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向北
——从老藤的《北地》《北障》到《北爱》

2023-12-19 06:49王桂妹
当代作家评论 2023年5期
关键词:北爱东北精神

王桂妹 王 琪

王德威认为,从文学的角度谈振兴东北的方法之一是“重新讲述东北故事”,(1)王德威:《文学东北与中国现代性——“东北学”研究刍议》,《小说评论》2021年第1期。而有能力又有心力讲述东北故事的唯有真心热爱这片黑土地的作家,老藤便是其中优秀的一员。近年来,老藤以东北现实为基,以北地精神为魂,推出了一部又一部深情回望与凝视东北大地的长篇力作。由《北地》(2021)、《北障》(2022)、《北爱》(2023)组成的“东北三部曲”,以精妙的艺术构思、深刻的精神内涵为错落有致的北地村落画像,为神秘繁茂的东北山林画像,为大国重器的研制者们画像。当我们沉浸文本之中便会发现,“东北三部曲”从乡村到城市,从过去到现在,构建了一个多元立体化的东北,讲述着一个个与众不同的新东北故事,在这个漫长丰盈的东北故事中,东北始终是作家魂牵梦萦的飞地。如果说《北地》是一代建设者的北大荒传奇,找寻的是常克勋魂牵梦绕之地的“北地之魂”,是对“历史记忆的一种重新打捞与再度复活”,(2)王春林:《社会现实观察与历史沉思——关于老藤长篇小说〈北地〉》,《当代作家评论》2022年第1期。而《北障》是东北自然山林传奇,在猎人与猎物的较量、猎人与禁猎者的周旋中指向对生态伦理的自觉追求,那么,《北爱》则是对前两者叙事时空的一种接续,聚焦当代东北,以外来者融入东北,焕发新的生机为核心,讲述了新时代青年的理想传奇和北上精神。在这里,老藤绘制了一幅东北精神文化地图,经线是自然生命的赞歌,纬线是人物理想与信仰的颂歌。东北波澜壮阔的历史在人物的回忆与现实的记录之中交汇在一起,还原出了时代大潮中辉煌璀璨或颓败没落的东北风景。但无论是兴还是衰,唯有开拓进取、仁义守信与坚韧执着的北地之魂不变,或者说,作家的向北之心与兴北之情始终如一。正因如此,这个变动不居的北地世界在老藤作品中被指涉成一个令人向往的精神家园,由此一代又一代建设者前仆后继地开启北地之旅。

一、北地之景的深情描摹

人文地理学家段义孚认为:“地方与环境其实已经成为了情感事件的载体,成为了符号。”(3)〔美〕段义孚:《恋地情结:环境感知、态度与价值的研究》,第136页,志丞、刘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在老藤笔下,“北地风景”正是一种真实空间与情感空间的融合体。从《北地》到《北障》再到《北爱》,老藤立足于东北大地,构建起一个立体化的东北。历史长河中的东北不再是一个遥远、未知与落后的荒寒之地,而是一个拥有丰富物产、神奇动物与特色建筑的壮阔之所,是一个可以实现理想、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

在老藤深情绘制的东北地图中,北地之景是东北故事的重要标识,它既是物理空间的呈现,又是文化与精神空间的再现。《北地》是常克勋在东北40年工作经历的回望,随着儿子常寒松与记者任多秋的空间位移和视角变换,从格拉秋山到嘎仙洞,老藤在回忆与现实的交汇中记录了一代建设者开拓北地的历史,勾勒了近30个北地村落的风景,新鄂、稗子沟、双河、小临沂、焦德布林场、刺猬沟等,伴随着人物的足迹跃然纸上。新鄂宽阔平坦的村街、砖瓦筑成的民居、露天里或方或圆的苞米囤,小临沂中生机勃勃的葵花海洋,焦德布林场清甜沁人的空气,由红砖房、赭色铁皮瓦、瓜秧与木杖子组成的刺猬沟……一幅幅典型的北地村落图景显示出东北独特的地域风情。老藤既着眼于村落的建筑街道,又关注村落中的细微之景,通过多重感官展示出一个色彩缤纷、宜家宜居的东北乡村。老藤借人物的眼光,深情俯视嘎仙洞外海市蜃楼般的村庄:“乍一看,村庄房子间隔很大,显得散淡而疏朗,这样的容积率在城市或郊区是不敢想象的;再细看,会发现这些房子排列有序,街道自有布局,颇有形散神不散的巧妙。正是夕阳西下,村庄里户户都在晚炊,缕缕白色的炊烟在村庄上空相交汇,形成淡淡的云团,飘落在绿色的田畴间。夕阳给这图景罩了一层金箔,让视野变得如同一幅自然主义古典油画,浓墨重彩,暖意融融。”(4)老藤:《北地》,第430-43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北地烟火漫卷的人间胜景正是常克勋们的心之所向,魂之所在。这种东北乡村风景是自然和文化、深层和表浅混合下形成的具有内在情感的客观物象,它们不是简单的作为背景而存在,而是作为一种情绪或氛围参与小说叙述之中,成为建构东北地域文化想象的重要载体,承载着一代建设者开拓北大荒的历史与记忆。透过北地村落风景,北地建设传奇变得可知可感,并在新的时期唤起情感与精神认同。

