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重述

2023-12-26 09:27刘星元
散文 2023年11期
关键词:灰瓦二姐锦鲤

刘星元

要说到一阵风。

摇摇晃晃的盆中水,摇摇晃晃的葫芦架,摇摇晃晃的天线杆……平静是常态,但不是恒定之态,仿佛是谁用一根木棍搅动了一小潭死水,瞬息之间,依附于潭水的诸多事物便开始一同慌慌张张地摇晃了起来。似乎只有院中的那口水井尚平静如初,可是啊,在那些身不由己的事物的干扰下,就连天空也开始松动了,微尘、草屑、衣物、塑料制品……它们构成了天空最新的要件——包括井中倒映出的那片天空。当摇摇晃晃成了大多数事物的首要存在状态时,我突然感觉,自己也是摇摇欲坠的。

这是风来了。我从未经历过如此剧烈的风,这么广阔的一片丘陵地带,地面上数目众多的矮山与低谷纵横交错,居然也没有让这场没头没脑的风迷失方向。或者说,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住它的横冲直撞,也没有什么能够稍微稀释掉一点它的野性。这场风,如脱缰之马,如暴烈之牛,轻易就跨过了石墙,冲到了我们家的院子里。

院子里先是鸡飞狗跳,后来便阒然无声了——鸡慌张地飞了半天,终于飞回了鸡舍;狗慌张地跳了一会儿,终于窜进了狗窝。然而其他的声音却开始响起来,铁盆在地上滚动,发出尖厉的声响;天空中的麦秸秆,如乱糟糟的箭雨,嗖嗖穿过天空,钉进院子里,而院子里的麦秸秆,又嗖嗖穿进了别人家的院子。不知是不是幻觉,某一刻,我竟同时听见至少三片灰瓦坠地的破碎声。

无论是在风来之前,还是在风来之后,天始终朦朦胧胧,再加上刚睡了一觉,脑子里一团糟,不知道现在究竟是早上还是傍晚。我坐在屋门口的台阶上,诸多轻浮的事物落在我身上,又被吹走,所以直到最后,我感觉落在身上的东西,只是与最初起风时落在我身上的一样多——结果就是这样,似乎并不需要过程来一路论证什么,就像这世间的诸多道理一般。当时的我只是发现了某种事实,至于潜隐于事实之下的道理,它们觉得我还小,没有搭理我的必要。

没有人顾得上我。大姐正提着一桶猪食走向猪圈,二姐正在屋里写作业,母亲则正在院中的灶台前做饭,我看见炊烟刚从烟囱里蹿出来,马上就被风吹得无影无踪了——它们加入了新的队伍,血液渗透到风里,成了风的一部分,柴火历经焚身的烟火味,在四下蔓延。

我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又坐了下来,继续沉默。

风小了,但依然在吹。在它还未完全止息的时候,我提前用眼睛擦拭了一遍院子,并且觉得,这场虚张声势的风似乎并未能改变什么——院子里原本该有的东西一样不缺,并且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一直保持原样,唯有原本想改变一切的风会消失,再过一会儿,风就会停下来,我将再寻不到一丝它来过的痕迹。哦,原来再大的风,都只是一场空。

而在此之前,在风的张力尚未拉满之时,因为父亲的缺席,我曾恐惧万分——我坚信,无论我愿不愿意,只要风使劲一吹,我就要腾空而去、离家出走了。如果是那样,我该怎么回家呢? 这可真真难住了我。但是我忽然想到因为逃学,父亲昨日曾狠狠地将我修理了一番,便又觉得,若真能腾空而去,似乎也是一件快乐的事。

于是,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还要说到一场雨。

是我记忆里最剧烈的一场暴雨。那个夏日的下午,先是狂风起,后是暴雨至,雨借风势,风助雨威,在狂风近乎摧枯拉朽的气焰下,天上的河流就像是决了口,把自己一股脑儿地倾倒了下来。万马奔腾,天地俱黑,唯有神灵举起闪电的鞭子抽打天空的腹地。那一条条鞭痕在天空闪过之后,就粗暴地挤进我的瞳孔,我便也如触电一般,禁不住打了一个又一个恐惧的寒战。

