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说你爱我吧

2023-12-11 21:15
湛江文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野花

◎ 丹 飞

卫红给我打来了电话,电话中始终绵延不绝的依然是一迭声的央告,或说发嗲。

卫红说:“符煎!你变了!”

初闻此声,要在过去——用小数点后一位的精确计算,就当在六年零三个月前——不了,提到六年零两个月之前,我会汗漫脊背,两腿发虚的。

现在我显然安全度过哺乳期。

注意,我强调的是“渡”,渡水的渡,我渡的是一条白光织成的水。

我很平静,甚至想笑出声。当然我没有。

我知道,卫红下一句会是:“说吧,说你爱我吧!说想抱抱我吧!说呀!说吧!”

不说你也猜想到了,卫红是跟我关系相当亲密的一个人。朋友。异性的那种。确切说,配偶。

不消说,为她我也曾像所有小男小女一样费尽机心花尽层出不穷的焦渴花尽花样翻新的耐心,终于,我应了小说中常说的那句话,我把卫红“搞到手”啦。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

从小城咸宁到大都北京,或者相反。我不知已经坐过了多少趟。此前此后的一趟趟一路路没有光鲜的汁水和光泽可以咀嚼,尤其没有你眼睛里(我是指深处,潭心一样深邃的深处,往深里想啊想)期望的那种,你明白的,我想说的是怎么一回事来着。哪档子事啊,逢到这时卫红会这样诉说的。

我这次要说起的是一九九三年这遭。肯定会有些陈年发黄变脆的光泽的,肯定会有些隔日阳光和画面背后小手抵触不到的惶急的。但愿不使你陡然锃亮的眸子喑哑失声。

一九九三年.一九九三年比较受我偏爱是吧?一九九三年啊!

一九九三年的九月我很悲伤。我一个劲拿眼珠钉死每一棵经过我的树枝看,狠狠地看,狠狠地想,把自己往绝路上逼。看得树枝毛骨悚然,想得树枝头发倒竖。对着树叶我想的是,掉呀,快往下掉呀。这么想时我眼前真的哗啦一声拉开了。我感觉是一道电光划亮了我木立的这个平庸的空间,道上所有人瞩目,拿出白痴或者稚气未脱的脸色,但眼光首先不是聚焦于树叶的寒光、树叶的跌倒或者树叶的尖声惊叫,而是越过我的头顶,空空的,傻得值得人同情。——那一刻,我又想到了一个最通俗粗陋的比喻:如果树身能劈开一条缝,这拨子人肯定立马钻进树缝里。

差一点儿忘了:我在心里叫着树叶快些往下掉的当儿树叶真纷纷扬扬往下掉了,掉了,树叶说,我真往下掉了,真往下掉了,就掉了,像经历了整整一生。一辆卧车驶过,一辆自行车驶过,一双脚板驶过,我被驶过的脚板车轮碾踩得很小的眼球摄到:树叶,奶黄色的树叶,挤压着冒出汗和汁,一颗一粒攒积着,粉尘齑糜。一颗叶的眼睛破碎成多咱颗些小眼睛,睁开着,照亮着。礼让新的车轮和脚步又更新地划分着。

卫红正是这个当口强行进入我的视野。这么说不能说是自作多情、不尊重革命女性。回想起来,我要命地意识到,卫红是个很有手腕的女子。

这么说吧,那年九月之前,我是硬生生奉献给卫红啦!尝试过很多又经历了很多之后我把纸和墨水投向了卫红。对卫红的这种投诚有点悲壮和救命稻草的味道,你基本不可以怀疑卫红的天真以及美貌,但其实这之前我就暗地里对她怀有好感了。火药埋设于一九八九年一场舞台对白。以至于当我后来终于明白之后狠狠举起脑袋撞了我喜欢的一株粗老的银杏树,我说,天啊,她原来对谁都可以这样说。

一九八九年的舞台上,扮演女教师的卫红抚着“学生”的脸颊对“学生”说:

说吧, 说你要顽强地活下去(吧)!

那个加括号的吧字突没突破卫红的嘴我无从回忆,因为第一,我不是卫红的舌头和牙齿;第二,我那时候根本没有尝过卫红的舌头和牙齿。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它并不触及问题的实质:一九八九年的笨蛋符煎埋下了钟情(钟情于小女生!)的野种,一九九九年的蠢蛋符煎心理不平衡啦!