从《北地》到《北障》,老藤笔下的北地之景也从村落转向山林,奏响了一曲自然生命的灵性之歌。《北障》中,老藤对东北莽莽苍苍的自然山林进行了重现与再造,敬畏自然、敬畏生命的生态意识流布于字里行间。老藤曾自述:“我可能是一个保守型的作家,很看重作家的责任感,所以我不会玩文学,只能敬畏文学。”(5)老藤:《作家现在时》,引自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9/1009/c405057-31388332.html。作家真正的意图不是要讲述一个禁猎的故事,而是通过猎人与禁猎者从冲突到和解的过程来表达人与自然的和谐。因此,大自然成为作品中看不见的主人公,山林风景也具有了“大地的、自然的和场所的”(6)〔美〕约翰·萨利斯:《风景的意义》(中文版序言),第6页,杨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2。的含义,成为展示东北迷人地域风情的重要渠道。老藤对东北山林了然于胸,小说中小兴安岭深处的四方台、菠萝沟等树木林立、怪石嶙峋、雾气升腾的风景反复出现,其独异性令人神往。夜幕中粗壮的柞树、优雅的椴树、亭亭玉立的白桦树、间或生长的水曲柳、鹤立鸡群的红松、孤独的黄菠萝等,已经不再是一株株植物,而是一个个各具风采、各有性格的人,夜晚昆虫鸟兽奏鸣更是一场美妙绝伦的交响曲……老藤几乎是以工笔画的手法细致描摹北障的四季,春的盎然、夏的热烈、秋的收获与冬的狂欢在这片原始野性的大地上依次上演,令人目眩神迷:初春由达子香绽放形成桃红色的花海;夏季是绿色的海洋,浆果繁盛、百鸟聚集,生机盎然;冬季雪地世界中四处觅食的动物穿梭其间,绘成一幅幅别具一格的图画。风景是“一种意象,一种心灵和情感的建构”,(7)〔美〕段义孚:《风景断想》,张箭飞、邓瑗瑗译,《长江学术》2012年第3期。这个魅力四射的山林世界不仅冲击着我们的视觉感官,带来新奇的审美体验,同时也指向老藤的内在情感——对东北山林的挚爱。老藤认为“生态文学应该塑造自然之子的形象长廊,成为文学区块链的一部分”。(8)滕贞甫:《生态文学的责任维度》,《绿叶》2022第6期。除了山林树木,他更以灵动之思描摹着狐狸、猞猁、熊、山鲇鱼、狼、野猪等众多自然之子,它们聪明机警、充满人性,在与猎人的较量中使东北山林风景化静为动,显示出鲜活的生命力。老藤对自然生灵的热爱、对山林生态伦理的关注,显示出老藤深刻的人文之思。他在错落有致、炊烟袅袅的北地村落之外构建起的东北山林宛如一个魅惑人心的少女,她所蕴含的独特地域风情和情感符码散发着迷人的风采。

