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蝶不渡玉门关

2023-12-15 04:24枕歌竹知寒
南风 2023年9期
关键词:公主

文/枕歌 图/竹知寒

孟南菀看着落在掌心的蝴蝶,万分精致,栩栩如生。她知道,这是他的真心所铸。

楔子

十年一瞬,喻云慕立在内室一隅,画像上的人儿星眸皓齿,面上还有些许未褪的稚气,盈盈望着他笑。

他用指背小心翼翼抚过她的朱唇,眼中蓄着极深的缅怀:“我来接你回家。”

“报!大军集结完毕,可即刻出战。”

殿外铿锵有力的将士禀告打断了连绵春雨的低声吟唱,喻云慕敛去一切多余的神色,执起稳落于漆红木架上的银剑,出了将军府。

喻云慕被孟南菀选中的那一刻是如此不可思议,以至于后来,他已在她身侧当职许久他都宛如置身梦境。

天光明媚,春风浅诉心事,将冬日的最后一抹寒意驱赶殆尽。

喻云慕入禁军的首日,立在一众新人最后,正当前是首领的威严训诫,一字一句告知他们要如何遵守军规,如何保家卫国。喻云慕反复默念着自己今后将要面临的人生,不曾想,他的人生由此成为分水岭,通向了完全不同的未来。

不再保家卫国,他的所有使命,是护一位女子周全。

孟南菀一袭荷色齐腰纱裙,耳畔勾着莹白色面帘,纱裙裙摆落了几枚绫罗锦线绣的小金鱼,随着她步步生莲摇曳身姿,仿若置身池中,款款而动。

即便喻云慕初来乍到也对孟南菀的名声早有耳闻。

她的容貌天姿国色,艳绝无方。鸟雀蝴蝶皆为之倾心的传言自儿时起便流遍民间,亭亭之后愈发受坊间女子争相效仿。仿她的妆她的髻,仿她红梅飞雪时的舞,莺歌蝉鸣时的琵琶。

孟南菀是长公主,当今皇后的嫡女。世间一切美好品质好似皆落于她身,令旁人叹天神好不公平。千挑万选之后,她的父皇将她许给了当朝太师嫡子,还在皇城中平地筑起公主府,令她成亲之后与驸马同住,长留在他身侧承欢左右。

孟南菀生于春暖花开的四月,成婚之礼定在了及笄生辰当日,原本是一段人间佳话,但世事无常,谁也不曾料到,她会在元宵花灯节上徒遭变故,名节尽毁。

当下时局不稳,自小到大,因着她过人的美貌,皇帝总担忧她落入险境,早早将她许配人家也是这个缘由,若非如此,只怕届时外乱一出,她会落了个远嫁的下场。

她就这么被囿困在金色大殿中整整十五载春秋。

但此次是她身处闺阁的最后一次花灯节,皇帝终是不忍驳斥她的央求。

只可惜,恻隐之心有多深刻,如今就有多悔不当初。

孟南菀以面纱遮挡容颜,看过民间杂耍艺人以唇齿将烈火送上云霄,也见过摊贩巧手成线,滚滚糖浆浇于案板,骏马奔腾之型立时而现。随之有人将这枚糖人递至孩童手中,令稚童顷刻止了哭泣。孟南菀凡心微动,也上前挑了一只蝴蝶纹样,但一旁的婢子略微阻拦小声劝诫道:“若再晚些,只怕皇上会不高兴。”

孟南菀又将豆蔻色的指尖收回袖中,浅望了一眼被浓腻香甜包裹得喜逐颜开的孩童,终是转过头:“那回去吧,以免父皇母后担忧。”

原本此次出游绥顺安康,孟南菀已入宫门,谁知就在婢子稍远两步召鸾轿的片刻她竟没了踪影。

毫无预兆,甚而未听见她的呼救之声。待婢子回首,她的嫡公主早已消失在薄云浓雾的夜色之中了。

“天家公主岂是尔等下士可瞻仰的?”