公平地论断,卫红是个很不错的女子。比如,她好撒娇,当然撒娇有什么不好的呢。她爱使小性子,馋嘴,醋劲儿大,关心别人比如异性,等等。当然,这都是女人的优点。再比如,她选中了我: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打了一场漂亮的战役。

我来到集体宿舍第二天有人喊我名字:

符煎!女孩子家信!

我老着脸拆开了信,尔后扭了眉,呲了牙——

卫红在粉色信纸上写:得到一个人的爱是多么幸福!我满怀期待地奔向他却发现我是一面多情!别了,符煎!

傻蛋符煎星夜写了满满两页信纸,向卫红表白,卫红我喜欢你很久了,我喜欢你。

你知道,一九九三年的符煎还是一个不懂得收放不会惹女子伤心的年纪。这难怪。

此时,我坐在一九九三年武昌到北京的直快列车上。车号是245。后来这个车号取消了。现在思忖着有些恍然,真的只是曾经存活于一九九三年的一道光一声响啊。注定是要消亡的,不可捉摸并获取的。往深里想,再想,我就有些茫然了,我起了个小小的疑问:一九九三年,我曾经坐过245次列车吗?我见过这道光吗?我听到这声响吗?我摸到这道光这声响的体温了吗?我存在过吗?或者仅仅是旧时伤疤,在偶尔的晾晒下突然清晰,凸现出迷惘的脸色。或者仅仅是午后一个不经意的梦,抖掉一脸迷茫,梦也就遁迹了。

我坐在一九九三年的列车上。

我一路看风景。我眼光闪烁对吧,并且时时采取了目光空空如也的姿态,自恋、自爱、自我感觉良好到了极点,也自卑、自贱到了极点对吧。——分析一九九三年老兄符煎的目光是漂浮而固本的啊:闪烁游移间,一下一下地他把目光投向人群中“可喻成花的部分”啊!虽然只有短兵相接、短若电光石火的一瞬,又一瞬。

没用多久,汉子符煎的色光定点在斜对座的女子。正是风情好时候,毛头小子符煎在心里赞出了这么一句。

我偶尔柔情地一瞥,躲闪,却直接。

女子像画卷一样在我视线猎取下徐徐展开。一段柔软的脖颈首先撞破我的视野,打动我的是曲线,仿佛生动攒动着的绒毛敷在细致润滑的锦缎上,光打在车厢里,传导到这段颈项前却丢失了尖锐和强硬,变得鸽子般的温驯柔和。我不敢再看,不敢再作比方,不敢再想。那一刻我要命地想起在一篇祭奠戈谣予我的情意的文中这样一句话:见识你的脖颈,已经是一种亵渎。这句话突然升起来的时候像一道刺耳的白光(你听了它嘶哑的尖叫?),蓦地击断我那偷偷惴惴伸出的视角。

山坡上开满了野花。这是一个躁动的春天。由我牵来的水牛感激地拖着辔头缰绳撒开腿跑远了。远一些地头上,它的异性同类正翘等它的入侵和征服。

我穿过纸张,目光抚摸着这片野花坡,抚摸着认得一些字的少年符煎。他偷出禁闭在家里紫檀书架后的《红楼梦》,看的正是第四回。他懵懵懂懂,似乎明白什么,又似乎很不明白。虽然此前已不止一次地熟读赤脚医生和性科学。对于男女,他知道很多:一些名词,又一些名词。另一个重要背景是:少年符煎,一九八〇年春天的符煎已经掌握一些吟风颂月的本领,写诗,对对子。这样注定故事结局比较悲伤,或说比较美。

我对着花满原野痴迷。警幻,可卿,袭人,宝玉,他们行走在这一片花海之上,或者隐藏在某一朵野花背后?风来雨驻,花香之上他们真在摸摸索索。

“符煎,你看什么书?”

“没,没什么!”

“给我!”

“……”

“哈——小心眼花花的不是!”

“……”

“想看戈谣姐吗?”

“……”

“脱吧!戈谣姐帮你脱吧!”