继北地村落、北障山林之后,老藤又从新的角度为东北画像,目光从村落、山林切换到城市。《北爱》对东北城市整体性的观照,既是老藤建构东北立体风景的重要一维,也是老藤北地情感的总结与升华——北地之爱。《北爱》聚焦于大连909所、飞鹰公司等现实空间,随着人物活动范围的变动或延伸,城市风景穿插其间。虽然这些风景不像《北地》《北障》中的风景那样壮观齐整,甚至有些碎片化,但依旧是观察当代东北城市风情的独特窗口。主人公苗青的工作地点在大连,大连于她而言是一个有着湿润的海风味儿的新奇之地,夏风如同爽身粉,吹在皮肤上有一种顺滑感,星海公园以及沿海西侧的金蟾礁更成为苗青失意时的精神疗愈之所,那些朝阳照耀下披着金衣的礁石,总会让她豁然开朗。老藤借助嗅觉、触觉、视觉等感官展现大连这座海滨城市的独特魅力,以细微的方式精心勾勒城市风景,赋予它情感意义与美学价值。至于东北四城的风景则是通过苗青父亲的视角展开,城市标志性的建筑成为他的打卡之地:大连景色宜人的老虎滩、由低矮楼房构成的东关街;哈尔滨的中央大街散发着历史与现代气息;沈阳的小故宫、工匠精神发祥地的铜行胡同;等等。这些地标景观既承载着历史的厚重,又散发着现代的华彩,诉说着东北的过往与现在。老藤虽然在《北爱》中描绘的是东北城市略图,甚至只是夹杂在人物简单的叙述之中,但是仍旧呈现出了一个现代的东北、一个具有包容与接纳精神的东北。东北城市就像一个磁体,“拥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以脉动般有节律的能量吸引着人们走向它”,(9)〔美〕理查德·利罕:《文学中的城市:知识与文化的历史》,第261页,吴子枫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它正扫榻以待,等待着时代青年的到来。如同乔伊斯笔下的城市是心灵的一种状态,《北爱》中的城市风景也是作家的情感状态。老藤借苗青父亲之口道出了沈阳这座城市的精神底色,它的街道直冲北陵,是一种向死而生的精神外现,枕河而眠则是让它把钢铁般的使命感与烟火气融为一体。老藤对东北的深情认同正是通过东北现实城市风景得以唤起与强化,他在城市风景中发掘过往的历史与记忆,以风景呈现东北的现代活力,打破当代东北娱乐化、落后粗鲁的刻板印象,以强大的感召力呼唤人才来到东北,使东北大地聚集人气,焕发勃勃生机。

纳谟尔河附近的湿地是老藤的精神原乡,由这处湿地扩展开来的东北乡村、山林、城市等正是其“内在经验的心理表象”。(10)〔英〕西蒙·沙玛:《风景与记忆》,第11页,胡淑陈、冯樨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这个神秘广大、令人心驰神往的东北世界传达着他对东北的全方位感知,蕴含着他深切的情感体验。老藤深感“地域依旧是文学无法自拔的土壤”,(11)王云峰:《滕贞甫:地域依旧是文学无法自拔的土壤》,《辽宁日报》2020年4月27日他的作品中始终包含着人地依恋,对东北大地的深情成为他写作的深层动因。“东北三部曲”聚焦于东北现实,贯通东北的过去与现在,作者将人物置于东北特定的历史情境与社会现实之中,北地风景与个人命运交织在一起,“不再只是表达的内容,更是一种营构叙事空间的策略,它凝聚了生长于斯的人们的家园情感、地缘特征、文化想象和心灵归宿”。(12)常娟:《猎手的终结——论〈北障〉多重叙事空间的审美结构》,《当代作家评论》2021年第2期。乡村、山林与城市的多维东北风景形塑着东北与众不同的个性,引发人们对东北的好奇,激发外界对东北的关注与情感认同。