那时候,我与二姐手拉着手,我感觉她要把我的手攥碎了。

好奇与恐惧相伴而来,所以总又忍不住想往外看。我躲在玻璃窗后面,玻璃如不清晰的镜子,映照出惊慌失措的我。什么东西先是重重地砸在窗沿上,继而坠向地面。我以为是灰瓦,原来也有雨打在灰瓦上的时候。但灰瓦是面好盾牌,雨线攒射,它按兵不动,承受着明枪和暗箭,游刃有余,雨线砸在灰瓦之上,跳出一道小小的弧线,便摔落于地。那是灰瓦唯一能进行音乐表演的机会,大大小小的雨点敲击在它粗糙的身上,因为质地的粗劣,所以并不悦耳动听,但那种沉闷且连贯的低音,总是会让我几乎沦陷在睡梦中。有时也不免替那些灰瓦惋惜,惋惜它们受困于驻扎房顶的职责,并因此蹉跎掉一生的时光。而这次不同:雨太大,风太狂,终于将它掀翻。这一次,它中道崩殂,没办法做到寿终正寝。

第二日清晨走出院子。一整夜的暴雨之后,天朗气清,那些尚未遁逃干净的雨质水滴沿着草木叶子的脉络流动、汇集,并在叶子不能承重之处摔落。经受了洗礼的一切都那么的生机勃勃,似乎昨夜的暴风雨只是一场噩梦,在现实生活中,它并未来过。

唯有那只鸟是个例外。是只喜鹊,黑白分明,原本光泽的羽毛因风雨的摧残蓬松起来,乱糟糟的。如此想来,它或许是我昨日误以为的灰瓦。它贴在墙根处,左侧那只翅膀折断了,耷拉着,伤口处斑斑血迹早已干凝。看见我来,它感受到威胁,扑扇了几下,尝试离开地面,羽翼却依然垂在它的爪边。它一次又一次重重地摔落,只是挪动了自己身躯短短的一点距离。那双曾经让它骄傲的羽翼已经不能给予它庇护,甚至在此刻恰恰构成了它的负累,成为压倒它的最后一根稻草。曾经任它翱翔的天空已经开始排斥它的身躯,甚至以下雨的方式抹杀了它曾经拥有的自由,原本属于高处的它,此刻只能往墙根里瑟缩。

已经救不活了。我知道它最终的结局是,扑腾、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间隔越来越长,体温也会越来越低。它即将拥抱死亡,一群从它的腐肉内钻出的蛆虫将会获得一顿饕餮大餐,另一群路过的蚂蚁将会被这意外之喜拦住,加入蛀蚀和分解的队伍。一只死去的喜鹊,最后肯定会消失于无形。天空不会记得它的身影,大地也不会记得它的身影,只有那棵因高大而倍显孤独的白杨树,还在用手臂高举着孤零零的鸟窝,等着它返巢。

羽翼就是禽鸟唯一的尊严。一只鸟活着,或许可以用飞行填满天空,而一旦坠地,它便不再值得提起。它死后,只有被时光剥落的轻柔的鸟羽,还会在世间飘浮、辗转,看似处处可依,又好似无处可附。

这就是自由与自由的代价?我有点恐惧,又有点向往。至于究竟是恐惧多一点,还是向往多一点,我实在分辨不清。

无论是那阵风还是那场雨,都应该归属于昨日的坟墓,被一个个如同层层覆土般的日子牢牢盖住,沦为永世不得翻身亦无法打捞的陪葬品。事实也正是如此——尽管都是我的亲历,但它们对我而言似乎并不重要,这么多年过去,我也从未在任何场合想起它们来。或者,换种更为残酷而真实的说法——我早已将它们彻底遗忘了。

然而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坐在通往京畿的高铁上,某一刻,我突然就想起了它们:先是那阵风,继而是那场雨。那时候,动车正以每小时三百公里的速度疾行,窗外的所有景物都在迅速撤退,别离成了唯一的主题,容不得其他情绪挤入。似乎速度已让时间秩序错乱,在本不该想到它们的时候,它们却贸然出现。

到达目的地,略微休息了一会儿,我开始给大姐、二姐以及父母分别打了电话。一是报平安,二是为了询问脑中浮现的旧时影像。大致的时间、大概的地点、细微的情节……我相信他们一定持有相同的记忆,而结果却让我意外与失望。

大姐说:有这样的事?

二姐说:一定是你记错了。

父亲说:你究竟说的是哪一阵风、哪一场雨?