滔天训斥伴随着藤鞭鞭笞将喻云慕的神绪强扯而归,这件事曾举国哗然,闹得城中沸沸扬扬,他记得后来孟南菀是在皇城偏角处寻到的,青丝凌乱,衣衫褴褛。此后她便取消了婚约,自请要一位武艺高强的侍从日夜守候,以安她心。

而后与喻云慕入军当日碰了个正着。

“公主,这已是精卫之最了……”

孟南菀斜倚在鸾轿上懒懒扫过面前众军士,随之将眸光落在了更远处,玉指遥遥一点:“且去前头瞧瞧。”

喻云慕单膝跪地,将头垂得很低,四周一片静默,唯孟南菀踏碎落叶之声盘旋耳畔,由远及近。那双湖蓝色绣着浅粉芍药的步履就这么停在了他的面前。

而后,他听见她说:“午后时分,我要见到他在我宫中。”

过了许久喻云慕才骤然明了孟南菀所指。当他起身朝她遥遥一拜谢恩时,孟南菀早已走远,他看见的唯剩即将消失在日光尽头的乌发雪衣。

高等侍从的服饰比新兵铠甲轻盈许多,喻云慕入殿的时候孟南菀正坐在妆台前对着菱花镜描眉,一下一下,画得仔细。

“父皇传我去面见太师,商议婚约之事,替我瞧瞧,哪对衬我今日妆容?”

孟南菀右手轻点了点一旁的妆奁,喻云慕顺势望去,里头皆是摆落齐整的耳坠子。

喻云慕踌躇良久,终于第一次将目光落到镜中这位传闻仙姿佚貌,容颜绝世无双的嫡长公主面上。

她可真是美貌啊,喻云慕如此想着。只微微一眼,他胸腔霎时如春溪过境,所及之处遍生万千蓬勃之意,直叫他心头鹿撞,深觉世人描述她的那些词汇抵不过这张娇颜万一。

失神片刻,喻云慕迅速敛了神色,将眸子落至一旁的色彩斑斓上。孟南菀在这一刻才透过镜中瞧了一眼身后之人,唇边霎时泛起浅淡的笑意,凤眸也不自觉柔和了几分。但喻云慕浑然不觉,只被眼前万千绚烂迷了眼。来回逡巡,他终是选定一对红玛瑙鎏金垂珠样式,轻轻落到孟南菀手腕一侧,而后又退了半步与孟南菀拉开距离。

“为何躲我如此之远?我是洪水猛兽么?”孟南菀转过身来,略将头仰起:“替我戴上。”

喻云慕愈发忐忑,立在原地久久不动,始终垂眸。孟南菀失了些许耐心,催促道:“第一日便要抗旨不遵?”

“微臣不敢。”喻云慕终于半蹲下身,笨拙的将银针彼端落在孟南菀耳垂之上,她的耳垂触感冰凉,而喻云慕指尖很暖,很热。如他绯红的双颊一般。

孟南菀眸中笑意愈发浓烈,宛如藏了两朵日光之下的碎云:“不令你替我挂耳饰,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你才会瞧我一眼。”

喻云慕遽然抬首,飞快的看了她一眼,原来他自初见延续至今的胆怯踌躇她皆看在眼里。

“微臣自知身份卑微,与公主云泥之别,不愿惹您一身尘埃。”

孟南菀微起了身,自他身前而过,很快便消失在金色宫殿的红漆木门里,只余掷地有声留在他的耳畔:“是琉璃般的彩云还是清水池畔的污泥,身份说了不算。”

这已是第二次,喻云慕亲眼目睹孟南菀消失在浓雾尽头了。

孟南菀回来之时精致妆容已然不现,绵延不绝的泪痕将她才上的胭脂冲得四处流散。

即便是这皇城最为尊贵的姑娘,也敌不过世俗的流言蜚语。

“公主不必悲泣,想来因着这件事而舍弃公主之人,也不足以托付终身。”

喻云慕说得恳切,孟南菀心中泛起点点涟漪,她以锦帕轻啄泪痕,侧首朝他问道:“你不在意女子名节?”