二、北地之魂的赓续与昂扬

如果说东北多维风景的构建是老藤“东北三部曲”的外在呈现,那么北地之魂的探寻与讴歌则是“东北三部曲”的精神内核。东北独特的地理位置与历史境遇造就了东北复杂的过去和现在,尤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70多年来,东北更经历了从“工业摇篮”“共和国长子”的辉煌到当下日趋衰落的“东北现象”,(13)“东北现象”是指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东北出现了“工业生产衰退,企业大量停产半停产、大批工人下岗、技术人才流失、资源枯竭、矿区城市塌陷”等问题。见刘中树:《关于开展东北地域文化研究的一些思考》,《学习与探索》2012年第2期。东北昔日的无上荣光被时代巨轮彻底碾碎,富裕的黑土地与曾经先进的大厂工业不再是创造价值的主体,而成为资本放逐的对象和落后于时代的历史遗产。面对历史与时代的无意合谋,在经济结构调整、产业升级之外,东北精神文化的振兴更成为作家关注的焦点。深切热爱这片黑土地的老藤对此更是感触最深,“东北三部曲”正是他为振兴东北所做的尝试与努力,他在创作中包含着巨大的野心,以磅礴的气力在字里行间完成对东北历史与精神的构建,描摹一幅新中国成立至今的东北风景画,探寻刻印在东北广袤大地上的精神符码,这里既有常克勋这样开拓北大荒的先辈在东北所经历的辉煌与挫败;又有金虎这样秉持猎人的信念,护卫山林的仁义与忠诚;还有苗青这样继承父辈理想的新青年,建设东北的坚定与执着。不论前者在东北的传奇经历,还是后者在东北现实中的踔厉前行,他们始终有一种“我心向北”的深情,在“兴北”的号召下无畏艰难,在道不尽的东北之书上留下光辉灿烂的一页。

“东北三部曲”作为一个整体,有着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直至当下的时空跨度,在这长时段的历史中,一个个波澜起伏、扣人心弦的故事散发着精神的光芒,开拓进取、仁义守信与坚定执着的北地精神在人物的血脉中流淌与传承,成为新时期东北振兴必不可少的质素。《北地》以一种子辈对父辈经历的追溯,回顾主人公常克勋扎根北地的生命历程,其中掺杂着对北地的回望与感恩,在回忆中建构精神品格。《北障》《北爱》则是在子一代的故事中展现他们对父辈精神的接力,一个是继承先辈的仁义之魂守护北障之心,另一个是新时代青年沿着父辈的足迹,扎根于东北大地,在个人理想与“兴北精神”的照耀下奋力前行。如果说《北地》是“兴北”的引领之笔,《北障》是“兴北”的承接之页,那么《北爱》无疑则是“兴北”的实现之书。《北地》是常克勋魂归故土的灵魂之旅,是一代先辈在艰难困境中开垦北大荒历史的回魂。即使离开北地多年,他对北地的牵挂依旧埋藏于心,根植于魂;即使意识混沌、语句含混,但初心未改。当病榻上的常克勋看到《北地炊烟》的照片时,不禁慨叹道:“我们开发建设北地,吃了那么多苦,流了那么多血汗,不就是为了村村有炊烟吗?炊烟在,北地就在呼吸,魂儿就没丢。北地了不起呵,嫌弃和遗忘北地是不公平的,北地宁可耗光用尽,也要赡养年轻的共和国,这是长子担当啊!”(14)老藤:《北地》,第43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这些北地建设者们秉承着“长子”应有的坚强果敢、艰苦奋斗的精神在北地奉献了青春与生命。老藤用后人的视角评述先辈的故事,因扑灭山火而甘愿牺牲的七位女知青、锲而不舍研究豆种的袁五仁等,读来依旧让人感动泪目。其中朝元鼎三姐妹的故事尤其让人印象深刻,她们在北地做了三件轰动性大事——倡议女性操作大型机械、大战狼群、照顾失去双腿的小兵,将拓荒者的精神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些先辈们克服困难、挥洒青春、牺牲奉献,在广袤壮阔的北地书写拓荒传奇,他们就像奔向理想的朝圣者,用自己全部的身心和热血青春,将荒芜广漠的北大荒变成充盈富足的北大仓,这种无怨无悔、艰苦奋斗的精神和坚韧不拔的理想信念使他们就像一粒粒种子,在苦寒之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凝结成北地之魂,即使岁月流转,时光消逝,他们忘我的精神依旧在这片土地传承,引领着后来者在困境中继续前行。