母亲说:我记性不好,或许有吧。

我竭尽所能把控住的所有与之相关的词汇,只是想让这些共同经历者回忆起一二情节。我甚至为他们打捞到了那时彼刻他们的言行举止,并以此为据,让他们再仔细想一想,然而他们依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不免让我更加灰心。

我换了一种方式,把另一个故事拉入这个体系:1999 年国庆期间,我父亲从飞驰的摩托车后座上坠下,导致肋骨骨折和多处受伤,在乡镇卫生院住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又在家中休养了数月。这件事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我们每个人的人生。我问他们是否还记得这件事,他们每一个人都说记得,只不过,每个人记忆的重点有所不同。作为这个故事的主角,父亲记忆最深刻的是卫生院门口有一家早餐店,那里的稀饭和包子很合他的胃口;母亲说,为了给父亲补充营养,她一个人学会了杀鸡,因为害怕,她曾一个人偷偷哭了好一会儿;大姐说,她当时承担了大量的农活,累倒了好几次,正是从那时起,她时常请假,学习慢慢跟不上了,这成了她后来辍学的主要原因;二姐说,她接替了大姐养猪、喂羊的活计,曾被家里的一只山羊顶翻了好几次;我的记忆,则是从卫生院的电视机上看到的那场声势浩大的阅兵。既然这件事大家都记得,为何却不记得那阵风和那场雨呢?

他们很快就明白了我抛出这段“新故事”的用意,几乎是一致地劝慰我说,这些小事,发生或没发生过其实并不重要,即便发生过,也已经成为过往,而且也只是我们家曾经的一些日常所见,并非什么特殊事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不要把自己困束其中。

想一想,他们说得很有道理,似乎真的没那么重要,但是你知道的,尽管很有道理,可别人灌输的理智,往往并不能说服自身的执念,而我又搞不清自己为何对此如此执着。

这便成了我新的困扰。

有时候,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明明是初来乍到,却总觉得似曾相识。抑或是身在某个事件的进程之中,却能极为精准地预测到接下来事件的走向,精准到某个人即将说出的一句话,或是他即将做出的动作,甚至是即将从你身后奔来一台什么颜色和牌照的汽车,飘来一句什么样的歌声。

2019 年的夏日,我与妻子去苏州游玩,傍晚我们闲逛,走进了一处弯曲的巷道。某一刻,一个场景突然在脑中闪现,我猛然一惊,对妻子说:前面是死胡同,我们回去吧。妻子疑惑地看了看我,执意向前走,不多时,果然有一堵墙挡住了去路。这是她第一次去苏州,也是我第一次来姑苏,我们都揣想不出,为何我能精准看到结果。这事情,妻子嘀咕了几声就过去了,却困惑了我很久。

前几日,我坐在鲁迅文学院院内的座椅上小憩,面前是一座不大的池子,水中有许多锦鲤在缓慢地游动。花期正盛,玉兰、樱花、梅花,开得满树皆是,也落得满地皆是,风一吹,有些花瓣甚至会落在池子里,在水面上静静地滑动,偶尔会引来一两尾慵懒的锦鲤叼取。隔着池子,我看见对面有一只黑色小猫正趴在池沿上,小脑袋随着离它最近的游鱼缓慢转动。我猜测它一定是馋了,接下来可能会猛然挺身,向着距离池沿最近的锦鲤扑去。然而我错了——它并没有接下我这个陌生人一厢情愿献上的剧本,它只是静静地趴在那里,随着锦鲤转动着脑袋,移动着目光。良久之后,它也只是缓缓地立起来,轻巧地转过身,不慌不忙地向着朱自清先生的铜像踱去,最后卧在这位文学大家的脚下,直到我离开的时候,它也没有改换姿势。

就在此时,我发现自己似乎想通了那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或场景之于我产生的疑问——我并非一些事件的经历者,也并非另一些事件的预卜者。我只是在许多事情尚未发生之前,便已开始搭建它,先是赋予它框架,但这时候的它充其量只是个毛坯,于是我进一步修饰了它,堵住我所能想到的漏洞,并使其美观起来。也就是说,我毫无根据地虚构了一些东西,又让这些东西先入为主,而自己则守株待兔,坐等着小概率事件的发生。

我其实是想说,或许我所描述的多年之前的那阵风和那场雨,只是出自我的虚构,是我篡改出的记忆,而我执意用它们代替了曾经的真实。我以记忆深处早已模糊不堪且毫无特色的一阵风和一场雨为蓝本,搭建起符合自己意趣的“屋盖”,自制了投己所好的“家具”,为自己在逝去的日子里修补出一处又一处容身之所、自在之境,用虚构的方式,把自己安置在最无忧无虑的岁月里,并试图蒙骗自己:看,你其实多快乐啊。然而我发现,在我臆造出的场景里,所有的事物其实都是隐喻,正向推动也好,侧面烘托也罢,反向映衬也行,它们共同指向的,其实只是“自由”。

这多像是一个笑话:繁忙的工作捆束着我,繁重的生活挤压着我,时深日久,我的身体扭曲了,我的心理也扭曲了。扭曲了的我,就这样不动声色地瞒着自己,伪造出一个个旧事,在旧事中重塑自己的自由之身。但我笑不出来,我想,此时的我对自由的渴望,正是那阵风雨得以凭空出现的最大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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