“我……我不!……”

当我呆在一九九九年描述并拼力回想那块四体流香的野花坡时只能最强烈地想起这些对话了。当十二岁的戈谣拉开腰间的裙带时我一下子惊呆了,或者是惊吓,或者是感动,我比山坡下的水牛更呆,因为我感觉到,它们都停止了游戏,惊愕地盯住了山坡上。戈谣!只是戈谣!一道光分明穿过戈谣打开的裙子奔突四溢,倏地一闪,立刻没入我的骨髓,我受不住这巨大的冲击,目光游离,脑筋迟滞。我无从得知戈谣的脖子原来这样美,直而且白皙,我看着戈谣发红的脸蛋,她的眼睛有我矮小的身影,我无师自通,眼睛向下,向下……

脖子两边,戈谣的肩膀瘦削,锁骨旁边是很深的洞,我听到一支飕飕响的风从那里吹出。再往下,脖子以下的胸上点着一朵殷红的痣,我没有犹豫,痣以下——

两颗纤小的淡紫色的樱桃羞涩地探出头,承担她们的,是平白无故突起的两团白色的胸脯。天!想象中无数次印证的“酥”和“香”就是这副模样!我眼眶紫胀生疼,鼻泪管发酥。

这时小女儿戈谣搭过一只手,戈谣姐号召说:“脱吧!戈谣姐帮你脱吧!”

我躲避着戈谣白润的手臂,躲避着她打开的身体里渗过来的神秘的光芒,尤其是光芒里抿含着的野果香。戈谣的手终于还是触到了我的脸庞,我被其中的滚烫刺得腿跟痒痒。

一颗纽扣两颗纽扣,戈谣费力又顽强地剥离我的全部沉重的春装时,那双滚烫的手摸向了我用牛蹄筋捆扎的裤腰。我终于抢在它没有来得及哗啦一声豁然打开前哇地一声哭了个天崩地裂。

戈谣不知所以。我扯着戈谣两只手臂,牵牵连连中我靠进了戈谣的怀抱,戈谣摸着我毛乎乎的脑袋,很母亲地说:这孩子,这孩子。

火车晃晃荡荡晃晃荡荡经过黄河,意外的,这次素常干枯的黄河填抹了一条水线,在黄昏下的车灯照射下粼粼地闪光。这点闪光与我从女子颈项上发现的电光怎可相比!

人们纷纷侧站了身子,抻长脖子张望,窗外的野景太吸引人了,眼珠子举在手上穿透玻璃也不能使人们更满足。

我不能预料,专注地悬挂在我眼睛尺半之外的是我注目良久的“正是风情”。那是两道十分优美浑圆的曲线,不光是美,那美在变在动,微微地,点点头,微微地,错位,变形。那是一种不堪重负的坠感,想想梅雨潭浓艳欲滴的绿,想想《情妇》胀满纸张的丰盈!想去承接,但凭借什么?除了脉息和心跳。

叽喳的人们看饱了,她也回转了身子,当她的侧影撞击我的眼睛时,我再一次血流变速。我想欢叫出声,我想脸红,我想伸手触摸那唾手可及的曲线。我想说的是,她自有她该有的起伏,她自有她该当的韵味,她自有她该具的风致。圆润细巧的颈子,俯仰恰到好处的胸脯,那腹部,平坦如原,那腰际,内凹得恰如其分,后面,耸立而昂扬。我意识到稍稍的失态——我直挺挺的瞩目绊了其他人一跤又一跤。

在想象中,我的手已经伸出了一次两次,想哪怕是远远地描画她的魔鬼一般的轮廓。

我们一生之中牵过不止一双手

这点。你我

都明白。你和我

这是我一首猥劣的诗中的句子。卫红有一天读了后“嗤——”地唾了把,然后掉开身转到一边。

我继续在电脑上“致陌生女子”时几声响亮尾随着钻进耳鼓:

“嘭——啪——”这是门沉重地撞上了。

“呜——啊——”这是卫红同志压抑的哭叫了。

说起来,卫红不坏,心眼好。对夫君尤其好。虽然常常被我嘲笑为幼稚病患者后嘴巴能撅半天,可完了事仍然喜欢上大街时刻抱紧我的一双胳膊,怕我飞了似的忧惧着。

卫红也常常刺激我一句两句。她数落说:见了女人就完。

还别说,嘴上不服软心里还真挺认同,挺敬佩卫红的眼光的。——其实,何必说得这么严重呢……

我因为心底暗含隐晦的期待而耳廓涨红。

我想触摸,不一定是她的衣襟,其实哪怕仅仅是罩在她周身的那圈光晕也好。

我想发生点什么。比如突然停电,车匪抢劫;比如紧急刹车,她抢扑过来;比如她开口说话,那话音会是多么感动我每根毛细血管……

——对了,她为什么没有说话?她一直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啊!