作为一位具有前瞻性目光的作家,老藤的作品中一直闪耀着动人的光泽。如果说,《北地》中的“北大荒精神”让人热血澎湃,那么,《北障》中猎人血脉中流淌的儒猎精神则令人慨叹。《北障》记述了驿站人开拓北障艰辛而辉煌的历史,他们在荒无人烟的苦寒之地克服恶劣的自然环境,开辟驿路,守护北障。守护北障山林、维护生态和谐的理念始终是驿站后来猎人们坚守的底线。林区的猎手们夏天秉持“人不能与鹰和狐狸争食”的规则而禁猎。猎人金虎说服了要在菠萝沟建度假村的马达放弃计划,为北障的动物留下喘息之地。仁义守信是猎人的集体意识并在血脉中代代传承,变成后代的行为准则。金虎在爱枪“红箭”上交后承诺不再动枪打猎,而是下套,人与动物进行一场公平的对决。“忠诚”,在金虎的徒弟六子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即使成为辅警,他依旧对金虎忠心耿耿,维护师父的尊严,也正是由于这份忠诚之心,他赢得了尊重并获得了转正的机会。“寒地重人情,林区讲礼教,尤其站上人后裔,别人家的事就是自家的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习俗保留至今。”(15)老藤:《北障》,第149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22。这种团结共进的精神融入他们的血液中,凝结为“北地精神”。金家祖辈在与山林动物的周旋共存中形成一种“适可而止”的儒猎之魂,父亲“金快手”打雁从不打头雁,猎狼时也会放过一大四小的一组狼,都是源于此。这种“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理念让他们在狩猎时懂得克制,与自然和谐相生。秉持着这种精神的金虎在与猎物以及“三林区猎手终结者”胡所长之间的冲突始终蕴藏着一抹温情。老藤钟情于儒家思想,讲仁义、有原则、守道义、忠诚等铭刻在猎人基因的信条与儒家思想不谋而合,在漫长的历史演变中演化成一种北地之魂,形塑着他们的认知,规范着他们的行为,这也在无形中映射着老藤儒雅的生命追求与精神品格。

谈及《北爱》和同前两部作品《北地》《北障》的关系,老藤在一次访谈中说:“一个作家,能将本民族精神文化诸元素进行提纯,然后作为血液倾注到文学作品当中,这部作品就有了通达的经络,就是活的作品,我在努力追求这种境界,不为别的,只为传承。说传承不是豪言壮语,其实更像一种本能,北美有一种蝉叫布鲁德蝉,在地下蛰伏17年才化羽而出,完成产卵后便会死去,它们蛰伏和死去都是为了一件事,传承,蝉能如此,何况一个会思考的作家。”(16)林喦、老藤:《小说创作:不是一个人的狂欢——与作家老藤的对话》,《渤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北爱》是对《北地》《北障》故事的一种时空接续和精神接力,作品的叙事空间虽然转向当代东北,视角也聚焦于新时代青年,但是三者的精神指向却是一致的,即先辈精神的赓续与后代精神的昂扬。

《北爱》把内在精神的传承融于时代青年的群像之中,他们继承先辈向北之心的同时,更发扬开拓进取、坚韧执着、永不言弃的精神。老藤并以此精神为基,将东北振兴、科技创新等时代命题进行了艺术性的呈现。《北爱》显然是《北地》结尾照片《北地炊烟》的重塑与再现——新中国的东北人丁兴旺、人才汇聚,一代北大荒的开拓者使北地的乡村旧貌换新颜,而新时代的理想青年接过先辈手中的火炬,使北地开启了新的篇章。不同于“铁西三剑客”以“子一代”的目光回望“父辈”下岗的阵痛与没落衰颓的铁西工业区,老藤在《北爱》中,不仅于父辈的回望中有对东北工业衰落的惋惜,还有对当年“共和国长子”无私奉献与牺牲的感恩。繁盛时期的东北凭借一己之力引领了全国工业的发展,即使走向后来的溃败衰落,也做出了“鲸落万物生”的选择。固然,东北在新中国的建设中贡献巨大,经济转型的浪潮也使东北不可遏止地走向溃败,于是恢复东北昔日的荣光也已经成为几代人的夙愿。在父辈的记忆中,我们也体会到了当年东北工业转型的衰颓与理想破灭的落寞,然而这种落寞并未浇灭父辈心中燃烧的理想火焰,他们在年轻一代的心灵中播撒了希望的种子。父亲在苗青每年生日时所赠的飞机模型,还有吴教授的谆谆教诲,两者的叠加使看似纤弱的苗青怀揣着“一个人的计划”,接过父辈手中的接力棒只身来到东北,成为毕业人潮中果敢的北上“逆行者”。这场漫长的旅途看似是一个人的“闯关东”,实际是两代人的梦想的接续。