“自然在意。”

才起的微漾旋即平静,孟南菀收回眸色,宛如一汪无波的死湖:“喻侍从还真是严以待人,宽以待己。”

“世间之事皆讲究个对错,即便是名节,也该是如此。遭贼人所掳,这便并非女子之错,合该严惩歹徒。但若是私自与人相会不顾整个家族的荣辱便是自己生错也该严惩。”喻云慕微一拱手,接着道:“分明是歹人之错,却要本就受了滔天屈辱的女子承担,岂非黑白颠倒,是非不分。”

孟南菀望着喻云慕良久,将他眼中滚滚真挚尽收眼底,终于朝他走去。

她离他很近,他躬身的手背几乎要触碰到她衣裙的宫绦,喻云慕自觉冒犯旋即后退,她迅速执住他的手腕:“那你如何看我?”

浩瀚的天地一瞬寂静无声,苍茫之下宛如只剩他们二人,喻云慕脑中什么也不剩,唯有空白一片。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早已给了孟南菀一个答案。

不受他意志所控,撇去所有权势畏惧的答案。

孟南菀终于破颜一笑,唇侧绽开的璀璨,宛如冬日里的一朵春花,将万千冰川皆消融在了这抹光辉之中。

杜鹃衔尽最后一束枯枝,葳蕤繁茂席卷大地,转眼便是姹紫千红。

孟南菀此次生辰便是及笄,虽婚约已退,但皇帝依然决定操办一番,洗净此前的污秽之气。

后妃与皇子公主无一缺席,皆以厚礼相赠,甚是祥和。散席之后,喻云慕将锦盒全全铺于案板,孟南菀只是略微一扫,便令他送去库房。

如此上等之物孟南菀皆不放在眼里,想来平日这个嫡长公主早已对珍宝玉器司空见惯。喻云慕微敛了敛腰封,心下踌躇,廉价之物甚难与她身份匹配。

喻云慕的进退维谷全然落在孟南菀眼中,她很快便猜到了他的意图。原本斜倚在软榻上休憩的她一举翻身下榻,朝他伸出手来:“你要送我什么?”

“微臣……”喻云慕愈发忐忑:“一对烧花耳坠,并非什么名贵之物,是微臣自己画的样式……”

孟南菀双眼霎时明亮:“在哪儿呢?给我瞧瞧!”

喻云慕将腰封握得更紧了,在倒春寒的四月里,他额间竟泛起一层薄汗。

耳坠所藏之处昭然若揭,孟南菀一刻也不愿再等,两指越过他的腰间,微微一撩,一对烧蓝彩云纹样的耳饰便落在了她的掌心。

孟南菀一面对着铜镜将耳坠入耳一面问道:“为何是云?”

喻云慕心中的惶恐在亲眼目睹那抹明蓝落在孟南菀耳畔的这一刻终是消了大半:“公主纯净无暇,唯落于天庭的彩云才可与之相配,微臣铭感五内。”

以喻云慕的身份绝不可能成为宫廷内苑的侍从。皇宫之中等级制度森严,唯有官职子女才可入宫作侍卫婢子,似他这般苦寒出身,日后若能在禁军成个首领已是荣耀,从不敢奢求其他。是孟南菀许他的特例,令他一朝成为贴身陪侍,至高尊荣。

他始终感念着她的,是愿以命相报的感念。

“可这彩云的寓意不好,”孟南菀朝着镜中左右偏头,耳坠的珍珠流苏打得叮当作响:“有些太遥不可及。明年我生辰之时,你便再打一对彩蝶的给我,我喜欢彩蝶。也要你自己一一画来,不许敷衍。”

喻云慕自然无有不依,只可惜,他们没有等到明年。

战乱来得猝不及防,以草地为生的蛮夷之族赫叶完努氏不尊军规,在未下战书的一个深夜直捣孟国边塞,一举夺城,将士们死伤无数,余下的尽成俘虏。

他们高举着胜利的旗帜耀武扬威,最适合防守的边城已入敌手,若与之一战即便胜了也是两败俱伤,敌伤一千自损八百。赫叶完努氏也并非真的想入主皇城,不过一个绵延孤寒的冬季之后,他们所有存粮皆已耗尽,急需珠宝玉器来换得存活所需。

