猪下水比五花肉要便宜很多。父亲常常把猪耳朵、猪脸肉做成腊肉,吃的时候,把肉切得一片一片,放在饭锅里蒸一蒸,揭开锅的那一刻,整个锅里的饭都弥漫着腊肉的香味。

1966年,父亲保留党员、干部身份,下放到孙埠公社一个生产大队挂职担任大队书记。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国家还没有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说白了是吃大锅饭,农民叫公社社员,挣工分,每天集体上工、集体放工,个人不能单干。

有一年腊月,兴修水利,挑方土,“大干干到二十九,吃了年饭再动手”,声势大得很。

一日三餐,人们在工地上埋锅做饭。

父亲尽管已是五十岁的人了,但也像年轻的社员一样,手握铁锹奋力将泥土铲进箩筐,然后将泥土挑到大坝上。

父亲是老党员,又是大队书记,再苦再累都要带头,从不叫一声苦。

有一次,由于过度劳累,眼一黑,从河堤上摔了下去。

那天,我放学回到家里,看见父亲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我愣住了。

母亲轻声对我说:“你爸爸昨天晕倒了,是别人送他回家的。”

父亲把我叫到床边,说:“我现在大便是黑色的,我听人说大便黑色的,是内脏出血,估计我要死了。”父亲停了一下说,“你不用怕,人总是要死的,活一百岁,最后也会死。我死之后,你要听你妈妈话,好好读书,好好做人,不要给我们乐家丢脸。你……你听到了吗?”

我连连点头。

下午,父亲认认真真洗了个澡,穿上那套干干净净的衣服,脚穿一双平时舍不得穿的黑色皮鞋。

父亲说:“现在你陪我去理个头发,刮刮胡子。死也要死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父亲腰板挺直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感觉父亲就像一条视死如归的硬汉。

理完头发,刮完胡子,父亲就住进了医院。最后检查出是胃部大出血,需要马上转移到县医院。经过抢救,父亲从死神手里捡回了一条命。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父亲担任了公社上山下乡知青领导小组组长。这个职位要是放在今天就是一个肥差。分管知识青年的升学、参军、招工、招干,想巴结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可权力大,陷阱就多,栽跟头的人自然就不会少。

父亲有一间单独的办公室,我记得他在办公室大门后面贴着一张法院的布告,上面都是各地被枪毙的知青干部。他们要么贪污收贿、要么奸污女知青。

“下放知青是高压线,一碰就触电。”父亲说。

那布告上用红色毛笔勾掉的名字,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父亲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来约束自己、警醒自己。

在那个物资紧缺的年代,父亲从不敢收受别人的礼物。为了杜绝送上门的烟酒糖衣炮弹,父亲狠心把烟酒全部戒了。

“我不抽烟、不喝酒,没有空子给别人钻,看他们拿我有什么办法。”父亲说,“人要有毅力,什么困难都可以克服,什么不良嗜好都可以戒掉。”

一次,我到同学家去玩,同学的哥哥是插队知青,他妈妈对我很客气,问:“你是公社乐干部的儿子吧?”

我点点头。

同学妈妈又问:“你爸爸是管知青的干部,怎么不让你姐姐回城,给她安排工作?”

我赶紧说:“我爸爸不像别人家的爸爸那样为子女费心,他反对搞特权。”

“是这样啊,明白了,看来干部和干部还真不一样。”

临走的时候,同学妈妈还送给我一包大白兔奶糖。

我摇摇头:“谢谢阿姨,我不要。”

“你第一次到我家来,阿姨给你的礼物就收下吧。”

同学妈妈的话让我受宠若惊,只好说:“谢谢阿姨。”

回到家后,父亲大为恼火。

“你怎么能随便接受人家的礼物?”

“我没有!是同学妈妈硬塞到我口袋的!”

“哪个同学?”

“就是……”

我说出了同学的名字。

父亲想起了这个同学妈妈的儿子是下放知青。

“你干嘛接受人家的礼物?我今天非揍你不可!”

父亲从墙角拿起一根扫帚条。

我无比委屈地说:“人家是真心真意给我的,不是我跟人家要的......”

“你还敢狡辩!”

“你要是生气,我现在就还给人家。”

父亲想了一下,转身打开墙角放鸡蛋的坛子,取出20个鸡蛋放进篮子里,说:“礼尚往来,咱们哪能白收人家的东西,你把这20个鸡蛋送给人家,马上就回来。你记住,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

我不情愿地拎着篮子转过身,往门外走。

父亲大声喝住我:“快去快回!”

父亲性格坚强,但脸皮很薄,从来不向单位提出要求。上世纪五十年代父亲工资52元,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三十年工资没涨一分钱,但他从不抱怨,也不向单位开口。

我们家六口人一直住在十几个平方的屋子里,母亲多次哀求父亲向单位说说,希望分到稍大一点的房子,毕竟孩子们都大了,实在不方便。父亲哪里能张得了口?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初,我们家才搬出那个住了多年的小屋,分到稍大一点的房子。

1963年的秋天,一天深夜,父亲被母亲的咳嗽声惊醒。

父亲问:“要不要上医院看看?”