当然,对父辈向北精神的承继只是苗青的一幅精神面相,坚定执着地完成自我的计划更是以苗青为代表的新一代青年的精神内核。老藤笔下的苗青具有“改革文学”中乔厂长的意味,无论是与男友江峰的分道扬镳,还是三年的冷板凳,以及商业竞争的狡诈残酷,都不曾真正动摇她完成“一个人的计划”的决心,“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的坚韧成为她的精神标签。这位外来者的坚韧执着成为召唤情感与引人共鸣的精神旗帜,成为凝聚精神力量的核心,吸引着无数期待东北振兴的人才,“一个人的计划”最终变成“一群人的计划”,让人们在东北衰落的失望中再度看到希望之光。诚然,理想美好道路曲折,无解的困境中也会令人困惑迷茫,然而摇曳后依旧团结奋进、不忘初心、扎根东北,这才是老藤想要传达振兴东北的精神力量之所在。东北的振兴,始终是一种精神文化的振兴,苗青作为东北的续梦者,作为两代人精神与理想的接力者,造就了她的浪漫逆行之旅,坚定不移的北上精神为这场浪漫逆行之旅插上飞翔的翅膀。陈晓明称这部小说为“一封期盼东北大地焕发生机的公开情书”,(17)陈晓明:《在朴素中再现东北的辽阔——读老藤长篇小说〈北爱〉》,引自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55305236429331410&wfr=spider&for=pc。这的确是知己之评。老藤对东北公开的告白早已超越了小我之爱,而成为家国之大爱,奋斗在东北土地上的建设者苗青和对这些建设者深情描摹的老藤,他们有着共同的精神质地。

东北在曲折历史境遇下几经沧桑,既有先辈开拓北大荒的奋斗征程,又有工业腾飞时期的无私奉献;既有广袤肥沃的黑土地上的耕耘与收获,又有着市场经济改革阵痛下的破败与悲凉。在复杂波折的历史中,东北在艰难的境遇中挣扎,“东北复兴”“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成为几代东北人的信念与梦想,但是,“振兴东北是要在东北经济、政治繁荣发展的基础上,与文化携手,最终完成东北人的现代化”。(18)孟繁华主编:《东北文化与东北文艺》,第324页,北京,科学出版社,2019。东北的振兴更需要一种精神文化的振兴,老藤的“东北三部曲”正彰显着“兴北”的使命感与责任感,展现出北地精魂。老藤认为:“好小说一定要有思想深度,故事固然重要,但故事中的思考似乎更有价值……作家一定要胸中有大义,让自己的笔成为一根擦着的火柴,去点燃读者心头某一盏灯……作家把自己的思想的结晶像盐一样揉在故事里,引导读者去接受这种思考的快乐,是件很有意义的事。”(19)林喦、老藤:《小说创作:不是一个人的狂欢——与作家老藤的对话》,《渤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他将“兴北”作为自己的人生使命并于朴实的叙述中构建了一种北地之魂,自力更生、艰苦创业、勇于开拓、甘于奉献的北地精神得到了承继并发扬光大,“兴北之情”与“守北之心”使先辈与后代勠力同心、坚若磐石。老藤的新东北故事是在为东北文化赋能,为东北的振兴发展贡献文学力量。

三、北地之思的浪漫与雅致

“东北三部曲”内容虽迥异,但风景描摹与人物精神却具有内在的统一性和互文性。读老藤的小说,人们会被其喷涌的才思所吸引,作家以充沛的想象力,行云流水的文字创造了一个新东北故事,这个故事纵贯东北70多年的历史,横跨开拓北大荒的先辈、驰骋山林的猎人与当代心怀理想的有志青年。关于他们的故事,不是简单的平铺直叙、琐屑之言,而是充满浪漫的构思,结构的精巧与细节的精雕细琢使作品于历史的厚重感中弥漫着浪漫的情思。“东北三部曲”中都涉及过去的历史,历史的面纱或隐藏于人物的经历,或借助于他人回忆与讲述;自觉的生态意识与坚实的北地之魂也融于北地风景的描绘与人物的命运遭际之中。《北地》的“章断魂连”与“移步换景”的写法,《北障》二元对立的故事结构、神秘浪漫的氛围营造和《北爱》中诗画交织的艺术技巧,这些别出心裁的构思使70余年的东北历史所萦绕的厚重感与诗意的浪漫哲思达到了统一。