蛮夷原本便是从无到有,愈是什么都没有,愈是什么也不怕。唯有骁勇善战的人命可作为代价,他们算准了皇帝定会投鼠忌器,以银两换取和平。

所以,赫叶完努氏只是驻守在边城,并未再进攻,而是派了族内信使来向皇帝求和。

他们索要无数金箔绸缎玛瑙翡翠,婢子随侍马匹活畜,这些皇帝皆足以承担。但他未曾想到,蛮夷的和平条约上,为保两国此后互通共好,赫叶完努氏的王要求求娶孟国嫡长公主孟南菀,以此来宣告诚意。

皇帝膝下公主何止她一人,但唯有孟南菀是他心尖至宝。他曾为了令她不受屈辱的凄苦,赶在孟国盛世的强弩之末前为她许了婚约,但不曾想,却生了那样的意外。

此事代价过于惨痛,即便后来太师府表示不在意,但孟南菀也不愿再履行婚约。

千算万算,到头来也不过一场幻梦,这人世间,超脱凡人的美貌有时便是最原始的罪恶。公主受万民供养,合该牺牲己身,奉献给万民。先君臣,后父女,他还有万众子民要保全,到底没有留住他最心爱的女儿。

如果有来世,还是不要这花一般的容貌了,孟南菀凤冠霞帔坐在凄红顶轿中如此想着。若非她声名籍甚,远扬边城之外,也不至于被蛮夷连名带姓的钦点,选作和亲公主。

但扪心自问,她到底是不后悔的,这一世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她总想有一件事,真正顺从的是她自己的心意。

即便只有四个月之久。

孟南菀远嫁之后喻云慕又重新回了禁军,皇帝为褒奖他令公主再未涉险赏了他一个禁军首领的头衔,不必再从低层军阶慢慢熬。

或许,皇帝赏的是自己一个安心。

喻云慕的心空了。即便有了官职,也已无法再将他的心撩起分毫。他想要的,只是孟南菀留下,旁的皆如云烟过眼,不值一提。但他不过卑微仆从,没有影响皇室的资格。

从一开始,他便是被救赎的那一个,到最后,他依然借着孟南菀的光得到了原本不属于他的官职。

喻云慕回想过往,他恍然深觉,自己在陪伴她的这段时光中,好似从未真的为她做过什么。总是一而再一而再的看着她消失在苍茫白雾的尽头。孟南菀说得没有错,那双烧花耳坠上的彩云,承载着他难以企及的梦。

懦弱国土的尘埃落在平民身上,便如海啸,无处遁形。

喻云慕立在城门前,亲眼目睹那抹刺眼的红伴着悲鸣的奏曲远行,无能为力的虚无感充斥着他的胸腔,他紧攥手中拳,分明她未来的疾苦已能一眼看穿,但他就是无法阻止。眼睁睁的看着她远赴黑暗。

第三次。

这份恩情,大抵只能来世再报了……喻云慕这么想着。

但他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啊。他怎能容忍自己卑劣的享受着孟南菀所带来的一切,心安理得活下去。

喻云慕看着远方蛮夷的方向,握紧了腰间佩剑。

他不能,也不愿。这份恩情定要今生相报,哪怕拼上这条性命。

若孟南菀的离别是必然,那么,他要将她夺回来。

蛮夷所在之地仅剩一步之遥,远方一望无垠的草原已与浩瀚的星河融为一体,延伸出无边淼茫。

喻云慕立在扎帐的军营旁,回望过往的十年,他是如何在刀剑无眼的沙场屡立战功,一步一步攀上武将之最,终得大将军这个头衔的。

不过是,怀着一份粉身碎骨报其恩情的信念罢了。

喻云慕当上大将军之后,厉兵秣马,枕戈待旦,终于等到赫叶完努氏得寸进尺,再次向孟国索要钱财的这一刻。

他等这一刻,已经太久,太久了。

一味的割地赔银无法换来真正的和平,皇帝终于在阅兵之后亲手将虎符交到喻云慕手中,让他为孟国国民求个太平盛世。

但唯有喻云慕自己知道,什么忠君爱国,什么四海升平皆与他无关,他要的,从来都只是她回来。

喻云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未下战书,趁其不备自后方偷袭。他一马当先,长驱直入,将赫叶完努氏君王的头颅一把斩下。首领已灭,余下的不过一盘散沙。这些年来背靠着孟国尝尽珍馐美馔,赫叶完努全族早已被养得安逸闲适,战力大不如前。而这十年,喻云慕一刻也未曾懈怠,为了一个夙愿。