母亲止住咳,用手捂住胸口,脸色十分苍白,说:“可能是最近累了,休息休息就好了。”

父亲见母亲的痰中带血,顿时吓了一跳,问:“你怎么吐血啦?”

母亲平静地摇摇头,安慰父亲:“没什么!咳一点血出来,胸口就好多了,不然闷得太难受。”

“不行,明天一定要带你到医院去检查。”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有数,用不着去医院。”母亲坚持道。

“不,明天你一定要跟我去医院!”

母亲只好点头同意。

第二天,下着小雨,父亲和母亲匆匆赶到芜湖市弋矶山医院。

父亲帮母亲挂了个胸外科专家门诊。医生详细地询问了母亲的病情,又拿听诊器为母亲认真听了一遍,最后建议先去拍张胸部X光片。

趁着母亲拍X光片的间隙,医生轻声对父亲说:“你爱人看来病得不轻啊!你最好要有心理准备。”

半个小时后,结果出来了。

当大夫拿着X光片报告单向父亲走来时,突然一道闪电从窗外射进来,接着是一声沉闷的雷声,父亲下意识地感到这不是个好征兆。但父亲是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对什么样的困难甚至灾难都面无惧色,坦然面对。

化验结果出来了,母亲得的是胸膜炎、胸积水,胸腔已经化脓了!

趁着母亲不在的时候,父亲双手紧握住医生的手,恳求道:“医生,我爱人才26岁,请你无论如何也要治好她,我们一家人不能没有她啊!”

医生表示无能为力,说:“这种病没得救了,即使要救,也要动大手术,要花很大一笔钱,就算花了钱,也不一定能治好。”

父亲说:“医生,求求你们,一定要救她。钱,我会想办法。”

医生摇摇头,说:“这不是一点钱,要好几千块钱啊。”

爸爸一听,急得拍着胸脯表示:“请相信我,我一定筹到钱。”

奶奶在一旁插话说:“人命关天,救人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父亲冲奶奶点点头,又对医生说:“就是砸锅卖铁、倾家荡产,我也要救孩子他妈。医生,请你放心,我们不会赖账的。钱,我们这就回去想办法。”

医生又说:“万一下不来手术台……怎么办?”

父亲说:“你们尽力抢救,即使出现意外,我没有怨言。”

父亲的话给了医生抢救母亲的信心。医生用手拍了拍父亲的肩膀,竖起大拇指:“你放心,治病救人是医生的本职,我们会尽力的。”

父亲筹集医疗费的事情本来是瞒着母亲的,不知怎么,母亲还是知道了。一天,母亲悄悄地从医院溜出来,来到河边,准备投河了结生命,以此来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

就在母亲要投河的时候,父亲飞奔而来,一把拉住母亲,母亲呜咽着:“让我死吧,让我死吧,我的命不值那么多钱……”

那一晚,全家人都在呜呜地哭,只有父亲没掉一滴眼泪,他咬咬牙对我们几个孩子说:“你们听着,无论遇到多大灾难,都不要放弃生命,你们的生命不仅是自己的,也是国家的,自杀是自绝于人民,是犯罪!要珍惜生命,热爱生命,古人常说,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闯过去就好了!”

为了筹集医疗费,父亲除了向单位借钱、向同事借钱,还凭着他的忠厚、善良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父亲在本子上认认真真地记下来:张某某,10元;李某某,20元;王某某,30元……时间不长,父亲一下子瘦脱了形,头上增添了不少白发,好似老了10岁。

终于,医疗费筹集齐了,母亲也被推进了手术室。

父亲不安地在手术室外的走廊里来回走动,在守候的十几个小时里,父亲没吃没喝,由于心急,满嘴起了水泡!

“吱呀”一声,手术室的门开了。医生高兴地说手术很成功。医生的话让父亲很宽慰。

母亲活了下来,然而胸部少了两根肋骨。母亲在住院期间,父亲一直陪护在母亲身边,给她熬药,给她喂饭,给她擦洗身子,等着她慢慢好起来。

父亲跑前跑后地照顾母亲,让与母亲同病房的病友大发感慨:“多好的丈夫啊!嫁人就要嫁这样的男人!”

母亲这次手术花了3000多,那可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啊!那个时候,我们那里供应的大米七分钱一市斤,鸡蛋三分钱一枚,一斤上好的纯农家猪肉,也不过七毛三分钱。在城里盖三间青砖大瓦房只要两千块钱,可想而知,3000多块钱,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是什么概念。

3000多块钱,仿佛一座大山压在父亲的肩上,为了救母亲,父亲豁出去了,家里值钱的东西几乎都卖掉了。父亲用了整整20多年的时间才全部还完。要知道,这20多年里,父亲从来没有添置过一件新衣服、一双新鞋子,他省吃俭用就是为了早一点还清债务。

几十年过去了,父亲还债的故事仍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从父亲那慈爱的目光里,我读懂了一种博大的亲情,一种升华的爱!父亲让我懂得,一个男子汉内心能有多么强大,他把一个丈夫对爱的理解和责任推到了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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