以北大荒开拓者为原型的《北地》,如果是纯粹简单的人物传记,止步于个人功过的回忆录,那就削减了内容的厚重感,老藤另辟蹊径,他跳出过去以时空为序的传记叙事逻辑,以倒叙的方式将常克勋的工作经历与北地拓荒的历史作为一种回忆穿插于子一代对父辈足迹的追寻中。在传记提纲与“榻上呓语”的指引下,先辈将北大荒建设成北大仓的传奇历史逐步展现在读者面前,那段辉煌沉重的历史在子一代为父辈招魂的北地之行中变成一幅幅生动鲜活的连环画。整个作品匠心独运,以常克勋工作过的近30个地名独立成章,看似互不关联,实则内在贯穿着一条精神主线,也即北地建设者艰苦奋斗、开拓进取的精神和坚定的理想信念。这种“章断魂连”式的写法和“一步一景”“移步换景”的方式体现了老藤浪漫的艺术构思,既适应了当代读者碎片化的阅读经验,又将一代人的北大荒传奇串联,给人一种新奇的阅读体验。作品每一章开头的“榻上呓语”仿佛古典章回小说中的楔子,看似前言不搭后语,实际上蕴含着哲理与隐喻,实乃一种“真言”,饱含着常克勋回首往事的不满、忏悔、欣慰与期待:若时光倒流,必将做得更好。这些片头呓语与正文中常克勋的北地经历形成了内在呼应,史的厚重与诗的浪漫自然地融合于作品之中。

老藤的创作从来都不是一种平铺直叙式的直白讲述,而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北障》是老藤凭借对北地山林的熟悉与娴熟的写作技巧书写的山林传奇,他将整个故事置于东北茂密的山林之间,讲述猎人金虎秉持着儒猎之魂,穿梭于林密幽深、繁花似锦的四方台与菠萝沟,守卫着北障的故事。这部色彩鲜明、情节波折的山林传开篇就引人入胜,以清代的《黑龙江外记》将读者瞬间带入遥远的历史时空,苍茫壮阔、神秘绚丽的北障成为故事展开的地理和心灵空间。为了突出矛盾冲突、增强文本张力,老藤创设了一种二元对立的故事结构,猎手和禁猎者的对垒、猎手和猎物较量的外部冲突与金虎从猎手到羊倌身份转换的内部冲突交织重叠,外部冲突与内在紧张交互推进,最终在金虎狩猎失败的结局中达成了外部冲突的和解与内心的释怀。另外,在猎手金虎下套猎猞与胡所长坚定禁猎的现实冲突之外,老藤还有意穿插金虎昔日狩猎的传奇经历,以及祖祖辈辈开拓北障时惊心动魄的历史与传奇,这些故事作为一种记忆存在于金虎的回忆中,成为一种潜意识,不断以幻灯片的方式在不经意间闪现,体现出驿站人开辟与守护北障的历史之重。而菠萝沟、四方台绚丽神奇的山林风景更为作品涂上一抹浪漫神秘的色彩,在那古木参天、根深叶茂的山林之间,自然生命在原始洪荒的场景中绽放出野性的力量,老藤文风的浪漫雅致也由此凸显出来。