眼见他们兵败如山倒,喻云慕将清点俘虏俘资的事宜全权交付给副将,自己只一心寻找那个在他心中存放了十年,不敢忘却的人。

而孟南菀就坐在帐营最深处,任凭外头如何厮杀酣战,她也只是对镜描眉,宛如独自落在一座孤岛之中。

“公主……”

孟南菀早已褪尽孟国公主的宫服,换上了赫叶完努族的服饰。宽大的羔羊白袍裹于她身,乌发编成几束麻花,攀上深红丝带挽在鬓角一旁。厚重繁琐的额饰坠于眉心,稍稍一动,便喧豗作响。

她已然不是十年前那个娇生惯养的嫡长公主,但喻云慕还是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

他有许多话想对她说,这些年的隐忍思念,愧痛挂牵,但万语千言终只幻化成一声呼唤,他来接她了,他的公主。

孟南菀转过身来,浅浅望了一眼眼前人,喻云慕这才发觉,曾名满天下娇丽无双的孟国嫡长公主容颜早已不复当初,曾有的美貌早已看不出一丝痕迹,唯有被风霜砂砾摧残之后的衰迈。

她不过才二十五岁啊,竟已生了几抹白发,眉眼之间也皆是昭然若揭的沧桑。

“竟是父皇的军队?”

孟南菀未有太多波澜,只轻轻撩开帐帘一角,硝烟已尽,赫叶完努氏大势已去。

“微臣救驾来迟,这就迎公主回家。”

喻云慕隐下五脏六腑的剧痛,灼烈的疼惜顺着胸腔一路上涌,直震得他头皮发麻。

孟南菀唇边扬起浅淡的笑意,但好似并不真实,她来到喻云慕身前,居高临下望着正朝她行跪拜大礼的眼前人:“看来父皇挑了一位好将军,区区十年竟能将军队历练得如此出神入化,功劳显著。”

喻云慕抬起头来,他看见孟南菀的眼睛一如既往波澜不惊,好似在谈论与之无关的事。一个揣测就这么在他心中铺陈开来。

“公主,微臣的名字是……喻云慕。”

孟南菀的双眸没有变化,只是淡淡颔首:“知道了,我会回禀父皇,赏你加官进爵,功勋厚禄。”

喻云慕所有的试探落幕收场,那些他曾不敢想的揆度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她已经将他忘却。

十年的信念崩塌殆尽,所有热血就这么被浇灭在了冰雪之中。

这些年来,还在守着那些短暂过往的,只有他一个人。

回国之路迢迢,喻云慕伴孟南菀一同坐在轿中。他想试着唤醒她从前的记忆,但不过四个月的陪伴,喻云慕恍然发觉,真正值得铭记的深刻之事竟说不出一件。

他所视若珍宝的每一霎,或许于千尊万贵的孟南菀而言不过平淡无奇。

“公主,你可还记得从前你曾在禁军之中挑过一个陪侍,来护你周全?”

喻云慕小心翼翼提起过往,又刻意避开缘由,失贞一事太过惨痛,他不愿触及她的伤口。

孟南菀支着额在闭眼小憩:“好似是有这么一回事,但过于久远,我记的不甚清晰了。”

“那你可还记得,你在及笄生辰之夜,曾向他要过一对彩蝶烧花耳坠作来年的生辰礼?”

孟南菀眉间微蹙,遽然睁开双眼,喻云慕看见她的眸中耐性尽失。

“我是皇后所出的嫡长公主,要什么没有,会朝一个卑奴索要饰物?你到底想说什么!”