我为自己这么重大的发现而在心眼里歌唱,我为自己终于完成的深刻而充血。

眼光照遍女子全身,却独不敢正视她的脸。我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究竟是身为大男人的自尊还是身为臭男人深深的自卑?对着一朵鲜花不敢伸手对着一弯月亮不敢抬头是否表明我之为男人的超脱和不凡?我不知道不想知道不敢知道。是不是,我做作的一切只是表演?是的,另一个我站在我背后,超然地俯视着我的种种搔首弄姿曲意逢迎,对着这小丑一样的杂耍发哼冷笑,兴头上来也不吝啬一声彩……

却看女子,多少光芒从那件薄薄的裙子迸射而出!

看脖子自下:蛇形的不对称咬合领蜿蜒过她胸前,直到小腹,直到脐部,直到腿部,直到开衩。水绿,其实是绿色若隐若现,白色若有若无的透玛瑙,不知道言说美女如蛇会不会埋没她衣饰的光彩。而在小腹,信手嵌了条玫瑰紫的缎带。玫瑰紫和水绿。应该不算多么柔和融洽的配色,但匍匐在她的躯体之上是那样亲密无间,在那方小腹上勾上玫瑰紫的一笔倒更显是平原上见奇峰,特意突出渲染了。就这么轻松的一系,水绿的裙裾生动了。这么松松地一系,挽个松松的结,交错的蛇形纹裙唇左右错合,影影绰绰,引得人眼随之动荡,并愿深一步想念。

符煎摔在回宿舍的路上。马上到来的后来证明跌跤事件正是命运的折射反弹。我觉得要出什么事,开始只是隐隐有着预感,慢慢地,这隐隐的预感就一口一口长大,直到——

道上点缀三处两处下水道,上铺井盖。骑着自行车回宿舍的我就想,要是井盖没了呢?要是车轮卡进井口呢?要是我掉进臭下水道呢?随着九十九度大拐弯,扑哧,血和预感汹汹涌涌地熏黑了视野。

宿舍中,卫红的信等着。我知道预感如天意。卫红在信中说,谢谢你符煎。卫红说有一个人对她好。

那一次,我觉得自己离死亡很近,离自尊很远。

问卫红为什么在两个月的后来又把绣球抛给了我是件很傻的事,对像我这样的男人来说。你说对吧。

手伸出去,拉开裙带,会是什么场景呢?

火车轰隆轰隆地驶着,一下一下步着心跳鼓点。

有一位叫宛晨的女子不可不提。她什么时候到来我并不清楚,我清楚的是她到达我身边时我全身抽了一下,我在哪里见过她,我就这么想。

宛晨是那种在白天平白无奇在灯下暗暗发光在黑夜如鱼得水的女子。也就是说,随着光线的淡化,宛晨的魅力便很快由少少许激增到多多许。或者说,起先是白开水,之后变成可口可乐,能够蚀人牙齿的那种。

宛晨很快地跟我熟络起来,这让九三年的我很激动。我认识到,这是一种来自田野的美。粗糙的,裹着腥风。我记起春天的野花正是同样的味。

宛晨抓住我手往舞池里拖,对了,我忘了表明我腼腆羞涩,疏于交际,至于心里是否强烈渴望与人接触(好比皮肤饥饿什么的)就只合适去问一九九三年的符煎吧。宛晨抓住我往舞池里拖时我采取了小说中用滥的那个词:半推半就。想不出更恰当的表达方式了,因为我当时的姿态光用脸上为难心内乐表达就显得太平面、太底气不足了。对,我就是半推半就着。

宛晨说,揽住我腰。宛晨说,走路一样。宛晨说,拉我手。宛晨说,看哪啦。抱紧点,宛晨说。

奇怪得很,后来回忆与宛晨的那次夜舞生涯只记起宛晨简洁短促的一句句号令,婉转的和坚硬的。我怎么回应又说了什么全不在记忆上了。俗语说,记忆之河在这里暂时断流。

几天后我回了咸宁老家,揣着男人自尊的毁灭和莫可名状的欣悦回了老家。两者都是窃窃的,偷埋心底。我对自己说,不可窃窃偷欢,想了都不应该。这样在田埂上瞎忙碌时就清爽很多。