从《北地》《北障》到《北爱》,从常克勋的“忏悔”到金虎的“和解”再到苗青的“逆行”,老藤从历史的风沙中走来,一步步贴近东北现实,不断提纯北地精神,不断探问自己的初心。《北爱》是老藤在东北历史文化、现实困境清晰认知的基础上以现实主义的骨骼、热血浪漫的肌理、执着跃动的心灵构成的北爱宣言。作为一部聚焦中国现代化航天制造业最前沿的长篇小说,《北爱》不仅贯穿着两代人振兴东北的夙愿,更有对投身研发大国重器的时代青年的讴歌。老藤以深厚的历史意识和现实责任感书写人物个人经历与情感体验,浪漫多情的色粉画与抒情短诗是现实主义书写的重要艺术点缀,为小说,也为苗青实现个人计划与逆行东北披上了一层浪漫的光环。浪漫是苗青的特质,浪漫是青年人行动的动力,浪漫也是老藤的书写底色。老藤将画家吴逸仙每年赠予苗青的色粉画列为小说章节标题:“壬辰·逆行者”“癸巳·金蟾礁上的雅典娜”“甲午·月桂树的冬天”“乙未·放纸鸢的少女”“丙申·海东青的复活”“丁酉·天女木兰”“戊戌·北地之子”“己亥·猪卡索”“庚子·雁来红”“辛丑·海青击鹄”。它们宛如一个个浪漫的预言,不仅串联起整个故事,而且生动形象地勾勒出苗青逆行东北的十年。尤其是手握鹰鸮和飞机站在金蟾礁上向远方眺望的“雅典娜”,寓意黎明与荣誉的月桂树,担心无线的纸鸢消失在无边天空中的少女,这三幅画弥合了苗青初入东北的失落与无措,作家有意摒弃激烈的内心冲突,而是借助色粉画艺术地呈现出人物精神世界的不安纠结。色粉画带来的视觉感动还与小说中10首哲理短诗相辅相成。这些诗句几乎可以视作苗青人生经历的寓言与情感的剖白,是她波折的逆行经历与冷硬现实中的一抹亮色,中和着现实中的迷茫、困顿与艰难,如诗句“爱你,不需要理由/只因为家在这里/尽管寒冷、空旷和村庄在消失/做一只留鸟吧/鸿雁归来时,总要有欢迎的柳笛”。(20)老藤:《北爱》,第105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23。将扎根东北的行为比作留守的“孤鸟”,它将默默等待,承受孤独的侵蚀,只为在后来者到来时奏响欢迎的乐曲。10首短诗寓意丰富,情感浓烈,超越了故事叙述本身,记录着苗青波澜壮阔的精神世界,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北爱》可谓“画中有神”“诗中有情”,诗与画共同构成苗青逆行之旅中不可忽视的细节,不仅是进入苗青精神世界的重要渠道,更使整个故事意在言外,余味无穷。老藤更是有意借此打造一种诗意的温情,在冷硬的现实之外营造一种温暖和谐的情感氛围,使作品从外在形式到内在肌理都透露着浪漫与诗意。在此意义上,《北爱》是以诗情画意写就的一封当代东北对理想青年的创业邀请书。

老藤以其独特的艺术想象展现东北大地上的人物传奇,“东北三部曲”既可以单独成本,又能“参互成文,合而见义”,指向他的向北之心。不论是《北地》中充满哲思的榻上呓语,《北障》中穿插的北地狩猎传奇,还是《北爱》中寓意深刻的色粉画与现代短诗,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可以看出,老藤的创作绝不是命题作文般的刻意之作,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精密构思的北地宏图。他将北地之情贯通笔端,在结构的特别、语言的贴合、浪漫的风格中铸就北地传奇,发掘北地之魂。老藤继承传统现实主义的源流,用恒久的耐心与坚实的手笔摹写东北广袤壮阔的黑土地、神秘繁茂的山林与扎根其中努力耕耘的建设者,在一个个质朴又不失传奇色彩的故事中透出雅正的审美韵味。书写北地、赞扬北地是老藤自觉的选择,在他倾心构建的北地世界中,昔日开拓北大荒的雪泥鸿爪与今朝理想青年的北上之旅隔空呼应,流淌其中的北地之魂成为振兴东北的内驱力。

结 语

贺绍俊认为,老藤的作品在思想主题上追求“思无邪”,作品中展示一种“浩荡正气”;在艺术上则追求“乐而不淫,哀而不伤”。(21)贺绍俊:《优美的美学追求——读老藤的小说》,《当代作家评论》2016年第1期。面对东北人才外流的冷硬现实,老藤发展儒家“文以载道”的思想内涵,热切呼唤北地之魂。尤其到了《北爱》,作家更是以一种循循善诱、温柔敦厚的口吻,在恳切又不失浪漫的表达中传达着梦想的传承、精神的承继与情感的共振。文学史家洪子诚说:“文学创造并非生产一些暂时性的消费品,达到某一切近功利的文字材料,作家最高目标是为人类有永恒魅力的精神财富增添一点东西。”(22)洪子诚:《作家的姿态与自我意识》,第179-180页,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1。这也可以概括老藤的创作底色。老藤的“东北三部曲”讲述着新东北故事,为东北文化的振兴注入了一股生气,他以一颗赤子之心表现对东北的关注与热爱,以浩瀚卓越的精神气度、浪漫诗性的艺术风格唱出了一曲又一曲北地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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