喻云慕还来不及请罪,轿身忽而剧烈晃动,喻云慕未能站稳,扑到了孟南菀身前。他迅速将两手抵在她肩胛两侧,以此支撑,不至冒犯到她。

御马很快便绕过阻碍的枯枝,继而稳行,喻云慕即刻退回孟南菀对侧,他没有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极深的缅怀。

“微臣失言,还请公主稍作休息,很快便会回城了。”

几日之后士卒来报,已能看见皇城一角,再不多时便可抵达孟国。

喻云慕由衷的高兴,因为这次回宫之后,他已准备向皇帝求娶孟南菀。无论她有了何种变化,在他心中,她永远都是从前那个在万人之中选了他的小公主。而今的他,也终于一路攀上云梯,足以与她并肩而立。

“喻将军可有妻儿?”倏地,孟南菀问道。

他们已经很久不曾说过话了。正撩开轿帘遥望皇城的喻云慕骤然回首,他看见孟南菀又在对镜描眉。

“不曾。微臣孑然一身至今,终于有了能与心上人相守的机会,望能得偿所愿。”

孟南菀一点一点画着眉梢:“喻将军知道吗?我从前有一双很漂亮的眉,我总是用最好的黛笔来画。后来我去了蛮夷之地,我总以为,是他们的黛笔粗陋廉价,画不出我想要的模样。但现在我要回皇城了,我手中的,又是来自孟国最好的黛笔。可我无论怎么画,也难以画回从前精致的眉尖了。我终于明白,过往已逝,是我变了,并非是我手中的黛笔变了。逝去的难以追回,强求不来。”

孟南菀落下手中铜镜,令自己容貌完全展现在喻云慕眼前。自重逢以来,他好似第一次从她眼中捕捉到一丝平静以外的情绪,但他看不懂。

“喻将军你看,即便我已如此仔细的描过,我的容貌依然丑陋不堪。强求只会两败俱伤,连记忆之中最后一星半点的念想也销毁殆尽。”

“公主花容月貌,微臣初心不改,您在我心中永远都是从前的模样。”

孟南菀侧首莞尔,眼里的苦涩皆落在轿外绵延的春雨之中。孟国特有的芬芳愈发浓烈,御马呼啸一声停了下来,外头士卒来报,他们到皇城了。

孟南菀与她父皇早已不是最初父慈子孝的模样,她朝他行了一个莫大的礼,但眸色冷淡疏离,不愿多靠近一步。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一朝一夕的相处也终会在一朝一夕的分离中土崩瓦解。

而喻云慕谢绝一切赏赐,只求能将孟南菀赐婚于他,圆他毕生夙愿。

辞别天子后喻云慕送孟南菀回她的寝殿,他为她执伞,冷雨无法侵她分毫。

御花园中美艳依旧,孟南菀望着姹紫嫣红的百花,只觉与她离宫之前没有分别。

“喻将军如今功成名就,自有娇媚的花苞待折,何苦求一捧被污泥浸透的残花败柳。”

“是琉璃般的彩云还是清水池畔的污泥,经历说了不算。”喻云慕又将伞面朝她那边微倾斜了些:“公主在我心中,永远都是洁白无瑕的星云。”

孟南菀止了步子骤然回首,他眼中的恳切刺痛了她。

时光真的好不公平,当喻云慕说出她从前所言之时,她竟将眼前人与十年前被她遥遥一见倾心的少年重合了。

“皇上许了我的求亲,这对彩蝶烧花耳坠就作为聘礼,它等了十年。”

孟南菀看着落在掌心的蝴蝶,万分精致,栩栩如生。她知道,这是他的真心所铸。

守了十年的真心。

“今年你的生辰已过,明年生辰我会弥补这些年的缺憾,赠你一份大礼。”

孟南菀笑了,由衷的。

这是她自离开喻云慕之后,第一次由衷的笑。

然后她说,好,我等你。

寝殿与从前如出一辙,属于嫡长公主的所有陈列未动分毫,孟南菀一个恍惚,自己好似从未离去。但立在妆台上的菱花镜一朝将她打回原形,她一点一点触过镜中满是风霜的容颜,笑得凄然。

孟南菀在抵达赫叶完努氏的当夜自行喝下大量红花。她是两国和平条约的重要连接,她为了她的国土她的国民不能自戕,但她也不愿怀上仇敌之子。

孟南菀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归来的一日,那么为自己的心上人留守最后一片净土,不以自身延续他人血脉是她最后的坚持。