空空幽谷中突然听见自己放大的心跳或者呼喊会是什么滋味?九三年八月,伐稻的符煎就体味了这样没来由的恐慌。

我的名字被很刺耳的官话击中,脑袋嗡一声响开了,眼耳鼻喉顿时茫然,接着,我被扑倒了。在一丘田塍过后就方言迥异的咸宁村野,在一遍一遍村野方言锻打过的稻田里,汉子符煎被掀翻在地。我看见很粗很粗的呼吸,一枚红通通的嘴唇锅盖一样铺天盖地而来。啊!我被自己的尖叫惊了个抽搐。呼吸的温热和急重没有了,红嘴唇没有了。宛晨微微红了耳脖子,拍打着身上细小的稻禾,一眼一眼地挖我。我木头样拄在田头,心里空落落的,也过意不去,觉得心里正渴望的没到嘴边就没了。煮熟的鸭子,煮熟的鸭子,八月的符煎这么想。当晚的日记这样记载:

对我始乱终弃的一个让我想着揪心的女孩,花了一个秋夜终于把我扫掠一遍转而消尔无形。

提琴一样的躯体,目光下,释放出梦一般起伏的旋律。脑海中,这样一个句子始终萦绕不散。

她该是早晨第一滴露,她该是第一缕日出第一道霞光,她该比卫红纯洁优美。她更火辣,她热烘烘的眼珠比宛晨更勾魂……

只要伸出两个手指,轻巧一捎一带,结子就解开了啊!

水绿的波纹中,我能看出底下掩藏的肉紫猩红。紫玫瑰紫玫瑰,紫色的结,开了,光就流了,放了。

戈谣,比方八岁的性是马,她成了牧马人。她一度成为我每夜的梦和无法超越的独份性体验。她永远长不大。——我记忆中只有她的十二岁,她涂了红色凤仙花汁水的脚踝好看地摇啊摇啊……

哭过一场好比死了一回的毛小子符煎依偎着小女孩戈谣的胸怀哭得伤心绝伦,倒好像含了多少委屈,隐隐地,又有些值得窃笑的喜悦。

小少年符煎走下野花坡时一步一捱,他不知道是不是想收紧背后刀子样哀怨的目光。在坡下,我发现,一堆花花绿绿的内衣裳铺摆在一片野花之上,好看的,像戈谣姐的呼吸,戈谣姐的眼睛,戈谣姐的硬胸膛啊。

回头看,远远的戈谣姐在野花坡上站立,柔柔的光在她周身氤氲摇荡。是裙子,是戈谣姐苍白的身体。

符煎第二天大清早滚下野花坡:枣木棍敲得屁股开花。妈妈说,符煎你个短寿崽,小小个年纪耍流氓。妈妈抖着符煎的裤子像叫卖。符煎就想了,妈妈远不如戈谣美好。

轻轻一触,紫玫瑰哗地开放,水绿的裙衫自浑圆滑腻的肩上翩然滑落,蓝蓝的光一下子照亮了整列车厢,所有毛孔大张着牙床,所有瞳孔维护同一种表情。暖洋洋的,麻酥酥的,细密的电流贯穿每一寸张嘴喘气的肌肤,饥饿、焦渴、晕眩,我几乎无法把持。眼前发黑。“啪!”干脆利落,落地咯嘣脆,一道蓝光从我眼前掠过。舌根发甜,哦,甜蜜的光啊。

晃晃悠悠,眼前分明是一张扭曲的脸,撑满了整个脸庞的大眼仁深鼻孔吓得我心脏猛地往下跌,往下跌,欲仙欲死,我想我体验了一回做神仙的晕厥。

可是一九九三年,汉子符煎没有伸出那只手,开启光芒的动作在想像中完成。手是伸出了,伸到半途又折回,摸了摸沁了一身汗的鼻头。

关于符煎是否伸出释放美和光华的那只手另有说法。其中之一是说245安全抵站。符煎紧紧跟随那女子出站,拐角处,风吹了吹,那女子回过头避风,居高临下的汉子符煎发现了一张干核桃般的脸,回来后大病一场。

另一种说法说的是符煎紧紧跟随那女子出站,晃两晃,那女子进了一家豪华大店,再晃一晃,女子不见形迹,符煎情急中跑上跳下,好花不负采花人,最终发现那女子在挑衣拣饰。心怦怦,色空空,汉子符煎毅然揪住紫玫瑰,哗啦,衣衫应声而落,白光照彻商厦,售货员一声断喝:“有毛病不是!”——我拉下原是模特儿披挂。

又一种说法:符煎紧紧跟随那女子出站,终于拉住了紫玫瑰,带子是脱了,光却没冒出来:那女子禁卫森严。没有耳光,没有挨喝骂,我终于发现那女子朗若晨星的眼睛雕刻着光可鉴日的脸。我想我那一刻是痴迷的,因为我只怔怔地说了一个字:“美!”

女子未语嫣然,“先生,我们开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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