即便她成为了喻云慕之妻,她也无法再为他生儿育女。况且,他们的身份而今早已调换。喻云慕才是那个她难以触及的白云,而她,是一身肮脏的尘土。

孟南菀将所有婢子遣出殿外,取出一直贴身珍藏的那对彩云烧花耳坠,与今日喻云慕赠她的彩蝶并列一处。

她怎么会忘记他啊,当孟国军队势如破竹的那一刻,她就看见了一骑绝尘斩尽蛮夷的喻云慕。宛如天兵神将,乱世英雄。

她多么想扑入他的怀中一诉多年凄苦,但她不能。

她已委身蛮夷十年,连自己都厌恶鄙夷的身躯,她怎舍得惹他一身污泥。

喻云慕是一个好人,难得的痴情之人。他该有忠贞的良配在侧,享天伦之乐。而非她这样一个残花败柳孤零零的伴他终老。

自那一刻起她便做好决定,要当做不识,将他的期颐一把粉碎。

但她没有想到,喻云慕的决心如此之大,竟向她父皇求了一纸婚约。

孟南菀高兴吗?是高兴的。她指腹来回抚过两对烧花耳饰,心中有无尽的暖流缓缓淌过,遍及之处开出无数花朵。

那遥遥一望终是没有负了她,她没有爱错人。

纯白的绸缎在烧花蝴蝶的眼中一闪而过,而后孟南菀的脖颈就这么落在了绸缎之上。

被她踢掉的木凳在殿中滚了好远,撞到了紧闭的红漆木门,而后又滚回到梳妆台前。

孟南菀一朝梦回十年前的元宵花灯节。

灯影交错,彩光缭绕。

路边的孩童啼哭不止,来来往往的行人视而不见,只被这五光十色吸引。

倏地,一位男子在摊上买了一枚骏马样式的糖人递至孩童手中,情不知所起,不问缘由。

这一刻,孟南菀情愫骤然而起,动了心。

她是为了他才想去买一枚糖人,奈何婢子阻拦,终是未能完成心愿。

但她何曾想过,在她刚刚踏进宫门,婢子去召轿撵的一瞬,她的衣袖来回拉扯。孟南菀垂眸望去,适才啼哭的小童趁守卫不备溜了进来,一把将她拉入树影之中。

孟南菀蹲在地上饶有兴致的望着他:“你找我有事吗?”

稚童将藏在身后的蝴蝶样式糖人递到孟南菀面前:“刚才那个哥哥买的,他看见你想要这枚糖人,但另一个姐姐不让你买,想来你在家中常受欺凌,便令我赠给你。”

孟南菀心中的悸动在这一刻直达巅峰,地动山摇,直将她所有理智灼烧殆尽:“哥哥呢?”

“早就走了,他交代我之后,便去逛花灯了。”

孟南菀终于明白,世人所言的,断肠的情意究竟为何。

她不要嫁给太师之子,她要嫁给真正的意中人。

什么被贼人所掳,什么失去贞洁皆是她为了退婚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为了能与所爱之人长相厮守,她奋不顾身,不计代价。

那时的孟南菀还不知喻云慕的姓名,他的家世,是否婚配。那日回去之后她便命人去打探他的一切。当她知道喻云慕报了禁军,便又造了一个滔天陷阱,求得她的父皇许她带随侍守护,而后选在他受训的第一日来军中挑选。

世间何曾有诸多巧合,皆是精心之下的筹谋。

孟南菀就是想赌一把,赌她能得到他的心。

是的。她赌赢了。她的意中人回应了她同样的爱意,也为她守候十年,奋不顾身。

可是,她终是没有如愿以偿的嫁给他。她可以游刃有余以贞洁尽失作假设来试探喻云慕,是因为她知道她的身子始终洁净如初,那些传言皆是假的,等到他们大婚那日,他便能揭晓真相。

但而今,假已成真,她无法以这样的身躯回应他,他应该有更好的未来。

就让最初的自己留在喻云慕记忆之中吧,衷心愿他早获良人,共度一生,阅尽山川湖海,彩蝶白云。

了却自己,无法奔赴的遗憾。

孟南菀内心最深处牢牢记得,在喻云慕滔滔不绝争辩女子失贞的对错之时,她问他究竟是如何看待她的。

他说:“公主便是微臣所有原则,不计对错。臣心甘情愿追随一生,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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